麥倫

蘇慧認識高涵宇是大一。

當(dāng)時蘇慧在學(xué)生會的公關(guān)部，正籌備全校的女生節(jié)活動。

晚上，師姐讓她聯(lián)系高涵宇，需要海報的設(shè)計方案。

蘇慧一邊記下他的電話、QQ群里的昵稱，一邊在腦中搜索。

她想起來了，有次聚餐前幫自己撿起散落一地活動方案的那個男生，

宣傳部的師兄說過名字，她只記得姓高，設(shè)計學(xué)院的。

她的眺望

晚上11點多，蘇慧在項目組的群里聯(lián)系上了高涵宇，他爽快地答應(yīng)，還照顧到蘇慧第二天滿課，怕來不及修改，他保證早上把設(shè)計稿發(fā)到蘇慧的郵箱。蘇慧連連感謝。最后，海報的文案和設(shè)計得到了主席團的一致認可，蘇慧和高涵宇在QQ兩端互相慶祝。

隨著學(xué)生會工作接觸的增多，兩個人漸漸熟絡(luò)起來。和高涵宇聊著天，蘇慧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還有這么多話說。

蘇慧性子倔強，父母將愛和時間金錢大多投入在弟弟身上，大部分時候蘇慧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高考，蘇慧義無反顧地在五個志愿里全部填上了外省的學(xué)校，最后來到了離家1000多公里以外的G城讀大學(xué)。她想當(dāng)然地以為用懷念代替相見，能抵消些許對家庭的傷痛和怨懟。

學(xué)校里以本省的學(xué)生為主，蘇慧堅持不可交淺言深，大多數(shù)時候很孤單。遇到高涵宇后，她的話變得多了。高中時蘇慧身邊就不乏“哥們兒”，她并沒有深究與高涵宇的投緣，課不多的時候，兩個人在微信上可以聊上一整天。

但是，當(dāng)潔書說高涵宇有女朋友時，蘇慧愣了。潔書和高涵宇在一個部門，她說他們兩個是高中同學(xué)，她看過照片，兩個人顏值很配。潔書說得興高采烈，完全沒有注意到蘇慧略顯僵硬的附和表情。那個晚上，蘇慧沒有跟高涵宇在微信上道晚安，這是近一個多月來她剛剛養(yǎng)成的習(xí)慣。半夜醒來，蘇慧習(xí)慣地按亮手機看時間，又忍不住點進了微信，看到高涵宇發(fā)來的“晚安”，她迅速退出。蘇慧失眠了。她想了很多，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高涵宇心里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是心動嗎？蘇慧承認了。她聽到心里一直唱著：夕陽下我向你眺望，你帶著流水的悲傷……不知為何，她悲喜交加。

一連幾天不搭理高涵宇后，他不再發(fā)信息給蘇慧，這是兩人認識以來第一次 “冷戰(zhàn)”，更確切地說，只是蘇慧一個人的冷戰(zhàn)。高涵宇在朋友圈里說笑、曬圖，蘇慧不知第幾遍地翻看著，心里感覺堵得慌。她終于拿起手機聯(lián)系高涵宇：“明天一起吃飯嗎？之前和你提過的櫻花雪糕，要不明天一起去吃？”文字框里的“我發(fā)現(xiàn)我是不是喜歡你了”這句話蘇慧刪了又改，最后還是刪了。好半天，高涵宇回復(fù)：“不去了，明天中午要和哥兒們出去吃飯呢?！睕]有詢問或怒意，似乎蘇慧這幾天的冷淡對他毫無影響，蘇慧暗暗苦笑。她沒有再給高涵宇發(fā)信息，她不知道這是賭氣還是失望。

他的她

雨季的到來，讓蘇慧變得更加沉郁。極少刷微博的她，現(xiàn)在一連刷幾個小時，只在一個主頁上。

3年里，高涵宇共發(fā)了214條微博，除了轉(zhuǎn)發(fā)一些關(guān)于藝考信息和美術(shù)作品的，大多數(shù)都是他和朋友們的相互鼓勵。一條評論：終于和她在一起啦，得償所愿恭喜恭喜！讓蘇慧難過地低下了頭。

