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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05-30 17:51:42鐘求是
        十月 2015年3期
        關鍵詞:門衛(wèi)團長小花

        鐘求是

        春天回來的時候,遠娘的力氣也回來了一些。她能從床上下來站到陽臺上,瞇起眼睛瞧太陽,還能撐開嘴巴打出一個飽滿的噴嚏。在此之前,她以為自己對付不了這個冬天的。這個冬天呀不太講理,硬把她的身子摁在了被窩里。

        摁住她的其實也不是啥大病。先是吃一碗剩飯,把胃口弄傷了,好幾天不思進食。進食一少,營養(yǎng)也少了,體力就接不上,偏偏這時又遇到感冒。她從來瞧不上感冒,不把感冒當病,吞了幾粒藥丸便想打發(fā)走。過了一星期,感冒大約好了,胸口卻塞住似的,身上的氣神兒怎么也存不住。忍了幾天不見好,只得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這是心肌炎,老人家您喜歡住院嗎?這話稀奇哩,住院哪有喜歡的,她趕緊搖了頭。醫(yī)生說,不住院就在家好好躺著,讓兒女們賣點力氣伺候一回。

        遠娘領藥回家臥在了床上。不過床前沒有圍上來一幫兒女,也收不著一句冒熱氣的話,她可要不到這些。她身邊只有女兒遠巧一個人。遠巧干不了細事,只能聽她的口令動動手腳。遠娘說:“遠巧,抓兩把米放鍋里。”遠巧便抓兩把米放在鍋里。遠娘說:“遠巧,舀一碗水再點上火?!边h巧便舀一碗水淹了米,再小心著擰開灶火。過了一些時間,飯做熟了,菜還沒著落。遠娘說:“遠巧,今天你多干點事,菜也讓你燒了?!边h巧緊張起來,說:“我做錯了什么嗎?”遠娘說:“你沒做錯什么?!边h巧松了一口氣,說:“沒做錯什么還讓我燒菜,昨天不是這樣的?!边h娘說:“今天跟昨天不一樣?!边h巧說:“今天跟昨天有啥不一樣?”遠娘說:“你沒瞧見嗎?今天我病了,躺在了床上。”遠巧默了臉,回憶地說:“有一天我躺在床上,你罵我,說我是偷懶?!边@話把遠娘說樂了,一時找不到回撥的詞兒。再說燒菜不算簡易事兒,又是澆油又是放鹽,遠巧真是應付不了的。遠娘只能催著自己起床,磕磕碰碰把菜做好,讓吃桌上有個開飯的樣子。

        若是吃的存物用完了,遠娘就托左右鄰居捎一些。有時沒托著,便動員自己去一趟。菜市場并不遠,平常走路五分鐘,現(xiàn)在遠娘用了十分鐘還不夠。買好東西拎在手里往回走,胸口再不輕松,好像一顆心臟突然變胖了,擠住了周邊地方。進了樓門上梯級,腳力更不夠用,走幾步便歇一下,心里還嫌這臺階多得走不完,其實她家的木門就等在三樓呢。

        當然更多的時間,遠娘得躺在床上。身子躺著了,腦子卻躺不住,喜歡東逛西走,想些遠遠近近的事情。有幾次她還想到了自己的年齡,她掐著指頭點一點,每一次都要點到七十三。七十三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哩,放在年輕人嘴里叫老人家,擱在古書里得喚老夫人了。這樣的歲數(shù)別的不打緊,就是不能生病,生病傷身神呢。一想到動了身神,遠娘有些心慌。先前的日子過得匆忙,容易忘了自己正一天天老去,好些事情還沒備好,譬如說遠巧。遠巧以后的日子比自己長了一截,這一截日子像一截繩子,老綁著她哩。

        遠娘把遠巧喚到跟前,要與她說些話。遠娘說:“遠巧,我在床上躺了多少天啦?”遠巧嘴巴動了幾下,說:“我一天一天記著的,怎么還是算不過來。”遠娘說:“要是我在床上躺沒了,你該怎么辦?”遠巧說:“躺沒了……是什么意思?”遠娘說:“就是不見了?!边h巧嘻嘻笑起來,說:“躺著不見了,那是關了燈,關了燈就不見啦。”遠娘說:“那我問你,這屋子里只剩下你一個人怎么辦?”遠巧想一想說:“我看電視吃瓜子,我還會跟小花睡在一起。”遠娘說:“我的祖宗,瓜子是吃不飽肚子的,再說你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边h巧說:“老大不小……是什么意思?”遠娘說:“就是早到了當媽當娘的歲數(shù)啦?!边h巧說:“遠娘,你是提我嫁人的事嗎?你答應過的,不讓我嫁人。”停一停又難為情似的說:“我要嫁只嫁一個人,電視里的人?!?/p>

        遠娘丟口氣,不吭聲了。跟遠巧其實是說不了正事的,就像沒法跟小花搭話一樣。小花是只貓,自然講不了人話。遠巧是個樣樣齊全的人兒,可也不肯好好講話。

        遠巧不好好講話不是肚子里帶出來的。往前使勁推許多年,也就是遠巧八歲的時候,她能蹦能跳能說一長溜脆脆的話,一瞧就是個調(diào)皮丫頭。那會兒昆城屬于挺安分的小鎮(zhèn),不吵不鬧,還有一條河靜靜地從鎮(zhèn)子里穿過。不過到了夏天,這條河會活絡起來,因為許多人同時想到了來這里游泳洗澡。一天傍晚,遠巧不知怎么到了河邊看水中的熱鬧,又不知怎么把自己丟進了水里。當時河岸爬上跳下的身子很多,誰也沒在意一個孩子為什么突然不見了。等有人發(fā)現(xiàn)不妙,她已經(jīng)在水下待了一些時間。人們七手八腳把她拽上來,讓她像一件衣服搭在一條木凳上。她腦袋掛下,嘴里淌出至少半臉盆的渾水。渾水淌完了,她仍不樂意醒來。有人跑去叫來遠娘,遠娘慌哭著把她背到鎮(zhèn)上醫(yī)院。她在醫(yī)院躺了兩天,到底彈開了眼睛,不過那目光是遲慢的,沒有了清明,也沒有了調(diào)皮。醫(yī)生說,這孩子在水里多待了幾分鐘,腦子缺氧呢。

        腦子缺過氧的遠巧一天天長大,長過了二十歲,長過了三十歲,又長過了四十歲。四十歲的遠巧身子沒掉過隊,腦子卻拋錨在了四歲。四歲是個可愛的年齡,能生產(chǎn)許多有趣的想法,可從四十歲的嘴里說出來,就一點兒不有趣了。遠娘有時想,遠巧的腦子不是四歲而是八歲,也就是停在出事那個年紀就好了,至少可以說上幾句有滋味的話兒,還可以教她學會怎樣照顧自己。

        現(xiàn)在遠娘明白,自己已擋不住時間的頂逼,女兒靠了自己幾十年,沒法一直靠下去的?,F(xiàn)在遠娘還明白,讓自己使用的時日已經(jīng)不多,得趕緊為女兒辦些事,不然哪天自己真的在床上躺沒了,遠巧就找不到一天好日子了。

        有了這兩點明白,遠娘覺得,自己這一次的病倒也沒有白熬。

        天漸漸暖了。窗戶一打開,吹進來的風帶著一點兒樹草的味道。

        遠娘不再允許自己在床上躺著。屋子里這些日子攢了亂,她每天收拾一些,不幾天就恢復秩序了。去菜市場買東西,舍得費口舌踢踢價格,回來拎著袋子上樓梯,腳力似乎也已夠用。心里仍不放實,又每天給自己做點兒參湯補羹,好讓身上的氣神兒穩(wěn)住。遠娘對自己說,你可不是貪嘴,你在收留力氣,等著去辦事呢。

        過了幾日,遠娘對遠巧說:“你看我的氣色是不是好多了?”遠巧說:“什么是氣色?”遠娘說:“就是我臉上不像前些日子那么難看了?!边h巧盯著遠娘的臉說:“遠娘你不難看,也不漂亮?!边h娘說:“呀,我這么老了還說什么漂亮不漂亮。”遠巧說:“你比小花好看。”遠娘氣了說:“你怎么拿我跟小花比?小花又不是人?!边h巧點點頭說:“小花不是人,是貓?!边h娘說:“所以你不能說我比小花好看?!边h巧說:“遠娘你是要我說……你比小花難看嗎?”遠娘說:“那更不是了,這話得這么說……我跟你說不清楚?!?/p>

        又過幾日,遠娘跟遠巧說:“今天開始我出門辦事了,有時中午回來,有時中午不回來?!边h巧說:“遠娘你為什么不帶上我?我也想出門辦事,也想有時回來有時不回來。”遠娘說:“辦事又不是逛街,你以為好玩呀……我要是中午不回來,下午也就回來了。午飯我已經(jīng)準備好,你把自己吃飽了,剩下的飯菜給小花吃?!边h巧說:“小花也吃飽了呢?”遠娘說:“那你好好等著,看看電視吃吃瓜子?!边h巧嘻嘻笑了。遠娘說:“說到看電視吃瓜子你就高興。”遠巧搖頭說:“這次高興不是看電視吃瓜子。”遠娘說:“那是為啥?”遠巧說:“我突然想到的,你不在家,我可以偷偷睡覺?!边h娘嘆口氣說:“你呀就是改不了好睡懶做!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一個地方,讓別人來管住你。”

        遠娘說的其實不是虛話。她出門要辦的事就是為遠巧找一個地方,一個日后可以長久待著的地方。這種地方以前她打聽過,也琢磨過。琢磨多了腦子反而變成了篩子,搖晃幾下,各種想法都漏掉了,篩面上竟留不住一個合適的去處。但現(xiàn)在不能再拖沓了,也不能再講究了,她得重新?lián)炱鹣惹暗南敕ǎ言撟叩牡胤阶咭槐椤?/p>

        遠娘第一天去的地方是一家康寧醫(yī)院。醫(yī)院在二十里外的另一個鎮(zhèn)子上,規(guī)模不大但好像誰都知道。遠娘從車站出來,走一段路就問一位路人,他們都不犯錯地把手臂指向一個方向。到了近處,見醫(yī)院內(nèi)趴著幾座矮樓,簡單得像一家小工廠。遠娘走進去找了幾找,找到一間門診室。往門縫一瞧,里邊坐著一位醫(yī)生和一位中年男子,遠娘便在門口等著。等了一小會兒,不遠處有人喊醫(yī)生的電話。醫(yī)生便出門去接電話。這時屋內(nèi)那男病人向她招招手,讓她進了門。男病人說:“你來看?。俊边h娘說:“我不看病,我不是病人。”男病人說:“我也不是病人,我是他的朋友?!彼敢恢羔t(yī)生的椅子。遠娘心里便有些生氣,上班不看病,卻跟朋友聊私話,這說不過去的。那男子盯著遠娘說:“知道我們在商量什么嗎?”遠娘搖搖頭。那男子噗噗噗笑起來,然后神秘地說:“我們準備在住院樓干一件重要的事。”遠娘說:“什么事?”那男子說:“悄悄往地下埋一顆地雷?!边h娘吃了一驚:“地雷?電影里的那種地雷?”那男子嚴肅地點點頭:“那顆地雷埋在哪兒將是秘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到時候我走路是這樣的?!彼酒鹕恚谖葑永镄⌒牡刈笥姨街_步,仿佛地下真的有一顆地雷。這時醫(yī)生回來了,喊住他的表演,又說幾句什么,便讓他出去了。

        遠娘定一定神兒,問醫(yī)生:“這是你的……病人?”醫(yī)生“哈”了一聲說:“這里住著的病人有各種愛好,這個病人喜歡埋地雷?!边h娘說:“這兒的病人都是這樣的嗎?遠巧跟他們可不一樣?!贬t(yī)生問遠巧是誰。遠娘便把遠巧的情況說了,問能不能長住這里。醫(yī)生說:“在這里托管的女病人倒也不少,不過你女兒的病況跟她們不是一類,她們發(fā)病時比你女兒還傻,清醒時比你女兒聰明?!边h娘說:“她們聰明的時候會不會欺負遠巧?”醫(yī)生說:“聰明的時候不會,聰明的時候就講道理了嘛。”遠娘說:“那發(fā)病的時候呢?”醫(yī)生說:“發(fā)病的時候有我們嘛,我們醫(yī)生不就管這個的嗎?”遠娘想一想,提出到住院樓看一眼。醫(yī)生喚來一位護士陪著過去。

        遠娘隨護士進了住院樓。住院樓分兩層,一層為男區(qū),二層為女區(qū)。上到二層邁入一扇鐵門,立即有幾位女病人圍過來,沖著護士發(fā)出各種聲音。一個聲音說:“我的鞋子被人偷走了,你看我的腳上只有一只鞋子?!币粋€聲音說:“我剛才摔倒了,肯定是背后有人推了我一把,險惡呀!”又有一個聲音說:“我在這里待的時間不短了,我想請個年休假,我要回家!”護士朝她們揮揮手,說:“知道啦,先散去散去?!辈∪藗兩㈤_了,其中一位病人低了頭,小心地左右探著腳步。遠娘想起門診室里的情形,問:“她也是在躲著地下的地雷?”護士說:“什么地雷?我怎么不明白?!边h娘指一下那病人:“她的走路?”護士說:“她呀八成是把尿屎拉在了褲襠里?!?/p>

        遠娘對康寧醫(yī)院不能滿意,若打個分數(shù),只怕不夠六十分。把遠巧擱在這兒,碰到的委屈一準不會少。坐車回家的途中,她不舍得打瞌睡,讓自己趕緊想出下一個去處。她先使勁在腦子里找一個名詞,找一會兒找到了,叫家庭慈養(yǎng)所。這個名詞是在菜市場偶爾聽一個退休干部模樣的人講的,他解釋說這是幾位基督教徒辦的善事,專門收養(yǎng)心竅不開的癡愚病人。她當時還追問了幾句,覺得名稱挺洋氣,地點卻在鄉(xiāng)下,便沒太在意。現(xiàn)在想想,沖這個好聽的名稱就該去打探一次。

