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爾森?德米勒
冷戰(zhàn)結(jié)束了,大批冷戰(zhàn)戰(zhàn)士紛紛奉命退役。服役二十五年之久的美國中央情報局上校軍官基思帶著對美國政府的失望和厭惡離開了華盛頓,回到他的家久——大俄亥俄的小城斯潘塞,那兒,有他鐘愛一生的女人安妮。安妮的丈夫克利夫是斯潘塞城的警長。這個色厲內(nèi)荏的惡棍一面把安妮當(dāng)個囚徒似的成天派人監(jiān)視著,一面又在外面鬼混,二十五年來,安妮沒有嘗過幸福的滋昧。愛的激情使再度重逢的基思與安妮再也無法分開。但是基思和克利夫兩人,必須有一個讓步,或者,必須有一個死……
第09章
下了一整天的雨。這場雨并不是那種時常從西方或西南方來的夏季暴風(fēng)雨,而是從伊利湖上空來的一種涼爽的綿綿細雨,帶著一絲秋意。雨下得可謂及時,因為玉米尚在生長,要到萬圣節(jié)與感恩節(jié)中間的某個時候方能成熟?;枷?,如果那時他還沒走,他會去馬勒家和詹金斯家?guī)椭崭睢1M管現(xiàn)在大部分農(nóng)活都是由機器來干,但如果一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在收獲時節(jié)坐著無所事事的話,仍然會被認(rèn)為是犯了一種懶惰的罪孽,注定是要下地獄的。反之,那些忙于收割的人顯然是被上帝拯救了?;紝浇痰倪@種“得救預(yù)定論”有些不以為然。他懷疑他的大部分鄰居,除了那些阿曼門諾派①教徒,已不再十分相信這種理論了。不過,為了安全起見,大多數(shù)人的表現(xiàn)還是屬于被拯救的一類。不管怎么說,基思希望今年再有一個好收成。
①基督教保守派別。創(chuàng)始人是17世紀(jì)歐洲門諾宗長老阿曼,該派衣著樸素,生活不從時俗,作風(fēng)獨特。該派不用電話、電燈,不用汽車而用馬及馬車。他們精于耕作,但往往不使用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機械。家長僅讓兒童上公立小學(xué),不讓他們上中學(xué)。義務(wù)教育法實行后,該派有些信徒寧肯入獄也不許子女上中學(xué)。
房內(nèi)還有一些活兒要干,所以他并不在乎下雨。那是一系列的零碎雜活——修管子、查電路、補簾子,這兒要擰緊,那兒要放松等等。他父親在地下室里留下了一個完整的工具間,里面有全套的工具與家用五金。
基思發(fā)覺自己很喜歡干這些零碎活兒,這給予他一種成就感;他已有好些日子沒有這種感覺了。
他開始給房子里所有的水龍頭都換上新的橡皮墊圈。他想,也許其他的前高級情報官此刻并不在干這活兒,但這活兒不動腦子,正好給他時間思考。
上一個星期過去了,平安無事?;甲⒁獾窖策壘嚥辉亳傔^他家門口,這恰與安妮出門在外巧合,說不定克利夫-巴克斯特也去了博靈格林,但他心里卻有些懷疑。他懷疑這點是因為他了解巴克斯特這類人。克利夫-巴克斯特不僅是具有美國小城鎮(zhèn)最壞傳統(tǒng)的那種敵視知識分子的人,而且從他個人來說,巴克斯特也不愿意去一個他妻子在婚前與別人同居了四年的地方。
換一種人也許會安然地想,自己的妻子在大學(xué)的四年不過只有一個情人,并未與球隊的全體隊員都上過床。但克利夫-巴克斯特可能認(rèn)為他當(dāng)然應(yīng)當(dāng)對他妻子的婚前性行為感到惱火。無疑,他的女人在嫁給他這位優(yōu)秀先生之前是不應(yīng)該有自己的生活的。
