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
這種主題的轉換,既是藝術審美的需要——男女情愛與情變較之于主仆之爭更能迎合世人的心理;更重要的在于,這種主題的轉換受到了時代因素的影響,是宋代特有的政治局勢帶來的宋代士大夫重視士風、倡導“忠貞”的產物。
今人對陳世美的了解多是源于戲劇《秦香蓮》,陳世美負心背恩拋棄妻子,包龍圖大展神威怒鍘駙馬爺。前幾年有個老人替陳世美翻案,說是清朝時有個人叫陳熟美,為官剛正,得罪了同僚,被寫成了《鍘美案》的主角,現在看來這案子還是翻不了。然而,陳世美的案子沒翻成功,不代表歷史上沒有倒霉蛋被編排成萬人唾罵的負心漢。
故事的原始模樣
宋仁宗時期萊州人王俊民就是這樣一個倒霉蛋。他是仁宗嘉祐六年的狀元,因為科場奪魁,又被叫做王魁。他當了狀元,又到徐州做了官,似乎正向著文化名人高帥富的康莊大道上迅猛進發(fā)。但是在他中狀元的第二年充南京科舉閱卷組成員時,他瘋了!據說他在考前大呼“有人持檄逮我”。又開始自殘,“乃取案上小刀自刺,左右救之,不甚傷,即歸本任醫(yī)治”。半個月后肉體的傷害才算好,但是“精神恍惚如失心者”。
據當時的精神病專家嵩山道士梁宗樸說,王魁乃是被女鬼作祟,沒法可醫(yī),半個月后他因病醫(yī)治無效離開了人世。至于這女鬼究竟是何人,有兩種說法,一說是王魁沒中狀元時被他殺害的家中“蠢戾”婢女;一說是曾與王魁有約嫁娶,在王魁登第后被他拋棄的娼妓。這篇摻雜著鬼怪的人物小傳來自同在仁宗時期當官的張師正所寫《括異錄》,從時間來看大約這是對王魁身死的第一篇報道。
王魁死后三十一年,他的同學好友兼醫(yī)學家初虞世,秉著科學的態(tài)度,滿懷著對亡友的哀悼探討了王魁的死因,遂寫了一篇《王狀元任先生文大夫服碧霞丹致死狀》。在這篇醫(yī)學論文中,初虞世提出,王魁在犯了狂疾之后經過他的調理已經恢復了正常,但是,徐州的一個庸醫(yī)認為王魁是犯了痰疾,該吃金虎碧霞丹,服藥之后,王魁“氣脫肉消,飲食不前而死”。這篇論文原收于初虞世編纂的《古今錄驗養(yǎng)生必用方》,后來在周密的《齊東野語》里保留了摘要。這篇論文痛斥了當時的三俗八卦黨冒用夏噩的名字編排《王魁傳》,用十八禁的內容吸引無賴子弟牟利的丑惡行徑。同時嚴正指出王魁同志是經得起考驗的大宋優(yōu)秀官員,剛直不阿,只是因病英年早逝。
狀元成為負心漢
雖然初虞世不滿時人的三俗,竭力為朋友辯護,可惜這個犯了狂病遇了庸醫(yī)的王魁在死后并不得安息。像王魁這樣的精神病人給大宋朝的百姓帶來了無盡的遐想。有鬼怪有女人的故事,最為八卦眾們所鋪陳喜愛。不久,關于王魁與妓女敫桂英的愛恨情仇就滿大街的瘋傳開來。有人偽托當時的文化人夏噩的名義寫了篇《王魁傳》,可惜沒有保留下來。
到了宋神宗時期,有個八卦達人劉斧,人稱劉斧秀才,他專寫怪異之事,也有一篇《王魁傳》,或許就是傳為夏噩所作的那篇,目前我們只能見到節(jié)本了。在這個故事里,落第失意的王魁在一個飯局上遇到了絕艷之女桂英,桂英愛慕才學,供王魁讀書上進,兩人在海神廟盟誓永不分離。沒成想,王魁在高中狀元后,心思大變,“科名若此,以一娼玷辱”,希望以不再聯系的冷暴力分手。桂英畢竟太天真,傻傻的還寄情書。當王魁到徐州上任時還以為是要來迎娶她,結果桂英的下書人被王魁怒叱趕出來。桂英此時才深感遇人不淑,自刎而亡。后來王魁發(fā)瘋,王魁母親請道士高守素驅鬼,高守素到官衙做法,只見王魁和桂英的頭發(fā)系在一塊。不過幾天,王魁就死了。這篇小說篇幅不大,情節(jié)也頗俗套,簡而言之就是書生負心,娼女化鬼報仇。