        下一日上午遠娘又出了門,她先找到一座基督教堂,把打聽地址的問話遞給一個人,這個人再把問話分發(fā)給一群教友,結(jié)果真有了答案。遠娘揣著答案走了很長一段路,終于見到山腳下的一個村子。村子有一條小溪,那座叫慈養(yǎng)所的院子就依在小溪旁邊。遠娘走進院子,見到一對面目干凈的農(nóng)家夫婦。說明了來意后,男女主人挺積極地引著她參觀房子。房子一溜兒有十多間,每間可住二三人,此外還有廚房和大廳。大廳貼著耶穌畫像,又擺著一張講臺,講臺后面豎起一個十字架。女主人介紹說,住在這兒的人不光吃飯睡覺,每天都還要做禮拜、唱圣歌,日子不荒廢的。遠娘稀奇地問:“他們還會唱圣歌?”女主人說:“他們跟著唱,唱了圣歌又念圣經(jīng)?!边h娘慌一下說:“我那女兒可不怎么識字兒?!迸魅苏f:“住這兒的人大都不識字兒,但主會給他們智慧。只要信了耶穌,再癡呆的腦子也會打開一絲門縫,漏進主的靈光?!边h娘想不到鄉(xiāng)間婦人也能說出這等好聽的話,心里添了幾分好感。她問:“住這兒的人多嗎?”女主人說:“不少哩,近的遠的地方都有人送來,不過眼下這十多間屋子還夠用。”遠娘輕一輕聲音,問每月得繳費多少。女主人說了一個數(shù)目,又說:“我們不是為了賺錢,平時有教友來幫工,也不拿工錢的?!边h娘滿意地點頭,看看四周找不到身影,便問人哪兒去了。女主人說吃過中飯都在屋子里休息呢。遠娘這才記起已過午飯時間,自己急著趕路忘了遲早。

        正還想問點什么,忽然聽到一陣叫嚷聲。遠娘隨男女主人緊走幾步,見一間屋子門口站著一個大胖男人,懷里抱著一團花衣裳,他的身后有一個瘦子難看地跳著雙腳,嘴里發(fā)出憤怒的聲音。男主人大聲教導幾句,穩(wěn)住瘦子的情緒。女主人笑著對遠娘說:“他們在搶花花東西,也不知哪兒來的女人衣裳。”遠娘說:“他們還知道喜歡女人衣裳?”女主人說:“腦子再不好也是男人,是男人就少不了男人的念頭?!边h娘看那胖男,緊摟花衣潮紅著臉,身上似乎有塊鼓出的東西在一跳一跳。遠娘愣一下,連忙問:“你們這兒男女隔開嗎?”女主人說:“不隔開的?!边h娘說:“這……怎么能不隔開?”女主人說:“隔開干什么?他們雖是大人,腦子還趕不上小孩,有啥念頭頂多也是小孩的念頭?!?/p>

        一會兒男人念頭一會兒又小孩念頭,女主人的話明明自己跟自己打架嘛。遠娘心里不齊整了,興致也跟著打了折。她想,男男女女待在一起,又是些管不住自己的人,日子怎么安分得了?她又想,這地方還是有些偏遠,遠巧在鎮(zhèn)子上過慣了,突然挪到村子里,到底是不好的。

        遠娘是半個月后才找到中意地方的。這地方談不上稀奇,只是一處老人公寓。

        其實遠娘以前見過老人公寓的街頭廣告,當時以為主要是推銷房子,吃掉老人們的錢。遠娘手頭攢了一些錢,但遠遠夠不著一套房子,再說現(xiàn)住的房子也沒啥不好,就不去理會公告牌上的花哨文字。

        這天遠娘找到老人公寓,發(fā)現(xiàn)跟預想的不一樣。不是一片新房子而是一個半舊院子,瞧上去挺干凈,像過日子的地方。往里走幾步,見一些老人在聽鼓詞,一些老人在曬太陽。遠娘與曬太陽的老人搭了話,知道這兒主事的叫院長。遠娘就去找院長,院長比遠巧大不了幾歲,一臉的耐心,她領著遠娘走了一圈,用手指點著,說這是活動室,這是電梯,這是食堂,這是睡屋。遠娘看那睡屋算得上周正,兩張席夢思一個衛(wèi)生間,還有衣櫥、電視機,跟旅館里的客房長成了一個模樣。遠娘留住腳步,把屋子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院長說你來得真叫一個準,這間屋子剛騰出來,樓層通風采光都好,是所有房間里的紅燒肉呢。這話讓遠娘樂了嘴,她說去食堂看看。此時剛好是午飯時間,遠娘便排在打飯隊伍里,走到窗口打了兩樣素菜和一份紅燒肉。那紅燒肉果然好吃,擱到嘴里東躲西躲就不見了。

        吃過飯遠娘坐電梯回到剛才的屋子。這屋子也在三樓,可有了電梯便不費腳力。遠娘又打量一遍屋子,然后坐到床上小歇。坐一會兒身子一歪,竟躺下睡著了。這一覺時間不長,但睡得寬心,好像格外解乏。醒來后遠娘身子不動,腦子先跑出一把念頭。她想,原來要找的就是這兒,別的地方只能把遠巧送過去,這個地方可以兩個人伴著住,等遠巧住習慣了,我再咋樣也不怕了。她想,這屋子剛好騰出來興許就是等著我和遠巧,讓我們趕緊搬進來呢,再說我的力氣得省著用,早搬進來早省下許多力氣。她又想,好歹試一段時間嘛,好了就住下去,不好就搬回去,虧不著的。

        定下主意,她向院長交了押金,然后準備了一些話帶回家。她把遠巧叫到跟前,說幾句話,覺得不夠,又說幾句話,問:“你明白了嗎?”遠巧說:“明白了,遠娘你要搬家?!边h娘說:“不是我要搬家,是我們一起搬家?!边h巧說:“今天小花也在搬東西,不好好吃飯。”遠娘說:“本來只是把地方看準了,沒打算馬上搬的,可那間屋子挺饞人,不搬就錯過去了?!边h巧說:“小花搬的東西是一只皮球,我在看電視,不幫它的忙。”遠娘說:“再說咱們把這房子租出去,可以補那邊的錢?!边h巧說:“我今天看一會兒電視就不看了,后來又看了?!边h娘說:“遠巧你沒好好聽我說話——我是說呀,這房子是三樓,我越來越走不動了,那邊也是三樓,不用擔心走不動,因為有電梯。”遠巧高興地說:“我知道電梯,是一間小房子?!边h娘說:“那你答應啦?”遠巧說:“答應電梯什么?”遠娘說:“我是說你答應搬家啦?”遠巧說:“搬家我不!”遠娘說:“為什么?”遠巧說:“我要等人,我要等一個人?!边h娘愣一下,說:“搬家跟等人沒關系?!边h巧說:“有關系的,搬了家那個人過來找遠巧,就找不到我了?!边h娘不吭聲了。

        過一會兒,遠娘說:“我知道你說的那個人是誰?”遠巧說:“遠娘我會寫字兒。”遠娘說:“我還知道他沒跟你說過一句話?!边h巧說:“我會寫兩個字兒。”遠娘說:“沒說過一句話你就不能算認識他。”遠巧說:“這兩個字兒一個是覺一個是新?!边h娘說:“你別繞了,覺新是那個人的名字?!边h巧嘻嘻笑了。遠娘說:“可是覺新只在電視里?!边h巧搖頭說:“他早不在電視里了?!边h娘說:“不在電視里你更找不到他了?!边h巧說:“遠娘說過,只要遠巧不忘了覺新,覺新會從很遠的地方找過來,一直找到遠巧這兒?!边h娘說:“這話我說過。”遠巧說:“遠娘說話要算數(shù)。”遠娘說:“遠巧你不明白,算不算數(shù)不是我說了算數(shù)?!边h巧說:“遠娘你不明白,我要等覺新,我不要搬家,搬了家覺新認不得門的。”遠娘又不吭聲了。

        遠娘不吭聲是想到了一個老問題,即人有沒有前世。若有前世,遠巧應該是個不缺聰明和風情的女人,與那個叫覺新的男人結(jié)著什么緣業(yè)。遠娘記得清楚,很多年前的一個春天,那時家里剛買了一臺彩電,遠巧天天坐在電視機前看廣告看唱歌,看電視劇里的人說話。有一天電視里放一部叫《家春秋》的電視連續(xù)劇,里邊有一位大少爺長得好看,脾氣也溫順,又有一個中聽的名字叫覺新。他一出場讓遠巧迷亂了,像是突然遇到了熟人,目光擱在他臉上不肯放開。以后一些天,遠巧每晚追著電視劇看,見覺新出來了便嘻嘻地笑,不見他出來便嘟起嘴生氣。遠娘以為女兒能看懂電視劇,探問劇中故事,遠巧咿咿呀呀說不出來。又問她是喜歡故事里的覺新還是扮演覺新的演員,遠巧指著電視屏幕說:“嘻嘻,就是這個人嘛就是這個人嘛?!睂λ齺碚f,演員和扮演的人物同是一張臉一個身子,哪里找得到什么區(qū)別。

        電視劇結(jié)束了,遠巧的熱情沒有結(jié)束。她在電視機前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沒有等來覺新的再次露臉。遠娘告訴她,電視劇里的故事講完了,故事里的人也就回家了。遠巧沒說什么,到了晚上仍坐在電視機前等著,但等的時候臉上有了委屈,接著又有了傷心。待一個晚上快收尾時,遠巧突然哭了起來,聲音低悲,肩頭一抖一抖的。那年遠巧已十九歲,學會了嚶嚶細哭,那樣子像一個掉進情事的淚女。遠娘瞧著女兒抽泣的肩頭,心里也淌出了難過。

        正是從這天起,遠娘開始注意女兒的身子。原來一不留神,女兒的身子已經(jīng)熟了。她的腰胸腿臂哪樣兒都興沖沖地長著,長出了一身的彈性。有時冷不丁一眼撞上她的背影,似乎跟正常的妙齡姑娘沒啥不一樣。那時母女倆住的地方還是舊式宅院,周邊少不了熱心的鄰居。其中一位鄰居點撥遠娘說,遠巧再怎么也是個女人,女人都會生孩子的,趁著年齡好,趕緊找個人過過眼。隔幾天,這位鄰居真的領來了一個瘸腿男人。這男人坐在凳子上瞧不出腿壞,只是一張臉有些老,腦袋上還少了頭發(fā)。遠巧不懂得羞澀,走上前盯著男人的臉看了幾秒鐘,說不是不是。男人奇怪地問:“什么不是?”遠巧伸手摸了摸他禿亮的頭頂,說:“你不是覺新,覺新有很多頭發(fā)。”一個回合便弄得男人下不了臺。自此之后,遠娘再不敢應允別人的相親安排,自討沒趣了。她心里明白,遠巧這輩子注定沾不了婚嫁的邊兒。她的身子即使熟成了一只蘋果,這只蘋果也只能自然萎掉,而到不了男人嘴里。

        往后日子里,遠巧過得混沌平淡,跟以前沒什么兩樣。遠娘以為她已忘了那個電視劇和覺新,不想有一天她突然問:“遠娘說電視里的人回家了,覺新的家在哪里?”遠娘使勁愣了一下才記起自己的話,那是隨口一說的,現(xiàn)在卻不好應答。那電視劇故事講的是幾十年前的四川,跟現(xiàn)在離得太久,不能回到那兒去的。遠娘想了想說:“覺新的家很遠,在北京呢。”這回答也不算虛話,覺新在幾十年前的四川,演覺新的演員總在眼下的哪個城市,譬如北京吧。

        又過一些天,遠娘想到以后要替遠巧辦各種證卡,便教她寫自己名字。遠娘說:“日后要是領什么錢,你簽上自己名字,那錢才是你的?!庇终f:“一個人一輩子只有一個名字,要是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認,那等于站在鏡子前卻識不得里頭的人是自己?!边h巧不怕領不到錢,但怕在鏡子里認不得自己,所以趕緊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學寫。寫了兩三天,筆畫仍東倒西歪的站不住,但字形總算搭成了。遠娘剛想夸她,遠巧說:“寫一個名字不夠,我還要寫一個。”遠娘明白了,把覺新兩個字寫在紙上。這一回遠巧學得快,只用一天時間便讓覺新倆字在紙上顫巍巍站住了。之后一段日子,遠巧成了愛做作業(yè)的學生,得了空閑便趴在白紙上寫一堆覺新,又寫一堆遠巧??粗约汉陀X新在一張紙上擠來擠去,她會抿了嘴哧哧地笑。

        不過遠巧的這種快樂畢竟單薄,日子一多,便被時間淹沒了。時間有點像鎮(zhèn)子里的那條河水,動靜不大,卻留不住地往遠處淌去。過一些日子,衰老的宅院被拆掉重建。又過一些日子,母女倆住進新蓋的房子。又過一些日子,鄰居家響起鞭炮,原來娶了新娘。那新娘跟著日子走,隆起肚子又卸去肚子,生下一個嬰兒。嬰兒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很快變成會跑會說的調(diào)皮小子。調(diào)皮小子上完幼兒園,又進了小學,小學一年年讀上去,眼看要畢業(yè)的樣子。時間過得真是分明又模糊。

        到了幾年前的一個晚上,遠巧在電視機前正坐著,不知怎么突然變了顏色,哇哇叫起來。遠娘湊過去一看,見電視里正在播放那部老版的《家春秋》,屏幕下方還走過一行字,意思是懷念巴金先生。遠娘這才明白講《家春秋》故事的老頭兒去世了,他一去世,這部電視劇又被翻找出來。此時離上次播放已隔了十幾年,屏幕上的畫面顯得暗舊,場景也有些粗糙,但那覺新和電視里的人容顏不改,沒有一點點老去。老去的是電視外的人,遠娘和遠巧都已添了一把歲數(shù)。

        不過年月的流失并沒給遠巧帶來障礙,她的心情又被點燃了。她每天守在電視機跟前,一邊盯著覺新出場的鏡頭,一邊擔心著電視劇的結(jié)束。她好幾次用手觸摸屏幕,像是要扒開電視機的門闖進電視劇。又有一回她指著屏幕上的一個女人,說:“不喜歡她不喜歡她?!边h娘知道,這個女人叫梅,跟覺新挺要好。

        電視劇播完,遠巧又一次失了情緒。她一會兒低著頭坐到床邊,一會兒不知所措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嘴里念叨著“覺新又回家了覺新又回家了”。遠娘看她這樣,只好拿出一些安慰的話。她說:“覺新回家了還會再出門,他可以坐車子一路到杭州,再從杭州坐車子一路到昆城?!边h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接……接下來呢?”遠娘說:“覺新會找到咱們家的門,進來坐一坐,還喝一杯茶?!边h巧搶過去說:“一杯茶不夠,喝完了要續(xù)上?!边h娘說:“好吧,到時你盯著點兒,杯子里沒水了就趕緊續(xù)上?!边h巧高興地點點頭,又擔心地問:“房子很多在這里,他能找著咱們家的門嗎?”遠娘說:“能的,覺新是個聰明人,你呀只要安心在家里待著,就能等到他的?!?/p>