來來回回翻看了高涵宇幾年來的所有微博，蘇慧沒有看到任何有關(guān)他女朋友信息，只一句：“我在想你?！钡珱]有@誰。

在高涵宇關(guān)注的200多人里，除卻公眾號，其中有98個男生，70個女生，幾乎都是高涵宇的中學(xué)同學(xué)，她們沒有人填寫的學(xué)校是在H大。潔書說過，H大是高涵宇的女朋友所在的學(xué)校。

蘇慧非常想找到這個女孩，哪怕是獲得一點瑣碎的信息都可以。這個她不知道姓名的女孩，如一根看不見的線，時刻拉扯著蘇慧的心。

“知道了又能怎么樣？”蘇慧嘲笑自己的傻。又一次次地按耐不住，蘇慧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沒有目的的氣球，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在哪個地方停下。

蘇慧盯著屏幕的眼睛終于受不了了，閉上眼，酸澀過后眼淚漫了出來?！斑@惡心的少女情懷。”此刻她無比厭惡自己的不受控制。

糾結(jié)再三，蘇慧決定向高涵宇表白。就在她不停地刪改要發(fā)給高涵宇的信息時，接到了爺爺奶奶打來的電話。

這段時間，爺爺奶奶頻頻打長途電話詢問母親的情況，讓蘇慧心里隱隱地感覺家里出了事，她一問，爺爺奶奶就說沒事，但是他們明明壓低著聲音，小心地試探著，想知道些什么，又想隱藏些什么。掛了電話，蘇慧煩躁地把手機扔在了床上。

幾天后，正在圖書館自習(xí)的蘇慧，看到父親發(fā)來微信消息：“你媽媽去給別人做小三了，我們要是離婚，你怎么想？”蘇慧呆呆地看著屏幕，眼淚慢慢地流下來。蘇慧胡亂地收拾書本，她需要找個地方躲起來。走出圖書館后，蘇慧給高涵宇發(fā)了短信：“家里出了事，我在老地方等你?！贝藭r此刻，她瘋狂地想見到高涵宇。

童年的傷痛浮現(xiàn)在腦海。父親和母親吵架后，有時候她撞到槍口上，父親會拿她出氣，又打又踹，然后摔門而去?！翱偸菭幊尺€不如離婚算了?！边@是長大后蘇慧對父母說得最多的話，在她的朋友中，也有父母離異的。

高涵宇找到蘇慧時，她蜷在椅子上，哭腫了眼睛。蘇慧知道自己不漂亮，她繼承了父親的大圓臉和塌鼻梁，而母親小巧的瓜子臉和雙眼皮，她絲毫沒有沾上邊。知道高涵宇有女朋友后，她努力地說服自己要放棄高涵宇。但此刻的脆弱，讓蘇慧希望他能抱抱她。高涵宇坐在一邊，遞來紙巾。蘇慧接過紙巾，一邊抽噎，一邊努力止住淚水。她不喜歡在人前落淚。

高涵宇等她情緒穩(wěn)定了，才問：“怎么了？”

風(fēng)從他們肩頭吹過，枝葉簌簌作響。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黑下來的夜很容易讓人恢復(fù)情緒?！拔矣袥]有和你說過，我的爸爸媽媽……”蘇慧緩緩說起一直藏在心底的家事，父母的不和，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童年。高涵宇一言不發(fā)地坐著，聽蘇慧的故事。蘇慧說完了，安靜而沉默地坐著，他站起身，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將她攬入懷中。蘇慧呆了幾秒后想要掙脫，“別動?！备吆顪睾偷卣f，抱得更緊了些。那晚，高涵宇說了很多話，蘇慧后來完全想不起來，只記得他送自己回去時，宿舍門口那暖黃色的燈光照著他，光暈下顯得格外溫暖。

