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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足

        2015-05-30 10:48:04莫為
        牡丹 2015年11期

        莫為

        太窮了,她覺得窮得心慌,窮得生理周期紊亂。都延后五天了,該來的還沒來。

        這是清晨,六點,小城第一聲蟬鳴剛剛在樹上掛穩(wěn)。她已經(jīng)第三番醒來,坐起,又睡下,又坐起。

        夜班歸來的的士司機從開門進屋打水沖澡,到嘻嘻笑著轟一聲臥倒在她身邊,把手蛇一樣鉆進她的睡衣,不到五分鐘。

        要死,要死!青光白天你要做什么!她壓低聲音悸叫,將蛇抓掐住扔出去,一個翻身把自己盤子似的扣轉(zhuǎn)。

        像是練習(xí)一曲雙人舞,的士司機十分合拍地貼上去,一只手摟住她的脖子,一只手扳她的身子。

        她搖頭,晃肩,彈腿,像一尾擱淺在沙灘的黃斑錦鯉:干什么干什么問你要干什么??!突如其來的洪水猛獸似的入侵讓她沒有多余的思維,只有近乎絕望的哀嚎。

        做什么做什么?兩口子在床上你說做什么,可以做什么嗎?的士司機嘴上動著手里忙著,成功將盤子翻轉(zhuǎn),一條腿壓緊在她的腹部,一只手褪她的底褲:不是說好的嘛,今天,周六,你不上班。

        煩!滾!爬!她急死,推他抓他捶打他。

        小點聲小點聲!老人家起來了。的士司機埋頭要吻住她。

        好臭好臭啊,滾開!話音沒落,一記結(jié)實的巴掌落下,像一塊巨石,砸在的士司機的臉頰上。

        的士司機不動了,死一樣從她身上滑下。

        她睜開眼睛,看著自己發(fā)紅發(fā)燙的手掌,些許呆愣:毛病啊你?一到天黑想的就是這點事!

        問你!她蹬一動不動的士司機,因為氣急無措而欲哭無淚。

        一到天黑?什么叫一到天黑?上回是好久,是好久?。慷家话倌炅耍家P了老子!像被閃電一把抓起,的士司機視線筆直匕首似的要剜掉她的眼珠:世界上還有沒有第二個像老子這樣可憐可悲的男人?睡自己的老婆,每次都要預(yù)約!預(yù)約好了都還不算數(shù)!

        那這是什么時候?。渴窃缟?!是大天白亮啊!你好意思???

        早上你說早了,晚上你說晚了,半夜更是摸不得碰不得,你那點瞌睡比命都重要了!我一天三班倒,什么時候才是好時候了?

        寬帶到期了,燃氣欠費了,兒子牛奶喝完了,卡上五百塊不到了,大后天又該還貸款了!你知道嗎?你想過嗎?你還有心思干那點事嗎?

        滾。的士司機倒下,揮起的手臂像一桿白旗:你婆娘已經(jīng)了無情趣了。

        你有情趣?!你那點情趣不就是回家睡老婆?!

        我不回自己的家睡自己的老婆難道我去別人家睡別人的老婆嗎?!的士司機再次被閃電抓起。

        去?。∪ニ?!看還有沒有像我這樣的傻婆娘給你個球本事沒有,只知道抹幾把方向盤的雜種睡?她一下子哭出來:我們班上長得最難看的女的都沒老子這樣窩囊,買套護膚品只能按揭,買個胸罩只能等到過季!

        我不在努力嗎?我不都按你的部署戒煙戒酒戒朋友了嗎?還要怎樣?戒飯嗎?偷商店搶銀行嗎?買你媽狗屁的房子。

        去呀!去偷去搶呀!有膽量你就去啊!

        滾。的士司機再次揮起的手臂和語氣一樣,虛而乏力。

        的士司機抱頭睡熟,蜷成一團的樣子像條疲憊的流浪狗。

        她有點難過和后悔。雖然這樣激烈的演繹對于她和的士司機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但那反手一摑,是第一次。

        她和的士司機,一個青梅,一個竹馬,一起上學(xué),一起長大,一起從小鎮(zhèn)到小城?;楹蟀四昀?,他們進過工廠,擺過鞋攤,開過面館,跑過黑車。搗來騰去,一年前,的士司機被聘為小城里的一名的士司機,她成長為小城皮草店的店長助理。

        她永遠記得,買房子之前,他們和全天下所有相親相愛對未來充滿美好幻想的小夫妻一樣,風(fēng)雨相伴相濡以沫,日子里有使不完的勁。

        買房子之后,什么都變了。她感覺太陽都是灰色的了。

        可是房子勢在必買??!

        這個七十平米的二手房是公公老革命跳了三十年端公,股骨頭都跳壞死了才買下來的。老革命六十掛五。啥子老革命?人革命的時候沒老,老的時候沒革命。啥叫老革命?!但凡有人這樣稱呼他,老革命就會把這話口香糖一樣吐出來。

        老革命看不慣她,講究太多!地上容不下一根頭發(fā)。她更看不慣老革命。進城三年,別的沒會,勾引大媽的技術(shù)倒是日臻高明。她對的士司機說。

        某天無聊,她登上微信看附近的人。突然接到招呼:你好嗎?打開一看:青青河邊草。再一看頭像。是老革命,站在她象牙白的衣柜前,老花鏡懸在鼻尖上,咧嘴笑著,二指豎起呈“耶”狀。她當即“昏死”過去。

        老革命的名字中有一個“青”。

        接下來的幾天,她都看見青青河邊草陰魂似的出現(xiàn)在她的100米以內(nèi),一身干瘦,咧嘴笑著,滑稽到惡心。黯淡滄桑的房間里,只有她象牙白的衣柜是最美好的背景。老革命聰明!

        她突然害怕:她不在家里的時候,老革命在她的房間里都做了什么?

        我的胸罩好像被挪了位置,我的內(nèi)褲……她對的士司機說起的時候,心里咚咚響。

        想多了你!的士司機打斷她。

        我們出去住吧,租個房子。她說。

        哪有必要了?別人也要笑話。

        我真的真的真的受不了了,他還是只沖廁所不刷廁所!

        人老了嘛,我們將就點,反正以后大家都要老。

        我們?nèi)ベI個小戶型好不好?娃兒一天天大了,這兒也住不下了。

        哪有那么多錢?現(xiàn)在。

        我們不是有六萬多嗎?

        等等吧,等夠首付了我們再買。

        那要等到哪年哪月?

        如此商議后的次日午后,她分明聽見河邊草在廁所里忘情的語音:寶貝兒,哥哥想你了喲,聽到請回答。她又一次“昏死”過去。

        活過來,她徑直去到銀行,取出所有存款六萬八千元,在距老革命最遠的盤定下了一套九十平米的江景房。回頭告知的士司機。的士司機一聲嘆息:我拿你沒辦法。

        也不是沒辦法。諸如那事,有次的士司機在她以死相拼的態(tài)勢下仍然將她輕松放倒再放棄,轉(zhuǎn)而獨自完成自慰,液體弄她一背。完了說在自己老婆面前打飛機,是不是羞辱?是誰的羞辱?

        她反唇相譏:十年二十年都還不清債務(wù)又是誰的羞辱?

        她以前不這樣。雖有嗔怨的士司機是條喂不飽的狗,三百六十五天都想要!但是通常都會迎合,雖然比較被動。以前的士司機也不會沖她“你個婆娘”。

        第一次她吼你個雜種!

        的士司機像被電擊,愕一會兒說你說什么呀?

        雜種,我說你個雜種!

        你再說一遍。

        雜種雜種雜種!

        的士司機將揚起的巴掌慢慢轉(zhuǎn)換成劍一樣直指她鼻尖:你個婆娘!

        想起戀愛時候,她對的士司機說:以后我的老公若叫我婆娘的話,我指定立馬和他離婚。

        為什么呢?

        多粗鄙的稱呼??!只有不被老公疼愛的寶貝才被叫做“婆娘”。

        那我永遠都叫你寶貝。的士司機說。

        真是個笑話。八年時間就等于永遠。

        生活可以把一個人打磨得溫潤如玉,同樣也可以讓她粗糲如石。正常正常!陳莉說:但是把那事歸為體力活的話,十個你也許都不是他的下飯菜。人家是舍不得你怕你疼怕你哭!從這方面看,你還是幸福的!

        那又有什么用?事實擺在面前。四十六萬,不是冥幣不是麻將,是按了幾個拇指印的借據(jù)?。★柵家?,溫飽都成問題,淫什么淫欲什么欲?想起都是罪過。她說。

        活該!到手的機會自己不把握。陳莉笑。

        切!她笑不出來。

        蓋某個周末,陳莉拽她一起赴毛老頭的宴。她本來身體有點小恙。

        去到飯館,毛老頭指著窩椅子上斗地主正歡的中年眼鏡男說:這是陳哥。

        陳哥抬起頭扶一下眼鏡望她一眼“哦”一聲又埋頭繼續(xù)。

        酒沒過三巡,她就離席了。痛經(jīng)痛的。

        后來陳莉告訴她:那其實是她和毛老頭在撮合她和陳哥。你不是天天叫窮日日喊冷么?給你開辟一條致富路。陳莉說:陳哥也看上你了,但是顧慮到你不是自由之身,老公還在本地,還本地的的士司機;的士司機是什么呀?城市的警犬??!什么旮兒縫兒的異味嗅不到?一旦那啥,撲將上來,習(xí)大大在臺上,哪個敢大而化之?