        遠娘的話讓遠巧有了期待。在不短的一段時間里,她的耳朵不敢偷懶,時時提著神去捉拿門口的腳步聲和敲門聲。她家的敲門聲實在不多,好不容易響起,奔過去打開,不是查電表的就是居委會的,偶爾還有上門推銷東西的。她的眼睛在那一刻總是一下子變得暗淡。失望之余遠巧追問過遠娘幾次,遠娘不好改口,便把話繞了圈子,說人家眼下正忙著,或者說出一趟遠門不容易人家沒準備好呢。有一次遠巧還想到了電話,她讓遠娘給覺新打個電話,催他快點過來。遠娘說:“我沒他的電話號碼哩,要是有我早打了?!闭f得遠巧嘟著嘴沒了聲響。

        遠娘覺著,女兒到底是個簡單的人,只要日子拉長了,再濃的念想也會淡去,就像一盆熱水,放上一段時間,總會慢慢涼掉。

        問題是,遠巧的念想沒有淡去。

        幾年過去了,現(xiàn)在遠娘知道,女兒的執(zhí)拗超出了自己預料。自己當年的隨口一說,似乎成了一張憑證被遠巧抓在手里不肯松開。

        也許是搬家的話題提醒了遠巧,接下來的一些天,她又開始拎了精神,讓耳朵和眼睛一起去關心門外的動靜。有時遠娘在屋子里做活兒,她就搬一張凳子坐在門口,看著上面的人順著樓梯走下去,又看著下面的人踩著樓梯走上來。她知道這些人加在一起叫鄰居,他們下去上來的跟她沒有關系。跟她有關系的是一個老不在樓梯上出現(xiàn)的人,他一時還舍不得露臉呢。下去上來的鄰居經(jīng)過遠巧時,偶爾也哈著調(diào)子打一聲招呼,好像她是一個小孩。遠巧嘻嘻一笑不怎么應答,她又不是小孩,而且心里還躲著秘密呢。好在她坐在那兒還不算很孤單的,因為身旁還有一只小花。小花不喜歡安靜,一會兒在桌子櫥臺上跳來跳去,一會兒又躥下樓梯不見了。不見了也不要緊,遠巧才不擔心呢,過不了十分鐘,它準會歡著身子跑回來。

        不過遠巧也留意了,這幾天小花不夠聽話。它好幾次跑樓下去玩兒,十分鐘不回來,又過十分鐘仍不回來,后來回來了臉上還沾著不高興,在她腿邊蹭來蹭去。遠巧嚴肅著臉不講話,但在肚子里已批評了小花。她說,我在等人,你卻這么貪玩,不對呢。她又說,你要聽我的話才好,你剛抱來時那么小,遠娘不要,是我吵著留下的。這么念說著,她又把手掌舉到眼前算了算,一根手指抵一個月,小花來家里剛好待滿十根手指了。

        遠巧的批評沒有管用。到了晚上,小花更不安分了,舉著尾巴亮著眼睛,稍不留神,已溜到陽臺玩去了。遠巧沒有再理它,看過電視便躺下了。睡著了不久,她似乎做了個夢。夢中沒有內(nèi)容,只響著一聲接一聲孩子的哭叫。這哭叫太擾耳了,讓遠巧醒了過來。這時她發(fā)現(xiàn)陽臺上也有哭叫聲,跟夢里的一模一樣。她靜了靜,才知道是小花叫的。小花不睡覺,卻在屋外鬧叫,這讓遠巧有些生氣。不過現(xiàn)在她沒工夫跟小花講道理,她只能把被子往頭上拉一拉,讓自己趕快再睡去。可被子并不好用,陽臺上的叫聲似乎更醒耳了,哀哀的、長長的,好像求著什么又求不到什么,久久不肯歇下。遠巧被叫得心里堵了東西,忙著身子往里打個滾兒,又往外打個滾兒,身上就是甩不掉那種難受。

        第二天起床,遠巧向遠娘告狀,說小花不好好睡覺亂喊亂叫。遠娘說:“小花一個人孤單,想尋個伴兒呢?!边h巧說:“小花不是一個人,我是它的伴兒嘛。”遠娘說:“它呀要找只男貓,你又不是男貓?!边h巧想一想說:“我知道了,小花要找只覺新一樣的男貓?!边h娘咧嘴笑了,女兒的話有時也挨邊的。遠巧說:“我對覺新有話就在肚子里說,小花這么亂喊亂叫,真不懂事?!边h娘說:“你別理小花,它叫幾天就好了?!边h巧說:“可它的聲音讓我睡不好覺,我夜里還踢了被子?!边h娘說:“你踢被子干什么?”遠巧說:“夜里我熱了。我翻身子,翻過來翻過去,身子就翻熱了。”

        其實身子熱了不光在夜里。白天洗澡的時候,她摸身上的肉,這邊一坨那邊一坨,捂在手里很舒服,心里也跟著跳跳的。洗完了擦干身子,她要在鏡子前站一站,鏡子不大,她看到的僅是一張臉,不過只要踮起腳尖往鏡子下方看,能看到白白的身條兒。身條兒凸出來又凹進去,白中還有黑,挺好看的。她對自己說:“這身子是遠巧的。”停一停又說:“這身子是遠巧的?!边@么說了兩句,她忸怩一下,感到身上微微燙了。

        還有一件事遠巧也是不安的。要見到自己的臉可以往鏡子前一湊,要見到覺新的臉只能在腦子里找。奇怪的是,不想找的時候,覺新一不小心就會溜出來,清晰地從眼前走過,有時還跟她打一聲招呼。這幾天很想找他,他的臉卻不見了。他好像跟遠巧玩起捉迷藏——遠巧的眼睛蒙上了手絹,每次追上去伸出雙手,抓到的總是個空。

        這天晚上,遠巧又在腦子里找覺新,左找右找沒有找到。遠巧有些懊喪,開始坐在電視機前摁遙控。她也知道覺新一時不會在屏幕上露臉,就像是一時不會在家門口出現(xiàn)一樣,可她還是忍不住把頻道自上往下摁一遍,又從下往上摁一遍,最后泄氣地停了手。此時屏幕上剛好有一對男女在唱歌,男的唱一句望一眼女的,女的唱一句也望一眼男的,接著兩個人一邊唱一邊拉了手。遠巧使勁摁一下鍵,關掉了電視,然后坐在那兒一抽一抽地哭起來。

        遠娘聽到動靜往遠巧跟前湊一眼,見她臉上淌了眼淚。遠娘說:“你多大年紀了,怎么說哭就哭了呢?”遠巧說:“我丟了?!边h娘說:“什么你丟了?”遠巧說:“我把覺新丟了,我腦子記不起他的臉了?!边h娘說:“唉,記東西就是這樣,有時候記起有時候記不起。你不去想它,它自己會跑出來的?!边h巧說:“遠巧怕。”遠娘說:“你怕什么?”遠巧說:“遠巧怕好幾樣?!边h娘說:“那你講講看?!边h巧吸一口氣說:“遠巧怕覺新跟我捉迷藏不出來,遠巧怕覺新對別人好不對我好,遠巧怕遠巧像遠娘一樣老……”遠娘說:“像我一樣老,你還早著呢?!边h巧說:“遠巧怕像遠娘一樣老還是等不到覺新,在家門口?!边h娘默一下臉,說:“你講的這幾樣東西呀其實就是一樣東西?!?/p>

        遠娘又想出門辦一件事了,不過這一回出的是遠門,還得攜著遠巧一起去。

        出遠門是稀罕事兒,需備好甲乙丙丁的。遠娘先翻出冰箱里的一支人參,連著幾天燉了盅湯喂到自己嘴里。她還信不過自己身子,得培養(yǎng)一些精氣神兒。接著把家里的存錢盤點一遍,取出一筆現(xiàn)金縫在衣服內(nèi)兜里。跟銀行卡相比,她覺得還是貼著皮膚的錢票讓人踏實。隨后倒騰一番衣櫥,揀出一些路途衣裳,又想一想,不忘了帶上幾瓶藥片以備急用。比較撓頭的是小花,不知該怎么安置才好。猶豫之中問遠巧,遠巧倒答得明白:“小花要跟遠巧一起出去玩,小花不會自己做飯,在家會餓著的?!边h巧又說:“小花聽我話,我不讓小花調(diào)皮在火車上?!边@幾天遠巧有些蠢動,她還不知道出門干什么,但對火車挺向往。她已經(jīng)很久沒坐過火車,差不多忘了火車是什么樣子了。

        遠娘知道出門干什么。這段時間她忽然明白,在自己徹底老去之前,替遠巧最應辦的不是找個住地。換句話說,自己前段日子的忙碌沒踩準點兒,把康寧醫(yī)院、慈養(yǎng)院、老人公寓這些地方加起來,也沒一件事重要。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就是讓遠巧見上覺新一面。

        遠娘要去的地方是北京。

        無根無據(jù)地找一個人很難,但也不是兩眼一抹黑的。遠娘一開始就在腦子里把覺新安在了北京,因為她有點知道演電影演電視的人都喜歡扎在北京。當然這只是猜的,算不得數(shù)。覺新也可以住在上海,也可以住在重慶、成都,反正不是小地方。覺新這樣的人不應該待在小地方。遠娘拿不定主意,上了四樓找一鄰伴兒。四樓這鄰伴兒跟她年紀相近,以前在老宅院里是對門,宅院變成火柴盒樓后成了樓上樓下,前后一算已照了幾十年的面。幾十年里這鄰伴兒也一天天老去,不過老出了一堆福氣,她有一個孫子在北京上學,上完學又留在了那兒。遠娘把覺新的事提個頭,鄰伴兒便笑了,說:“你是找覺新那個演員吧?”遠娘點點頭說是。鄰伴兒說:“北京那么多人,我孫子眼力再好,也認識不過來呀?!痹捠沁@么說,她還是馬上給孫子打了電話。第二天孫子回來信兒,說那個覺新真在北京。問怎么知道的,孫子說在網(wǎng)上查的,那人在北京一個話劇團混事呢。遠娘和鄰伴兒不懂網(wǎng)上的東西,倆人一合計,覺得有個單位就好辦,捏住線頭總能扯出要找的人。鄰伴兒說:“你到了北京先找我孫子,我孫子年齡沒多少,機靈倒有一些?!边h娘低一低聲音說:“你怎么不擋擋我,說這事不著調(diào)呢?!编彴閮簲[擺手說:“不說不說,你這事呀我心里明白個七八分呢?!?/p>

        遠娘先買了去杭州的汽車票。昆城鎮(zhèn)子不大,一口氣到不了北京,得從省城中轉(zhuǎn)。

        出發(fā)那天,母女倆起了個早。遠娘叮囑遠巧不要亂走亂跑,也不能讓小花亂走亂跑。遠巧認真點了頭。待上了車,遠巧發(fā)現(xiàn)每個人坐著都綁上了一條帶子,根本沒法亂走也沒法亂跑。倒是小花自在些,在她懷里待夠了,就跳到地上溜達,還高興地叫上幾聲。旁邊便有人吃驚,說車上怎么有動物,這動物是誰的?遠巧說:“你說得不對。”那人說:“怎么不對?”遠巧說:“小花不是動物是貓!”那人不吭聲了,拿眼睛看遠娘,遠娘趕緊招呼小花回到遠巧懷里。遠巧抱著小花,坐車的新鮮感慢慢漏掉。好在車上有小電視,放著一部電影,把她的注意力引了去。她盯著電影,眼皮落下又彈開,彈開又落下,到底沒能撐住。上午起得早,她的覺還沒睡飽呢。

        遠巧睡睡醒醒,朦朧中覺出一部電影放完了,換了一部,下一部電影快放完時,終點站杭州到了。遠巧隨遠娘下車出了站,發(fā)現(xiàn)圍上來許多人,嘴里說著旅館車子什么的。遠巧有些慌,緊緊護住小花和肩上的背包,好在遠娘還守著鎮(zhèn)定,走了一大段路后才開始向路人打聽旅店。旅店住下后,潦草吃了點飯,隨后遠娘顧不著休息,讓自己一個人出門。出門前她對遠巧說:“杭州有西湖有大商場,看來也沒空去玩了,咱們得養(yǎng)著力氣明天坐火車?!庇终f:“我現(xiàn)在去買火車票,你在房間里待著,想睡就睡?!边h巧說:“不想睡呢?”遠娘說:“不想睡就看看電視嘛?!?/p>

        遠娘走后,遠巧要看電視,摁了幾下遙控沒摁開電視——這兒的電視跟家里的不一樣呢。遠巧有些不甘心,又把遙控器上下瞧一遍,沒瞧出明白。這時小花好像不耐煩了,在屋子里轉(zhuǎn)悠兩圈,又用雙手在門上拍打幾下,一副要出門的樣子。遠巧扔掉遙控器,將門拉開一條縫,小花一癟身子溜了出去。遠巧不能不管小花,趕緊把門開大追出去。小花得了自由,撒著歡兒從樓梯一路下來,直接奔向旅店門外,遠巧緊著腳步隨在后面,只怕丟了小花的影子。小花跑過一條小街,她也跑過一條小街。小花拐入一條小道,她也拐入一條小道。小花進到一家點心店,她也進到這家點心店。點心店里有兩三個人,其中一個年輕胖子迎上來問:“要點兒什么?”遠巧喘著氣,說:“不要什么,我不要別人東西。”胖子奇怪一下,說:“我是說你要吃點兒什么?!边h巧說:“我不要吃點兒什么,我吃過飯了?!迸肿诱鷼猓』ㄒ换紊碜优芰顺鋈?,遠巧不甘落后用勁跟上,又追了一段路,終于嘻嘻一聲,把小花捉拿在手里。

        遠巧站在那兒轉(zhuǎn)一圈身子,發(fā)現(xiàn)四周有好幾條路,自己不知該走哪一條。她眨眨眼睛,選了一條路走進去,走一會兒覺得不對,反身走回來。又選一條巷子穿過去,巷子走盡了是一個新的不認識的路口。遠巧有些慌了,問懷里的小花:“你知道回去的路嗎?”小花沒心沒肺地喵了一聲,一點兒也不著急。遠巧又攔住一位路人,問:“你知道回去的路嗎?”路人說:“你是要回哪兒去呀?”遠巧使勁想一想,沒想起旅店的名字。

        這個陌生的下午,遠巧在倉皇中左走右走,不知走了多少時間,把自己走累了。后來她看中一家商店前的大理石石階,坐了下來。她看見許多汽車在眼前駛過,又看見許多人在眼前走過。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胖有瘦,卻沒有一個人認識她,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想回到哪個旅店。她有點想哭,馬上忍住了,她曉得在街上掉眼淚不好看。