那天過后，兩個人恢復(fù)了聯(lián)系和互動。高涵宇從蘇慧的回復(fù)里能猜出她的心情。當(dāng)蘇慧一字一句用上完整的標點符號而不是一連串的句號或省略號的時候，他知道蘇慧心情不太好。當(dāng)蘇慧提到某個地方出了新的美食時，他就在回復(fù)里列出自己一周內(nèi)有空的時間。這樣的默契兩個人心照不宣，蘇慧沒有忘記另一個女孩的存在，她并不想去破壞已有的東西。每次她提到那個女孩，高涵宇會巧妙地轉(zhuǎn)移話題。

高涵宇生日那天，蘇慧嚷嚷著兩人要出去大吃一頓。超市里，兩人走散。蘇慧索性悄悄為高涵宇買了生日禮物，下樓藏在餐廳的儲物柜里。再看手機時，屏幕上滿滿的都是高涵宇發(fā)來的信息。放好禮物后，蘇慧匆匆地跑進商場，在電梯快要到盡頭的時候，蘇慧看到高涵宇站在那，笑意中帶著些慌張。

打開儲物柜看到禮物時，高涵宇笑得像一個孩子。在餐廳，蘇慧一邊為他切著蛋糕，一邊唱起了生日歌。蘇慧沒有說，她知道高涵宇的女朋友前一天為他慶生，午飯后才離開。

也許，不說是一種成全。

大三，高涵宇留任宣傳部的部長，蘇慧則退出了。旁人不知道她和高涵宇的秘密，只當(dāng)蘇慧性子爽朗，高涵宇陽光開朗，兩個人配合得比較好。

社團送別會，蘇慧因為生病而推辭，在宿舍躺了大半天，她突然不想錯過道別的機會，決定趕過去。知道高涵宇和宣傳部幾個合作過的朋友都在，蘇慧給大家?guī)У亩Y物中有給高涵宇的，那是蘇慧手工制作的畫本，每一頁畫滿了兩個人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和說過的話。蘇慧花了三個月完成了這份禮物的制作。

聚會在校外的KTV，進門時，蘇慧看到一個女孩在前面走。找到包間，蘇慧進去時，高涵宇在唱歌，大家都玩得正高興，她悄悄找個角落坐下。唱到副歌時，一群人突然把一個女孩往高涵宇身邊推，正是進門時蘇慧撞見的女孩。女孩有些羞怯，被推到高涵宇身邊，他笑著自然地攬過她唱歌，一片起哄聲。這時，紫陽驚喜地看到呆坐在沙發(fā)凳上的蘇慧，音響太大，兩個人說了幾句也沒有聽懂對方的意思，紫陽拉著蘇慧往點歌臺走。蘇慧緊緊咬著下嘴唇，她突然甩開紫陽的手，往門口跑。轉(zhuǎn)眼她滑倒在地，下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手上沾到瓜子殼。疼痛終于將蘇慧的眼淚逼出來，她推開過來攙扶的師妹，逃跑了。很久之后蘇慧回想起那個場景，心有余悸。“沒想到，一貫喜歡開別人玩笑的蘇慧，在發(fā)燒時也有這么挫的時候?！边@件事讓她在朋友間被笑了很久。

這天，宿舍只有她一個在，一把鎖，一盞燈，一個被窩。蘇慧走到陽臺上給很久沒聯(lián)系的母親打了電話。

她的離開

大三下開學(xué)時，潔書閑聊時告訴蘇慧，高涵宇在朋友圈發(fā)了和新女友在一起的照片，是以前部門的師妹。蘇慧瞬間的驚愕很快被微笑取代，對于她來說，那段抱著公仔失眠到天亮的夜晚，終于過去了。

蘇慧想起了那天夜晚，她撥通母親的號碼，泣不成聲：“為什么他不喜歡我，為什么我總是得不到我想要的人？”電話那頭的母親，平穩(wěn)淡定：“總有一個人會在那里等你的，只是不是那個人而已?！?/p>