        說了不如不說!她有點喪氣。

        哈你敢?你當真敢?陳莉說。

        不知道,不敢。她說。

        就性冷淡了,沒辦法。她說。

        沒有性冷淡,這個世界上只有性扯淡。陳莉說:女人是水,水沸不起來,是因為柴火不力。女人之所以冷,是因為沒遇上那個能夠讓自己熱起來的男人。就是那種讓自己從心里從骨子里喜歡的隨時都想撲過去嗨起來融化掉的男人。

        相反呢?咦!比如毛老頭,除了給錢的時候可愛一點點,其余一舉一動都猥瑣得傷心。我是不是很不道德?陳莉說。

        比起三十歲的陳莉,毛老頭確有顯老,四十掛八,稍微謝頂,黑矮胖,八字胡,小指指甲長得可以繞小城一周。關(guān)鍵嘴巴里總有股爛蘋果的腐氣,每次被接吻,都想咬舌自盡。陳莉說。

        和陳莉接觸的時候,陳莉恰是皮草店里她的直接領(lǐng)導(dǎo)。

        作為小城檔次最高的皮草店,里面最便宜的一件都不低于她們兩個月的工資總和。常常,陳莉會帶著她一起憂傷悵惘:那些來路不明款式各異揮金如土的女人,沒幾個有她們年輕漂亮!高挑,豐滿,五官精致膚如凝脂,思維敏捷善解人意。在這個“美女”被叫濫的小城,她倆是真美女。否則進不了這個店!某天一個架著墨鏡一身名牌的女人一進店便直奔最新款,完了拿出電話:老公啊,我卡忘帶啦。又說八千八,吉利數(shù)嘛。又說哎呀,人家就喜歡嘛!跟著就有男人提著現(xiàn)金蹬蹬蹬地跑來。

        歷時半小時,陳莉幾欲張大嘴巴和墨鏡女人打招呼??扇思沂冀K一副高冷,余光都沒給她一縷。

        我同學(xué)!初中一讀完就混社會去了。她以前還有狐臭哦!誰都不愿意和她同桌?,F(xiàn)在脫胎了。那男人也不是她老公!她老公沒這么老!陳莉說老子們哪點比人家差了?陳莉簡直要哭出來。

        陳莉因此受了刺激。一次飯局上的遭逢,陳莉和毛老頭成功勾兌。

        當著毛的面,陳莉叫“毛總”、“毛哥”,或者“我們毛總”,背著就是“毛老頭兒”。

        有事無事就把自個兒生殖器掛嘴上的本地建筑商,出手之不凡,一度讓陳莉傻眼。認識交往不到一個月,除了現(xiàn)金一大筆,附贈給陳莉一輛只有在陳莉夢中出現(xiàn)的黑色帕薩特。約法三章里,毛老頭每月按時給付陳莉生活費一萬元,其余吃穿住行均憑票報銷。

        于是陳莉就改賣皮草為買皮草了,駕駛著黑色帕薩特將曾經(jīng)同淪天涯的她遠遠地甩在了康莊大道之后。

        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倍感煩躁不安。她知道,那是對陳莉或多或少的羨慕和嫉妒。

        陳莉沒忘了她。大到衣物小到配飾,陳莉會買兩份,一份給她。她很難堪,甚而自卑。

        有什么呢?沒什么。陳莉說。

        沒買房子之前,她比陳莉富裕。帶兒子逛公園吃德克士,她會帶上陳莉的兒子。

        陳莉的老公因為尋釁而淪為階下囚,出獄后帶著兒子守著一紙輕如鴻毛重如泰山的婚書艱難度日。

        這是清晨,八點。小城已經(jīng)大面積蘇醒。

        她穿衣出門。樓下的魚販子正在將死去的魚一刀兩斷,然后頭挨頭,尾挨尾,一溜擺開,形成這個菜市場最鮮艷的尸體。

        她覺得自己就是一條魚,被命運投放,被生活捕殺。借債,貸款,毫無著落的裝修費,分明壓在她身上的三座大山,讓她喘不過氣來。就像一條魚,死了都閉不上眼睛。

        和的士司機干仗的時候,老革命的耳朵就張在門外。不然她開門現(xiàn)身的時候,老革命的神色怎么會那么的不自然?

        “寶貝兒,哥哥想你了。”想起這個,膽汁都要嘔出來。必須搬出去了,必須!刻不容緩。那個九十平米,按揭都付半年了,地基都還沒搞明白。她不急,三五年之后交房最好!的士司機,他愛住哪住哪,愛住這住這,她不管。

        怎么就一■人了?幾番小打小鬧鎩羽而歸來,的士司機仿佛再無斗志。旱澇保收一個月三千八,無風(fēng)險無壓力,比自己做買賣干凈利落得多。他說。

        你就三千八那點追求了?她問。

        慢慢來嘛,人生路還長著呢。但是呢,也要懂得知足,知足常樂。的士司機說。

        得過且過,胸?zé)o大志,自甘平庸。你怎么是這種人?

        才知道???

        才知道。

        后悔了?

        后悔了。

        還來得及。閃吧那就。

        她站起來包還沒背到肩上,的士司機已經(jīng)嘻嘻笑著將她攔腰抱住……跟著會把家里的清潔從床頭柜做到抽油煙機,到她的內(nèi)衣內(nèi)褲和腳手指甲。

        高帥,勤勞,細心,孝順,什么都好,就是……一個月收入三千八的男人可以談人生?

        只有買皮草如蔥姜的人才有資格談人生。

        拿出手機,猛然想起,陳莉去上海三天了,考察服裝。

        倘若陳莉和秘書的那點舊事沒被毛老頭發(fā)現(xiàn)和追究,陳莉不會這么快想到自立門戶。

        秘書是陳莉高中時候的暗戀,是小城某某長的秘書。英俊瀟灑,唱得一嗓子好歌,寫得一手好文章。春節(jié)間的一場同學(xué)聚會使一段殘緣再續(xù),陳莉像只蛾子,繞過毛老頭的視線,一次次撲向屁和屁股都是香的秘書。

        每次吃飯,除了豆花小面其余都是陳莉買單。七夕,陳莉給秘書買皮帶買錢夾。六一,陳莉給秘書的兒子買自行車。甚至驅(qū)車數(shù)百里把秘書的老母親運送到A城醫(yī)院,外帶陪侍三天。

        秘書的一個短信,會讓陳莉興奮一整天。

        那天陳莉把離婚證書展示在秘書面前,秘書臉都青了,一個小時上了三次衛(wèi)生間。

        毛老頭倒是沒被嚇?。汗『?!這下可以嫁給我了。

        毛老頭第三任老婆生下的孩子還不會叫爸爸。

        陳莉介紹毛老頭和她認識時,她有點拘謹。毛老頭率先伸手:美女好!她便把手遞過去。

        毛老頭應(yīng)該用的是中指,握緊她的同時在她的掌心撓了幾撓。

        她的心里頓生厭惡。尤其那張堆滿壞笑的臉,像一朵開敗的玉蘭。

        沒有陳莉的陪伴,她去房屋中介的腳步稍有放緩。

        和陳莉朝夕相處兩年,她率先把對方當作了可以做一生朋友的人。陳莉的聰明智慧精明干練收放自如都讓天生優(yōu)柔憂郁的她喜歡。朋友意氣的相投,很多時候是性情上的互補,陳莉說。陳莉讀過不少的書,會說很多動聽的話。有時候,她都覺得陳莉是她精神上的仰仗。

        美美房屋中介的整潔舒適溫馨,更像一個養(yǎng)生會所。美美也因皮膚姣好和妝容精致所以看不出年齡,唯鬢邊那根雪亮的白發(fā),讓她覺得美美可能在四十上下。

        她推門而進的時候,美美正在一邊電話,一邊挪移鼠標。用笑意和眼神示意她坐下。

        美女這是?美美給她倒一杯開水,語音和笑意一樣爽朗。

        我來看看有沒合適的住房,打算租一套。

        呵呵這么大個美女,租房?美美一下子樂起來。

        是真的。她說。覺得美美的樂有點莫名其妙。

        我說的也是真的。美美呵呵。

        主要是家里有點擠。

        老公呢?有老公吧?什么職業(yè)?

        跑車,出租。

        美女呢?

        打工,賣服裝。

        哦,那找個人給你一套房子住吧。美美喝一口水認真地說。像是一個醫(yī)生望聞問切之后開出了藥方。

        ???她似乎沒聽明白,但是又被小嚇了一跳。

        我是說,找個人,提供給你一套房子,讓你免費入住。明白了吧?

