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霞
孤獨與喧囂:一個好作家的24小時和24年
“你下午跟我聯(lián)系,我上午一般在睡覺?!?/p>
預約采訪之前海飛提前告訴了記者自己的“作家病”,如同大多數(shù)作者一樣,海飛的清晨從正午開始。然后,起床,散步一小時,覓食,下午開始工作,夜里三四點入睡,在房間內(nèi)睡衣蔽體,一天睡八到十個小時。
“因此我覺得自己身體完全熬得住,因為我很規(guī)律,只是在玩一個顛倒的游戲?!?/p>
海飛寫作的舞臺在浙江一所民宅里,屋子是個露臺,海飛用玻璃包了起來,三面玻璃,白天關上窗簾,晚上拉開,屋內(nèi)有暖爐。
“我看到四處的燈光,還有急雨趕來,大雪趕來,聲音特響落在頂棚,但是卻安靜。我在觀察著這個世界,他們在明,我在暗。我在夜晚來回散步,有時候從外面散步回來,開了暖爐,溫一壺酒?!?/p>
海飛的一年四季其實是枯燥的,風雪在世界上變化,他大多時間在永遠不會變化的“玻璃”里,夜晚寂寞,但他覺得“喧囂紛至沓來”:所有的人,復雜的人,故事里的人,戰(zhàn)爭里的人,男人、女人、間諜、匪首、國難、家仇、槍炮、鮮血、陰謀……都來了。
“作家都有一種冷酷和不近人情?!焙ow告訴記者,四十歲之后他才剛剛學會拖地,為家里做些事情,“女兒已經(jīng)上高中了,有時候看到她有些悲哀,從沒送她上過學,更沒交過心,不算了解她。”海飛告訴記者,因為老了,才知道“凡人”的好處。
和生活的距離,和人的冷漠,和世界、雪花、風、景物的親近奠定了他寫作的美感與筆調(diào)。他了解雪花落下,樹葉落下,漲潮的聲音,一個女人哭泣的形狀,一個底層人走在全是塵土的街上,如何啃一只雞腿,灰塵怎么飛舞起來……
“花紅嫁人那天,大雪突然籠罩了辛浦鎮(zhèn)。海半仙一動不動的坐在那張老舊的竹椅上,聽到了雪由遠而近的聲音。一會兒大雪像潮水一樣涌來,紛紛揚揚罩住了海半仙。”小說《花紅花火》的開頭,海飛這么寫。
“我沒有學歷,沒有受過專業(yè)訓練,二十幾歲才開始寫作,文字上我有潔癖,苛求美感,美感是我的基本功?!焙ow出生于浙江諸暨一個叫做丹桂坊的小山村,十六歲之前“是沒有人管我的”。
十四歲海飛開始務工,十六歲和六個小伙伴結伴組了一個叫“丹桂七怪”的組織,“我十六歲的時候沒床,就睡在門板上,下面墊的是干草??赡芷D苦吧,可不覺得這樣,當時我的伙伴們都這樣?!?/p>
當時的海飛初中畢業(yè),務農(nóng),當小工,穿格子襯衣,留長發(fā),唱《大約是冬季》和《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有時候也唱《冬天里的一把火》,騎二十八寸自行車,抽劣質(zhì)的煙。
蠢蠢欲動的不安是他成為作家的第一步。然而從對生活的不安到成為一個好的諜戰(zhàn)作家海飛幾乎用了將近24年。
17歲,海飛瞞著父母偷偷報名參軍,入伍合格證書下來才告之。退伍后進化肥廠當保安,二百五十塊錢一個月?!拔矣X得很幸福,后來又去一個單位拉煤。寫作是因為我想換一份工作,不喜歡自己的生活和命運?!?/p>
二十幾歲才開始寫作的海飛從企業(yè)報開始,投稿,寫作,在雜志發(fā)表文章,“后來就換到一家藥廠編企業(yè)報了,然后是校報,然后是新聞媒體單位做采編,做了三年,做到不錯的職位和收入,有兩個徒弟?!?/p>
2004年,28歲的海飛從報社辭職,“原因是我看到一名副刊編輯退休,退休時大家都說他是個好編輯,但我不想只當個好編輯。”
離職后的海飛開始變得“游手好閑”,賦閑的他裝作采風的樣子,選擇一個明媚的春天坐上公共汽車,去了紹興酒鎮(zhèn)東浦。喝了大堆的酒,買了一堆壇壇罐罐的造酒工具?;貋砗蟾C在自家閣樓上,邊喝花雕邊搖頭晃腦地寫下了第一個長篇《花雕》。
后來小說獲了上海文學全國短篇小說大賽一等獎、浙江文學新星,海飛去一家文學雜志社做了主編,一年后再離職,當個體戶,作書。2007年底海飛去了省文學院,直到現(xiàn)在。
“數(shù)年前的冬天,我開始創(chuàng)作第二部同樣叫《花雕》的長篇小說。我虛構了一個叫陳三炮的強盜,一個叫沈家門的保安司令,一個叫花紅的女釀酒師,他們活生生地在這座小鎮(zhèn)走來走去,看上去忙得不可開交。我把自己也寫到了小說里,在小說里的名字叫:海半仙。這個小說后來由我自己改編成了電視劇本《花紅花火》。十年過去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不再年輕,所有的熱情都在消退,只有花雕還是會溫一壺吃吃的。特別是像現(xiàn)在這樣的冬夜,打開花雕酒壇像打開一壇往事似的?!痘t花火》小說出版,歲月變得越來越綿長。吱的一聲喝下一口酒,燈光就變得更加昏暗了些。如果燈光一直暗下去,那就是我們的暮年。海半仙掐指一算:人是會老的。酒香不會淡?!焙ow在文章里說。