        又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遠娘出現(xiàn)了。一臉水汗的遠娘進入遠巧眼中,馬上讓她跳了起來。她興奮地朝遠娘奔過去,好像是自己先找到遠娘而不是遠娘找到了她。這時遠娘嘴巴動了幾下,像要同時送出好幾句話,結(jié)果說出的只有一句:“我說過你不要亂走亂跑的!”遠巧滿臉委屈:“我沒有亂走亂跑,是小花亂走亂跑?!?/p>

        遠巧一邊壓著驚惶一邊跟隨遠娘走回旅店,她這才發(fā)現(xiàn)距離旅店并沒多遠。

        第二天上午母女倆去火車站坐車。因為有前一日的插曲,遠娘又囑咐遠巧一遍,讓她管好自己也管好小花。不想遠巧和小花過安檢時,還是遇到了麻煩。安檢員指著小花說了句什么,意思是不能捎上車。遠巧不明白,慌慌地退出來,眼睛趕緊找遠娘。遠娘沒料到這樣,心里埋怨自己啥也不懂。正無措著,旁邊有人看出了她們的困難,悄悄提醒說,得讓貓兒躲到包里或衣服里,換一個安檢門試試。遠娘醒悟了,拽著遠巧退到一個角落,把小花塞到旅行包里,閉上拉鏈只留一個透氣口子,然后走向另一個安檢門。倆人過了安檢員,見旅行包也從機器里順利滑出來。遠巧高興地說:“小花在玩躲貓貓呢?!边h娘差一點要伸手捂住她的嘴。

        遠娘一手拎著旅行包一手捏住遠巧衣角走進候車室,過了檢票口,在車廂里安頓下來,才松了口氣。待車子開動,她把小花從旅行包里抱出來,放入遠巧罩衣內(nèi)。遠巧見自己肚子凸起一塊,小花在里面一動一動,禁不住哧哧笑起來。她說:“遠娘,小花在衣服里要待多少時間?”遠娘低聲說:“這是動車不是汽車,啥時都不能讓小花亂跑的。”遠巧“嗯”了一聲,又說:“遠娘,這車子真好?!边h娘點點頭,開始打量起周圍。這車廂的確好呀,整潔寬敞,每人分到一個座位,不吵也不鬧,跟以前真是不一樣。

        以前的火車不是這樣的。以前的火車跟現(xiàn)在一比,差著百步遠呢。遠娘問自己,有多少時間沒坐火車了,或者說,離上次坐火車多少個年頭了?她粗略算一算,沒有算準。又把時間擱在遠巧身上一年年往前推,推到了遠巧的小時候。

        那時候,遠娘還是棉紡廠的細紗擋車工,老方還活得好好的。那時候,他們夫妻倆的所有心思加在一起只有一條,就是給女兒治病。為了外出治病,他們平日里沒頭沒腦地加班,等攢足了輪休日,便攜著遠巧去坐汽車、輪船和火車,目標是找到一家好醫(yī)院里的一位好醫(yī)生,然后捧出雙手從這位醫(yī)生嘴邊接住一句沾著光明的話。

        那時候的火車可真不好對付,它不是織布機,卻讓成千上百的身子像紗線一樣織在了一起。在熱氣騰騰的車廂里,有時花了很多力氣拿到的卻是尷尬。這樣的場景在記憶里存著好幾起,譬如一次剛好趕上一個什么節(jié)日,候車的人特別多,火車一到,車廂門口便被一大堆身子擠住。眼看正門無望,老方急了,瞅準一個窗口扒爬進去,又接手把遠巧抱入,當遠娘也蹬上窗口把半個身子塞進時,火車便開動了。她的兩只小腿留在窗外不停搖劃著,極力想結(jié)束這嚇人的場面——那時遠娘還是位懂得窘迫的女人呀。又有一次正是夏日,車廂走道里布滿了人,老方有座位,本來不用走動的,但他起了尿意,只好一腳一腳去擠開粘在一起的人群。過了好大一會兒,老方滿頭大汗回來了,悄悄跟遠娘說沒有尿成。遠娘問怎么啦,老方說廁所倒是進去了,可半天不能出水,一想才知道全變成汗水從身體出去啦。遠娘聽著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旅途上的辛苦斷斷續(xù)續(xù)吞吃了好幾年。每一次提起勁出門,帶回家的總是沮喪。在沮喪中,老方終于病了,而且是那種也需要出遠門求醫(yī)的病。但老方再也無心戀戰(zhàn)了,他說:“汽車輪船火車我坐夠了,我不想在路上跑來跑去了?!彼终f:“遠巧也別跑來跑去了,她的病跑不出一錢半兩的好,還是留點錢給她日后用吧。”之后老方吃些中藥,打點簡單的針,固執(zhí)地在鎮(zhèn)子里把日子一點點耗光。

        老方走時,遠巧十二歲,在那悲傷場合仍不懂得哭上一聲。遠娘淚眼瞧著女兒,記起了老方的話。母女倆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昆城。

        車廂里仍然安靜。只有到達??空緯r,喇叭里才會響起通知的聲音。若覺得這聲音與自己無關,也可以不去理它。

        車子過了兩站之后,遠巧不安分起來,她的身子扭了一下,又扭了一下。遠娘問她怎么啦,遠巧說:“小花要撒尿?!边h娘看她一眼,說:“是你要撒尿吧?”遠巧說:“小花要撒尿,遠巧也要撒尿?!边h娘用手指一指,告訴她廁所在前邊。說完了已醒悟,在這種陌生地方,遠巧做啥事都是不熟手的。她讓遠巧托好衣服里的小花,然后站起身,引著遠巧走到車廂頭部,扭開廁間的門。

        不一會兒,遠巧抱著小花出來,說自己和小花已尿好,又說小花不肯躲進衣服里了?;氐阶?,旁邊一位小女孩看見小花,稀奇地湊了上來,還用手去摸小花身子。遠巧護住小花說:“你只能摸一下。”小女孩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遠巧不高興了,說:“遠娘,她摸了兩下。”遠娘看看圍過來的眼光,趕緊說:“你讓小朋友再摸一下,小花還得回到衣服里去?!毙∨⒌昧吮阋怂频脑倜幌滦』ā_h巧解開一只扣子,讓小花進入衣服。

        小女孩的好奇沒有解除,她站到遠娘跟前說:“這只貓幾歲了?為什么要躲到衣服里邊?她是你的誰?為什么叫你遠娘?”遠娘一下子回答不了這么多問題,說:“你幾歲啦?”小女孩說:“我五歲了?!边h娘說:“這只貓呀歲數(shù)還沒你大呢?!毙∨⒄f:“那它為什么要躲到衣服里?”遠巧搶過去說:“小花怕被人看見。”小女孩追問道:“為什么怕被人看見?”遠巧想一想沒想出答案,這時旁邊有人插了一嘴:“這小貓呀怕羞,不敢見到車上的警察叔叔呢。”小女孩“咯咯”笑了,說:“我知道自己會怕羞,我不知道小貓也會怕羞耶?!?/p>

        遠娘瞧著小女孩,腦子里跳出遠巧五六歲的模樣。那時的遠巧腦子靈活,嘴巴也甜,“爸爸媽媽”的叫聲從早上響到晚上。遠巧是遠娘和老方年過三十才生下來的,找不到不疼愛的理由。遇上休息日,夫妻倆常常一人捏一只小手,帶女兒到鎮(zhèn)子郊外的野地里摘鮮花,或者拔狗尾巴草,或者捉飛來飛去的蜻蜓。若哪個晚上鎮(zhèn)子廣場上放露天電影,夫妻倆不敢擠人堆,就站在稍遠的地方,讓女兒騎上老方的脖子。女兒看一會兒銀幕,就會扭過腦袋叫一聲“媽媽”——暗色中她怕媽媽走丟不見了呢。那時候的遠巧呀管媽媽叫媽媽不叫遠娘,她認為遠娘是媽媽的名字,自己不好叫的。這種“媽媽”的聲音一直響到八歲。八歲那年出事之后,遠巧把眼前的媽媽喚做了遠娘,因為在狹小的日子里,她聽到的都是老方叫出的“遠娘”。她似乎忘記了“媽媽”的發(fā)音,而鸚鵡學舌地學會了“遠娘”這個詞。

        其實“遠娘”不是遠娘從娘家?guī)н^來的名字。遠娘嫁給老方時叫南韻。遠娘在棉紡廠上班時也叫南韻。南韻是多么好聽的名字呀,在那個年頭的鎮(zhèn)子里一叫,能叫出一點雅味兒來。這種雅味兒延續(xù)了幾年,突然變質(zhì)了,原因是遠娘的肚子在結(jié)婚幾年后仍沒有動靜。沒有動靜總得有一個說法,悄悄去醫(yī)院查了一回,不得原因,又悄悄訪問了一位中醫(yī),也不得原因。正無奈著,有人從名字看出了癥結(jié),說南韻不就是難孕嗎?天天喊著難孕,怎么懷得上孩子。這玩笑似的話進入老方耳朵,很快讓他調(diào)整了嘴巴。他不敢輕易叫喚南韻南韻了,又無法換為孩子他媽什么的,一時倒沒了合適的叫法。可能也是湊巧,老方不輕易叫喚南韻之后兩個月,遠娘就懷孕了。老方興奮之余,要搶先給腹中的孩子取名字。老方年輕時曾經(jīng)志在遠方,不想一直陷在了小鎮(zhèn),心中余下一些向往,于是在遠字上用腦子。用了兩天腦子,最后定下遠剛、遠巧兩個名字,提前分配給兒子或者女兒。兒子或者女兒有了名字,等于老婆也有了叫法,可以是遠剛他媽或者遠巧他媽,又因二選一的叫法暫時確定不了,干脆簡稱為遠娘。老方喚了幾遍遠娘,馬上覺得挺順口,仿佛早已臥在嘴里似的。

        女兒生下后,用走了遠巧名字。既然見著了孩子,老方應該把遠娘喚回南韻的,但他有些得寸進尺,有了女兒還想制造兒子,所以還是不敢輕易叫喚南韻。不過他的這個志向在一年年努力之后落了空,遠剛這個名字始終沒能用上。

        現(xiàn)在遠娘坐在火車上,禁不住想起老方當年取名字時的苦思樣子。他哪里知道一個遠字會在日后應了驗,名為遠巧的女兒,不僅在那幾年出遠門跑醫(yī)院,眼下又遠遠地去了北京。

        北京真的好大,明明是下午到的車,待找到價格合適的旅店住下來,已是晚上新聞聯(lián)播時間了。遠娘撇下困乏,先翻出鄰伴兒孫子的聯(lián)系號碼,給他打了電話。鄰伴兒孫子叫小乙,在北京待上幾年把舌頭練得有些肥大,講話卷卷的。倆人在電話里說了好一會兒才說明白旅店地址。

        睡覺前遠娘還做了一件事,把來北京見覺新的底兒變成簡單幾句話說給遠巧。此前她怕遠巧在途中守不住神兒,先壓住了沒講。現(xiàn)在馬上要辦這事兒,得預先讓遠巧心里過渡一下。遠巧一聽果然張開嘴巴嘻嘻地樂,樂了好幾分鐘停不下來。遠娘說:“就是見個面,瞧你高興成這樣?!边h巧收了嘴巴,清楚說出兩句讓遠娘有點吃驚的話。遠巧說:“遠娘說過覺新的家在北京的,很久以前。”又說:“遠巧以為遠娘忘了覺新在北京,遠巧想明天告訴遠娘的?!?/p>

        這天夜里遠娘沒睡踏實,半夜醒了兩回,兩回都聽見旁邊床上翻身的聲響。遠娘想,遠巧也睡不安穩(wěn)呢,不知是因為躺在一張新床上還是因為高興得亂了心。遠娘又想,遠巧早把北京跟覺新連在一起,這一點倒不肯糊涂的。

        第二天上午小乙來了。他是個瘦瘦的文氣小伙子,跟遠娘遠巧不算很熟但嘴巴熱情,管遠娘叫遠奶奶,也管遠巧叫遠姨。遠娘說:“小乙呀,遠奶奶第一次來北京,在這兒沒別的熟人,就指著你給引路的?!毙∫艺f沒問題沒問題,今天已專門請了半天假。又掏出一張寫著幾行字的白紙,說你找的是這人吧?拍過《家春秋》《夜幕下的哈爾濱》,早些年有點名氣。他報出這個人的名字,原來姓楊。遠娘說:“他叫啥名兒我不知道,這么多年我們一直叫他覺新。不改口了,還是叫覺新順嘴?!毙∫艺f:“網(wǎng)上說他現(xiàn)在部隊話劇團做事兒,我琢磨過了,咱們沒別的辦法,只能上門去碰碰運氣。”說著拿出手機上網(wǎng),手指劃動幾下,已查明白話劇團地址和坐車路線。

        遠娘遠巧隨小乙出門。遠巧欲帶上小花,被小乙止住,說這玩意兒進不了地鐵的。小花沮喪地叫了兩聲,被留在房間里。三個人上了街,先坐地鐵到西直門,又坐好幾站公交車,下車再走一小段路,便見到一個挺大的院子。院子門口掛著話劇團牌子,牌子旁邊是呈半圓形的傳達室。

        小乙讓遠娘遠巧在門口等著,自己進傳達室探問,探問一小會兒,目光暗淡地出來了。遠娘問怎么呢,咱們找錯地方啦?小乙說:“地方倒沒找錯,覺新是在這兒,而且還當著團長?!边h娘說:“這不挺好嗎?咱們也沒別的要求,就是見上一面扯幾句話?!毙∫艺f:“人家現(xiàn)在是團長,輕易不讓見呢,還說這兩天他剛好出差,讓見也見不著?!边h娘說:“這話聽著有點虛,像是揀個借口擋咱們呢?!毙∫艺f:“這門衛(wèi)挺擰巴,要不遠奶奶您再進去說說,我的年齡撬不動他?!?/p>