基思考慮過開車去博靈格林。如果他倆要相遇的話,還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好呢?不過,她說過回來之后來看他的。而且,還有可能克利夫-巴克斯特陪她一起去了,為的是監(jiān)視她,并為了要看到她在帶女兒游覽博靈格林城和大學(xué)校園時的難受心情。當(dāng)溫迪-巴克斯特宣布她已申請去她媽媽的母校讀書并被錄取時,巴克斯特家真不知發(fā)生了怎樣的爭論;基思只能想象當(dāng)時的情景。
基思也明白,現(xiàn)在安妮-巴克斯特的一雙兒女都已離家上了大學(xué),她必須思考一些問題了。安妮在她不久前的一封來信中暗示過這一點,不過只是說:“決定是否要完成我的博士課程,或者找一個有工資的全日工作,或者做一些已經(jīng)擱置了太久的事情?!?/p>
基思心想,也許正如威爾克斯牧師所說,有一種宿命在起作用;生活看上去像一團亂麻,而實際上并非如此?;?蘭德里回到斯潘塞城畢竟與安妮-巴克斯特家里突然冷清起來形成一種巧合,不是嗎?但這兩件事的匯合并不完全是偶然的;基思從安妮的信中得知溫迪即將離家去讀大學(xué),或許就是這個消息不知不覺地影響他做出了回家的決定。另一方面,他被迫退役也可以發(fā)生在兩三年之前或者兩三年之后。但更重要的是,他已做好改變生活的準(zhǔn)備;從她信中的語氣可以看出,她早就有這樣的準(zhǔn)備了。因此,這是一種巧合、一種下意識的安排,還是一種奇跡?毫無疑問,三者兼而有之。
他對于行動還是不行動、等還是干舉棋不定,感到苦惱。他在軍隊中所受的訓(xùn)練教會他行動;他在情報機關(guān)中所受的訓(xùn)練教會他忍耐?!安シN有時節(jié),收獲也有時節(jié)?!敝魅諏W(xué)校的老師曾經(jīng)這樣說。情報學(xué)校的教官也說過:“錯過任何一個,你都會一事無成?!?/p>
“阿門?!?/p>
他為最后一個水龍頭換好了墊圈,停下來到廚房的水槽里洗手。
他曾應(yīng)邀在勞工節(jié)①去幾英里之外的貝蒂姨媽家參加一個燒烤野宴。天氣不錯,野宴上的牛排味道鮮美,色拉全是家制的,甜玉米也是剛摘下來的時鮮貨;這種玉米的成熟要比普通玉米早得多。
①美國的勞工節(jié)是每年9月的第一個星期一。
約有二十人出席了燒烤野宴,其中大部分基思都認(rèn)識或聽說過。有些男人與他同齡,不到五十歲,看上去卻很蒼老,這讓他嚇了一跳。野宴上還有不少孩子,那些十幾歲的男孩似乎對他在華盛頓的經(jīng)歷很感興趣,都問他是否到過紐約。他們對他在巴黎、倫敦、羅馬、莫斯科以及世界其他地方的經(jīng)歷似乎并不感到好奇,因為這些地方太遙遠了,與他們毫不相干。關(guān)于他的職業(yè),大家從他父母那兒聽來的大多是說他在外交使團工作。并非每個人都理解這說法的確切含義,他們同樣也不會理解他最后在國家安全委員會的工作。事實上,他在陸軍情報部、國防部情報局、國家安全委員會供職有二十多年;隨著每次的調(diào)動和晉升,他自己也越來越不理解他工作的性質(zhì)了。當(dāng)他還是一名特工、一名間諜時,工作的性質(zhì)一清二楚;職位升高了,它反而變得模糊起來。他曾經(jīng)出席白宮的會議,與會者來自外交情報顧問委員會、中央情報局、情報研究所、情報評估小組、國家安全局(并非國家安全委員會)以及其他十個情報機構(gòu),其中包括他以前的工作單位——國防部情報局。在情報界,機構(gòu)重疊意味著最大限度的保險。有十五個或二十個不同情報機構(gòu)及分支機構(gòu)同時工作,還會全然不知某項重要的情報嗎?小事一樁。
在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國際情報界的局勢像一股水流,盡管可能渾濁不清,卻朝著一個方向流動。大約從一九九○年以后,局勢不但渾濁不清,而且成了一潭死水?;夹南耄@種狀況四五年來倒使他免于迷惘和尷尬。他的最后一項使命是在一個委員會工作,這個委員會的任務(wù)是認(rèn)真研究如何實施一項給前克格勃高級官員發(fā)放秘密養(yǎng)老金的計劃。他的一位同事把它說成是“為我們以前的敵人實行的某種‘馬歇爾計劃①”。只有在美國才會這樣。
