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

①多年前，站在老家中學(xué)的山坡上，就能望見九華山。清晨的九華山光芒四射，讓一個少年充滿向往。那時，我去過最遠的地方不過是鎮(zhèn)上，為看一場電影《少林寺》。

②整整三十年過去，才第一次去到九華山。雖有感慨，但處在這樣的年齡，人世的風(fēng)雨將整顆心一把兜住，只能習(xí)慣沉默。

③站在大天臺上，終于跟自然對接上。風(fēng)輕輕吹拂，白云游移不停，天藍得跟夢一樣。深秋的風(fēng)有些寒涼，像一把把鐮刀，順路把沿途的晚稻一棵棵割下。稻谷曬在路邊，抓一把稻草聞聞，還是童年的那個味道，植物的香氣一直迷人，再被深秋的風(fēng)一撫摸，更加渺然，無以表達，唯愿于稻草堆上長睡不醒……

④我是個處處認(rèn)故鄉(xiāng)的人。藍天白云，青山綠水，在當(dāng)下的中國已是稀有，若在一地遇見，我必心存感念，妄想留下住一陣。九華山間的云是女性的云，特別體恤人，是織錦的緞子，乳白色，一路鋪到天邊，我們走到哪兒，她都跟，從不多言，只用氣場感染你。人與云之間，語言是最沒用的東西。于是，我們也感動，就走一路，看它一路。

⑤向晚，月亮升起來，在飛速的車?yán)锟丛圃?，宛如水墨，并非今人的，是古代的，可以望見歲月的風(fēng)霜，光陰的密腳，有些舊了。舊東西最考驗人的眼力，也是一團永恒不滅的火，但凡有一顆熱烈的心，總會被點燃，是倪云林的，也是陳老蓮的舊畫，既誘人，也拒人。

⑥九華山的月亮陳舊又新妍，圓，亮，微微地泛紅光。夜里睡不著，爬起來靠在窗邊望月。月影下，偶爾幾聲蟲鳴，遠處竹影搖曳，會想起蘇東坡以及《水調(diào)歌頭》，如此輾轉(zhuǎn)，如此高難度地把人生的悲欣苦辛悉數(shù)寫盡。依然同一輪明月，照我如照蘇東坡——我不曾寫出不朽名篇，是因為吃的苦沒有他的多。這么想，就有臺階了，再一步步走下來，把白紗的窗幔合上，繼續(xù)睡……

⑦凌晨醒來，鳥聲初出，襯得山更清幽。山里的鳥不比城里的鳥，一開口，便聒噪，招人煩，大約脫離自然的屬性了。山鳥的叫聲在溪水里洗過，一如初心，從樹林里捧出來給你。可不能辜負了，起來跑步。山邊霧氣重，一圈下來，頭發(fā)盡濕。遇到一塊菜地，順便進去查看一下墑情——掀開滿畦稻草，芫荽、菠菜、茼蒿紛紛出芽了，青蒜蔥蘢一片。近處的幾壟山芋藤尚綠著，等著時刻于鋤頭下獻身；辣椒還在開小白花，絲毫不理會寒露已至；最好看的，要數(shù)籬笆上的紅扁豆，在秋風(fēng)下巍巍峨峨……長風(fēng)萬里送秋雁的九月呀。

⑧站菜地中央，舉目環(huán)顧，四野蒼茫，九華山近在咫尺，紅月亮落下去。我的一口氣又跟金色的童年接上了——曾經(jīng)，清明回老家，一下車，走在滿是小雞草的田埂，整個身體被油菜包圍，簡直熱淚盈眶。城里人永遠不懂這里面到底深藏著一種什么樣的情懷。什么也不說，只是啪啪啪掉眼淚——似乎這么多年的苦，終于被油菜懂得并疼惜。海子有詩：“家鄉(xiāng)的風(fēng)/家鄉(xiāng)的云/睡在我的雙肩?！笔堑?，風(fēng)、云也睡了，一切都安寧了，徒剩呼吸吐納，再沒有別的。是洗滌，也是還原。山水天地把人一點點地還原成稚子，快樂地在風(fēng)里奔跑。