        小乙引著遠娘遠巧進了傳達室。傳達室坐著一位身穿無領章軍裝的中年門衛(wèi),一眼見到小乙,說:“呀小伙子,怎么又來了?我不是說今天見不著楊團長嘛?!边h娘趕緊說:“是我們要見覺新。”門衛(wèi)說:“什么覺新?”小乙說:“就是楊團長。”門衛(wèi)說:“嗬,楊團長還有這么大年紀的粉絲。”遠娘說:“別看我年紀大,我也知道這粉絲的意思。我可不是什么粉絲,我來是讓女兒見他一面?!遍T衛(wèi)看遠巧一眼,說:“原來這位才是楊團長的粉絲?!边h娘說:“她也不是什么粉絲,我們來找他是有別的事?!遍T衛(wèi)說:“什么事?”遠娘說:“這事兒挺簡單,可一時半會兒又說不清楚?!遍T衛(wèi)咕咕咕笑了,說:“說不清楚就不說了,反正我也沒時間聽。”遠娘說:“那能讓我們進去嗎?就一小會兒?!遍T衛(wèi)說:“嗨大媽,剛才我說過的話算是白說了,第一,能不能見楊團長不是我說了算,人家楊團長聽著叫團長,其實是正師級首長。第二,楊團長確實出差到外地去了,這兩天不在?!边h娘說:“怎么這么巧呢?我們來了他就出差去啦?”門衛(wèi)又咕咕咕笑了,說:“楊團長也不能因為你們要來就不敢出差了呀?!边h娘說:“那他啥時出差回來?”門衛(wèi)說:“這可說不準……”遠娘說:“我這把年紀了,你得給我說個準?!遍T衛(wèi)說:“嗨大媽,我是門衛(wèi)不是楊團長的秘書?!边h娘說:“那我只好明天再來?!遍T衛(wèi)看看遠娘又看看遠巧,嘆口氣說:“明天肯定見不著人,要不后天你來試試吧?!边@時小乙跟上一句:“你能不能把楊團長的手機號碼給我們,到時我們先打個電話?!遍T衛(wèi)“哼”了一聲,說:“你這愣小子說話真不靠譜,我們這兒名人多著呢,不光楊團長,還有郭達魏積安一溜兒,哪個人的號碼從我嘴里溜出去,我的飯碗就咣當一聲砸地上了?!?/p>

        三個人只好先回去,把公交車和地鐵又坐了一遍。從地鐵口出來,小乙問遠娘明天怎么安排。遠娘說:“明天你別管我們了,可不敢老占著你時間。”小乙說:“北京玩的地方挺多,你們可以參加一日游什么的?!边h娘搖搖頭說:“我得先省著力氣呢,把見面的事辦好,才能騰出心思去玩?!毙∫疫肿煲恍φf:“遠奶奶,其實今天我挺想看到遠姨和那位覺新怎樣見面的。”遠娘說:“你呀想順便看個熱鬧?!毙∫艺f:“這件事一開始我就覺得有趣,還有點不明白?!边h娘說:“不明白什么?”小乙說:“不明白為啥非得讓遠姨與覺新見上一面?!边h娘說:“這事兒挺簡單,可一時半會兒又說不清楚?!毙∫艺f:“那我就不多問了遠奶奶,反正后天我還來?!边h娘說:“你上著班老跑出來是不是不好?”小乙說:“沒事兒,我再請半天假,正好湊成一天整數(shù)。”

        第二天母女倆待在房間里養(yǎng)著力氣。房間小,又沒家務活兒干,時間就容易過得慢。吃了午飯睡過小覺,遠娘覺得身上力氣多了出來。她想了想,決定去天安門看一眼。以前她和老方帶著遠巧跑過不少地方,偏把北京省下了,因為那時的北京實在太遠?,F(xiàn)在到了這兒,總該先見一見天安門的。她對遠巧說:“你還得讓小花一個人待在屋子里?!边h巧說:“為什么?”遠娘說:“咱們?nèi)タ刺彀查T?!边h巧說:“天安門是誰?他今天不出差嗎?”遠娘樂了說:“天安門才不會出差呢?!?/p>

        遠娘攜著遠巧去坐地鐵。她打聽好了,地鐵連著天安門,省事得很。只是坐地鐵的人太多,沒了小乙的引路,心里有些不穩(wěn)。遠娘捏緊遠巧的手,隨一堆人上車,過一會兒又隨一堆人下車。上到路面才知道,還是早下了一站,這兒是王府井,買東西的熱鬧地方。好在一站地不算遠,腿沒走累就能到的。母女倆沿著人行道往前走,走著走著遠巧興奮起來,說:“遠娘,這兒的路真大,比鎮(zhèn)子里的路大?!边h娘說:“嗯,這是北京呢?!边h巧又說:“遠娘,這兒的屋子真高,比鎮(zhèn)子里的房子高。”遠娘說:“嗯,這是北京呢?!庇肿咭唤芈?,遠巧說:“遠娘,這兒的人真難看……”遠娘瞧旁邊,原來有兩位黑人舉著相機在拍照。遠娘說:“噢,他們是外國人,他們可不是北京的?!?/p>

        說話間,前方出現(xiàn)了天安門的遠影。這影子越變越大,近到了眼前。遠娘停一下腳,大聲說:“遠巧瞧準啦,這是天安門?!边h巧嘻嘻笑了:“原來這是天安門?!眰z人又往前走過長長的觀禮臺,站到金水橋跟前。周圍的人挺多,但沒有影響她們的目光,天安門的氣勢讓她們的眼睛睜得很大。遠巧突然說:“這天安門跟我熟,在哪兒見過。”不等遠娘搭話,她已經(jīng)記起了什么:“我知道了,跟覺新一樣。”遠娘說:“什么跟覺新一樣?”遠巧認真地說:“我見過天安門,在電視里?!?/p>

        下一日上午,小乙準時來了,三個人伴在一起出發(fā)。因為是熟路,這一回覺著走得快。到了那傳達室,里邊坐著一門衛(wèi),還是原來那位。他正拿著一根香煙橫在鼻子下面拉來拉去,見了來人,說:“嗬,又是原班人馬?!毙∫宜闶庆`活,抓起桌上一只打火機點上火,遞到香煙旁邊。門衛(wèi)推開打火機,說:“我戒煙啦?!边h娘說:“你們……那個團長來了嗎?”門衛(wèi)說:“來倒是來了,不過……”遠娘趕緊說:“是您讓我們今天來的。”門衛(wèi)說:“我是說過你們今天可以來,但沒說過一定可以見到他?!边h娘說:“為什么嘛?”門衛(wèi)說:“見團長總得有個理由呀?!毙∫矣帧芭尽钡攸c亮打火機,送到門衛(wèi)嘴邊。門衛(wèi)一口吹滅火苗,說:“我說過我戒煙啦!”遠娘說:“我們母女倆坐了幾千里地的火車,在北京已等了兩天,為的就是見你們團長一面,說上幾句話,這理由還不夠嗎?”門衛(wèi)看看遠娘又看看遠巧,對小乙說:“這理由夠嗎?”小乙說:“夠了夠了,這理由夠了!”門衛(wèi)說:“夠了我就打個電話,給楊團長秘書?!?/p>

        門衛(wèi)抓起話筒撥出號碼,說了好幾句話,然后放下話筒把手一攤說:“秘書沒有同意?!边h娘說:“為什么嘛?”門衛(wèi)說:“你們也聽見了,他問是粉絲嗎我說不是,他問有什么事我說事兒好像不大就是想見一面,他說團長正忙著呢?!边h娘動一動嘴巴,不知怎么辦好了。小乙說了聲等等,轉(zhuǎn)身跑出去很快又跑回來,手里多了一包香煙。他喘一口氣,把香煙擱在桌子上。門衛(wèi)說:“這是干嗎呢?我說過我已經(jīng)戒煙啦。”遠娘想起什么,說:“剛才你忘了說我們坐幾千里火車還等了兩天?!遍T衛(wèi)說:“不是忘了說,是他沒問。”遠娘說:“你還忘了說我們就占用幾分鐘耽誤不了他的事,你還忘了說我年紀一大把已來了兩趟?!遍T衛(wèi)說:“不是忘了說,是……嗨大媽你還挺難纏!”遠娘說:“麻煩您拿這些話跟他再說一次?!遍T衛(wèi)猶豫一下,說:“我要再說一次嗎?”小乙說:“要的要的,您再說一次?!遍T衛(wèi)只好拿起話筒又撥一次,把遠娘要說的話轉(zhuǎn)說給那秘書,之后淡著臉等著,等了片刻,話筒里傳來同意的聲音。門衛(wèi)擱了話筒,臉上浮起一個自我表揚,說:“干得不錯!”又說:“不過團長只答應給你們十分鐘?!?/p>

        三個人依著門衛(wèi)的指示,在院子里找到一幢紅磚樓,上了三樓,被一位秘書模樣的人接住。為了不讓場面出現(xiàn)忸怩,遠娘覺得有些話得先跟覺新墊個底,便讓小乙陪遠巧在外面候著,自己隨在秘書后面進了一間小會客室。

        遠娘在沙發(fā)上坐下,心里突然躥出一陣慌,她怕自己說不好事情的緣由呢。秘書進里屋遞了話馬上出來,給遠娘泡了一杯茶。遠娘手里捧著茶杯,眼睛盯著里屋門口。很快里屋出來一個人,塊頭挺大的樣子。遠娘定定睛,發(fā)現(xiàn)不是覺新。覺新的臉是清瘦的,這人卻長著一張圓胖臉,五官有點肥,還掛著兩坨眼袋。他在對面沙發(fā)坐下,說:“大媽,您找我?”遠娘趕緊說:“我是找楊團長?!睂γ娴娜苏f:“我就是呀,您有什么事嗎?”遠娘一愣說:“你是楊團長?你怎么能是楊團長?”對面的人樂了,說:“我怎么就不能是呢?”遠娘說:“你們這兒……幾個楊團長?”對面的人說:“就我一個呀,怎么,我不像個團長?”遠娘說:“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我原來以為呀……”嘴巴一慌,腦子跟著亂了,她想小乙在網(wǎng)上弄來弄去沒弄對人,把飯鍋蓋兒擱在了菜鍋上。對面的人說:“大媽您別著急,有話慢慢說。”遠娘把手中杯子放到茶幾上,鎮(zhèn)定一下說:“這位首長,對不住了,看來我是找錯人啦?!睂γ媸组L說:“沒關系大媽,您先喝口茶歇歇神兒?!边h娘站起身說:“不啦,我已經(jīng)打擾您了!”又補上一句:“好在我上了年紀,錯了事也不會臉紅。”對面首長呵呵一笑,扇扇手示意秘書送客。

        遠娘出了房門,被小乙遠巧迎住。小乙說:“怎么樣?”遠娘說:“先下樓吧?!毙∫页砸惑@說:“不讓遠姨見面啦?”遠娘不吭聲,攙著樓梯扶手下樓,到了院子里,才對身旁的小乙說:“錯了,你弄錯人了,這個楊團長不是覺新。”小乙又吃一驚,嘴巴張一張沒出來聲音,腳步已慢了一截。過了幾秒鐘,他回過神來,趕緊追上去說:“遠奶奶,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是還怕被門衛(wèi)撞見。三個人過院子大門時,靠著另一側(cè)快步走出去。到了大路上,小乙不甘心自己的失誤,掏出手機查資料,很快淘到兩張照片。他把手機舉到遠娘眼前,說:“遠奶奶,這是以前的覺新吧?”遠娘看一眼,說是。小乙手指在顯示屏上一劃,說:“這是現(xiàn)在的楊團長吧?”遠娘點點頭,說是。小乙說:“可他們是一個人呀。”遠娘說:“不是!”小乙說:“怎么不是?這楊團長演過以前的覺新,你再看看這文字說明?!边h娘說:“可他們倆的臉差著一丈遠呢?!毙∫艺f:“差著一丈遠是因為隔著二十多年呢。我二十多年前也就是一無齒娃娃,跟現(xiàn)在差著二丈遠還不止?!毙∫业脑捵屵h娘臉上一愣。她也知道時光已過去許多年,可腦子仍固執(zhí)地存著電視劇里覺新的模樣,楊團長乍一出現(xiàn),壓根兒沒去想把他的胖臉往覺新上靠?,F(xiàn)在將楊團長的五官細琢磨一下,他的眼睛嘴巴還有鼻子,真還存著覺新的影子呢。遠娘又把小乙手機拿到眼前,來來回回地看,越看越覺出兩張臉的相似。遠娘難為情起來,說:“小乙呀,你剛才說的不好意思輪到遠奶奶來說了?!?/p>

        三個人掉轉(zhuǎn)身子又去找那門衛(wèi),這一回門衛(wèi)不高興了,說:“出來進去的,這是什么情況呀?”遠娘沒法解釋,嘴巴動一動說出一句:“小乙呀,替我再買一包煙去?!毙∫摇鞍ァ绷艘宦暎婚T衛(wèi)攔住,說:“你們折騰什么呀,想再見一回楊團長?”小乙說:“對對。”門衛(wèi)說:“不可能啦,楊團長馬上要出門了!”小乙剛要懊喪,突然眼睛一亮:“楊團長要出門?那我們在這兒等他?!遍T衛(wèi)說:“你們想攔截楊團長?”遠娘連忙說:“不是攔截不是攔截,你看我們這樣的,不是上訪不是壞人,我們就想再跟他說幾句話?!遍T衛(wèi)懶了臉,不想多搭話了。

        遠娘拽了遠巧小乙走到大門旁側(cè),等著楊團長的車子出現(xiàn)。小乙想一想又跑回傳達室,因為出來的車子可不止一輛,得隨時守著門衛(wèi)的提示。

        這時遠娘想到一個重要細節(jié),就是趕緊讓遠巧腦子預先過個渡,接受覺新變胖變老的信息。她湊近遠巧的臉,說:“今天過來是見覺新的對吧?”遠巧說:“對的,我要見覺新老見不上?!边h娘說:“待會兒見到覺新你能把他認出來嗎?”遠巧說:“能的,我能把他認出來?!边h娘說:“可是你腦子里的覺新是二十多年前的覺新,這么多年過去,人是會變老的。”遠巧不明白地瞧著遠娘。遠娘說:“不光變老,一張臉還會變胖變圓?!币娺h巧還是茫然,遠娘又說:“就像是我,二十多年前皺紋很少現(xiàn)在皺紋擠來擠去,二十多年前頭發(fā)黑的現(xiàn)在變白了?!边h巧說:“遠娘說皺紋說頭發(fā),要遠巧做什么?”遠娘說:“我是讓你認人的時候得看準了,別錯了眼?!边h巧似乎明白了,說:“遠娘要遠巧別看錯遠娘的臉?!庇指吲d地說:“我不會的,遠巧眼睛好,能把二十多年前的遠娘認出來,也能把現(xiàn)在的遠娘認出來。”

