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落梅
她一襲棉布裙衫,細腕上戴一個銀鐲,雕著淡淡紋飾,雅致清涼,簡約靜美。秀麗的長發(fā)輕輕挽起,斜插一支古舊的梅花銀簪。她低眉淺笑,與素凈的容顏相映生輝。這并不華麗的人生卻讓人如逢一朵茉莉花開,好似邂逅了前世那段未了的情緣。
一直認為,能把古樸的銀飾戴成一種美的女子定然氣質非凡。她應該韶華當頭,含蓄靦腆,質樸清寧;她應該人生遲暮,閱盡風霜,從容優(yōu)雅。這看似簡單樸素的飾品,并非所有女子都能佩戴得恰到好處。
小時候,每次經過老銀鋪總會駐足觀望。柜臺里擺放著各種銀飾,古拙美麗。它們安靜地守候著某個約定,等待來往的客人將其認領。
外婆說,她祖上是大戶人家,家里所用的器皿裝飾皆為純銀而制。就連做飯系的圍裙帶子、繡花鞋的扣子,皆用純銀裝點。我曾見過她留下的物件,為民間藝人純手工打造,鏤空花紋,精致秀美。只因時光的沉淀,原本潔白如雪的銀飾被裹上斑駁的印記,倒添了幾分歲月的況味。
后來讀魯迅的《少年閏土》,對那個十一二歲、項戴銀圈的少年生出好感。那時間,許多同學效仿閏土,去請老銀匠打造銀項圈。我亦有過這念頭,被母親駁回。不久后她從木柜里取一個老舊的銀圓,帶我去銀鋪打了一個小巧的銀鐲。這個銀鐲從此伴隨我走過那段多夢的年少光陰。
回憶很美,因為經過的事不會重來,而我們總會在寂寥之時懷想。每個舊物背后都有一個故事,也許不夠深刻,不夠傳奇,平淡之處卻令人感動。鎮(zhèn)上的銀鋪還在,老銀匠擔憂他多年精湛的手藝有一天會失傳,心生感慨和惋惜。店里幾件古老的飾物因無人問津而落滿塵埃,那敲打銀飾的聲音亦漸次消失在悠長寂靜的街巷。
浮世萬千,眾生一直在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一路揀拾,也一路丟失,最后遺留下來珍藏著的只有寥寥幾件。似乎近幾年開始流行起復古風尚。以往視為殘舊破損的古物漸漸被人珍視,當作是歲月的饋贈被穿戴出來,裝飾如水的流年。大家愛上了樸素的美,期待可以在舊物里懷念那一去不復返的光陰。
白銀本是潔凈之物,它光亮無瑕,映著素輝,如月光鋪灑,似長風團露,清如芙蕖,潔白勝雪。后來白銀被當作流通的錢幣,沾染了塵濁,便與俗物相纏,再難分離。
銀器從春秋時起,已經開始被當作飾品,裝扮鑲嵌在器物中。濁物本無心,不過是市井虛浮的修飾,又經了文人墨客的品賞,留歲于富商達貴的廳堂。直到后來成為一種風尚,被世人認作珍寶,充實了家境,飽滿了日子。
雅俗的界限有如湖畔水天之影,本來同源,未曾清晰。大雅則俗,至俗則雅。金銀諸多寶物若只為了滿足個人貪欲,則辜負了它們原本的美好。若當作工藝品裝幀年歲,也算繁華了民族文化。
雪色碎銀融于火中,再經銀匠敲打雕刻,繪上花鳥圖案或經典故事,這濁物便有了它存在的價值,成了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與你做伴,共赴紅塵?;驗轸?,秀美了佳人的發(fā)際;或為盞,沁潤了詩客的靈思,借著貪歡的余醉,落下千古錦詞麗句。
唐磚宋瓦成了斜陽下惹人借古傷今的斷壁殘垣。曾經裝點著奢華宮殿的物品,或埋于塵土,被歲月深藏交還給自然;或被后世尋找,作為年代的憑證,訴說滄桑。唯有秦時明月,百代未改,亦如故人的詩文,風華經久。
銀器的發(fā)展初經秦漢,融合魏晉,在唐代亦如律詩、絕句般繁榮璀璨。大唐的盛況盡顯于文化藝術,以及生活諸多物品之上。唐代的銀器亦隨同富麗的盛世有著空前絕代的萬丈光輝。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边@首《俠客行》為李白所作,他的英風豪氣賦予了大唐無上的美感。銀鞍白馬,彰顯英雄氣度,最見盛朝風采。
而杜牧的《秋夕》則在銀燭秋光里抒寫了一個失意宮女孤獨落寞的心情:“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卑足y雕飾的燭臺分明是閃爍華麗的色彩,多少絕代佳人被冰封在樓臺深處,坐等幸運之神降臨。夜涼如水之時,牽??椗沁b掛在天空,為何人間情愛苦苦不得圓滿。
宋代的詞筆不及唐詩那般絢爛怒放。宋代的銀器亦如宋詞般清麗典雅,芳香淺色。于物中見新奇,于詞里見風云,便是銀器時代的特色。
晏幾道曾有一首《鷓鴣天》,極為纏綿悱惻。如宋時的銀,精美多情,婉約生動。“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p>
詞人在一個如水良辰邂逅了久別多年的歌女,回首當年相處時輕歌曼舞的佳境,誤以為這人生重遇是在夢中。他執(zhí)著銀燈打量眼前的女子,怕這突如其來的美好稍縱即逝。曾經為他歌舞盡歡的女子如今已添風霜,今夜之后,她重整妝容,流落在煙花巷,而他依舊吟著詩句,消失于風月場。
明清時期的白銀成了極重要的流通物品,汲取太多富貴氣息。而銀器風格亦有許多轉變,它缺少了唐詩宋詞的氣勢恢宏、清雅別致,學會與世隨波。這時的銀器被世人用來炫耀身份,諸多物品中,圖龍紋鳳,盡顯富態(tài)。
再后來,這一抹絢爛的色彩被時光潛移默化,褪了風華。在燈火輝煌的現代舞臺上,白銀不再是主角,它只是一個平凡的戲子,淡抹輕妝,潤飾著乏味的生活。也許還會有浮沉,也許會以另一種姿態(tài)高傲地存在,但它依然會堅守潔白的本質,在別人的故事里演著離合悲喜。
那個戴著銀鐲、斜插銀簪的女子,匆匆走過一段風景,而后在一個古老美麗的地方緩慢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