①馬歇爾計劃:二次大戰(zhàn)后美國所制定的援助歐洲復(fù)興的計劃。
總之,那次勞工節(jié)的燒烤野宴是在黃昏時候以一場棒球賽結(jié)束的;比賽在貝蒂姨媽家的院子里草草布置的臨時棒球場上舉行?;荚谀抢镞^的一天比他原來想象的要愉快。
唯一真正使他感到別扭的是野宴上有三位單身女子。他的三表妹薩莉,三十歲了還未出嫁,體重一百七十磅左右,但卻討人喜歡。兩個離了婚的女人,一個叫珍妮,有兩個孩子;另一個的名字不幸也叫安妮,沒有孩子;她倆的年齡都在三十五歲到四十歲之間,長相都很漂亮。他明顯地覺得,她們出席野宴“并不是要享用家制色拉”。
說實話,珍妮聰明伶俐,非常像個假小子,打得一手好棒球,跟孩子們合得來?;荚犝f,對一個人的判斷,孩子們和狗常常比同齡人更準(zhǔn)確。
珍妮告訴他,她替人干一些打掃房間的輕活兒賺些零花錢,如果他需要幫忙可以給她打電話。他答應(yīng)了。事實上,一個過了不惑之年的單身漢在這地方是人們關(guān)注的對象,同時人們不免對他的性能力以及他是不是同性戀者做種種猜測。至于珍妮對此是怎么想的,基思不得而知,但他認(rèn)為她想摸清他的情況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有些奇怪的是,基思自從歸來之后,就覺得自己應(yīng)該忠于安妮-巴克斯特。對他來說,做到這一點是沒問題的,他不會去追逐別的女人。另一方面,為謹(jǐn)慎起見,他感到應(yīng)當(dāng)對別的女人表現(xiàn)出一點興趣,以免人們在心目中把基思-蘭德里和安妮-巴克斯特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他記下了珍妮的電話號碼,對姨媽表示了謝意,又向眾人一一告別,最后離開了野宴,任憑他們對他做各種猜測。他過了一個愉快的勞工節(jié)。
基思到家之后,剛要上閣樓,就聽見門鈴響了。他朝窗外望去,看見一輛陌生的汽車——一種灰色的小型客車。一個長著八字胡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廊上,手里拿著一把收起的雨傘。他走過去開了門。來者身材瘦小,戴著金絲邊眼鏡,頭頂中央全禿了,四周卻長著一圈長長的棕發(fā)。這人說:“那場戰(zhàn)爭是令人惡心和不人道的,但我為曾經(jīng)把你稱做‘屠殺嬰兒的劊子手表示歉意?!?/p>
基思聽到熟悉的聲音,笑了?!澳愫茫芨ダ??!?/p>
“聽說你回來了。道歉永遠不會太遲?!彼咽稚斐鰜?,基思與他握了手。
基思說道:“快請進屋?!?/p>
杰弗里-波特脫去身上的雨衣,把它掛在門廳的墻釘上。他說:“這么多年沒見了,我們從哪兒說起呢?”
“從你的頭禿了說起吧?!?/p>
“可我人沒胖?!?/p>
“是啊,你沒胖。左翼的、布爾什維克式的、尿床的共黨同情分子總是干瘦的?!?/p>
杰弗里大笑?!拔乙呀?jīng)二十年沒聽到這些好聽的話了?!?/p>
“那么你是來對了地方,準(zhǔn)赤色分子。”
他們倆都笑了,這時兩人才想起來擁抱一下。杰弗里說:“你看上去氣色不錯,基思?!?/p>
“謝謝。我們?nèi)ヅc啤酒來?!?/p>
他們走進廚房,把啤酒裝進一個手提小冰箱里,然后把它拎到門廊上。兩人坐在搖椅里,一邊觀雨一邊喝啤酒,各人想著自己的心事。最后,杰弗里開口道:“這些年的時光都跑到哪里去了,基思?我這話是不是老生常談啊?”