        她這下聽明白了。想起陳莉和毛老頭,她一時接不上話,只是搖頭:這個這個……

        這個這個不奇怪哦。好吧,我給你叫個房東過來,談?wù)?。美美拿出手機。

        別別別,算……算了!她慌了,站起來按住美美撥電話的手。

        別這么緊張,我又不賣你。美美笑出聲來,把她的手推開。

        不是,我從來都沒想過這個。

        現(xiàn)在想正是時候?。?/p>

        不是,沒有,我真從來沒這想法。

        行,那我問問你。美美放下電話:你想過以后嗎?想過你的后半生嗎?

        沒有。

        是沒想過還是沒敢想?

        都有。

        女人的老去,倒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老無所依。沒有堅實的物質(zhì)基礎(chǔ)做后盾,活著的樣子會比死了還難看。你的出租車司機,能保證你老有所依么?

        那為什么不可以利用現(xiàn)有的自身的資本,為自己賺取和儲備呢?三十歲,也快秋后的螞蚱了。

        是魚,就該暢游大海。是雁,就該翱翔長空。是美女……就該配有英雄。而不是,狗熊。否則,就浪費了,可惜了。

        我做中介做的不是生意,是成人之美。在我的幫助下,好些個女人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做二奶?!她忍不住打斷美美。美美愈來愈像她在安利做講師的大表姐。

        叫情人了!哪還什么二奶二十奶的?倒也對,男人嘛,無奶不歡。哎我怎么覺著你嚴重得不與時俱進哈?

        但是呢,也有坐正了的,把大奶直接撬了下去。你以后在街上看見開一輛車牌后三位數(shù)是626的白色凱迪拉克的美女,就是那坐正了的。你知道她以前做什么的?超市收銀。

        感激我得很,把我當再生父母。美美說。

        好啦好啦我打電話啦!

        別,還是,不,不好吧?

        哎呀?jīng)]什么不好的啦,我叫人家來,人還不一定來。來了呢,也還不一定,那啥?沒意見。人家好歹也那么大的老總。美美把笑意擴展到了眉頭。

        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陡覺坐立不安。只聽美美在電話里說沒問題,我說沒問題就沒問題嘛!你過來就知道了,等你哈!

        蹲衛(wèi)生間里,看著旁邊一點點成灰的檀香,她腦袋里一陣一陣的空白和惶惶。她不知道美美會叫一個什么樣的人來?她更不知道如此半推半就的同意了美美是對還是錯?她突然想起的士司機,沒有兒子的吵鬧,他應(yīng)該睡得正香。放暑假的第二天,她就把兒子送去了外婆家。也是史上第一次把兒子送走。她早有計算,兒子這個暑假的離開,最少給她節(jié)約了兩筆開支:一是空調(diào),再是冷飲。這個夏季入伏太早,六月還沒到便是烈日當空。兒子一熱,身上就長疹子。所以兒子在家,空調(diào)一定全天開放。兒子走后,就截止在夜12點前了。兒子一門心思想著學(xué)跆拳道呢!她心里一酸:不該買房子。

        嘭嘭嘭!美美敲衛(wèi)生間的門了:美女,還沒好?。?/p>

        哦,好了好了!她連忙站起,才發(fā)覺皮帶都沒解開。在鏡子前晃一眼,臉色有點蒼黃,眼袋明顯。失眠越來越厲害了。

        打開水龍頭,她洗一把臉。有點后悔出門的時候沒施點眼霜BB霜什么的。

        和毛老頭四目相對的那一霎,她如遭電擊。

        哈哈哈哈!你娃跑到這兒來干什么呀?毛老頭眼里的慌張和訝異一閃而逝。

        我……她咽一口口水,腳步踉蹌一小下,抬手想抹抹額頭,竟打翻美美的茶杯:我來看看有沒合適的房子,想租一個。

        噢可以可以!毛老頭側(cè)身在旁邊的沙發(fā)上一屁股坐下:美老板這里的房源應(yīng)該豐富。我來給我媽找個保姆。毛老頭抽出香煙。

        哦原來你們認得!美美收拾好桌面,一臉的意外和欣喜。

        是了,看著長大的呢!你毛哥出來闖江湖的時候,小姑娘還穿開襠褲呢!毛老頭將火機往茶幾上一扔,又一陣哈哈哈哈。

        氣氛緩和了不少,她緊繃的弦,開始松弛。想起陳莉給毛老頭的概括:老狐貍,老賊。實至名歸啊!

        呵呵,毛哥好。她差不多緩了過來。

        這就成了?。∶烂罉?,也點燃一支煙:是你的終究是你的,緣分啊對不對毛總?

        哈哈哈哈!毛老頭又是一陣大笑,向后一倒,肚皮朝天。

        時間不早,我先走了。她提包站起:毛哥你們慢談。

        哎不忙不忙,讓毛總送你!美美一手拉住她一手指著毛老頭:毛總的大奔我可一回都還沒感受哈!

        毛老頭應(yīng)聲站起:送美女是我的榮幸!哈哈哈哈!

        毛老頭的奔馳S350就泊在樓道口,她拉開后座車門。美美探出窗子在樓上說毛總!這回可要雙倍收費哦哈哈!她恍然明白,美美做的不是房介,是婚介,變了味的“婚介”。

        坐前面嘛。毛老頭看著后視鏡說。

        不。她搖頭。

        無數(shù)次三個人一起出行玩耍,都是陳莉坐前面,她坐后面。

        一起吃午飯吧。毛老頭說。

        不不不!

        什么叫不不不嘛?吃個飯,又不是沒在一起吃過!毛老頭是個急性子,一句話甚至一個字不如意都可能讓他的頭發(fā)眉毛豎起來。換得其他人這樣回應(yīng)他,一定又把生殖器掛在了嘴上。

        我還要買菜呢,家里人要吃飯。

        家里人沒你都不活了嗎?

        也不是。她看著窗外,熟悉的街景突然有了幾分陌生。毛老頭的車緩慢到近乎挪移。

        陳莉怎么還不回來?她知道自己有點無話找話的意思。

        我怎么知道?!嘿我說你這人真奇怪,你問我這個干什么?!你問她呀?問我!毛老頭的頭發(fā)眉毛真豎起來了。

        她不作聲了。陳莉不止一次給她說過,毛老頭是個喜怒無常絕對情緒化的人,相處著其實很累。

        毛老頭也不作聲了,轟一腳大油,汽車向她家的方向疾馳。

        三分鐘不到,她家樓下到了。

        大概是覺著方才的無名火有點過分,毛老頭踩下剎車,扭過頭柔聲說:慢點!看著后面。

        謝謝。她面無表情地說。

        明天請你吃個飯!毛老頭的語氣和眼神里帶著請求。

        她輕輕“哦”一聲,像是答應(yīng)。

        家里還有菜。紅蘿卜、油麥、豆腐,都是老革命在傍晚超市打折時分跟著一幫老頭老太哄搶回來的。老革命手頭有錢,八年前買了社保,現(xiàn)如今領(lǐng)著近兩千的月薪,活得比這個小城還欣欣向榮。她又向的士司機埋怨:錢存著干什么?的士司機說:你著什么急?存再多最后也是留給我們的!說不準給哪個老婆婆花了呢?她說。你亂說什么嘛?的士司機不耐煩:媽去世那么多年了,他要找老婆早找了!老小老小,他就像小孩兒一樣,沒事玩玩!

        她可以將素食進行到底,可的士司機不行。尤其上夜班,八個小時的馬不停蹄,還沒到一半就饑腸轆轆了。沒看見哪家人的房子是從嘴里省出來的!的士司機忿忿。她辯駁:沒看見哪家人不用省就有了房子!人是鐵飯是鋼,那你不如從你自身省省,少買兩件衣服!的士司機說。我還沒少買?我還沒少買嗎?我連褲襪都補著穿我還沒少買?!這樣一爭執(zhí)她又要悲從中來。于是的士司機作罷。

        的士司機最喜歡吃做她的紅燒豬蹄了,人前人后褒揚她的手藝堪比大廚。至少有一個月,她沒做也沒心思做這道菜了。兒子不在家,飯桌上潦草了很多。三十二萬貸款,十四萬借債,四十六萬四十六萬吶!什么時候才還得清?到哪里找這么多錢?下班回來的路上她這樣給自己說,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時候她這樣給自己說,的士司機在被窩里向她索愛的時候她這樣給的士司機說。的士司機煩了:你要死在這個四十六萬上!

        是啊是啊,我死了你就可以另覓新歡了!她又哭:這么累,真不如死了好!