⑨跟山水玩了一天，也累，去九華水街上喝茶，并非半盞松蘿，不過是一杯普通的綠茶，卻也芳香怡人。此街有些秦淮河的意趣，要比秦淮河幽靜，與河水、柳、草地為鄰的是書院、禪室、茶館、酒吧……抬頭低首，均見啟功墨跡。好幾棵大樹，樹下有風(fēng)，有木桌長椅，煙灰缸是粗瓷碗。連平素異常矜持的同事都禁不住春心蕩漾，不停地擺姿勢拍照。

⑩站在水街盡頭的荒野，西天有金子在泛光——每當(dāng)日暮，總會叫人想起童年、故鄉(xiāng)，羊牛下山，雞鴨入塒，甚至還可跟遙遠的《詩經(jīng)》對接?！叭漳荷n山遠，天寒白屋貧?！贝丝?，在水街的荒野上又遇著了這樣的意境，襯著人的心事茫茫遠遠。

11除了九華河，水街旁還有一條不知名的小河，一只小野鴨正孤單地自己跟自己玩，它跳出水面，學(xué)荷花仙子凌波微步，輕盈地要飛天，轉(zhuǎn)而一頭扎下，潛水而去；一只白鷺在菖蒲的綠叢中梳洗，王菲一般驕傲，夕陽的余輝照它如照一口井。荒野遍布青蒿的味道，是清苦的香氣，遠處的蘆荻早已白頭，一點點在風(fēng)里搖……荒涼的原野上相遇蒼蒼的蘆荻，你可知，它就是《詩經(jīng)》里的蒹葭？

12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古老的句子，一旦念起來就有些傷感，分明有淡淡的哀愁，是愁而不怨，傷而不悲，也是哀矜勿喜——平凡的日子，因為愁傷，才有了分量。

13一個陌生讀者為我的《四季書》寫書評，取題目：一間屋兩棵樹三餐飯四季風(fēng)景。我看著，在電腦前默默感動。

14九華山腳下，也是適合我們停下來生活的地方，每天三餐飯，看盡四季風(fēng)景。

【訓(xùn)練題目】

1.根據(jù)③～⑥段的內(nèi)容，概括所寫景物的特點。

2.第⑦段運用了哪些修辭方法？有什么作用？請舉例說明。

3.第⑧段在文中有什么作用？

4.“一間屋兩棵樹三餐飯四季風(fēng)景”，作者為讀者這樣的書評題目所默默感動，作者感動的是讀者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理解和欣賞，請根據(jù)書評題目和文本，從作品的情感主旨和藝術(shù)特色兩個方面談?wù)勀闼虻降淖x者的理解和欣賞。

【參考答案】

1.（1）第③段主要寫“風(fēng)”：有些寒涼。（2）第④段主要寫“云”：乳白色，鋪展，女性般柔情。（3）第⑤⑥段集中寫“月亮”：陳舊又新妍，圓，亮，微微地泛紅光。

2.對比，“山里的鳥”與“城里的鳥”對比，高下立顯，喜厭分明。比喻，“在溪水里洗過”，生動地寫出山鳥叫聲的清脆、純凈、悅耳和婉轉(zhuǎn)。擬人，“等著時刻于鋤頭下獻身”，賦予“山芋”以人的感情，謳歌其生命勃發(fā)又富有奉獻精神。引用，“長風(fēng)萬里送秋雁”引自李白的詩，文雅華美。

3.（1）內(nèi)容上，寫金色童年、春天、老家、鄉(xiāng)野、油菜，還引入海子的詩，豐富了文章的內(nèi)容，更充分地表達出眷戀之情，深化了文章主旨。（2）結(jié)構(gòu)上，采用插敘，插入回憶，由秋景寫到春景，由山上景寫到山下景，行文跌宕起伏，搖曳生姿。

4.（1）讀者理解和欣賞作品的情感主旨。作品表達了對金色童年、鄉(xiāng)野氣息、四季節(jié)序、潔凈山川、草木食物這種慢生活（“停下來生活”）模態(tài)的深深眷戀之情。

（2）讀者理解和欣賞作品的藝術(shù)特色。作品寫景樸實而生動，以獨到的審美眼光攝取有意味的片段，變形處理，融入感情，好像把零散的珍珠串成美麗的項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