        正這么說著,小乙站到傳達室門口喚了一聲,又指了指手。一輛黑色小車從院子里駛出來。遠娘沒有猶豫,跨前一步擋在路口。車子停住了,一塊車窗玻璃降下來,現(xiàn)出楊團長的臉。遠娘緊著腳步湊上去,嘴里叫了兩聲楊團長。楊團長說:“又是大媽您,怎么回事呀?”遠娘說:“對不住啊楊團長,剛才我說找錯人了,其實呢沒錯兒,是我年紀大了眼睛花了。”楊團長說:“您到底找誰呀?”遠娘說:“我找覺新,二十多年前電視劇里你演過覺新吧?”楊團長愣一下,瞧著遠娘點了點頭。遠娘說:“這就好了!是這樣的,許多年里我和女兒一直惦記你,想見你一面?!睏顖F長臉上跑過一道光亮,滿足的微笑從他的眼睛溢出來。他推門出來,站到遠娘跟前說:“這么久了還記著,呵呵,觀眾還真是可愛?!庇謫枺骸澳銈儚哪膬簛淼??”遠娘說:“浙江,算起來幾千里地呢?!睏顖F長有些感動了:“這么遠過來,大媽您心意不輕啊?!边h娘說:“我不是為自己,我是為了女兒,女兒一直想見到你?!彼堰h巧拽到楊團長身前,說:“遠巧,這就是覺新?!边h巧看了一眼楊團長,搖一搖頭說:“他不是覺新。”遠娘說:“遠巧你得細看,他是覺新,覺新現(xiàn)在就站在你眼前?!边h巧盯著楊團長的臉看了好幾秒鐘,又搖搖頭說:“遠娘撒謊,他才不是覺新!”楊團長有點懵,說:“什么意思,這是干嗎呀?”遠娘說:“我女兒腦子不靈光,可她真的特別想見到你?!睏顖F長的臉有了一層迷茫。遠娘顧不上解釋,又急著對遠巧說:“人家覺新馬上要走的,你得趕緊把他認出來呀?!边h巧近前一步,突然伸手在楊團長臉上摸了一把,說:“這么多肉肉,他不是覺新,覺新的臉不是這樣的?!睏顖F長擋開遠巧的手,很想生氣又不便生氣。遠巧嘻嘻一笑,說:“他的臉圓圓的,像小花?!睏顖F長說:“小花是誰?”遠巧說:“小花是一只貓?!睏顖F長使勁擰一下眉,想說什么忍住了,轉(zhuǎn)身坐回車子,砰地把門關上。車子抖動一下,像是惱火地跺一跺腳,一溜煙開走了。

        遠娘看看遠巧又看看遠去的車子,有些愣怔。小乙跑過來站到旁邊,看看遠巧又看看遠去的車子,也有些愣怔。他嘟囔著說:“我請了兩個半天假,很想看看這倆人怎么見面的,原來一點兒也不好玩?!?/p>

        遠娘遠巧回到住處,小乙趕去上班。臨別時小乙問遠娘還有啥打算,遠娘說沒啦,這件事就算收尾了。小乙說那就揀幾個地方逛逛唄,他報了三四處游玩點。遠娘說你忙去吧,我們現(xiàn)在是閑人,自己會玩好的。

        其實遠娘已丟了游玩的興致。正事沒辦好,心里少了一個爽字,再說遠巧去看古跡景色,再好的東西在她眼里也只是房子和人。

        這天下午遠娘不甘心地待在房間里,把見覺新的事想了一遍又一遍,角角落落都去過了,也沒想出什么補救的辦法。到了最后遠娘苦笑一聲,給自己定了主意,明天買票后天回家。

        第二天上午遠娘起床,見遠巧擁著小花賴在床上,臉上還沾著笑意。遠娘問:“呀,什么事讓你揀到了高興?”遠巧彈開眼睛說:“遠巧做夢了?!边h娘遲疑一下,問:“夢到覺新啦?”遠巧說:“不是覺新,是一個女人?!边h娘說:“那個女人怎么啦?”遠巧說“那個女人頭上有花,穿著白衣服,是好看的裙子?!边h娘說:“是那種婚禮上的婚紗吧?”遠巧哧哧笑了,說:“遠娘猜,那個女人是誰?”遠娘明白了,故意不說。遠巧說:“是遠巧,那個女人的臉是遠巧?!边h娘說:“你昨晚上看啥電視了?”遠巧說:“遠巧臉上有羞,像個新娘子?!边h娘說:“你呀準是把電視里的場面帶到了夢里?!?/p>

        遠娘買來早餐先吃了,叮囑遠巧陪小花留在房間里,自己去買車票再買些糕點什么的。遠巧說:“遠娘去買車票干什么?”遠娘說:“回家呀,咱們不能老待在北京。”遠巧說:“覺新在北京,咱們還沒見著。”遠娘沒有吱聲。遠巧又說:“覺新在北京,咱們還沒見著。”遠娘只好說:“你再睡一會兒,興許還能做一個夢,夢里沒準兒會遇到覺新的?!?/p>

        遠娘出了房門到服務臺,問哪里可以買到火車票。服務員說我們這兒廟小,前邊有家賓館大廳里就有。遠娘花幾分鐘走出胡同,果然見到一家賓館,走進去又果然見到一訂票處。訂票服務生一邊查電腦一邊說明此處買票得收手續(xù)費。遠娘沒有猶豫,掏錢把票買下。

        接下來該是買些糕點雜品。這些東西附近商店也有,但遠娘記住了上次那個叫王府井的地方,她想順便看一眼北京街市的熱鬧。這么尋思著,她去坐了地鐵。遠娘對地鐵已不陌生,不過因為是一個人,仍緊了心,在車廂里老提醒自己的耳朵不要出錯。到王府井上了路面,她順著人流往街中心走。此時是春末日子,天空卻有些陰郁,街面上見不到陽光,能見到的是擁擠的身子和繁雜的廣告。遠娘正覺得眼睛有點晃,耳朵收到一陣琴聲。掉了頭去找,見街邊席地坐著一位拉二胡的老頭兒。他衣裳陳舊,臉上黑白分明,黑的是膚色,白的是一綹長須。他垂了眼,兩只手不?;顒又鲇崎L的琴音。那琴音低沉孤獨,哀哀的、涼涼的,像是講著一個傷心又無奈的故事。

        遠娘掏出一塊硬幣彎身放到老頭兒跟前的一只碗里。抬起身子的時候,她突然感到心里滲出了一縷悲憐。這悲憐不是給別人而是給她自己的。她慢著步往前走,腦子里涌出許多念頭。她想,這一趟北京跑得辛苦,可再辛苦也不能把時光變回去,時光變不回去遠巧就認不出覺新,認不出覺新這一趟北京算是白跑了。她想,遠巧好歹也是個女人,一個女人心里存了一個喜歡的男人,卻不能見上面說上話,這多么說不過去。她又想,自己老了,老去之前就想讓遠巧嘗一口幸福的特別滋味,可現(xiàn)在再也捉不到這種機會,再也捉不到了……

        這么想著走著,走著想著,遠娘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有了淚水。淚水一旦出現(xiàn),正好調(diào)動了她的憋屈,又引出更多的淚水。遠娘似乎好久沒流淚了,既然流了,便不打算止住。在這陌生的北京大街上,她不需要搭理別人,她允許自己哭一回。

        她的哭是沒有聲音的,臉上甚至顯著平靜,但平靜中又滾動著難過。她的難過從眼里出來,濕淋淋地布在臉上。

        遠娘就這樣帶著無聲的眼淚往前走。很多人從她眼前行過,一些人沒留意到她,一些人留意到了她。留意到的人免不了愣一下,然后走了過去。

        終于有一對年輕夫妻走過去后停住了腳步。倆人說幾句話后反身走回來,趕上了遠娘,其中的年輕女人先說話:“大媽您怎么啦?”遠娘看她一眼,繼續(xù)走路。年輕女人追著腳步說:“大媽您沒事吧?”遠娘擺擺手表示別管我。年輕女人說:“大媽有什么事我能幫您嗎?”遠娘又不吱聲。這時年輕男人說:“大媽我猜一猜,您是身上的錢被偷走了?”又說:“難道是您的身體查出了不好?”見遠娘沒響應,年輕男人說:“我再猜一個,您是為兒子或女兒的事傷心?!边h娘腳步停了下來。年輕男人趕緊說:“您兒子女兒對您老不好?”遠娘搖搖頭。年輕男人說:“您兒子女兒的生意跌了跟頭?”遠娘又搖搖頭。年輕男人說:“您兒子女兒……”遠娘說:“我沒有兒子。”年輕男人說:“那就是您女兒的事了,她到底怎么啦?”遠娘用手掌在臉上抹了一把,說:“這事兒挺簡單,可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蹦贻p男人說:“那您慢慢說,我們今天帶著一大把時間。”年輕女人說:“前邊拐角有個茶館,大媽您要是不反對,咱們在那兒坐著說說話兒。”

        一刻鐘后,遠娘和年輕夫妻坐在了茶館的一張桌子前。此時遠娘已收了眼淚靜下情緒,對著眼前的年輕男女和茶水瓜子,她有些感激又有些疑惑。她說:“我能不能先問一句,剛才我跟前有一街子的人,為啥他們都走過去了偏偏你們倆肯搭理我?”年輕夫妻相視一笑,臉上似乎有點頑皮又有點不好意思。年輕女人說:“是這樣的大媽,很多年以前,也是在王府井大街,也是在熱鬧的人群里,一位上年紀的大爺淚流滿面、旁若無人地走了過去,這讓一位男士相當吃驚。這位男士是一個作家,他花時間去猜這位老人為什么在大街上哭,后來他猜出來了,就寫了一部長篇小說。這部小說很著名,叫《許三觀賣血記》?!边h娘聽得有些暈,說:“這跟你們有啥關系?”年輕女人指著年輕男人說:“因為他也是個作家?!蹦贻p男人嘿嘿一笑說:“未成氣候未成氣候,還是二分之一的作家?!边h娘說:“怪不得你剛才猜我的哭了?!蹦贻p男人說:“我猜得不好,我們還是聽您來細說吧?!边h娘就把遠巧的事掏出來,說了她小時候的不幸事故,說了她對電視里覺新二十多年的惦念,說了這次來北京的白費辛苦。遠娘說:“我女兒在世上走了一遭,卻沒能嘗到男女歡喜見面的那種特別滋味,這種滋味在她心里哪怕停留五分鐘十分鐘,也算是經(jīng)歷過了,可她就是沒法得到,想到這個呀我很難過?!?/p>

        年輕男女聽得臉上一片愣怔,半晌沒說話。遠娘說:“你們能聽懂我的意思嗎?”年輕女人醒過來說:“能能,我們能聽懂。”年輕男人說:“您的故事比我想象的要有意思,我就是猜十次二十次也猜不準您為什么而哭?!蹦贻p女人說:“是呀,像您這個年紀的母親有這樣想法真是難得!方才我心里晃動了好幾下,真的真的?!蹦贻p男人說:“我想我們得幫著做點兒什么?!边h娘說:“這倒不用,我想過了,我女兒認不出那位覺新也就沒啥辦法。”年輕女人轉(zhuǎn)臉對年輕男人說:“你是二分之一的作家,有想象力,你拿出個主意?!蹦贻p男人想一想說:“我們能不能重新找到那位覺新,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再見見遠巧……大媽您女兒叫遠巧對吧?”遠娘說:“是叫遠巧,問題是遠巧不認這位覺新現(xiàn)在的臉,這樣再見一次面兩次面也沒用?!蹦贻p男人說:“我們可以開導開導遠巧,讓她懂得現(xiàn)在的臉是由過去的臉演變過來的?!边h娘說:“遠巧腦子不好,容易認死理,說不動的?!蹦贻p女人說:“我想到一個辦法,既然在臉上做文章,不妨找一個人替他?!蹦贻p男人說:“什么意思?”年輕女人說:“眼下電視里有不少模仿秀節(jié)目,咱們也想法去找出一張跟以前覺新相像的臉?!蹦贻p男人一笑說:“你這辦法倒也大膽,可覺新雖當著團長,畢竟是個早已過氣的演員,哪個電視臺會愿意上他呀?!蹦贻p女人聳聳肩有些掃興。年輕男人:“不過你這想法勾引出我一個想法……”年輕女人說:“注意,不能亂用勾引這種詞兒。”年輕男人說:“電視搞不成,打電腦的主意呀。咱們在網(wǎng)上放一個征人帖子,附一張覺新劇照,再寫上一筆資金,誰覺得自己像,就過來面談十分鐘。十分鐘賺一筆獎金,還是有誘惑力的。當然要拿走獎金也是不易的,因為要得到遠巧認可。”年輕女人說:“這是模仿秀的變種,好像有點靠譜?!边h娘說:“你們是說讓遠巧認錯人,把別人認愛覺新?!蹦贻p男人說:“是的,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讓遠巧認為見到了覺新,并產(chǎn)生幸福的感覺?!边h娘說:“這合適嗎?這么巧就能找到一個跟覺新很像的人?”年輕女人說:“大媽,北京人多,可以試試的?!边h娘猶豫一下說:“你剛才說……獎金是多少?”年輕男人說:“這個您甭操心,我們來解決?!边h娘說:“我已買了明天的火車票。”年輕男人說:“這個您也甭操心,我們幫著退掉就是了?!边h娘說:“我們在北京可待不了太久。”年輕男人說:“很快的,也就多待個幾天?!?/p>

        遠娘在心里找一找,再找不到反對的理由。她喝了一口茶,說:“跟你們兩位說了這么多話,還不知道你們叫啥名字?!蹦贻p女人抿嘴一笑說:“我叫小靜,這位二分之一的作家筆名叫游手,游手好閑的游手,您叫他小游好了?!边h娘說:“小靜小游,有句話我得說出來,不然不踏實——你們幫我做這件事為的是啥?”小游說:“這么說吧,做這種事就像是做慈善,也許能找到點兒高尚的感覺。”小靜說:“還有呀,他眼下是二分之一的作家,總想找有趣的故事把另外二分之一補上?!毙∮魏俸僖恍φf:“大媽您瞧瞧,她此言一出又把高尚降為功利了?!边h娘也樂了,并想起剛才說的在街上流淚的老頭兒,便追問一句他為什么哭。小游說:“那老人一輩子賣血,因為年紀大了再也賣不出去,就傷心哭了?!边h娘點點頭說:“這老頭兒哭得稀奇,跟我不一樣哩?!?/p>

        遠娘退了車票,在旅館里等消息。等了兩天,等到床頭的電話鈴聲。電話里是小游的聲音,說事情進展不錯,有幾個人應征,攏在一起明天上午一塊兒見,地點就在旅館房間里。小游還補了一句,明天是星期日,方便召喚人。