宋代市民社會繁榮,大伙兒可不會滿足于這樣一種既不跌宕也不香艷的基礎八卦。到了南宋羅燁編纂的《醉翁談錄》里面所收的《王魁負桂英死報》這篇傳奇文里,故事情節(jié)變得跌宕起伏,香艷血腥,頗有現代恐怖片的風韻。其中桂英之死時的種種激憤之情,直可謂躍出紙面。這樣的文字若是深夜四下寂靜時獨自觀看,還是很動人心魄的。經過不斷渲染,王魁負桂英的故事廣為流傳,明代葉子奇在《草木子》一書中說俳優(yōu)戲文的鼻祖就是王魁傳。到后來涌現了大量的相關雜劇、小說,王魁基本上被釘死在渣男的恥辱柱上了。
八卦之外的政治
在王魁故事的發(fā)展過程中,雖然有初虞世的辯白,周密的抱不平,明代還有《桂英誣王魁》、《焚香記》之類的翻案劇作。不過,從張師正到劉斧再到羅燁及后來的劇作家們,大體上是把王魁往壞了寫,把桂英往好了編,王魁的結局也是一個賽一個的慘。為什么會這樣呢?一方面是大伙兒就愛看刺激的,另一方面與宋代的政治文化有些關聯。
在張師正的版本中,王魁之死還可能因為少年時殺死一個笨蛋婢女而遭到報應,到了八卦達人劉斧筆下,王魁的故事僅聚焦于桂英癡情、王魁負心,這種主題的轉換,既是藝術審美的需要——男女情愛與情變較之于主仆之爭更能迎合世人的心理;更重要的在于,這種主題的轉換受到了時代因素的影響,是宋代特有的政治局勢帶來的宋代士大夫重視士風、倡導“忠貞”的產物。
北宋是在五代的基礎上立國的。五代士風頹敗,士人在亂世中如何生存?“長樂老”馮道是一種典型,盡管政權更迭頻繁,他卻能“歷任四朝,三入中書,在相任二十余年”。對馮道“事四姓十君”的政治品格,北宋前期的士大夫們基本持批判態(tài)度,以歐陽修、司馬光等人為代表,對馮道是全盤否定的。
歐陽修稱馮道為“無廉恥者矣”。司馬光說:“忠臣不二君,賢女不二夫……天之制也。彼馮道者,存則何心以臨前代之民,死則何面以見前代之君?自古人臣不忠,未有如此比者?!北彼问看蠓騻兺ㄟ^對于五代官僚茍且偷生、政治道德卑下的嚴厲批判,來大力彰顯儒家道德,尤其是“忠義”的政治道德。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王魁作為背盟毀約、停妻再娶的負心漢的代表,成了遭鬼報的對象,故事中的王魁被賦予了一種政治上的象征意義。
到了南宋,時刻面臨嚴重外患的政治格局,使文人志士們充滿了危機感,“忠信節(jié)義”更是被看重,背信棄義的王魁們也就成為批判的對象。如果說,北宋張師正版因狂疾發(fā)作而死的王魁故事還比較接近于事實本身,劉斧版的王魁則是被附加上因背信棄義而受報應致死的色彩;那么,到了南宋,時代的需要使得文人筆下王魁的背叛行徑更變本加厲,其所受的報應也愈加嚴厲。
在劉斧的文字中,桂英的鬼魂對王魁多少有所留情,還稱之為“君”,而到了莆仙戲《桂英割》之時,桂英責罵王魁為“賊魁”,痛斥他“所行殘忍”、“人面獸心”。在《王魁負心桂英死報》那里,桂英的鬼魂更是“滿身鮮血”、“披發(fā)掛劍”,口口聲聲指罵王魁“負心漢”,并聲稱“上窮碧落下黃泉”也要找到王魁報冤。王魁故事在兩宋的變化,反映出隨著時代的變遷,宋人對王魁的批判越來越嚴厲,折射出的是宋人對忠貞道德的期待越來越強烈。
南宋以降,隨著王魁故事流傳的日益廣泛,一些關心傳說中王魁原型王俊民的人也開始為其辯誣。周密在《齊東野語》中引初虞世所輯《養(yǎng)生必用方》等書,極力考辨王魁故事是失實,力證仁宗時的狀元郎王俊民“性剛峭不可犯,有志力學,愛身如冰玉”,但周密的努力并不能改變社會上流傳的王魁形象。
人們并不關心此王魁是不是王俊民,人們希望看到的是王魁那樣的負心漢受到懲罰。周密等人的辯誣,倒是從反面襯托出,在當時的士大夫心中,負心漢是道德淪喪的代表,所以他們才不希望把這樣的惡名加在高中狀元的士大夫精英代表王俊民身上。王魁年僅二十七歲就離開了人世,作為一個狀元他沒有什么可以稱道的業(yè)績,作為一個文學人物,他寄托了老百姓的娛樂與樸素正義感,同時也承擔了宋代士大夫沉重的政治理想。
(澎湃新聞 2015.4.28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