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傳彬
每過一段時日,或遇生活欠愜而覺心躁氣煩,總易撩起逝去歲月的布幃,翻起發(fā)黃的故鄉(xiāng)一切,獨嚼回味兒時美好快樂的記憶。嘗試把新愁和不如意,推擠至黑暗的角落,最好能在淡淡哀情上,拂蓋過一層愉快,以求盡快恢復原有的平和寧靜。
故鄉(xiāng)寬廣的腹地哺育他成長,如今又擁抱慰藉,他離家后孤寂的心靈,使他失意時有所依靠,干枯的腦田成為繁花盛開的豐饒原野,隨時漫游徜徉其上,享受人們忽視并逐漸消失的溫馨民情風物。暖意并非小空間的村莊特有,然大天地里無根漂浮的一顆心,終究會產生疏離悶寂感?;\罩的天空暗夜毫無兩樣,所生心境大異其趣。
鄉(xiāng)愁積壓的深潛,已有不堪負荷現(xiàn)象。若蒙上他的雙眼,就那心頭發(fā)出的光亮,仍可輕易走完村內大街小巷,摸索踏進每戶人家,前進到任何一處井邊、溝渠、竹林、田邊、廟前、溪畔……
一如小時候,他喜和同伴站在小火車鐵軌上,不時緊張回顧兩頭有無來車,卻情緒高昂比劃誰能閉上眼睛跨出最多步伐,他常是不落人后。他對村子里事物的熟稔,相信不下任何人。至少,他神游次數(shù),必定不輸給別人。每個家庭大小事情,他能如數(shù)家珍說得清楚且一無漏失。這并不值得炫耀,只不過長久飛騰神游后,水到渠成的認識罷了。缺乏鄉(xiāng)土精神象征的人,仍能絲毫無損的生活下去,具濃郁鄉(xiāng)愁的他,卻活得更為暢快不蹈空!
閑適和緩的故鄉(xiāng)步調,耘植拓展他空白的腦海,成一片肥沃土壤,加上他勤予翻耕灌溉,自然帶來更豐碩的收獲。不知愁的少年時代,他搜看舒卷自如的殘云蒼狗,幻化出無窮盡的想象;仰躺夜露微起的茂密草坪上,悠逸數(shù)著滿天亮晶晶的星星,流星忽的劃過時,急忙許下個不著邊際的心愿,再繼續(xù)找尋亮明彎杓的北斗七星,目不轉睛盯瞧阿姆斯壯踏過的土地,想象廣寒宮韻事。
他一直認為,神話自有其存在的意義,先人托心所在,并非時間、科技就能一舉鏟破棄除。就像祖先流淌血汗使用的土地和物品,不會因時代激流沖刷消失,頃刻便失去意義。舊的不是意味著不好,新的也無法保證完全沒有缺失,他只選擇美好的一方,雖然自己不由自主陷入新的泥沼討生活,也使他更加眷念原始風味的舊事物、老精神。
新時代觸角不斷擴張伸展的結果,聳動震落舊村值得保留的一面,許多美好的東西,因此無辜被犧牲掉。他只好從古老的記憶簿找回,仔細品味一番。
素樸可親的人情味,是他最常想起的。村落里似乎未曾起過大爭執(zhí),或發(fā)生傷天害理之事。一碰到少數(shù)沒辦法私了的小糾紛,經過村老出面講解訴之公決,即刻平息無波。大多數(shù)如分家之類的大事,仲裁人當眾說明無二議后,沒人反悔。迄今他還記得一清二楚,當事人聽此鄭重宣告時的肅穆凝神情景。通常在暗淡月色灑下碎弱的光線中,完成每個農村家庭,獨自成長必經的一程。
一跨出家門,走在路上,無論往哪個方向,點頭、微笑、問好不絕如縷,再寒的天候,打從心底都有股暖意蕩漾著。他一度想到,假使鄉(xiāng)親在天上地下見面,也一定親切如此。他喜愛這種熱烈親密的關系,亦唯有處在像他久留過之土地上的氛圍,才能稍稍卸下異地中的不自在和緊張茫然。
