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fēng)
金陵的桃花又開了一片,春風(fēng)不知吹開了多少人的心扉。煙籠十里堤,繁花迷亂眼,鳳凰山上早已游人如織,徐妙錦穿著簡單衣裙,隨意挽了一個發(fā)髻便隨朱棣出來踏春。她明眸皓齒,艷若桃李,一個回眸就足以望進(jìn)好兒郎的心里。
而朱棣總是笑言,妙錦這般隨性灑脫,只怕日后難找到婆家。她不滿地噘嘴,一一細(xì)數(shù)給她大獻(xiàn)殷勤的少年,還說以后要嫁給他,讓他無可奈何的同時也不得不生生受了。
這分明是年少戲言,誰都不應(yīng)當(dāng)真,但這也是年少懵懂的誓言,有人當(dāng)了真。那的確是最美的時節(jié),或許世間的盛景還可以在別處見到,但世間再難找到正值韶華的兩人,將歲月裝扮得如此纏綿。
她飛奔到一樹盛放的桃花下,芳香陣陣,不由讓人瞇起眼。朱棣也任她放肆,少女的發(fā)髻微微散亂,輕輕閉眼靠著桃樹,明明未施粉黛,卻似染上一層自然的胭脂,縱使桃林有萬般好,也抵不過她唇間的一縷笑,讓人的眼里只容得下她。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朱棣的腦海里莫名浮現(xiàn)這樣一句詩。天下循規(guī)蹈矩的姑娘有許多,卻再也沒有一個徐妙錦,可以無憂無慮地與他打鬧,沒心沒肺地喊他“朱家哥哥”,而不是像旁人一般誠惶誠恐地喊他“殿下”。若是可以,他愿許她一世無憂。
人人都說有女應(yīng)如徐家長女徐妙云,端莊大方,是金陵貴女的典范。但在朱棣看來,有女應(yīng)如妙錦,天真如斯,自由如斯,爛漫如斯,喜歡一個人又何必讓她拘束在世俗的框架里無從適應(yīng)呢?
空有夢相隨
徐府的人跪倒一片,直到公公念完了圣旨。本應(yīng)是皆大歡喜的榮寵,她卻怔怔地跪坐在原地,神思恍惚。她與朱棣青梅竹馬,在徐府不是什么秘密,而現(xiàn)在,皇上卻為朱棣與阿姐賜了婚。
她知道他想成為九五之尊,他本就不是平凡男子,無論平日他有多隨和,她也無法無視他執(zhí)著一卷兵書在地圖上指點(diǎn)江山的模樣。那時他眼神火熱,正是少年意氣??v使國策在她聽來如同天書,她也愿意陪在他身旁,聽他說邊疆戰(zhàn)事,朝廷風(fēng)云。
那些年的靜好突然被一道圣旨打碎,她才明了,原來一切不過是她一廂情愿。
阿姐是長女,是他登上帝位的最大助力。她從來都不愿想這些。她任性地不想長大,卻生生被現(xiàn)實(shí)打了一巴掌。
從來明媚輕狂的徐妙錦,眉間終于染上了閨中女子的輕愁,不再像往日一樣嬉笑怒罵,她進(jìn)退有度地與人行禮,尊卑有別地喊朱棣“殿下”,她天真爛漫的本性深藏在笑不露齒的表情里。那個沒有心計(jì)、沒有束縛的姑娘逐漸湮沒在塵埃里,濺起滿身滄桑。
她被印進(jìn)名叫世俗的模子里,走出一個與阿姐一樣的徐妙錦。
他來尋她,驚覺了她的這番變化,曾經(jīng)的高談闊論化作此時的手足無措,他笨拙地與她解釋。她輕輕一笑,說她都知道。
是啊,盡管他們會拌嘴,會生氣,但他始終是她最敬重的朱家哥哥。連溫婉的阿姐都會訓(xùn)斥她,若是再這般胡鬧,就要被禁足了。他卻一如既往地縱容她,闖了禍也有他頂著。但是他縱容她一時,卻終究是空許了她一世。
而今相思錯
她已多日沒有出門,整日在房中抄寫詞句,眉眼沉靜得如同另一人。
皇命難違,她又何必將整個徐府鬧得不得安寧?他們都是無辜之人,無奈被卷入了政治旋渦,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為阿姐梳妝,送她上花轎,愿她一世安好。
也不是不痛,每一次蛻變都撕心裂肺,卻只能將自己偽裝成更好的樣子。
十里紅裝,普天同慶,金陵城里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喜色,那是她少女錦夢中的一幕,但新娘卻不是她。她笑得兩腮酸澀,笑到眼淚不自覺地落下。流淚不是因?yàn)楸瘋?,只是一種不自覺的反應(yīng)。
后來,他被封為燕王,阿姐成了燕王妃,他們?nèi)チ吮本┏恰?/p>
餞別時,她與阿姐說話,敏感地察覺了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炙熱不減當(dāng)年。她低垂著頭,恍若未覺。只有在他跨上馬欲揚(yáng)鞭離開時,她才敢看他一眼,他的背影已逐漸硬朗,愈發(fā)顯得威嚴(yán)。
徐妙錦藏在袖中的手緊了緊,掌心有一個小瓷瓶。北京的風(fēng)沙大,曾經(jīng)他隨軍出行,她也會給他準(zhǔn)備這些矯情的小玩意兒,他嘲笑她一陣之后總會收下,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沒有贈物的理由??v使之前鼓起了多大的勇氣,也終于在看到他與阿姐舉案齊眉時消了念想。
她本不是輕易放棄的女子,卻也不得不在夜深人靜時長嘆一聲莫莫莫。
一支拂塵老
建文四年,朱棣登基,改元永樂。永樂五年,徐皇后病逝。
他已不是年輕氣盛的少年,不會為了一時沖動去做出格的事情,但徐妙錦就像他心中的一顆朱砂痣,多年來北京的風(fēng)沙將他磨礪得冷厲,他僅剩的溫柔都付與了年少時光里永不褪色的那個姑娘。
他說,若你愿意,這后位便是你的。她在大殿上三拜九叩,擲地有聲,“多謝皇上,只是臣女受不起如此恩德。愿從此貝葉蒲團(tuán),青燈古佛,長參寂靜,了此余生?!?/p>
半杯冷酒淡,一支拂塵老。人們都說,遁入空門是看破了紅塵,于她而言,是看不破,卻又回不了頭。無論他是一個小小的藩王還是如今的九五之尊,今日的局早已在當(dāng)年圣旨頒布時注定,今日的果皆是往日的因。
他終究沒有勉強(qiáng)她,也不愿勉強(qiáng)她。這輩子他為了成為一個千古大帝,勉強(qiáng)過無數(shù)人,包括他自己,卻總愿意為她留下一絲溫存,哪怕只是為了挽留年少的愛戀。
他終于有了護(hù)她一世的資本,若是她想要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成全。
畢竟,相思不似相逢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