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子
我家老媽
我相信我們?nèi)松拿總€階段,都有過一撥一撥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一起成長,一起叛逆……最主要的是一起聊天,內(nèi)容不一而足,但永遠有一個缺少不了的話題,就是“我家老媽”。
不知道有沒有哪個小伙伴留意過,對于這個長盛不衰的話題,我的態(tài)度始終是沉默,從不參與。尤其是當(dāng)他們說起“我媽可會織毛衣了”“我媽做菜最好吃了”“我媽把家里收拾得可干凈了”“我媽又帶我去姥姥家了”……我便低著頭,默默躲開了,心里充滿了無比的羨慕和無比的失落——小伙伴們的老媽,個個都是全能冠軍,而我的老媽,怎么說呢?說實話肯定是不恭敬的,好吧,我只能說她,啥都不會!
沒錯,我媽幾乎啥都不會,不會做新衣服、織毛衣,沒有拿得出手的廚藝,不擅長做家務(wù),甚至連話都不多說。記得6歲多的時候,我剛上小學(xué),那年秋天,磨著我媽給我織一件“毛毛穿的那種帶小熊圖案”的漂亮毛衣。磨了好些天后,我媽倒是真的去買了毛線,然后,織了整整一個秋天,毛衣成型了卻壓根不能穿。至于可口的飯菜,我小時不過是愛吃紅燒肉,結(jié)果她試著做了好幾次,味道怪異不說,她還被燙了兩次手,我差點為此被我爸揍。至于水餃、餛飩那些技術(shù)含量高的食品,我想也不用想。我媽倒是也勤勞,但是……有什么用呢?她掃的地我爸經(jīng)常要默默重新掃一遍,她給我洗的白襯衣,領(lǐng)口永遠像是沒洗過。我媽還無主見,任何事都得問我爸:“怎么辦呀?”有一次我爸出差,陽臺上的一盆花莫名其妙地枯萎了,我媽立刻打電話問我爸“怎么辦呀,怎么辦呀”?我忍不住在旁邊小聲說:“還能怎么辦?連花盆一起扔出去唄?!?/p>
連我都煩了。但我爸脾氣極好,這些年,寬厚地容忍我媽,從來沒有煩過。但我覺得,我媽真是不稱職,連我跟小伙伴之間的矛盾說給她聽,她也不知所措,只能問我爸:“你說怎么辦呢?”
看,這就是我媽,實在沒有什么是我可以夸贊的。而我最計較的一點,就是她從來都沒有帶我去過姥姥家。
永恒的沉默
去姥姥家,在上世紀90年代對小城里的孩子來說,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我的小伙伴們,姥姥家若在鄉(xiāng)村,他們便可以上樹捉知了、下河摸魚、在田野里瘋跑;姥姥家若在大城市就更可以炫耀了,去一次,帶回好多讓小伙伴們眼睛發(fā)亮的見聞和好多小城沒有的美食。對于所有小孩子,姥姥家里總是有取之不盡的寶藏,去一次,便收獲一次。
唯我除外。我從來沒有去過姥姥家。小時候也是不厭其煩地詢問我媽啥時帶我去姥姥家。第一次,我媽對我說:“姥姥家太遠了,等你長大了再去?!焙髞恚覌尩幕卮鸨愠闪擞篮愕某聊?,眼神里,帶著一些我后來才讀懂的憂傷。
而后來,我爸便不許我再問我媽這個問題,憑借家長的威嚴來壓制我對去姥姥家的渴盼。那些年,我爸幾乎強硬地壓制我對我媽的所有不滿,哪怕一個眼神、一句話。在我們家,我的地位還是比較低下的,我爸明顯偏向我媽。
再后來,我便想:我是沒有姥姥家的吧?我媽的那次回答,其實是騙我的。
但很快,我又否決了這種推斷,因為從我四五歲到讀中學(xué)期間,隔個一兩年,就會有一個帥氣的男子來我家,和我媽一樣,講著柔軟的普通話,穿整齊的西裝。
那是我的舅舅。
舅舅每次來,都會給我?guī)Ш芏嗪贸缘?,或者新衣服、新書包,非常高檔,也讓我終于有了跟小伙伴炫耀的資本。然后,我知道了,舅舅就是來自姥姥家,每次都是坐著飛機來的。
那么,為什么我們不能坐著飛機去姥姥家呢?
可是我不再詢問,只是把這個疑惑種在了心里。再后來,我讀中學(xué)的時候,舅舅也不來了,我媽說:“舅舅去加拿大定居了?!?/p>
加拿大,對那時的我來說簡直和月球一樣遙遠,這讓我覺得我媽又多了一些神秘感。她的一切,和別的小伙伴的媽媽不一樣。
深深的疼惜
高三那年的冬天,爸媽忽然把我送到奶奶家住了半個月,他們一起出了一趟門,沒有說去哪里?;貋淼臅r候,兩人臂上都戴了黑紗。我媽很悲傷,她原本清瘦,那次顯得更瘦了。
我非常吃驚,問我爸:“出什么事了?”