“嗯,是老生常談,但又不是。這個問題問得好。我們倆都太清楚時光跑到哪里去了?!?/p>
“說的是。噯,我當(dāng)初抨擊你的那些話太激烈了一點?!?/p>
“我們的話都太激烈了一點?!被蓟卮鸬溃爱?dāng)時我們年輕,充滿激情和信仰。我們知道所有問題的答案?!?/p>
“我們知道個鬼。”杰弗里說,又打開一罐啤酒。他接著說:“我當(dāng)時認(rèn)為你是中學(xué)和博靈格林州立大學(xué)里唯一跟我差不多聰明的人。”
“事實上更聰明一些。”
“不管怎么說,那就是我看到你愚不可及時會這樣生氣的原因?!?/p>
“我也不明白像你這樣一個聰明的家伙會接受激進派的全套鬼話,卻不動腦子?!?/p>
“我沒有全盤接受,基思,但我進行了宣傳?!?/p>
“可怕。我看見整個國家到處都有人宣傳這一套?!?/p>
“沒錯。不過,你也沒多考慮就接受了全套愛國主義的鬼話?!?/p>
“打那以后,我明白了許多。你呢?”
杰弗里點點頭?!拔乙裁靼琢瞬簧佟?,政治談得夠多的了。再談下去我們非得打一架不可。說說你的事怎么樣?你為什么要回來?”
“噢,我被解雇了?!?/p>
“在哪兒被解雇的?你還在軍隊里嗎?”
“不?!?/p>
“那么誰解雇你的?”
“政府?!?/p>
杰弗里瞥了他一眼,兩人都沉默了。
基思看著雨水滴落在田地里。坐在一個大門廊里觀賞麗景別有一種滋味,他很久沒有體會到這種滋味了。
杰弗里問道:“你結(jié)婚了?”
“沒有。那你和那姑娘結(jié)婚沒有……?就是你在高年級時搞上的那個長發(fā)拖到屁股的嬉皮士?”
“她叫蓋爾。是的,我們結(jié)婚了。現(xiàn)在還在一起過日子?!?/p>
“真有你的。有孩子嗎?”
“沒有,世界人口太多了。我們在為控制人口出一份力?!?/p>
“我也是。你們住哪兒?”
“這兒。實際上,大約兩年前就搬回來了。我們在博靈格林住了幾年?!?/p>
“我聽說了。那么后來呢?”
“噢,我們倆都獲得安提阿學(xué)院的獎學(xué)金,后來又都受聘在那兒教書,直到退職?!?/p>
“我想,如果我在大學(xué)里再待上一年的話,我的腦子一定會爆掉的?!?/p>
“大學(xué)并不適合每個人,”杰弗里承認(rèn)說,“政府也不適合每個人?!?/p>
“不錯?!?/p>
“我說,你回來之后見過安妮嗎?”
“沒有?!被加珠_了一罐啤酒。
杰弗里注視著他的老朋友兼老同學(xué),基思感覺到他的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最后,杰弗里說道:“你不會還在為你們倆的事摘得神魂顛倒吧?”