        買房子至今四百多天,她覺得沒一天輕松快活過。她甚至有想把房子賣掉的念頭。

        折回身,她朝肉市場走去。一只豬蹄,一桶金龍魚直接將她的一張百元大鈔洗白。

        十二點差一刻,的士司機還在床上,背對著房門,聽見她的聲響,稍微側(cè)了側(cè),回看他一眼。

        她垂手站在床邊,朝的士司機笑一小下,傻傻地。的士司機再回看她一眼。她趕緊轉(zhuǎn)身出門。她從的士司機訝異的眼神里看出了自己的不自然。以往和的士司機干仗,不管誰對誰錯,從來都是的士司機主動求和。她永遠都穩(wěn)得起,她有她制勝的法寶——她可以十天半個月不和的士司機說一句話,更不消說睡一次覺,碰都沒門。她的骨頭里都是刺。的士司機耐不住,有一次差點給她跪下:你打我殺我都行,但是不要不和我說話!她一陣竊喜,心里更有數(shù)了。

        但是這次反了。她不但主動,而且還笑了一下,盡管是小小的一下,只是嘴唇咧了咧,嘴角拉了拉,但還是笑了啊。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還有在美美中介,在美美面前,她咋就像個弱智?像個沒見過天光的小腳老太?皮草店里,什么女人沒見識?如何短短一年時間里能從一個普通導(dǎo)購員升任店長助理,不就是憑她的口才智慧和靈敏的反應(yīng)么?

        餐桌上,的士司機眉頭緊蹙:好咸!

        她扒一口飯:好久沒做,掌握不到多少了。

        左手食指差點被砍去一截,想起好后怕。

        明天請你吃個飯!明天請你吃個飯!毛老頭的話像一支麥芒兒,一下一下地刺激著她,讓她不能安神。

        明天,去不去?去不去呢?去吧,真像美美說的那樣,做情人嗎?不,不可能!太荒唐了。毛老頭是陳莉的,盡管現(xiàn)在,陳莉和毛老頭之間出了問題。但是……不行不行。還有,要是讓的士司機知道了,那真是不好想象!上回陳莉過生日,歌廳里被陳莉按著抽下半支煙,回來被的士司機秒秒鐘嗅出:你抽煙了?你在哪里抽的?誰叫你抽的?你和誰在一起?跟著的士司機警覺了好多天。

        她也壓根兒沒想過要找個情人什么的呀!不去?可不就是吃個飯么?照毛老頭的說法,又不是沒有一起吃過。要是陳莉在!就是陳莉在,可能么?可能像陳莉平素帶她一樣帶陳莉去么?又不是張老頭李老頭。

        明天來了,又走了。明天的明天也來了又走了。毛老頭沒給她任何吃飯不吃飯的信息。毛老頭沒她的電話了嗎?是啊,陳莉和毛老頭這一鬧,說不準連同陳莉的電話毛老頭也一起刪去了呢!但是美美那里有她的電話,她一落座,美美就要了去。一個人要找另一個人,只要有心,失之四海也有找?。?/p>

        我來給我媽找個保姆。興許確實這樣,毛老頭就是來給她媽找保姆的。美美想多了,她更想多了。毛老頭也不會找她的。自從買了房子,她就像憂郁癥附身。人家追求的是好玩,是開心!你怨婦一枚,人家吃霉了才找你呢!她知道陳莉這樣說是在暗示她,上回那個陳科長拆招其實和她的一臉憂郁有關(guān)。

        想多了想多了!什么明天吃個飯純屬毛老頭不經(jīng)意放的一個屁。

        時值夏季,店里基本沒有生意。

        這沒什么,皮草業(yè)里的潛規(guī)則她懂,做皮草和做大型餐飲一樣,在這個小城里,一年四季,三季用來保本,一季用來賺錢就可以了。去年一個冬季,她們賣了三百八十多萬。老板都喜哭了。只是陳莉的離去,讓她一度感到孤單。

        登陸QQ,陳莉正好在線。十天前,毛老頭在陳莉的手機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陳莉沒舍得刪去的秘書的短信,一腳把陳莉的手機踩稀爛,叫陳莉滾你媽的!陳莉就滾了。毛老頭脾氣太壞,酒喝高了還要動手。所以陳莉手臂和脖子上偶有淤青。人生安全都沒了保障,要錢何用?陳莉半年前提出分手,毛老頭不同意。毛老頭的額頭臉頰也留下過抓痕,那是陳莉的杰作。

        閱女人無數(shù),陳莉是毛老頭最迷戀的女人。毛老頭這樣向陳莉坦白過。

        為什么呢?她問。

        因為我可能是唯一個不向他索要名分的女人。

        還有,還有我可能和別的女人長得不同哈哈!陳莉和她笑死。

        陳莉就這么個可樂可愛的人。秘書閃人后,陳莉抱著自己的肩膀沿著嘉陵江畔走了一夜,天亮后一碗豆花飯下去,說好了,治愈了。

        考察好沒?她問。

        沒。陳莉說:我現(xiàn)在糾結(jié)的是做運動系呢還是休閑系?

        做什么系你都沒問題。她由衷地說。陳莉是一把賣服裝的好手,很多銷售上的技巧,她都是跟著陳莉?qū)W的。

        陳莉搖身一變就要當老板了。自己呢?她的心里涌起一種異樣的情愫。

        哎你……吐出兩個字后,她馬上打住。

        什么嘛?

        沒什么,我是問你什么時候回來?她說。天知道她其實想問的是:哎你和毛老頭還聯(lián)系沒?

        不確定。陳莉說。

        她隱身潛入陳莉的QQ空間。

        相冊來訪足跡里,她看見最近的一個馬甲“毛臺”。鼠標移動,她追毛臺而去。

        果真是毛老頭。

        她的心跳稍有加速:就是說,毛老頭其實在關(guān)注著陳莉。

        有病!她關(guān)掉毛老頭空間頁面。關(guān)你屁事!她罵自己。

        下班了,又一個周末到了。她背包出店門。每一個星期她有一天假可以休。通常,她都把這一天安排在周六,以便照顧兒子。

        明天,是去看兒子還是找房子呢?

        老革命已經(jīng)把火玩到房頂上了。從外面領(lǐng)回個農(nóng)村大媽和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大媽倒是有規(guī)有矩,小孩像只餓死投胎的猴子,當天就把兒子沒來得及吃完而儲在冰箱里的零食搜刮得一干二凈。兩天后兩條精壯大漢闖進她的家里,直言要把老的小的帶走!老革命嚇慌了:走啊走走快點走!

        說走就走嗎?大漢說:得賠償損失!

        什么損失?

        誘奸我媽整整兩天,該不該賠?!

        沙土的蘿卜,我就輕輕一帶呢,她就跟來了!說是你們兒女不要她呀!老革命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

        用兩個月的工資送走“瘟神”,老革命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沒出門沒出聲。樓上樓下的人都知道啦!

        無論如何都要出去住了。她說:好在兒子沒有目睹到這一幕人間喜劇。

        隨你吧。的士司機說。老革命這一折騰,他已經(jīng)無話可說。

        什么是家?有媽媽的地方就是家。她這樣親口教導(dǎo)過兒子。一個月沒見,兒子瘦沒黑沒?還是去看他或者接回來。主意打定,她的腳步有了明確的方向。

        出店門左拐直走十米的那家北京烤鴨是兒子的最愛。

        正要左拐,一聲尖銳而似曾相識的汽車喇叭聲讓她不由得扭頭轉(zhuǎn)身。

        毛老頭架著墨鏡,車窗半搖,雙手放在方向盤上,頭發(fā)一溜光向后歸置著,透過玻璃一聲不響地看著她。

        有些愕然,她倒抽一口氣,轉(zhuǎn)身抬腳。

        滴——滴——那喇叭聲再次鳴起,比方才的更尖銳冗長。

        她沒有停下腳步。再次轉(zhuǎn)身的剎那,她已經(jīng)心酸。明天請你吃個飯!語氣里全是真誠。可是呢?不要說飯,連空氣也沒有。她甚至在那個明天的頭天晚上,下狠心耗巨資去美了一次頭發(fā)。

        天鵝找水鴨子戲水,小耍而已。她的腳步愈發(fā)堅定了。

        電話響起。

        什么意思?我在這里等你半個小時了!毛老頭大聲近乎責(zé)問。

        毛總好,有事嗎?她無比冷靜。

        請你吃個飯!

        什么時候?她聲調(diào)陡然高昂語氣一下子堅硬,帶著挑戰(zhàn)和報復(fù)的意味。

        今晚,這會兒。毛老頭把頭伸出車窗外,后視鏡差點掛住她的包包:上車!快點,這里不能停車。

        吃什么?毛老頭問。

        隨便。她說。

        那還是去河對面。毛老頭說。

        河對面即嘉陵江對面,距城區(qū)十余公里,聚集著數(shù)十家高中低檔的農(nóng)家樂,是陳莉和毛老頭偶或還有她吃喝玩的老地方。小城太小,888的奔馳太大。有次在金陵酒店用餐,幽靈一樣出現(xiàn)的毛老頭老婆將一杯紅酒直接潑在陳莉?qū)憹M茫然的臉上,跟著說可惜不是開水!就是因為毛老婆路過酒店一眼看見了888。于是,陳莉和毛老頭的幽會就很少在城區(qū)里了。

        雅間里坐定,毛老頭摘下墨鏡:怎么樣?毛哥今天是不是特別帥?