我爸看看我媽,沒有吭聲。我媽輕輕地跟我說:“兜兜,媽媽沒有媽媽了?!?/p>
一句話,讓17歲的我驚得靈魂出竅。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媽媽用“媽媽”這個稱呼說起姥姥,還是這樣一個消息。然后,在愣怔了好半天后,我才開口問:“姥姥在哪里?”
我媽沒有再說話,卻忽然緊緊抱住我,用力地、默默地抱了我好久,我感覺到她的眼淚打濕了我的衣襟。那一刻,我也第一次對我媽有了一種深深的疼惜。
那之后,關(guān)于姥姥的話題,再度被我媽封閉在了她嚴謹?shù)恼Z言里。一個月后,她除去臂上的黑紗,生活恢復(fù)到從前。
當(dāng)然,我對我媽的感情也恢復(fù)到從前,朝夕相處,簡單而平淡。
半年后,我考取了北京的一所大學(xué),遠離了家鄉(xiāng)小城,獨立的一面幾乎迅速展示出來——比起同齡的小伙伴們,我的生存能力讓他們嘆服。我自己整理行李、換乘車次、看地圖找路標(biāo)、有條不紊地辦理各項入學(xué)手續(xù)……至于洗衣服、刷碗、收拾宿舍、購買行頭、管理生活費這些瑣事,更是不在話下。
有什么辦法呢?所有我媽不擅長的事情,我都被逼著學(xué)會了。就像曾經(jīng)一個小伙伴的老媽所說,笨媽偏生巧閨女。其實真相是,好多事沒有人幫你做,你只能自己學(xué)習(xí)??墒牵幢闳绱?,她有什么值得我跟小伙伴們聊一聊呢?
所以,大學(xué)四年,面對小伙伴們關(guān)于“我家老媽”的話題,我依舊保持沉默。
你是最棒的
再次見到舅舅,我26歲,即將做新娘。
舅舅已從當(dāng)初帥氣的小伙,變成了成熟優(yōu)雅的中年男子。他從加拿大趕過來,只是為了以娘舅的身份,送我出嫁。
相隔太久,我和他之間,保持著一點兒疏離的客氣,直到那天晚上,我們都喝了一些酒。微醺感帶走了時間造成的距離,舅舅開始絮叨起來。
于是,知道了一些多年來被我媽一直隱藏的舊事。
當(dāng)初,我媽生活在廣州,是富貴人家的女兒,我的姥爺早早過世,姥姥經(jīng)營著家族企業(yè),在20世紀80年代,他們家里便已有保姆和司機……可想而知,我媽曾經(jīng)一直過著公主般的生活。然后,在大學(xué),我媽認識了“從小城來的、一窮二白”的我爸,他們一見鐘情,從此我媽開始為了愛情和整個家族抗?fàn)?。而?dǎo)致我媽和我姥姥最后關(guān)系破裂的,是我爸和我媽畢業(yè)那年,我媽選擇了一種極端的方式來證明她對愛情的決心——懷了我。姥姥憤然和媽媽斷絕了關(guān)系。而我媽卻帶著腹中的我,跟隨我爸來到這個北方小城。
這么多年,姥姥不肯原諒我媽,我媽也不肯向姥姥低頭,包括那一年我媽患了一場大病,為手術(shù)費用而舉債,都沒有告訴姥姥。我媽的態(tài)度是,除非我姥姥跟我爸道歉,接受他,還有我。舅舅說:“你媽為了你和你爸,連自己的媽都不要了。兜兜,以后,你一定要對你媽好……其實,你姥姥也后悔了……”
舅舅真的醉了,最后的話重復(fù)了很多遍,甚至沒有留意坐在他對面的我,已淚流滿面。我在那個晚上想起多年前,我媽給我織那件毛衣,織了拆,拆了又織,坐在燈光下,一晚一晚;她學(xué)做紅燒肉被燙傷的疤痕,多年后都清晰可見;她用手給我洗襯衣不得要領(lǐng)的為難……可是,她會背誦《論語》《詩經(jīng)》《螢窗小語》;會講流暢的英語、日語甚至西班牙語;還有,我媽會譜曲寫歌詞,會畫油畫、唱歌劇、彈鋼琴……而在我成長的年月,我媽所有擅長的,在我看來都是“沒用的”,不能和小伙伴們的媽媽比。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知道,我媽和別的媽媽不一樣,不是因為她什么都不會,而是她為了我們,放棄了原本屬于她一生的公主般的富貴生活,甚至自己的親情。
輕輕走到爸媽的臥室外,推開門,透過窄窄縫隙,看著已經(jīng)沉入夢鄉(xiāng)的我媽,輕輕地,我對她說:“好吧,老媽,你也是我的全能冠軍。你是最棒的?!?/p>
編輯 / 楊世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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