“不會?!?/p>
“我碰到過她幾次。我不斷問她是否有你的消息,她說沒有。想來真奇怪,我們大家曾經(jīng)都是那么親密……我們曾以為那段日子永遠不會結(jié)束……”
“我們知道會結(jié)束的?!?/p>
杰弗里點點頭說:“我曾請她開車路過時順道來我家,同我和蓋爾喝一杯,可她總是敷衍我。起初我感到很不高興,但后來我得知一點她丈夫的情況。他是本地的警察頭子——你知道吧?總之,我在‘慈善互助會舉行的一次醫(yī)院募捐會上見過他們夫妻倆。安妮迷人極了,但她的納粹丈夫卻緊緊盯住她,好像他就要逮捕一名毒品販子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個暴君越來越生氣,因為她在和男人們說話——已婚的男人,天哪,都是些醫(yī)生、律師以及諸如此類的人物。她實際上并沒有什么不妥之舉,而他本該為自己的賢內(nèi)助應(yīng)酬一屋子的人而感到興奮——天曉得,他需要良好的公共關(guān)系,而且越多越好??傊プ∷母觳簿蛶x開了。就這樣走了。噯,我也許是個社會主義者、一個平等主義者,可我也是個自命不凡的人。當(dāng)我看見一個有教養(yǎng)的、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忍受那樣的粗暴對待——你去哪兒?”
“盥洗室?!?/p>
基思走進盥洗室,洗了臉。他照了照鏡子。的確,他的基因好,這使他看上去與他在大學(xué)時拍的照片差別不大。相反,杰弗里卻變得幾乎認(rèn)不出來了。不知安妮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了。杰弗里一定知道,但基思不打算問他。反正不管她是什么樣子,對他來說都一樣。他回到門廊上坐下。“你是怎么知道我回來的?”
“噢……蓋爾聽別人說的。誰說的記不得了?!苯芨ダ锘氐皆瓉淼脑掝}上?!八瓷先ズ芎?。”
“蓋爾嗎?”
“安妮。”杰弗里咯咯一笑,說道,“我想慫恿你去與她重溫舊情,基思,但那個狗雜種會殺了你?!彼a充說,“他明白,得到她是憑運氣,他不愿意失去她?!?/p>
“看來安提阿學(xué)院是平民政治家的搖籃。你在那里正合適。”
“嗯……我想是這樣。我和蓋爾在那里過了幾年不錯的日子。我們組織了抗議活動和罷工運動,還搗毀了城里的征兵站。真帶勁?!?/p>
基思笑了?!昂脴O了。我在前方屁股都要打穿了,而你們卻在嚇跑我的接替者。”
杰弗里也笑了?!澳遣贿^是一陣子的事。我希望當(dāng)時你能跟我們在一起。老天,我們吸了那么多大麻,數(shù)量加起來足以砸死一群大象;我們跟半數(shù)的研究生和教師睡過覺;我們——”
“你的意思是你們跟別的人上過床?”
“當(dāng)然。你當(dāng)時在叢林里,錯過了一大攤子事兒?!?/p>
“但是……嗨,我是個農(nóng)家子弟……同你們在一起的那些人結(jié)過婚嗎?”
“是的,可以這么說。不過,噢,當(dāng)時我們不得不這樣做,有多方面的原因——住房問題、福利問題,諸如此類。這樣做實際上是在逃避現(xiàn)實——還記得這個詞兒嗎?但我們相信性自由。蓋爾到現(xiàn)在還聲稱她創(chuàng)造了那句格言:‘上床,別上戰(zhàn)場。她說,那是一九六四年。她是在夢中獲得靈感的。那也許是吸毒所致吧?!?/p>
“為這句格言得請一個版權(quán)律師了。”
“不錯??傊?,我們拋棄了所有中產(chǎn)階級的價值觀與情感,背叛了宗教、愛國主義、父母雙親以及其他的一切。”他把身體俯過來對基思說道,“大致來說,當(dāng)時我們心理上不正常,可很愉快,而且我們的確相信那一套。不是全部相信,但是足夠多了。我們真的痛恨那場戰(zhàn)爭,真的?!?/p>
“是啊。我也認(rèn)為它不是什么好事?!?/p>
“得了吧,基思。別言不由衷了?!?/p>
“對我來說那不是政治,而只是一場哈克貝利-芬式的真槍真炮的歷險而已。”
“但有人死了?!?/p>
“的確有人死了,杰弗里。我至今還在為他們悲傷。你悲傷嗎?”