        她撲哧一口笑出來。毛老頭貌不驚人,但特會穿戴,衣服也都是在小城以外的大城購買,加上奔馳與勞力士的武裝,自有幾分不俗的品味和實打?qū)嵉陌詺?。她?nèi)心里的不快一下子冰釋了好多。

        為了和你共進晚餐,我今天可是專門去打扮了哈!毛老頭在手機里欣賞自己。

        “為了和你共進晚餐……專門打扮!”這樣的話她從來沒聽毛老頭給陳莉說過!竊喜和感動頓生,她一下子原諒了毛老頭帶給她的爽約之痛,盡管也許毛老頭壓根都不知道她哪里有痛。

        你,最近很忙嗎?她的語氣和眼神柔軟得可以打圈。

        忙哦,忙得很哦!浙江那邊弄了個項目,哎呀,一團糟!毛老頭撓撓腦袋,一副焦頭爛額狀,跟著雙臂一伸,打個巨大的呵欠:昨晚上唱到三點多!這時候腦袋都還是麻的。

        她心里一沉面色泛陰,毛老頭并沒感受到她方才的柔軟和徑直稱呼他的“你”。照以前,她應(yīng)該是這樣問,帶著應(yīng)該的客套:毛總最近很忙?還有昨天晚上唱到三點多,陳莉去上海了,和誰唱到三點多?還有這么直接而夸張的呵欠……顯而易見,一點沒把她放在眼里。頭還是暈的,就是說酒還沒醒,酒醒了還會叫她?

        怎么啦不高興?

        沒有沒有,高興呢,高興得很。她捋一下頭發(fā),別過頭看著窗外說。

        哈哈哈哈!你娃今天有點不對勁兒,說話帶著怪味。怎么樣嘛?最近好嘛?毛老頭掏出香煙。

        好啊,很好!她昂一下腦袋,把很字說得抑揚頓挫。

        是么?我好像聽說,有人被房貸搞得寢食不安。哈哈哈哈!毛老頭笑畢,深吸一口煙,朝天吐一串煙圈。

        陳莉告訴你的!她激動而尷尬,臉紅到了耳根。

        誰告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誰可以幫你。毛老頭笑意收殮,認真地看著她:不是嗎?

        你不是沒房子住嗎?我這邊最少空著三套,水電氣網(wǎng)全通,只要你愿意,隨時可以三選一。免費哈,免費。

        我無功不受祿。

        那你可以有功?。」?!毛老翹起二郎腿,又朝天吐一串煙圈。

        她一時無語,好像被那煙霧嗆住,轉(zhuǎn)而脫口而出:陳莉也許不回來了。

        當然,她翅膀硬了。

        這番提起陳莉,毛老頭居然沒冒火!真是意外。她有了繼續(xù)說下去甚至打探毛老頭的興趣:她只是去考查,過些天也許還回來。

        無所謂。

        兩年了,你們還是有感情的。

        感情?什么叫感情?你問問她兩年里老子在她身上付出了多少?不怕你笑話,毛哥我這輩子什么都缺,就不缺女人!但是,唯獨對她,老子付出的最多也最真。

        太對不起我了狗日婆娘。毛老頭又點燃一支煙。

        她,對你也很真。

        也很真?笑死老子。你知道那次我為什么扇她?

        是因為……算了不說了,你當然知道她背著我做了些什么!狗日婆娘!毛老頭扔掉煙頭,突然呼吸急促臉色發(fā)黑。

        你喝水!她趕緊把茶杯遞到毛老頭手邊。毛老頭有心臟病!

        幫我把藥拿出來!毛老頭靠在椅背上輕輕撫著胸口,指著包說。

        一粒速效救心丸合著開水下肚,毛老頭很快恢復(fù)了平靜,一臉溫和:坐過來!毛老頭朝對面的她揮手。

        她搖頭,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毛老頭。

        嚇著你了?不好意思,以后別和我說這事了好吧。毛老頭說著坐了過來,她將身體迅即挪到座位的最里邊,閃過毛老頭要摟抱她的雙手。

        怎么了嗎?看不起毛哥是不是嗎?毛老頭的雙手僵持在座位間,整個人也似僵住了。

        不是不是,沒有沒有,毛哥你喝水!她伸手要端茶杯。

        那就對了嘛。毛老頭說著身子一傾順勢將她的肩膀握?。何移鋵嵰恢倍荚谙矚g你。

        不不不,毛哥,你先喝點水,先喝點水!她推毛老頭。

        不高興是吧?呵呵,行!吃飯。毛老頭幾乎是唰地一下坐了回去。

        十一

        那頓飯,她基本上沒吃。她的心情比任何時候都復(fù)雜。她不知道剛才拒毛老頭于千里是對還是錯。

        吃啊吃??!毛老頭胃口極好的樣子,一邊饕餮一邊招呼她,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三套房子隨時可以三選一,我一直都在喜歡你。這是毛老頭說的。是的,也許,只要她愿意,就像陳莉,兩年時間,賬戶上都不止多出了四十六萬。

        她抬起筷子給毛老頭夾菜。

        謝謝。毛老頭說。

        對不起,毛哥。她說,語氣很是低弱。

        什么對不起?毛老頭貌似吃了一驚。

        我,剛才……

        哦?哈哈哈哈!是我對不起你呢,冒犯了冒犯了!誰叫我一直喜歡著你呢。哈哈哈哈!

        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她有點急了,連說帶比。

        那是什么意思?毛老頭又一串的哈哈哈哈中,肆意兼著難掩的得意。

        我是,我不是……

        好好好知道知道了!乖,快吃,都冷了!毛老頭給她舀一勺湯。

        飯館出來,毛老頭徑直去挪車,她跟在后面。是坐副駕還是后排呢?

        猶疑著,毛老頭已經(jīng)探過身子把副駕門打開。

        看時間:21點35,的士司機正在上班中,到夜12點整才下班。這期間,的士司機不會給她電話什么的。

        怎么樣?找個地方再坐坐?毛老頭說。

        好像有點晚了。她說。

        不方便是吧?老公在家?

        ……嗯。

        那好,方便的時候再說。

        行至嘉陵江大橋,毛老頭方向右打,將車停在橋頭。她正襟危坐,雙手交疊在包上,包放在交疊著的大腿上。飯間的一幕一個勁兒地在她的腦海里再現(xiàn),讓她忐忑。身上還是工作裝呢。白短袖,黑包裙,大長腿暴露。

        毛老頭拿出手包,拉開拉鏈。

        ——這個動作她太熟悉,太讓她心驚肉跳了。起碼五次,她有目睹毛老頭就是這樣拿出這個淺棕的LV,拉開拉鏈,抽出一摞紙幣草紙一樣遞給副駕上的陳莉。晚點或者次日陳莉會給她幾張:給兒子買吃的。她甚至在某個午睡時夢見自己就是陳莉。

        奇跡出現(xiàn)夢想成真,她有點呼吸不暢。偷瞟一眼毛老頭。

        毛老頭抽出一個,頓了頓,撕去腰封,又放回去一些。

        給,先拿著這點去零用!毛老頭不等她抬手直接將錢放在她的手背上。因為都是新鈔,所以一張張紛紛滑落。她彎腰拾起,像拾起一坨燙手的山芋,不知如何安放。

        放包里呀!愣著干什么?

        毛哥,我覺得,我還是無功不受祿。她難為情的樣子。

        給你說了呀,你可以有功??!哈哈哈哈!

        毛老頭捏一把她的大腿:真好!就是我要的感覺。

        十二

        四十六張,四千六百元,正好四十六萬元的百分之一。再有這樣的九十九個她就身輕如燕兒了!

        像個私生子,那晚和毛老頭分道后,她立馬就將其留在了銀行。哪敢?guī)Щ丶遥康氖克緳C發(fā)現(xiàn)了怎么解釋?那么新,尾號都一二三四有條不紊地排列著。工資嗎?哪有這么多!而且都沒到月末。

        又怎么來消化它呢?天上掉這么大個餡餅。房貸,這個月的剛還了,下個月還遠。那天沖的士司機吼卡上只有五百多其實是五千多。之所以騙他,是給他施壓,讓他有緊迫感。

        這樣一想,她又有點后悔了。自己過得不輕松不舒坦也就算了,還要把的士司機拉上。

        給他買件衣服吧,穿來穿去,的士司機也就那兩件條紋襯衫了。的士司機人才一表,稍事裝扮便即帥哥一枚。她喜歡的士司機帥帥的樣子,精神,陽光,養(yǎng)眼。昨天在樓上看著的士司機玉樹臨風(fēng)的背影,她有淺淺的憂傷:如果他有,不說毛老頭,就是樓上那賣水管子的矮腳虎的一半的錢,她都會好幸福好愛好愛好愛他!都會讓那四千六見鬼去!

