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新詩
明朝大航海的虧損邏輯以及文藝復興背景下的哥倫布(二)
隱秘的敘述
書籍與思想
龐培專欄
詩人,散文作家。
中國的新詩,決不僅僅在于推翻一個舊的帝制。決不在于20世紀漢語白話之新,不在一種語言,一樣文明,一個時代,一個國度,一類東亞的孤兒自力更新的生活之新,它一定有人類學意義上亙古而全新的內容;它是全人類意義上的美學和創(chuàng)造之甦新。它或許有可能不夠現代,但一定表達出更為深邃的古代(傳統)。這是一種永遠變革、奮進,永遠朝向未知的未定名的更新。它有理由和中世紀以來的歐洲文學相交流、融合,齊頭并進,也更有理由同世界范圍被普遍運用的最大語種——英語相對話?;蛟S在某種遲來的、尚未到達的時空里,這樣的文明和野蠻之間的對話,早已經熱切、有力地開始,在馬可波羅、湯若望、莫里循和羅素的時代,即已經開始。1852年《草葉集》初版問世,惠特曼即已在找尋一種全新的大陸語言、大陸之詩:全新的生理,全新的體魄,全新的性或生殖力。到了之后《紅色手推車》的作者,《冰激凌皇帝》作者。直到上世紀60年代的羅伯特·布萊,仍舊在為一種書寫中的“全新的美國詩歌”而努力。而我們,自“朦朧詩”以降的當代中國詩歌,又有多少其語言變革,形式造詣稱得上真正“中國詩歌”的詩歌?換句話說,稱得上“新詩”之“新”的作品典范?
海子的詩歌是嗎?一名印度人是否也能寫出影響如此之巨的“江河體(歐陽江河)”詩歌?它們能夠稱量出多少今日中國人獨特的生活和表情?
一名印度人,能否寫出像于堅《便條集》那樣的詩歌來?
或者,一名德國詩人寫出了張棗?一名意大利人寫出了楊鍵?而混血、國籍不明的日本人寫出了柏樺《表達》、《新史記》式的作品?
我的觀點當然有一點點荒唐,或者,稍許的荒唐。今天,古老傳統的中國已沉淪到如此之深,以至后退或向后轉更有可能墜落深淵。在中國,漢語每分每秒都大張著嘴巴在吞噬想像力空洞的生靈。更多的人并不活在現代世界。死亡面前,人們根本來不及報上自己的姓名?;ヂ摼W、全球化時代,漢語比倉頡造字鬼神歌哭以來的任何世代都更加漂泊得遠,更流離失所,也更居無定所。好吧,這兩個成語,也許是同一個意思。
自1916年,胡適以來的中國新詩,至此,已頭腦空空,智商情商降到了零度冰點,僅僅滋養(yǎng)了一大批以刊物上的詩名、詩寫作而有意無意作為其美學或人生基點的作者。在今天,這樣的新詩寄生蟲式的作者,從南到北有一大批,刊物也一大批,連所謂的民刊、“地下刊物”也不例外。至此,“寫得好”成了一種事實上的貶低,一份戲謔或自甘墮落;“寫得不好”反倒有可能成就一滴滴美學甘泉,正如海上罹難幸存下來的水手,用撐起的塑料袋通過日光過濾淡水。
最優(yōu)秀的技藝和品質,僅夠活命。
讀書人傳統的生活,蕩然無存。昔日農耕文明的教習修養(yǎng),茫然無存,詩人們大面積地從鄉(xiāng)村撤退進城鎮(zhèn)或所謂“大都市”,但多少年空自惆悵,開掘不出屬于自己的一塊“園地”。漢語內在的、原創(chuàng)的心靈,早已經變異,而在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主要聲音里,新詩仍舊可以算得上是能夠讓后代人聽得出驕傲、聽得出青春和光明的那一部分:穆旦、馮至、劉半農、何其芳、昌耀……;后來居上的“朦朧詩”,以及之后更加重要的“第三代詩歌”也進一步印證了此一“少年中國”之夢想。固然,將近百年的中國新詩,已經取得了十分令人鼓舞的驕人成就,然而……好像長江下游的兩岸,早已被各種造船廠、拆船廠、碼頭占據了。江面上流淌著即使夜幕降臨了也一樣閃閃發(fā)亮的油污。如何撇清這油污,看本源清澈的新詩之水流?
迷信、神話、錯誤,同時又道聽途說。同時相互改訐。
詩人們如何回到自己的家園?在“家園”一詞早已被電視大屏幕式官商結合的地產商侵吞凈盡之后?
——我不知道未來中國的詩歌會怎樣,但我知道它一定不是、也不會是怯懦自私的、狹窄糾結的、陰暗和小氣、性格含混不定、個性面目模糊的。
——它一定不是書呆子,不是鄉(xiāng)村志愿者或簡單頭腦的“驢友”。不是妄顧左右而言它者。不是萬金油式的。不在轉身之際,也不在坐定之時。
新詩之新,決不在于《人的問題》和《存在與虛無》,決不僅僅是《巴黎的憂郁》或《馬爾陀羅之歌》,不在于詩人的孤獨中的想像物,語言分解的嗜好或審美話語,不僅僅是簡單的自戀、編碼、程序和心理。不是一種婚配。不是忘卻、承諾、寫作的零度、山水優(yōu)游,推杯換盞之新。不是太陽金牛,也不是北交水瓶,或婚神天蝎。可能是一種新的沉默。一種新的沉默的到達。
詩人們,包含了文化和國家夢想的詩歌時代,也許是已經過去;也許正在到來,或明天到來。
2015年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