“不,可我本來就不希望他們?nèi)ニ??!彼萌^搗了一下基思的胳膊?!皣?,讓我們忘了這件事吧?,F(xiàn)在沒人再關(guān)心這個了。”
“我想也是?!?/p>
他倆各人又喝了一罐啤酒,在搖椅上搖著身子?;夹南耄曛笏麄冞€會坐在一起,膝上蓋著毯子,一邊喝蘋果汁,一邊談?wù)摻】岛屯?。生命起點與終點中間的那些年月,那些充滿性愛、激情、女人、政治以及斗爭的年月,將會在記憶中變得模糊不清,將會被遺忘,但他希望不要這樣。
基思說:“從我們斯潘塞城出來的人有多少上了博靈格林州立大學(xué)?我、你、安妮,還有一個年齡比我們大點的怪小伙子……他叫杰克,對嗎?”
“對。他去了加利福尼亞州。后來再也聽不到他的消息了。另外還有那個叫芭芭拉-埃文斯的姑娘,真是個大美人。她去了紐約,嫁給了一個闊佬。我在第二十次同學(xué)聚會上見過她?!?/p>
“斯潘塞中學(xué)同學(xué)聚會,還是博靈格林州立大學(xué)同學(xué)聚會?”
“博靈格林州立大學(xué)。我從不去參加中學(xué)同學(xué)聚會。你呢?”
“不去。”
“我們今年夏天剛錯過一次中學(xué)同學(xué)聚會。我說,明年你要去參加的話,我也去。”
“你可以去。”
杰弗里繼續(xù)說道:“我們中學(xué)里還有一個人上了博靈格林州立大學(xué)。杰德-鮑威爾,比我們小兩歲。記得他嗎?”
“當(dāng)然記得。城里那家廉價雜貨店就是他父母開的。他現(xiàn)在情況怎樣?”
“他在越南戰(zhàn)場上頭部受了傷。他回到這兒,過了幾年受罪的日子,后來死了。我父母與他父母是近鄰。我和蓋爾去參加了他的葬禮,散發(fā)反戰(zhàn)宣傳品。干了件蠢事。
“也許吧?!?/p>
“你是喝得飄飄然了,還是醉了?”
“都有點?!?/p>
“我也是?!苯芨ダ镎f道。
他倆坐了一會兒,談到了家庭,又談了一點斯潘塞城和博靈格林的往事。他倆敘述各自的見聞,回憶老朋友,一點一點地消磨時間。
此刻天漸漸黑了,雨還在下個不停?;颊f:“我認(rèn)識的每個人差不多都在這個門廊上坐過?!?/p>
“你知道,基思,我們還沒老,可我覺得我們已經(jīng)被鬼魂包圍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許我們不該回到這兒來,杰弗里。你為什么要回來?”
“不知道。這兒生活比安提阿便宜。我們經(jīng)濟上不寬裕。我們在培養(yǎng)小激進派分子的狂熱中竟然忘了錢的問題。”他笑了。“我原該買些國防部的股票。”
“眼下這投資可不理想。你有工作嗎?”
“輔導(dǎo)中學(xué)生。蓋爾也是。她還在市議會擔(dān)任議員,每年有一點補貼?!?/p>
“不哄我?誰會昏了頭投準(zhǔn)赤色分子的票?”
“她的競選對手在男廁所里搞雞奸被人抓住了?!?/p>
基思微微一笑?!八古巳堑娜苏鏁x?!?/p>
“是啊。到十一月份她就要卸任了,巴克斯特在她背后搗了鬼?!?/p>
“我并不覺得奇怪?!?/p>
“嗨,當(dāng)心這家伙,基思。他很危險?!?/p>
“我遵紀(jì)守法?!?/p>
“那沒有用,我的朋友。這個家伙很惡劣?!?/p>
“那就行動起來對付他?!?/p>
“我們正在想辦法?!?/p>
“想辦法?你不是曾經(jīng)想辦法推翻美國政府嗎?”
“那要容易些?!彼笮??!按艘粫r,彼一時嘛?!?/p>
一只只飛蛾撲向房子的紗窗,他們坐的搖椅嘎吱作響?;即蜷_了最后兩罐啤酒,遞給杰弗里一罐?!拔也幻靼啄銈儌z為什么要辭去舒服的教師工作?!?/p>
“這個……事情變得怪了?!?/p>
“什么變得怪了?”