        可是的士司機要知道那錢的來路,不以頭搶地才怪呵。

        想陳莉了,想請陳莉吃個飯。不管怎樣,都算發(fā)了一筆小財。陳莉去上海的第二天就電話回來:我在吃大閘蟹!要是有你多好!她當即感動得無語凝噎。什么樣的關(guān)系才可以如此有福同享?

        可是陳莉還沒回來。幾次翻出陳莉的電話,她都沒摁下。

        心中有冷病,不敢吃黃瓜。她害怕一開口,那點小齷齪就會像韭菜葉子一樣從牙縫間露出來。歷來,陳莉比她聰敏凌厲,不光是在做她的領(lǐng)導(dǎo)時。陳莉要知道了……不敢想象。而且陳莉真不稀罕毛老頭嗎?她會和那一摞一摞的真金白銀過不去嗎?和毛老頭的這番別扭,也還是N次冷戰(zhàn)中的一次嗎?

        那天將四千六放進包里,她怯怯地問毛老頭:你們,還會和好嗎?

        你覺得,我老毛,會是一個求女人的男人嗎?呵!

        她打一個寒噤。毛老頭這也是在告訴她?他才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來討好她呢。

        而她的“你們還會和好嗎?”毛老頭會不會覺得是她在有意暗示他:你不再和陳莉好的話,我就和你好。而她又是不是這個意思呢?

        而那晚明明她是方便的——的士司機不在家!卻毫不猶豫地將毛老頭搪塞。如果依從毛老頭去找地方坐了,會是怎么樣的一個坐姿呢?毛老頭放回包里的那疊鈔票呢?

        凌亂了。她覺得。還是給自己買點衣服去。

        十三

        左挑右選間,毛老頭電話到:你在哪里?

        她的手有點抖,手機差點滑落。河對面一別,至今又是一個星期,期間毛老頭沒給她一丁點信息。她也是。想過千百遍了,毛老頭不主動聯(lián)系她,她不會反撲過去的。就是照陳莉號稱看在錢的份上,她也不會。這份屬于女人的傲嬌,她必須持有。盡管這一個星期,她有點度日如年之感。

        我在重百。她跑到僻靜處。

        你在重百買什么?

        衣服。

        重百有什么衣服好買?改天去A城買嘛。

        我試好了一件裙子,覺得不錯。

        覺得不錯那就買好了。

        太貴了,還不打折。

        多少錢?

        一千多。

        買吧,看上了就買,多買幾樣,把發(fā)票帶出來就是。

        額……你在哪里?

        在機場。

        去哪里?

        回來。兩個小時到。

        額。

        你今晚?待會兒一起吃飯?

        嗯……好的。

        十四

        把發(fā)票帶出來就是!這不是毛老頭說給她的一句話,是開給她的一張支票!陳莉曾經(jīng)納悶:給就給吧,憑什么發(fā)票?個人愛好可以吧?毛老頭說。

        從重百出來,她儼然煥然一新。長發(fā)飄飄長裙旖旎,鞋跟踏在地板上,像珍珠落在玉盤上,清脆的聲音引得珠寶柜前面的一溜女人也向她行注目禮。

        她的胸挺得更高了,頭抬得更高了。有錢的感覺才是他媽活著的感覺。陳莉說。

        17點06分。隔吃飯最少還有一個半小時,還可以做點其它。

        香水沒了,睫毛膏沒了。其實內(nèi)衣也該更新了,先前買的和陳莉送的都有變形了。

        香水要了兩份,又退回去一份。陳莉也不會稀罕了。年前和毛老頭去香港,陳莉買了不少的香奈兒。

        兒子的涼鞋買了,奧特曼買了。她在商場門口踟躕:總覺得還有什么沒買?

        折回男裝區(qū),那件藍格子T恤,的士司機穿著不比影星遜色。

        算了,他又不做模特!

        她甚至把一件打折唐裝拿到了收銀處。也算了!農(nóng)村大媽的一鬧,讓老革命元氣大傷,低著頭回老家去了。

        給的士司機買好兩雙襪子,她走進對面的美容院。還有半個小時,可以補補妝。像是有預(yù)感,下午出門她特別精細地給自己上了妝容,還在鏡子里給自己笑了一個。

        犧牲我一個,幸福一大家。想起美美的話,她不禁噗嗤。美容小姐嚇得不輕:別亂動啊!眉刀可是新的!

        一分一秒計算著的兩個小時到了,還過了。她給毛老頭短信:在哪了?

        沒有回復(fù),她追個電話過去。

        喂。毛老頭的聲音有點懨懨。

        你在哪里了?

        還在堵著。

        堵車了?!

        是了,前面出車禍了。

        你都沒給我說一聲!

        哎呀太困了睡著了嘛。

        我一直在……等字像一枚魚刺卡在她的喉嚨里。

        你吃了飯沒?

        我不是在等你吃飯嗎?!她的聲音陡升八度。

        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睡著什么都忘了。這樣子,你先找個地方吃飯然后去富僑開個房間。

        我……

        怎么嘛?家里又不方便是不是嘛?不方便的話……

        你幾點到?她問。語氣里有明顯的急迫。

        不確定哦,應(yīng)該堵不了多久,我看前面好像在動了。

        好吧。她說。

        十五

        好?好個毛、好個鏟鏟!

        她想哭,想把高跟鞋一腳踢飛,想把妝容一把抹花。

        一段二人轉(zhuǎn),一方還在幕后,另一方已經(jīng)入戲。

        忘了。多么輕飄的兩個字!兩秒鐘不到就將她精心準備的兩個小時瓦解。

        “不方便的話……”意思?意思就是算了你回去吧,可以不等我了!回去,回去算什么?她歡天喜地裝扮得傾國傾城難道就是為了回去取悅的士司機嗎?她一聲稍帶蜜意的“老公”足以讓的士司機美滋滋地洗一天碗筷。整這么大的工程,她不就是為著在毛老頭面前嫵媚動人活色生香嗎?

        不是他金口大開“把發(fā)票帶出來”,她不會花二千八百元買兩條天價裙子。二千八百元,可以買三十桶金龍魚,可以買四十件酸奶,可以開支一年的水電氣,可以派上太多的用場了。

        所有的話語都已出口,所有的淚水都已啟程。她沒有退路。早給的士司機說了,今晚同事聚餐,不回家吃晚飯。這些天,她好像突然覺得日子有了盼頭。那盼頭具體是什么?水中花鏡中月?她說不出來。反正馬桶里都是沖不走的陽光,給的士司機洗內(nèi)褲襪子都那么有力。

        她為剛剛把我字后面的“回去了”硬生生咽回去而慶幸??上攵@句簡單而不簡單的話要完整地說出來的后果!后果就是她那五張合計兩千八百元的發(fā)票就此化成廢紙。

        她不。她要憑票報銷!

        報銷的不是錢,是憤和恨。她已經(jīng)原諒了毛老頭帶給她的第一次爽約之殤,這是第二次了!她不要。她要毛老頭用二千八百元現(xiàn)金為他的許諾買單!盡管二千八百元對于毛老頭也許都不算錢。

        倘是在堵車的最初毛老頭就知會她一聲,她也不會……可是人家毛都沒想起她一匹!顯然,在毛老頭的心目中……她連毛都沒有一匹。天鵝找水鴨子戲水!

        她感到徹骨的悲哀。

        二千八百元拿回來就散骰子了。如此不靠譜的人,如此不把她當人的人,多看一眼都是對視力的損害。的士司機從來不會,就是答應(yīng)給她買根針也會按時完成。

        躺在洗腳床上,她發(fā)出一條微信:娃兒是自己的乖,男人是自己的好。

        十六

        毛老頭比她意料中到得早,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手包放下,轟然坍塌在床上:怎么樣?沒事吧?

        事?有什么事?她斜睨一眼毛老頭,繼續(xù)玩手機。多么的無厘頭而沒有修養(yǎng)!若是的士司機,開口第一句話一定是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她的心里更加失落。

        浙江那個項目要把老子活埋!真他×的,天天都陷在里面!毛老頭完全沒有顧及她的微妙情緒,在電話里吼。

        你又去浙江了?她突然心生惻隱,難怪一個星期一個電話都沒有,難怪坐下就要睡著。

        是嘛,隔幾天還要去。

        隔幾天還要去?

        怎么?和我一起?

        好啊。

        真的?

        真的。

        狗騙我!毛老頭有點激動,探起身子。她詭笑的樣子,幾分調(diào)皮幾分嫵媚。

        狗騙我。她忍俊不禁。(若非四十六萬的重壓,她可以活潑有趣?。?/p>

        就知道是在調(diào)戲我了,哼!毛老頭小孩子似的翹起嘴巴,將昂起的興致和身子放下。

        對了,你在陳莉那兒借了錢?毛老頭問她。

        啊。

        三萬?

        兩萬,哦三萬。

        到底幾萬?