        第二天上午,遠娘剛收拾好房間,小游小靜便來了,進門見著遠巧,打招呼說:“這是遠巧吧?”遠巧“咦”一聲說:“你們怎么知道我名字?”小靜說:“我們會猜?!边h巧將小花撈到懷里,說:“你猜猜它的名字?”小靜一愣,笑了說:“看來遠巧不好糊弄呢,待會兒來的是不是覺新,遠巧一準也能瞧個明白?!毙∮伪惆丫W(wǎng)上征人的事向遠娘說了個大約:雖然征人帖子沒說緣由,但亮出一張照片和獎金,還是引來許多好奇目光,結(jié)果很快被轉(zhuǎn)貼了五六千次。轉(zhuǎn)貼次數(shù)一多,總有躍躍欲試的響應者,點一點竟也有四個人。

        正說著話,一位應征者來了。他一進門,遠娘便失了望——他的臉除了輪廓,五官細節(jié)離覺新都差著不少。遠巧看一眼來人,跟沒有看似的,低了頭顧自和小花玩兒。小游給見面提個頭,來人一搭話,帶著滿嘴的川腔。他說自己是四川人,和覺新是老鄉(xiāng),眼下在北京打工。接著他開始介紹覺新,倒像是在分析小說中的人物。小游打斷他說:“剛在網(wǎng)上查的吧?”來人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小游說:“我們不是聽你分析覺新,我們是看你像不像覺新?!眮砣苏f:“不像嗎?”小游說:“不像。”來人說:“一點兒也不像?”小游說:“最多像個百分之十?!眮砣顺聊幌?,嘟囔著說了好幾句話,意思是你的獎金是八千元,我像百分之十,能不能也給百分之十獎金。小游酸著嘴不知說啥好,一擺頭跟小靜說:“你跟他講!”小靜沒講什么,掏出五十元給他做車費,來人說:“那我的誤工費呢?”小靜笑了說:“今天是星期天,你就當逛一回街吧。”

        剛把第一位打發(fā)走,第二位便來了。這一位打扮講究,不僅衣服精致,頭發(fā)也油亮有型。他的出現(xiàn)很容易引起注意。遠巧也認真盯了他看,不過看的是耳朵,因為那兒掛著銀色耳環(huán)。耳環(huán)男掃一眼房間,說:“我是來應征的,沒走錯地方吧?”小游說:“地方?jīng)]錯兒,不過你覺得自己像覺新嗎?”耳環(huán)男說:“我覺得自己氣質(zhì)像,不少人說我像舊年代大家庭里的人。至于我的臉,不妨試個妝塑個型,會比覺新原來那張臉好看。”小游眨眨眼說:“你以為我們在拍電視?。俊倍h(huán)男說:“難道不是嗎?”小游說:“還真不是!拍電視劇需要這樣招演員嗎?而且掛著賞錢?!倍h(huán)男:“那你們到底想干嗎呢?”小游指著遠巧說:“就是讓這位大姐鑒別一下,看你像不像覺新?”耳環(huán)男輕聲說:“她是導演?不像呀?!毙∮握f:“我說過了,我們不是拍電視劇?!倍h(huán)男眼睛移向遠巧,說:“那您想鑒別什么?您怎么鑒別?”遠巧笑嘻嘻地說:“你有耳環(huán)?!倍h(huán)男摸一下自己耳朵。遠巧又說:“你像個女人。”耳環(huán)男愣怔著說:“我不明白?!庇致酒鹕?,將手一攤說:“我很不明白!”小靜趕緊扮出好臉打圓場,將耳環(huán)男送出門,在門口說了一些解釋的話。

        待小靜回屋,遠娘松一口氣說:“我怕他一生氣,吵起架來呢。”小靜說:“他一開始就錯了方向,以為咱們通過網(wǎng)絡找演員,說是還備了應試功課?!边h娘說:“咱們這樣找人……不好吧?一點兒準頭也沒有?!毙∮握f:“沒準頭才有意思呀,像是出了個謎面,老不知道下一個人是不是謎底……”話未說完,一只身子在門口一晃,把一張黑臉帶進了門。這位擁有黑臉的人似乎有些緊張,坐到床上后,臉上出現(xiàn)了訕笑,雙手不安地扣在肚子上。搭過幾句話后,黑臉表示自己要上個廁所。待衛(wèi)生間出來,他輕松了不少,嘴巴也油滑起來,說內(nèi)急之事實屬意外,希望不要破壞本人形象。小游說:“你的形象即使沒遭到破壞,也到達不了我們的要求?!焙谀樥f:“什么意思?”小游說:“你的臉跟覺新相似度不夠?!焙谀樥f:“是因為我黑嗎?我剛曬了幾天太陽,這可是健康黑?!毙∮握f:“黑是次要的,主要是眼睛鼻子嘴巴?!焙谀樥f:“我眼睛鼻子嘴巴是有講究的,我在鏡子里考察過自己,正面不像覺新,四十五度角挺像?!彼麄?cè)一下頭,擺出一臉幸福的造型。小游笑了,遠娘小靜也笑了,大家一笑,遠巧跟著嘻嘻笑了。黑臉說:“你們笑什么?像還是不像?”小游說:“不像不像,覺新的臉上沒那么多幸福?!焙谀樥f:“看來你不懂我,也不懂覺新。覺新雖然一輩子不痛快,但他也有夢中情人。夢中情人在腦子里出現(xiàn),他總該幸福一下吧?!毙∮握f:“你說的夢中情人是梅吧?”黑臉說:“對呀,覺新喜歡梅這種類型的女人,我也是?!彼镆谎坌§o,說:“如果我沒有猜錯,在今天這個游戲里,不光有覺新,還會有梅——這也是我來一試的原因?!毙∮握f:“我懂你了,你要把自己弄成覺新,再把一個女人想成是梅,譬如她?!毙∮我恢感§o。黑臉的臉微微紅了,還未搭話,小游又說:“問題是她已嫁人,乃有夫之婦?!焙谀樰p著聲音說:“那也沒關系,小說里不就是這樣的嘛。”小游便問小靜:“如果你是梅,你覺得他是覺新嗎?”小靜說:“不是不是,半片兒都不是?!毙∮斡謫栠h巧:“如果你是梅,你覺得他是覺新嗎?”遠巧學著說:“不是不是,半片兒都不是。”小游對黑臉說:“你看看你看看,你半片兒都不是?!?/p>

        黑臉走后,大家都有些掃興。遠娘說:“這第三位好玩是好玩,卻連邊兒都搭不上。”小靜說:“網(wǎng)絡似林子,林子大了,什么鳥兒都有?!边h巧感興趣地說:“什么鳥兒都有是啥意思?我沒看見一只鳥兒?!边h娘說:“這是比喻?!毙∮问捌鹦判恼f:“我也說一比喻,陽光總在風雨后——興許前面三個人只是鋪墊,為的是最后一個人出場。”如此說著,門口一暗,走進一位個子挺矮的人。他背著一只黑包,頗有骨感的國字臉上布滿汗水。大家心里一沉,等候的最后一抹陽光終于沒有出現(xiàn)。小游無奈地說:“你先坐吧?!眹帜樥f:“不坐啦,我沒時間了。”小游說:“你倒也不怕累著,為了賺這個錢?!眹帜樥f:“先生,不說這個啦,我只是賺一點點小錢?!毙∮握f:“你覺得自己挺像覺新?”國字臉說:“覺新?什么覺新?先生,不說這個啦?!毙∮握f:“覺新……你也敢不知道?”國字臉說:“我為什么要知道?先生,不說這個啦?!毙∮握f:“不說這個你要說什么?”國字臉說:“先生你趕緊給東西,我手里還有好幾個活兒呢。”小游愣一下問:“你……不是來應試的?”國字臉說:“應試?應什么試?先生,不說這個啦,我不是來找工作是來取快遞的?!毙∮魏俸傩α?,說:“原來這樣,你嚇我一跳。”國字臉說:“我……我做錯了什么?”小游說:“你沒做錯什么,你只是找錯了地方,你要取的快遞可能在隔壁?!?/p>

        快遞員攜著黑包和尷尬退出房間。這一小小事故像一段插播廣告,削弱了大家的等待耐心??匆幌率直恚呀稽c。遠娘說:“這第四位,不會不來吧?”小游說:“應該不會,在我博客上留了言說是一定要來的?!毙§o說:“博客留言算不得數(shù),經(jīng)常有人往我博客上丟虛話,說什么什么的。”小游說:“什么叫什么什么的,無非是挑逗的情話唄,像貓兒叫春?!毙§o說:“錯了吧,一般是雌貓兒才叫春,你博客上的女聲符合這個標準。”正這么說著,遠巧懷里的小花嬌嬌叫了一聲,大家便笑了。遠娘說:“遠巧你老抱著小花,會把小花抱懶的?!边h巧就松了小花。小花從遠巧身上跳到床上,又躥到桌子上,在鏡子前停住。鏡子里不可避免地跑出一只貓,也帶著漂亮的黑白雜毛和圓溜溜的眼睛。小花瞪著鏡子里的花貓,很想主動干點兒什么。它搖一搖尾巴,鏡子里的貓也搖一搖尾巴。它轉(zhuǎn)一圈身子,鏡子里的貓也轉(zhuǎn)一圈身子。它用前爪扒住鏡子“喵喵”叫了兩聲,鏡子里的小貓也不客氣地學著“喵喵”叫了兩聲。小游、小靜和遠娘都忍不住笑了,大家一笑,遠巧也跟著嘻嘻笑了。

        午飯的時間到了,小游怕錯過見面,決定在房間里用餐。小靜配合地出了門,很快買回四份盒飯和一些水果。四個人加上小花一塊兒吃起來。小游嘴巴動著耳朵也不閑著,門口一有動靜便歪過腦袋去看。遠娘瞧著小游不肯收兵的樣子,忍不住去找安撫的話。她說:“其實最后一位不來也沒關系,你們已用了心又用了力,別人不來是別人的事。”小游無奈地點頭,說:“我也知道在網(wǎng)上喚人不太靠譜,只是沒想到成績這么慘淡?!边h娘說:“話也別這么說,一上午熱熱鬧鬧的,至少遠巧已得了高興?!毙§o溜一眼小游,說:“大媽,事情好像不算完,這位二分之一的作家還有別的策劃呢?!边h娘說:“又有什么新鮮東西?”小游嘿嘿一笑說:“本來不想馬上說的,因為一說又得留你們在北京?!边h娘說:“說說不礙事嘛,也讓我聽個有趣?!毙∮握f:“是這樣的,前兩天我在電腦前坐著,突然靈機一動,便給那位覺新也就是楊團長寫了一封信,先把你們的情況細說給他,又塞給他一個建議——這也許是個讓他哭笑不得的建議?!边h娘看著小游,一口飯停在了嘴里。小游說:“他不是胖了嗎?我讓他減肥,減成二十多年前的樣子?!边h娘趕緊挪幾下嘴巴把飯吞下,說:“虧你想得出來!肥胖可以減,年齡可以減嗎?”小游說:“這也好辦,他是演員可以化裝呀。劉曉慶六十歲的人了,一化裝變成嫩女子,楊團長一化裝為什么不可以變成以前的覺新?”遠娘想一下說:“小游你說得我有些暈!你的意思是不是讓我和遠巧在北京等著,一直等到楊團長減掉肥?”小游有點不好意思了,說:“我只是這么一試,不成就算開個玩笑。”遠娘說:“那他答應了嗎?”小游掏出手機一晃說:“前天寄的快遞昨天收到,今天應該給我一個電話,可他還沒抽出空。”小靜笑了說:“我評價一句,小游同志愛打亂拳,喜歡把想好的小說情節(jié)先用到日子里?!边h娘也笑一笑,嘆口氣說:“對你們倆呀,得用好多話說謝謝才是,可我們不能在北京待下去了,我們已比原先打算多留了好幾天?!毙§o說:“大媽,啥時回去您自己說了算,楊團長這事兒太不著調(diào),而且小游同志善于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減肥弄不成又會想到整容什么的?!边h娘說:“不敢再煩擾你們了,今天最后一個人要是能來,見過一面就算了事了。”小靜說:“嗯,先把眼前的事做完,咱們再等等吧。”

        吃完了飯,要等的人沒有出現(xiàn)。

        耐著心讓時間再過去一截,要等的人仍沒有出現(xiàn)。

        遠娘決定第二天回去。她再次買好火車票,給小乙和小游小靜打電話道了謝。傍晚時間,又領遠巧出門吃了一頓北京炸醬面?;氐铰玫赀M屋,遠巧迷茫地咿呀了一聲,原來她手里拿著吃剩的面條,卻見不到小花了。

        遠娘細看一下窗戶,發(fā)現(xiàn)被窗簾擋著的那扇窗子打開半截,窗外是住宅小區(qū)的院子??磥硇』ㄔ谖葑永飷灥没牛渤鲩T遛步去了。

        遠娘先找服務員打聽。服務員說沒見著,又說貓兒貪腥你去附近幾家飯館找找。遠娘便出門左右各走一段路,把兩邊的飯館找了一遍。這些飯館有的生意好有的生意淡,她走進去時都會遇到客氣的迎接,但她每一次比畫著手介紹完小花,得到的均是搖頭的回答。

        遠娘只好走回來,進了旅店旁邊的住宅小區(qū)。小區(qū)不大,但在暗色中顯得拐曲復雜。遠娘順著樓屋走了一圈,邊走邊東張西望。她的行跡引來了警惕的目光,一位保安模樣的男人在她身后跟一段路后,貼了上來。遠娘正要找人打聽,突然見一個人近到跟前,倒也高興。她又借著手勢的幫助,把小花介紹出去。那保安松了臉,說我以為你在干嗎呢,又說狗犬比較好找小貓躥來跳去的不好找。遠娘說你眼力好,幫我再看看。保安便攜著遠娘又走一圈,暗黑中除了看到窗口的燈光和樹枝的影子,沒遇見別的什么動靜。

        遠娘不讓自己再找了,小花并不調(diào)皮,玩夠了總會自己回來,興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屋子里呢。這么一想,她緊著步子回旅店。推開門,不見小花身影,只有遠巧沮喪的目光。遠娘丟口氣說:“這小花,怎么還不肯回來?!边h巧說:“遠娘,小花是不是生遠巧氣了?”遠娘說:“不會,它生你氣干嗎?”遠巧說:“下午我罵了它兩句?!边h娘說:“罵它兩句不算什么,它又聽不懂?!边h巧說:“它懂的,以前我罵它它懂的?!边h娘說:“以前罵它它不生氣,今天也不會生氣?!边h巧又說:“遠娘,小花是不是找鄰居玩去了?”遠娘說:“它整天待在屋子里,哪有什么鄰居。”遠巧說:“小花眼睛好耳朵也好,它還叫喚了?!边h娘說:“遠巧你想說什么?”遠巧說:“遠娘不知道有鄰居小花知道有鄰居?!边h娘退讓地說:“好吧好吧,既然到鄰居家玩去了準會回來。你先睡吧,別等它了?!边h巧說:“我會不會睡不著?”遠娘說:“不會的,你睡著了明天醒來,小花已經(jīng)在你跟前了?!?/p>