“為什么他不是，為什么那個人還不出現(xiàn)？”蘇慧哭個不停。

“會來的，你不要太著急，多等等就會來了?！蹦赣H的聲音是那樣柔和。

“那你和爸爸呢？”電話的那頭的母親，頓了頓，“我和他是被牽錯了線吧，如果當(dāng)時多等等，也許就不是如此了?！?/p>

“那我到了30歲，那個人還沒有出現(xiàn)呢？”

“那就等到31歲。”電話那頭，母親平靜而篤定地說。蘇慧不再大哭，她似乎感受到母親多年來的不平和抑郁。

掛了電話，蘇慧癱在床上，把頭埋在枕頭上，緊緊地抱著河馬公仔，眼睛流出的帶著鋅離子的液體打濕了它的大臉。

一周后，蘇慧母親投資失敗負債的消息在親戚間傳開，母親被迫凈身出戶，為了保險，父親將所有的不動產(chǎn)轉(zhuǎn)移到他和弟弟的名下。爺爺奶奶打電話來，讓蘇慧回家。回去后，蘇慧借住在親戚家，吃飯時，親戚為蘇慧抱不平，她聽了半天，吃完最后一口飯，說：“意料之中的事?！?/p>

回校后，蘇慧換了電話，此前她已經(jīng)不再接高涵宇的電話。她拼命打工，做各式各樣的兼職，跑實習(xí)。反正徹夜失眠，蘇慧索性常接活熬通宵幫別人剪片，咖啡喝的越來越多。室友實在看不下去，知道有輕松點的兼職就介紹給蘇慧，她不推辭，時常買一杯奶茶感謝舍友們的幫助。蘇慧越來越瘦，不再參加聚會，就忙著學(xué)業(yè)、打工、實習(xí)。她申請助學(xué)金時，不少同學(xué)議論紛紛，畢竟大一入學(xué)，蘇慧就帶著單反和攝像機。蘇慧不解釋，按著流程填了申請表。輔導(dǎo)員看了蘇慧的申請書后找她談話，據(jù)師妹說，她出來時滿臉淚痕。經(jīng)過審核，學(xué)院將唯一一個助學(xué)金名額給了蘇慧，她感激地給輔導(dǎo)員發(fā)了短信。

蘇慧沒有再和高涵宇說過話，試著疏遠，是因為知道不能再擁有。蘇慧忙碌過后常會陷入一陣陣空白，空白背后全是與高涵宇有關(guān)的點點滴滴，蘇慧覺得，這日子過得太不干脆，太拖泥帶水了。究竟要多久才能完全放棄？那段日子里，蘇慧不止一次地這樣問自己。她在夢境中品味失落，在醒來時膽戰(zhàn)心驚、惴惴不安；她拿著手機不斷刷新到眼睛發(fā)澀、充血；她在雨天拿起手機翻開一個不會撥出的號碼又頹然放下；她走在路上看到落葉飄動，打開相機想發(fā)給他又戛然而止；她盯著紙上涂滿的情懷，被水暈開，認不出形狀，對著她啞口無言……蘇慧不愿再回憶那段日子。從前她以為時間治愈一切，而后她明白了，治愈一切的，從來都不是時間，是自己。

大四，蘇慧報考了北京名校的研究生，爺爺奶奶拿著存折對蘇慧說：“你只管去讀，爺爺奶奶供你讀書?！北讳浫〉南鱽恚K慧松了一口氣。她認真和每一個人告別，給輔導(dǎo)員和專業(yè)課老師寫了感謝信，請平日要好的朋友們吃了散伙飯并承諾定期寫明信片。臨走前，蘇慧收拾東西。她把柜子深處當(dāng)年準備給高涵宇的禮物拿了出來，頁面有些發(fā)黃，蘇慧一頁頁地翻著，最后一頁留著大片空白，當(dāng)初是準備兩人簽名的，蘇慧拿起筆，一筆一劃地書寫：“愛過?！睂懲辏岩会樶樋p合起來的筆記本扔進了垃圾袋。“和高涵宇有關(guān)的日子，終于過去了?！彼嬖V自己。

蘇慧拖著行李大步走出了宿舍。

責(zé)任編輯：張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