        三萬。(其實是兩萬,她恍然明白并本能地將陳莉掩護。)

        改天還給她。毛老頭遙控著電視說。那語氣的平淡,就像自家人,就像的士司機,就像夫妻倆的一致對外。

        那平淡里,還透出一股決絕。這就是毛老頭在她和陳莉之間的立場?

        幸福來得太突然,她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三萬啊,什么概念?

        90分鐘過去,足浴師結(jié)束工作離開。

        過來!毛老頭沖她招手,身子朝里挪了挪。

        她掀了掀身上的被子。

        毛老頭有微信提示:老公,你在哪里?一個慵懶而嬌氣的女聲,那么清晰明亮。

        她心里一緊:誰?你老婆嗎?

        嗯?毛老頭掃她一眼,像是沒聽清或沒聽夠,轉(zhuǎn)頭重聽一遍,放下手機。

        你老婆嗎?她再小心小聲地問。

        重要嗎?毛老頭反戈一擊,一臉陰沉。

        她無語,轉(zhuǎn)身背對毛老頭。

        一定不是毛老婆。毛老婆一口湖南話。也不是陳莉,陳莉沒那么重的鼻音。

        毛老頭到底有多少女人?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一而再地明知故問,明明是希望毛老頭順水推舟一句“我老婆”給彼此一個臺階下了。可是呢?毛老頭不買她的賬,因為毛老頭根本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還有什么比這更無視她的存在不屑她的感受挑戰(zhàn)她的尊嚴了?

        還有什么樣的女人可以這樣卑賤了!

        她要逃離,她要飛奔。

        她被毛老頭適時按倒:你知道陳莉最聰明的是什么嗎?她永遠知道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

        給我,好吧,給我。我真是一直在喜歡你,你放心,陳莉有的你一定會有。

        毛老頭的手伸進她的后背,裙子太緊,形成了解開內(nèi)衣紐扣的阻礙。毛老頭明顯著急,退出來直襲她的胸部:真好,太好了!

        不,別!毛哥,毛總,不!她低喊,帶點乞求。

        啊不!她一聲尖叫要撕裂時空?!项^的手劍一樣刺進她的大腿根!她一個翻滾落到地上。

        不是不是毛哥,我來例假了!她的樣子難看極了。

        毛老頭瞠目結(jié)舌:你!這……這怎么不早說呢?真是!休息一會兒,那就休息一會兒!毛老頭完全措手不及喪氣又晦氣的樣子,重重地躺回到自己的床位,雙手作枕四仰八叉。

        唉你是不是在忽悠我哦?毛老頭復(fù)又彈起,一臉的狐疑懊惱:都多大歲數(shù)了怎么還像個小姑娘似的?

        她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毛老頭已經(jīng)鼾聲大作。

        十七

        掏鑰匙開門,毛老頭電話來,她拒接。她還接他的電話干什么?五張發(fā)票已經(jīng)被她撕成碎片扔在了樓下的垃圾桶里,扔在了不堪回首的往事里。不是那五張發(fā)票,不會有今晚的遭遇,她不會偷雞不成蝕把米。見鬼去吧都!

        再來,她接聽。

        生氣了呀?

        生什么氣?我又不是毛總。

        別這樣說嘛。哎你什么時候走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不知道!她已經(jīng)豁出去,她沒必要再在毛老頭面前小心謹慎禮貌周全。

        不好意思這幾天真是太困了,一躺下就要睡著。

        你繼續(xù)睡。

        你回家了?

        當然。

        好吧,改天聯(lián)系改天聯(lián)系吧。

        她摁了電話。她已心若死灰,寧愿相信世上有鬼,不可相信男人的嘴。不靠譜的雜種。

        的士司機回來,她居然還沒睡去,居然還玉體橫陳滿目風(fēng)情。

        這是信號,百年不遇的好信號。

        的士司機心花怒放。

        久違的二人世界里,她將自己松綁,讓自己開放,讓自己燃燒,讓的士司機像頭瘋牛,在她生機盎然的原野里奔騰,撞擊,咆哮,與她角斗。

        極盡纏綿。

        她去到衛(wèi)生間,擰開水龍頭,淚比水先滑進嘴角,好澀!

        這是補償對的士司機的虧欠嗎?她已經(jīng)背叛了的士司機嗎?五個小時前叮囑她不要吃辣了謹防胃疼!這會兒一臉幸福安然入夢的男人。可她這些天的恍兮惚兮神戳武戳都是因了什么為了什么?。?/p>

        騙毛老頭說例假來了是對的!你丫虐我千百遍,我還待你如初戀。她做不到。這即便是筆交易,也太失公平對等。毛老頭,更不值得她達成。

        她為在關(guān)鍵時刻將自己成功把控感到欣慰,慘淡的欣慰。

        除了心情的幾番跌宕,好在,完好的還是完好。

        十八

        一串數(shù)字在她的手機上顯示的時候,她怔了一下。洗腳的次日早上,她就讓毛老頭從她的通訊錄里消失了。

        明天中午一起吃個飯好吧,我有兩個朋友從外地來。

        我?!

        是啊。

        憑什么?!

        憑你是我女朋友哇!哈哈哈哈!

        不敢當。

        別這么謙虛嘛!

        不敢。

        別這么驕傲嘛!好吧?就這樣定了哈。哎你要不要再去買點衣服嘛?不介意的話我陪你!哈哈哈哈!

        “買衣服”——無疑一把尖刀捅在她尚未痊愈的傷口上,她疼得笑叫出來:買衣服?好啊!毛總報賬?

        哦?哈哈哈哈!這樣?。恐懒酥懒?!報報報,當然報!那天是你自己不給機會嘛,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明天把發(fā)票帶出來!過期不作廢!

        你不是要還人家三萬塊錢嗎?

        就這樣,明天來接你。

        當一個男人愿意把你介紹到他的圈子時,你在他的心里已然有了相當?shù)姆至?。陳莉說。以往,除了家宴,毛老頭幾乎都把陳莉帶在身邊。毛老頭最好的幾個哥們兒,都叫陳莉嫂子。

        叫不叫嫂子沒關(guān)系。有關(guān)系的是“你不是要還人家三萬塊錢嗎?”

        人家。多見外的稱呼!毛老頭這是再一次向她表明?真和陳莉涇渭分明了。

        陪吃一頓飯,可以價值三萬?老賊又是搞的哪樣?

        她的每一個毛孔里都是疑惑和淤積。美美!美美是最安全的出口。

        姐姐。她在電話里輕輕喊。

        土豪嘛,肯定不會有當初追你的窮小子的那份耐心和細心,除非你真傾國傾城。何況現(xiàn)在的有錢男人,就是有一點點錢的男人,身邊哪會少女人?不少女人,但并不代表不嫌女人少是吧。

        但是我擔(dān)保,他想把你打來吃了是真的。這次下重注,他應(yīng)該是意在必成。老毛這人呢,出手向來大方。不瞞你說,人家給我介紹費一千元,他最少是兩千,完了還紅包。當然現(xiàn)今像老毛這種天生暴發(fā)戶氣質(zhì)的老板已經(jīng)是珍稀物種了,確也是男人中的男人,也是比鬼都精。

        所以這叫什么?機會。聰明女人一定知道,機會就是稍縱即逝,或者永不再來。

        你必然清楚,你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說白了他既非你老公也未必情人,所以在他的身上,你想得到和只能得到的是什么。

        懂了吧?土豪,像啥,癩蛤???可人家睡的,都是白天鵝。

        在這個人心不古的時代,真不知道誰不會背叛誰。設(shè)若你老公開的不是別人的的士,而是自家的寶馬,你能肯定那副駕上的女人永遠是你?

        逢場作戲各取所需,在這方面,男人是女人最好的老師。

        順其自然吧,順從自己的內(nèi)心。

        十九

        快開學(xué)了,明天去把兒子接回來。

        一起去嘛,反正你明天也不上班。

        明天,中介約好了看房子呢,你一個人去吧。

        好吧。

        早飯后,的士司機殺回老家。

        她復(fù)又躺下。激動,興奮,忐忑,憂傷……更多的是忐忑,涌上心頭。

        她一點不確定毛老頭昨天所說的確定性。但是她能確定的是,毛老頭是個不折不扣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可這樣沒有誠信不講規(guī)則的人怎么可以把生意做得又大又強呢?

        不明白。也許只是對她,對她這樣的女人吧。

        有愧兒子。答應(yīng)過他會帶著北京烤鴨去接他。

        十點過,她開始化妝,漫不經(jīng)心地。到十一點,她接了一個短信和一個電話。一個來自中國移動,提醒她欠費叁元貳角。一個來自陜西,響一聲就掛掉的那種。兩次手機的顫栗,她都既希望又有點害怕是來自那串數(shù)字。

        倘若這次毛老頭再放她的鴿子,她發(fā)誓……那串數(shù)字來了!