        遠巧依了遠娘的話,讓自己躺到床上,翻幾下身子,很快睡著了。遠娘覺得有些累乏,把身子擱在被子里,可不想躺下也不能關燈。她得再等一會兒。靜寂中,她撿起剛才遠巧的話想一想,想到了昨天夜里。昨天夜里她剛要入睡,蒙眬中聽到小花貼著窗戶在叫喚,聲音跟三個月前的叫法一樣。她想說小花幾句,話沒想好已睡著了。又往前推,前天夜里小花似乎也叫了,聲音涼涼的急急的,硬是從窗子的縫口里送出去。

        再往細里想,小花這幾天不文靜呢,老抬著屁股在腳邊碰來碰去,飯吃得潦草,撒尿也不講地方,還喜歡用手不停敲打窗戶玻璃。先前自己的心思在覺新身上,沒留意小花的身體動向,現(xiàn)在一琢磨,算是明白了。遠娘嘆口氣想,來了一趟北京,沒給遠巧辦妥事,倒成全了小花。又想,也好也好,這么遠的來,小花要是真找到中意的,也算一份緣分。

        遠娘一邊想著一邊下溜身子,待身子躺平,已迷糊睡著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生,斷斷續(xù)續(xù)地做夢,夢中小花在屋背上躥來躥去,然后跳到一個小院子里去敲門,門打開迎出一張臉,那張臉慢鏡頭似的推近,原來是覺新。遠娘在夢中沒忘了嘆口氣。

        第二天一早遠娘醒了,見燈開著,天已大亮。她開始收拾行李,一邊留意著窗外。過一會兒遠巧也醒了,彈開眼睛便“咦”一聲說:“小花呢?”遠娘說:“還沒回來。”遠巧說:“遠娘說我醒來會看見小花,遠娘沒說對?!边h娘說:“小花不聽話,我也沒辦法。”待吃過早餐,遠巧又說:“我怎么還沒看見小花?我想看見小花?!边h娘說:“我也想看見小花,可過一會兒,我們該去坐車了?!边h巧說:“遠娘遠巧去坐車了丟下小花怎么辦?它不會自己買票。”遠娘說:“看來呀小花不想回去了?!边h巧說:“小花為什么不想回去?”遠娘說:“我得算一算咱們還剩多少時間。”遠巧說:“小花為什么不想回去?”遠娘說:“要不再等等吧。”

        又過去一些時間,遠娘覺得不能再等了。她靜一靜,在心里找出一些話,然后對遠巧說:“咱們現(xiàn)在說好了,不能著急也不能難過?!边h巧說:“不能著急也不能難過干什么?”遠娘說:“小花不能隨咱們回去了。”遠巧說:“小花為什么不想回去?”遠娘說:“是這么回事,你到北京是為了見到覺新……”遠巧說:“我沒有見到覺新。”遠娘說:“小花在北京也有一個覺新?!边h巧說:“那……它見到它的覺新了嗎?”遠娘說:“它不光見到了,還玩在了一塊兒,于是呀就不回來了?!边h巧說:“原來小花找的不是鄰居,是它的覺新?!边h娘說:“小花找到覺新是好事兒,所以咱們不能著急也不能難過,還要替它高興?!边h娘又說:“再說咱們回去一路上有不少的檢查,小花本領再好,也不一定每次都躲得過去的?!边h巧遲疑一下,說:“可是我心里沒有高興?!蓖R煌S终f:“我心里還有一點點難過?!?/p>

        遠娘遠巧退了房,拎著行李去坐地鐵。坐在地鐵車廂里,遠娘點了點在北京的天數(shù),心想時間過得挺快,不知不覺八九天了。又想,在外就怕累著,幸好自己身體沒出故障撐了下來。這么想著,她覺出自己松了松身子。

        到了火車站,遠娘有點眼暈。車站太大了,到處是提示的文字和箭頭。好在預留時間還算寬裕,不用亂了手腳。待費些力氣在候車廳里找好椅子,心才安定下來。心一安定,遠巧發(fā)現(xiàn)自己嘴里很渴。遠娘無法讓她忍著,便去找小賣部。當遠娘拿著一瓶飲料回來時,遠巧高興地說:“遠娘聽,喇叭里有你的名字?!边h娘去聽廣播,原來在說尋人啟事,要尋的人竟是自己。遠娘一邊奇怪著,一邊往旁邊服務臺走去。在服務臺跟前,站著一位年輕男子,他一只手繞在胸前,另一只手握住自己的下巴。見遠娘走來,他握著下巴的手放開了,露出幾分像覺新的臉。他往前走幾步迎住遠娘,說:“您是我在廣播里要找的大媽吧?”遠娘打量著他,說:“您是?”年輕人笑一笑說:“我叫小偉,上午跟小游通了電話,知道你馬上要坐車離開北京,趕緊跑了過來,還好能見上面?!边h娘醒悟地說:“原來你是那第四位?!蹦贻p人說:“什么……第四位?”遠娘說:“是這樣的,小游昨天約了幾個人見面,前邊三位都見著了,你今天才過來?!蹦贻p人搖搖頭說:“不是不是,我跟小游沒有關系,是我爸讓我找他的?!边h娘不明白了,說:“怎么又出來個你爸?”年輕人說:“我爸讓我找小游也不是為了找小游,主要是讓我找您?!边h娘說:“事情有些繞哩……你爸是誰?”年輕人說:“我爸您見過,在話劇團里。”遠娘愣了一下,說:“你爸是楊團長?”年輕人點點頭。遠娘又說:“你是楊團長的兒子?”年輕人一樂說:“難道不像嗎?”遠娘說:“像,有些像?!蹦贻p人說:“我爸那天見您時不了解你們,看到小游的來信后才明白怎么回事,他使勁想了一圈,想到了讓我見您?!边h娘感謝地說:“這個點子好,比他自己減肥什么的省事?!蹦贻p人說:“主要是我爸被你們打動了……對了,您那位女兒呢?”遠娘指一下手說:“人在那邊,不過她腦子不會轉(zhuǎn)彎,不知能不能認下你。”又說:“我眼睛有些花了,可依我看,小偉你是這幾天一堆人里比較像覺新的?!?/p>

        小偉得了鼓勵,隨著遠娘往前走,走到一張椅子跟前停住了。椅子里站起著急的遠巧,說:“遠娘怎么跑來跑去,會走丟的。”遠娘說:“遠巧你看看我給你帶來了誰?”遠巧掃一眼小偉說:“遠娘帶來了一位男人?!边h娘說:“你再看看,往細里看。”遠巧就把目光又給了小偉,這一次她似乎恍惚一下,愣住了。愣了好幾秒鐘,她收回目光低了頭,好像在回憶什么,然后抬起頭嘟囔一句。遠娘說:“遠巧你在說什么?”遠巧說:“遠巧好像見過他?!边h娘說:“你在哪里見過他?”遠巧搖搖頭說:“不知道?!边h娘說:“那你說說他是誰?”遠巧又搖搖頭說:“不知道?!边h娘提醒地說:“你見過他怎么能不知道他是誰,他是覺新?!庇肿飞弦痪湔f:“遠巧他是覺新呀!”遠巧猶豫著臉,慌慌地又定定地盯著小偉。她的神情在此時多少有些讓人憐惜。一言未發(fā)的小偉邁前一步,近了臉看遠巧,遠巧也近了臉看他。小偉微笑一下,安慰地摟住遠巧,讓一只身子包圍了另一只身子。遠巧被突然到來的擁抱弄懵了,她沒有這樣的經(jīng)驗,只能讓臉上飄過驚訝和慌亂。過了一小會兒,遠巧反應過來,使勁掙出身子,同時揚出右手拍在對方臉上。

        這一記耳光打掉了小偉的微笑,同時吸引了周圍的目光。眾多目光中,小偉怔怔地看了看遠巧,又看了看遠娘。遠娘趕緊將遠巧按到椅子上,說:“遠巧他是覺新?!边h巧不吭聲。遠娘又說:“遠巧他是覺新呢?!边h巧搖一搖頭,慢慢地說:“他不是覺新!”遠娘說:“為啥說他不是覺新?”遠巧說:“他的鼻子比覺新大一點,眼睛小一點,他的頭發(fā)也比覺新多。”遠娘說:“可是時間長了,你的記憶也不一定全靠得住?!边h巧說:“遠巧靠得住?!庇终f:“遠巧不騙遠巧。”

        遠娘重重丟口氣,將小偉拽到旁邊,說了好幾聲對不起。小偉委屈地摸摸自己的臉,說:“我聽了我爸的,他說要是對方親近自己,就擁抱她一下?!边h娘說:“本來這樣挺好?!毙フf:“我爸的意思是給她一個安慰?!边h娘說:“本來這樣真的挺好?!?/p>

        小偉想起什么,從衣兜里取出一張碟片,說:“這里頭有我爸的鏡頭和照片,昨天我花了一晚上做的?!边h娘接過碟片舉到眼前看,說:“這個東西好這個東西好?!毙フf:“我想好的,你女兒不認我我就拿出這玩意兒。你們來北京找我爸,總得帶點兒東西回去?!边h娘表揚地說:“小偉你想得周全?!庇终f:“這年頭呀,好人還是不少?!?/p>

        遠娘遠巧坐火車到杭州,又從杭州坐汽車到昆城。邁進家門那一刻,遠娘松了身子,然后覺得累癱了。遠娘在床上躺了一天,似乎不夠,又躺一天,才把身上力氣檢了回來。

        有了精氣神的遠娘開始在腦子里整理北京日子。這次在北京的時間不長也不短,剛好可以用來細細咀嚼。遠娘把那些個日子擺放在眼前,讓自己慢慢走過去,參觀似的打量每一天的枝枝節(jié)節(jié)。當然,一路踱去遇到了不少人,主要有小乙、劇團門衛(wèi)、楊團長、小游、小靜,還有小偉。把他們串起來,記憶也就串了起來。

        遠娘自然沒忘了那張碟片。她把碟片拿出來在手里捏弄著,卻不知道怎么辦,因為家里沒播放器呢。這天下午,遠娘去了附近一家商場,找著播放器一看,也不算太貴。她決定買下播放器,同時要求服務員上門安裝。服務員樂了說,這小玩意兒還上門安裝?又不是空調(diào)電視機。遠娘說姑娘,那就算你幫個忙吧,我家很近的。服務員說你摁這里這里,很簡單呀。遠娘說,很簡單對我來說也不簡單。服務員看看遠娘,答應了。她跟著遠娘回家,很快將電線什么的連好,又示范了幾遍開關操作。

        晚上吃飯時,遠娘告訴遠巧過會兒要見一個人。遠巧說:“遠巧要見什么人?”遠娘說:“我先不說出來,到時候你自己看?!边h巧點點頭說:“遠巧聽到敲門聲,就去開門。”遠娘說:“這一次來的人不進屋子,他在電視上呢?!边h巧說:“電視上的人遠巧天天看的?!边h娘說:“這一次不一樣。”遠巧說:“有啥……不一樣?”遠娘慢一下說:“我也不知道,待會兒你自己看?!?/p>

        用過飯收拾好灶臺,遠娘和遠巧坐到電視機前。遠娘依著服務員的指點摁幾下遙控器,屏幕上果然出現(xiàn)了圖像。在覺新走出來的當兒,遠巧吃驚地彈開了嘴巴,她沒想到今晚上要見的人是他呢。正意外著,電視里映出一組剪編的覺新特寫鏡頭,有的高興,有的難過,有的在思考什么。遠巧的目光被定住了,覺新一高興,她也跟著高興;覺新一難過,她也跟著難過;覺新一思考,她也想跟著思考,可不知道該思考什么。隨后覺新講話了,覺新說:“那么我負了你……我也是沒有辦法的啊。我后來知道這幾年你受夠了苦,都是我?guī)Ыo你的。想到這一層,我怎么能夠放下這顆心?你看,我也受夠了苦,你連一句饒恕的話也不肯說?!庇X新說:“梅,這些事情你還記得嗎?從前你在我們家跟我一起讀書的時候,我們對著一盞清油燈,做過多少好夢?。‘敃r的快樂真令人心醉!”覺新又說:“你我以后不會再有機會見面,但我相信,靠著回憶也可以生活。多記著一些快活的事,只能這樣了!”

        遠巧聽不太懂覺新的話,但她喜歡覺新這樣說話。覺新的話像是說給別人聽的,又像是說給她聽的。

        電視劇鏡頭播完了,接下來是覺新或者說是楊團長的照片。照片是用心挑選的生活照,從楊團長出演覺新的那一年開始,一年一張。每張照片在屏幕停留幾秒鐘后,便飄翻過去。隨著照片的移動,覺新的年齡在一年年增大,臉龐也在一點點變老。遠巧睜大眼睛,差不多忘了眨動。她跟住照片的翻動,就像是尾隨覺新在時間里走,走過了一年又一年。

        照片在翻過二十三張后停住,停在一張五官有點肥的圓臉上。這張圓臉屬于楊團長,也屬于覺新。遠巧怔怔地,嘴里不肯吭聲。遠娘也有些發(fā)愣,不過她很快回過神來,湊近遠巧的臉說:“遠巧你記得嗎?你見過覺新的?!边h巧很慢地點一下頭,說:“遠巧記得,遠巧是見過覺新?!蓖R煌S终f:“那天覺新從車子里出來,站在遠巧跟前,離遠巧很近,遠巧不知道覺新老了很多。”遠娘說:“是人都會老去的,誰也拗不過歲月,覺新跟你和我都一樣。”

        正這么說著,屏幕上又開始了照片的翻動,遠巧趕緊盯住了看。這回的順序是覺新朝老日子里走。翻過一張照片,時間減去一年。再翻過一張照片,時間又減去一年。隨著照片的倒退,覺新又一點點變瘦變年輕了。

        當二十三張照片走完,覺新又成為最開始的覺新時,遠巧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濕濕的。她有些不明白,就用手背擦一下臉,扭頭跟遠娘說:“遠娘我哭了嗎?”遠娘看著她說:“你哭了。”遠巧說:“遠巧沒想哭的,是遠巧眼睛自己流淚了。”遠娘說:“這話好?!庇终f:“這是一句聰明的話呢?!?/p>

        責任編輯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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