“一切事情。蓋爾教社會學(xué),我教馬克思、恩格斯以及其他歐洲自種男人的理論。這些人早已作古了。你知道,我坐在我的象牙塔中,看不到現(xiàn)實世界里正在發(fā)生的事。共產(chǎn)主義的崩潰可以說讓我感到意外?!?/p>
“我有同感。不過,我干的工作讓我不需驚奇?!?/p>
“是嗎?你是間諜之類?”
“接著說你的吧。你們的英雄是些泥足巨人。那么后來呢?”
他笑了。“是呀,因此我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重寫我的講義,或是重新考慮我的生活方式?!?/p>
“我聽著呢?!?/p>
“總之,我的課來聽的人不多。盡管我一度處于社會思潮的前鋒,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殿后了。天哪,我甚至不能再和女人上床了。我的意思是,對那些女大學(xué)生來說我可能太老了,然而……這不僅僅是由于身體上的原因,更多的是由于思想上的原因。你知道嗎?另外,現(xiàn)在校方制定了一些校規(guī),關(guān)于性行為的校規(guī),有整整好幾頁……上帝呀,校規(guī)上規(guī)定每一步你都得先問一下對方——我可以解開你的襯衫嗎?我可以解開你的乳罩嗎?我可以摸你的乳房嗎?”他噗嗤一笑。“不開玩笑。你能想象我們做大學(xué)生時是怎樣的嗎?老天,我們興致一來就上床了。哦,你沒有。但是……總之,蓋爾也有一點落伍了。本來可能選她課的學(xué)生都選了女權(quán)主義研究、美國黑人歷史、美洲印第安人哲學(xué)、新時代資本主義等這類課程。沒有人再選正統(tǒng)的社會學(xué)課程了。她感到……有點失落。上帝啊,這個國家變了,還是怎么了?”
“安提阿學(xué)院也許并不代表整個國家,杰弗里?!?/p>
“我也這樣想。不過,天啊,對一個老革命家來說,沒有什么比跟不上社會發(fā)展更悲哀的了。革命總是吃掉自己人。我在三十年前就明白這點了。我只是沒預(yù)料到自己這么快就被趕出政治舞臺?!?/p>
“他們把你解雇了?”
“不,他們不那樣干。我和蓋爾有一天早上醒來做出了這個決定。我們是出于原則才辭職的。真蠢?!?/p>
“不,真聰明。很好。我就不能說自己的做法聰明,我真希望當(dāng)初采取你們的做法。但是我后來還是被解雇了?!?/p>
“為什么?裁減人員?”
“不錯。勝利的代價竟是失業(yè)。這真是一種諷刺。”
“是啊,嗯,但你贏了?,F(xiàn)在我不能再盼望在地球上建立一個社會主義的天堂了?!彼韧晔种械钠【疲芽展弈蟊?。“政治是個壞東西,政治分裂人民?!?/p>
“我告訴過你這一點。”基思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思考著杰弗里說的話。他和這位孩提時代的朋友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選擇了不同的信仰,到大學(xué)四年級時明顯沒有共同之處了。實際上,他倆還是有不少共同之處的,只是雙方都不知道而已。
他倆小時候就在一起,在一個學(xué)校的操場上玩耍,同一天上了同一所大學(xué)。各人都認(rèn)為自己是個誠實的人,或許還是個理想主義者;各人都相信自己在為人類鞠躬盡瘁。他倆在不同的陣營里服役,其他人則無動于衷。結(jié)果他倆被不同的系統(tǒng)欺騙了、利用了、傷害了?,F(xiàn)在這兩個斯潘塞城的老青年又回到這里,一塊兒坐在門廊上喝啤酒。基思對杰弗里說:“我們倆都被留在歷史的垃圾堆里了,我的朋友。我們都打輸了戰(zhàn)爭,成了無用的遺物?!?/p>
杰弗里點點頭。“是呀。那么今后的三十年我們能不犯錯誤嗎?”