        金陵酒店。

        一席六人,三男三女。

        對面的熊總,還沒介紹完畢,已經(jīng)在餐桌下用腳尖將她撩撥。她聲色不動,只把禮節(jié)性的笑意掛在臉上。

        落座的那一刻,她已經(jīng)將另倆女人掃描,都不如她的形象氣質(zhì)佳。

        開始喝酒,只有她一個人捂住酒杯:不好意思,我不會喝酒。

        熊總身邊的美女貌似海量,來者不拒乃至主動進攻。幾個回合下來,鼻頭都紅透了。熊總用胳膊肘碰一下美女,努一下她說:你看人家美女,好矜持有度!

        她的心里有點得意。更得意的是,毛老頭居然給她連擋三杯,還站起身:別別!我?guī)退任規(guī)退龋。ㄋ芯凭^敏癥,毛老頭知道。)她有些感動:拋開憐香惜玉,就是的士司機,也不曾在這樣大眾的場合這樣霸氣十足地護衛(wèi)過她。

        “我一直在喜歡著你。”

        她起身入廁。

        毛老頭跟上,從后面攔腰抱住她,下巴抵住她的脖子:我喝醉了,怎么辦?

        是嗎?她嚇一跳,掰開毛的雙手:那就不喝了!

        走不動了。毛老頭撒嬌似的換個方式從正面貼住她。

        她的心里一陣發(fā)麻,除了的士司機,從來沒別的男人的體溫和體味如此真切地逼近她。她喜歡有著小潔癖的的士司機,腹肌結(jié)實,皮膚干爽柔滑,胳肢窩都沒一絲汗味,頭發(fā)從來散發(fā)著淡淡的茉莉香。

        我扶你吧。她卸開他,用一個肩膀架住他。

        把我扶到樓上去。

        房間里?

        不可以嗎?

        哦。

        哎呀不會把你怎么樣了!真是!毛老頭甩開她,眉頭蹙在一起。

        我又沒說不扶你嘛。她有點委屈。毛老頭生氣的樣子,她害怕。

        好好好,真不會把你怎樣了。我向你保證,我們絕不會發(fā)生什么,我絕不會勉強你,絕不會!

        好吧,你再去陪陪他們,就說我醉了休息了,完了把單買掉。

        錢在包里,包在座位上,你拿好了哈,反正那包是你的了。給她一臉意味深長的笑,毛老頭進入電梯。

        買單完畢,她站在前臺,拿著毛老頭沉甸甸的包,她不知腳該往哪里挪。毛老頭的包里至少有三沓的大鈔,她沒敢細看。和第一次的四千六一樣,都是嶄新的!

        二十

        毛老頭電話來:怎么樣了?

        在買單。

        好的,18樓8號。

        知道了。

        8號房門前,她駐足了。房間里有嘩嘩的水聲。

        毛老頭在洗??!

        她轉(zhuǎn)身靠墻,心里突突跳起。

        電話響,是陳莉!她摁掉,心跳加劇。

        跟著短信來:決定在上海開店。毛老頭說下周過來看看。你說怎么辦?

        電話再響,她一個激靈。毛老頭:還在干什么?

        等電梯。

        在門口邊等?。慨斝谋焕浅缘?,騙人的家伙??爝M來!我都聽見你的電話鈴響兩遍了!

        房門半開,她進去,有點怯怯。

        啊哦!你把衣服穿上!她著實被嚇了一跳。進屋的那霎,她看見毛老頭全身赤裸。

        有什么有什么嘛,來,你也去沖沖。毛老頭雙臂伸展迎賓似的過來要抱住她。

        不不!她閃躲:你……你先把衣服穿上!“大肚松垮,陰莖倒掛?!蓖跣〔▽懙模繘]錯,他寫的就是毛老頭的這副樣子。太不堪了!的士司機永遠陽剛勁霸,永遠玉樹臨風(fēng)。

        好吧不沖不沖,那我們在床上躺會兒,聊聊天,聊聊天。毛老頭退后兩步。

        你先把衣服穿上。她在堅持,她的臉色應(yīng)該很不好看。

        好吧好吧!我真是服了你。毛老頭裹上浴袍,拉開手包:這,待會兒給人家打過去。毛老頭拿出三沓鈔票。

        這下可以了吧,過來。毛老頭上床,拉過被子蓋住半截身子。

        聽話,乖,快來。毛老頭沖她招手。

        上來嘛又不吃你!毛老頭似乎拿出了最后的耐性。

        床沿上坐下。你告訴我,你和陳莉還會繼續(xù)嗎?她問。

        哎呀又來了又來了,你念念不忘這個干什么嘛?我和她繼續(xù)不繼續(xù)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嘛?

        當然有關(guān)系!陳莉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是他的,就絕對不會是我的!

        那我告訴你不會不會不會!好吧?滿意了吧!乖,毛哥早都愛上你了。毛老頭一把攬倒她,肥胖的身軀被子一樣將她覆蓋。

        她頓感暈眩和窒息。毛老頭的嘴瓶塞一樣將她的嘴堵了個嚴實?!翱傆幸还蔂€蘋果的腐氣!”她嗷嗚嗷嗚叫,掙扎,擺脫,她的眼珠子都要干瞪出來!毛老頭濡濕的頭發(fā)一綹一綹耷在腦門上,鼻毛外露,表情猙獰,像一條窮兇極惡的狼狗。也這樣子狠狠地咬過陳莉,咬過其她的女人。

        啊不!她端起毛老頭的腦袋:毛哥,不,不忙,你聽我說!

        什么都不要說,給我好吧,給我。毛老頭再一次堵住她的嘴,一手摟住她的脖子,一手解她的皮帶。

        出門之前,她本來穿的那襲長裙,回頭又換成了T恤牛仔。有意無意中,她為自己下半身的安全預(yù)設(shè)了屏障。

        毛老頭電話響。這是時機!她抽出一只手伸向床頭柜,她想讓毛老頭接電話。

        看都不看,毛老頭一把奪過手機扔在床下:別動好吧,別動,你知道,你知道毛哥身體不太好。毛老頭呼吸急促,滿頭大汗,不懈地在解她的皮帶。

        我脫我自己脫!她牙齒得用力迫使毛老頭的頭和手同時移開。她熟稔而快速地將差一點點就要被解開的皮帶扣死。

        毛老頭呼吸愈來愈粗重!神色愈來愈難看!是不是心臟病發(fā)作?會不會死在她的身上?

        嘶!牛仔褲的拉鏈被拉開。

        啊啊……毛老頭怪叫兩聲身體和手腳戛然而止。

        驚異間,她感到了小腹上隱隱的一股溫?zé)帷#项^崩潰了。)

        她瞬間明白。心中有說不出的味道。

        毛老頭的電話還在地板上尖叫,一聲比一聲刺耳。我操你全家!毛老頭喘息著翻越過她的身體拾起電話:有事你說話!陳科!什么?紀委找你?紀委找你關(guān)我卵事啊!

        行,你滿足了。毛老頭仰頭吞下一粒速效救心丸,跟著穿上長褲又脫下。應(yīng)該是陳科長的電話讓他亂了章法——內(nèi)褲外穿。敗壞的樣子全然沒了大毛總平素的氣宇。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想我的錢嘛?行了,你可以拿錢走人了。毛老頭將三沓中的兩沓放回包里,將剩余的一沓扔給蜷床上些些瑟瑟的她的腳邊。

        你!

        我什么我?不是嗎?三兩萬塊錢嘛,小意思,權(quán)當毛哥又給紅十字做了一次貢獻。毛哥今天沒能高興,也小意思!走啊,拿錢走??!我還有事呢!毛老頭的電話又響起。

        你才滿足了!她飛起一腳,將鈔票絆腳石一樣踢向毛老頭:你雜種不就是想睡我一覺嗎?!你不睡了嗎?!

        二十一

        拉鏈處一團濡濕,用毛巾反復(fù)擦拭了,還發(fā)出難聞的氣味。電梯里,她想把那團濡濕連同那塊肉割掉。

        酒店旁邊的服裝店里,她換上內(nèi)褲外褲,撥通的士司機的電話。

        媽媽、媽媽啊!她喉頭一緊,有淚珠溢出眼眶。接電話的是兒子,兒子已經(jīng)在手機界面上認得“老公”和“老婆”。

        喂。的士司機聲如和風(fēng)。

        你們回來了?她竭力按捺住聲帶的顫抖。

        嗯。

        在哪了?

        快了,半個小時就到了。

        我,不舒服。她擦掉眼淚。

        怎么了?

        惡心,想吐。

        胃又不好了!

        嗯。

        還不去買藥!

        我不知道你以前在哪家買的。

        那你先回去喝點水,我馬上買回來!

        我想等你一起去買。

        行。你這在哪里?

        美美房屋中介樓下。

        房子找好沒?

        沒有,不好找,不找了。

        行,正好爸爸說他就住老家了。

        對了還有,剛剛聽說公司下個月要新增100臺車,到時候我們?nèi)コ邪慌_。

        好!

        責(zé)任編輯 ? 婧 ?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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