從《旗袍》到《花紅花火》:所有作家都要懂人,尤其是懂女人
從《旗袍》到《大西南剿匪記》再到如今的《花紅花火》,海飛的諜戰(zhàn)題材小說屢屢被改編為電視劇,收視反響頗好,漸成市場和口碑同時熱捧的“寵兒作家”。
“老百姓能看,文藝青年也不會罵。往深里往淺里都可以看。”而再一一提煉海飛小說中的人物特質(zhì)如同海飛本人一樣,充斥著:不安。
不安是對既有生活的不安,是命運的不安定,也是對人性的不安全和可靠的體察、觀照,因此市井之人,一條小巷子、一個小鎮(zhèn)子上的普通人在他筆下都成為一些不尋常的、復雜的人。
海飛的小說大多由小鎮(zhèn)里的蕓蕓眾生出發(fā),而這些蕓蕓眾生非凡以及復雜到無法想象?!痘t花火》是一部女人為主角的戲,圍繞著一個傳奇女人花紅開始,然而這部戲中圍繞著這根軸,他塑造了陳三炮、沈家門、田樹才三個角色,這三個男人一個刀尖舔血、殺富濟貧的土匪頭子,一個罵罵咧咧、作威作福的鎮(zhèn)保安司令,一個純粹文質(zhì)彬彬卻又冷酷無情、忍辱負重的洋學生田樹才。
在這三個男人身上,可惡、卑劣、滌污、渺小的東西不同程度的存在并放大,他們沒有任何一個意義上的好人,卻最終因為各種原因,渺小自私、人性欲望的原因參與抗日戰(zhàn)爭,驚天動地、生生死死的產(chǎn)生愛情。在海飛的小說中,人只是動物性一樣粗糙、原始的存在,正邪摻半,而不安和變動成為永恒主線,你隨時可以看到人的不穩(wěn)定和人的變化,世事以及際遇可以催化任何人,惡人成為好人,好人也會變成惡人。而愛情的產(chǎn)生與轟轟烈烈又是來源的那么不可深究,那么高貴、純潔卻人性微幽的惡劣。
“我覺得你懂女性,你其實是女性主義作家。很少有人把女人和愛情之花兒寫的這么準確?!庇浾哒{(diào)侃。
“我是男作家,雖然娘炮,但真的是男人?!?/p>
“娘炮這個詞好。作家其實就是女性性別,因為他比女人更細膩,更幽微,更了解人性?!?/p>
“作家首先不是懂女人,而是懂人,人性?!焙ow說。
莫言曾在高密的文學館里題字“把壞人當好人寫,把好人當壞人寫,把自己當罪人寫?!痹趶碗s和多面這一個層面上,海飛徹底貫徹了莫言這樣的好作家共同的理念。
中國作家與中國文學:我們?yōu)槭裁礇]有“青春”?
莫言提倡作家“把自己當罪人寫”,海飛卻在小說里把自己當了一回“仙人”寫。
《花紅花火》里他為自己悄悄安排了一個“海半仙”的角色,這是這本書中唯一一個置身世事棋局之外的人,神神叨叨,若隱若現(xiàn)。萬劫不壞,鎮(zhèn)上風起云涌,眾生命運漂浮,海半仙始終處于觀看的角色,閑看蒼生為棋子。
“作家其實也不過就是這么殘忍冷酷吧?洞悉一切幽微復雜,卻視蒼生萬物為芻狗?你在你的玻璃房子里生長,你覺得作家有青春嗎?”記者問。
“作家當然沒有青春。”海飛回答,“但是作家對于世界是青春的。”
海飛參加酒局從來害怕別人提起自己是作家,調(diào)侃自己是作家,他認為每天的碼頭,街道,太陽里,自己都能聞到一股煮豬肉的香味,美好,踏實;汗水和街肆、塵土和勞動都能讓他感覺到生機。
“作家很多都是對生活無力者,是一些挫敗者的發(fā)泄和夢想,您呢?您在生活里怎樣?情緒穩(wěn)定嗎?”
“我在生活里很穩(wěn)定,沒什么情緒,寫小說之后機緣巧合就給朋友改劇本,當了編劇,《花紅花火》我進了劇組,學了一些電視制作的知識,以后我可能會做導演,對影片有種迷戀?!?/p>
少時起,海飛便學會“自己料理好自己”,因此他也是顯見的思路清晰的作家,下一個思路,海飛認為是“真正寫出好作品,跟發(fā)表和反應無關,就是好作品而已,自己知道的那種好,自己滿意。”
海飛對自己頗有自信,他的下一個劇目設想也是“海大仙”那樣的冷眼和觀看,是一個鐵匠鋪里的場景,是火與鐵的游戲,勞動的汗水,三十人的號子,生活和糧食的香味,而作家海飛無疑是閑看、觀照這些蒼生命運冰涼與溫暖的看客的冷靜,溫暖中帶著冰冷的觀照。
“在中國成為一個作家勢必沒有青春,少年敏感,老于世故,洞悉復雜?!钡瑫r中國作家之外的中國文學,海飛認為同樣沒有青春。
“沒有青春在于沒有激情和冒險,沒有執(zhí)著和道路。頒獎,名譽,名利,金錢,曝光度,知名度對他們太重要了。作家都是內(nèi)心敏感脆弱的人,脆弱的人需要這些東西的撫慰和證明,但好作家永遠不會有脆弱,或者不會沉迷脆弱?!焙ow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