鄉(xiāng)土代表著一個人生長的根,漂泊的人類宛如衍發(fā)出的藤葉,不論延伸到哪個地方,就得念念不忘源頭,這是中國人落葉歸根想法的由來。他先前沒真正了解其本義,待流浪踏上異鄉(xiāng)土地日久,深深染上對故土家園的紅熱癥狀,方知那是一種永遠無法治愈的病。
舊物絕非迂腐,他寧可視為素樸。落后的寡民小國散發(fā)出亙古的泥土草根氣息,正是進步后的現(xiàn)代人需求最殷,而求之不可得的。郊野結廬已緲不可及,回憶卻能超越時空輕而易舉達到。竹林下茅舍、瓜田草屋任逍遙,開闊視野中的清風雨露大自然時光,是他難以忘懷而永不會磨損的一頁記憶。
另則,他一看見被拘鎖的限制的城市小孩,小小年紀,鼻梁上就架副眼鏡的大人模樣,不禁想起沒有課業(yè)負擔的無憂無慮鄉(xiāng)下童年生活。物質艱困的貧苦歲月,早將之拋遠淡忘,只剩下琳瑯滿目的大好玩樂充塞胸膛。他每憶起,嘴角便浮起一抹微笑。歡樂并不是只在物質上滿足后方能降臨;精神上快樂的童年,失之交臂,即永無追回的機會。
他常見鄉(xiāng)下孩子來公寓后,缺乏玩鬧場所,把屋內物品玩打得稀爛,散成滿地,只差沒將屋頂翻掉。一旁看精力無處發(fā)泄之小孩笑鬧場面的他,總會想起自己兒時泥地打滾,樹上采果,還差點于魚塘溺斃的景象。初學游泳的他,不知濁黃水底暗坑處處,一腳踩入下沉,心中想:“完了……”幸好,同伴轉頭發(fā)現(xiàn)他失了蹤影,伸手一抓,老鷹捉小雞似提出水面,才躲過一難。他也曾為摘食水果,因細枝斷裂,重摔落地,爬不起身,回家猛吃消氣化瘀運功散之類的農家必備藥品。直到今天,他仍不清楚內傷化開了沒?
極少的意外,并未緩下他繼續(xù)玩鬧的腳步。少不更事的胡鬧亂撞,在成人世界里不易再有,更顯得彌足珍貴。
有人笑他跟故鄉(xiāng)血緣太深,會影響適應今天生活的速度;若欲回到逝去的前塵,何不加速目前他鄉(xiāng)的落地?重要的是現(xiàn)在,而非一去不復返的過去??!他也知道有人指出,過往的田園風光無補于現(xiàn)在,設法解決后工業(yè)化社會里的生活問題,才是當務之急。
但他依然懷抱鄉(xiāng)愁,無悔地追憶早年的生活。農家鄉(xiāng)野活動,誠然無法解決都市化后的城市雜亂問題,然從未有怨言的勤勞態(tài)度,摯懇的心胸,也許是自認進步的現(xiàn)代人可以學習接納的。而他一直記住早年一食一飯得來不易,現(xiàn)在便不敢浪費,農業(yè)社會的美德,深刻影響著他。如果講求消費的現(xiàn)代人,能稍體會到舊時代的儉樸,不就沒有奢靡的風氣?
假如人類比較適合于古農村的自然環(huán)境里過活,因此假日往郊區(qū)山林疏散,回憶的心態(tài)不也是很健康的嗎?古跡需要鑒定保留,僅存的舊時記憶,難道應該放棄?
所以,午夜夢回時分,他望著窗外跟故鄉(xiāng)沒有兩樣的月色清光,強烈思索起遠方故人,斑駁的兩扇廟門神像,摯誠懇實的農民面孔,田野動物萬籟奏鳴曲……許多終生不會忘記而即將消失的鄉(xiāng)土風物。
由農村土地上茁長的一切,洗滌他已蒙垢的心靈,使之清澈澄明。他知道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鄉(xiāng)愁主義者,跟故鄉(xiāng)斷不了血緣的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