“也許不能。但我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不錯,可我們的過去老是陰魂不散,基思。外面?zhèn)髡f我和蓋爾是赤色分子,其實不是那么回事,但這種流言對學(xué)生選我們的課可沒有好處。我是說,我們該怎么辦?加入一個教會?穿著紅、白、藍三色服裝去參加美國獨立紀(jì)念日的野餐會?還是登記成為共和黨黨員?”
“但愿別發(fā)生這樣的事?!?/p>
“說得對。我們?nèi)匀贿€是激進派。這是無可奈何的事?!?/p>
“不對,你們喜歡激進。這就是你們搬回這里來的原因。你們的所作所為在安提阿學(xué)院已是昨日黃花了。但在這里,你們卻是古怪和危險的?!?/p>
杰弗里拍了一下大腿?!皩ρ剑∵@個地方處在一個倒錯的時代。我喜歡這個地方?!彼纯椿肌!澳敲茨隳??你知道自己為什么回到這里來嗎?”
“我知道?!?/p>
“為什么呀?”
“這個……我是一個憤世嫉俗的犬儒主義①者,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我想,這里的人甚至不懂什么是犬儒主義,所以我回到這兒來恢復(fù)正常心態(tài)。”
①犬儒主義:古希臘一個哲學(xué)流派的主張,提倡克己善身,鄙視名利。
“嗯。犬儒主義是一種病態(tài)的幽默。英國作家威爾斯就是個典型的例子。我希望你能恢復(fù)得更好一些?!?/p>
“我也希望這樣?!?/p>
“可能我也能治好我的理想主義。你知道什么是理想主義者嗎?那是這樣一種人:他發(fā)現(xiàn)玫瑰花比卷心菜更好聞,因此便斷定玫瑰花做湯更好喝。我的問題就在這里。這就是為什么我破產(chǎn)了,失業(yè)了,成了被社會遺棄的人。但我并不憤世嫉俗,還有希望嘛?!?/p>
“上帝保佑你。我可以對一個無神論者這樣說嗎?”
“隨時都可以說。你入教了沒有?”
“沒有?!?/p>
“你應(yīng)當(dāng)入教?!?/p>
“這像你說的話嗎,杰弗里?”
“沒錯……我看到了宗教的強大力量,在波蘭,在俄國……我并不贊同宗教的任何教義,但我看到了它對思想苦惱的人所起的作用。人們需要麻醉劑?!?/p>
“也許吧?!?/p>
杰弗里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鞍ィ业米吡?,伙計。家里等我吃晚飯呢。明天請過來和我們共進晚餐。蓋爾想見見你,我們還在吃素,不過你可以帶你自己吃的豬肉之類。我們有葡萄酒,也有啤酒。我們平時也喝幾杯?!?/p>
“我明白?!被颊酒饋?,身體也有些搖晃?!笆裁磿r候了?”
“管它呢!六點,七點。另外,我還藏著好東西呢?!苯芨ダ锵蚺_階走去,走到一半靠在門廊的柱子上穩(wěn)住身子。他說:“嗨,你想帶個朋友來嗎?女士之類?”
“不。”
“那么你如何滿足自己的性要求?這個城里到處都是離了婚的女人。她們巴不得跟你風(fēng)流一番呢。”
“你這會兒開車還行嗎?”
“行。回家的路筆直的。我們租了一間農(nóng)舍,還租了幾英畝地種無污染蔬菜。這條公路下去兩英里就到,是老鮑爾的房子?!?/p>
“讓我開車送你吧?!?/p>
“不用……如果我開車被警察攔下,我能通過蓋爾進行疏通。如果你被警察攔下,他們會揪住你不放的?!?/p>
“為什么這樣說?”
杰弗里又折回來,用臂膀摟住基思肩頭。他輕聲說道:“這就是我來此要告訴你的……雖然我倆合不來,我還是要告訴你。蓋爾有一個跟警察關(guān)系密切的人為她提供消息,實際上這人就在警察局里。不過,你要當(dāng)做不知道。有消息說巴克斯特正在算計你,我想我倆都知道為什么。你得格外小心,伙計?!?/p>
“謝謝?!?/p>
杰弗里猶豫了一下,又說道:“我不知道你和她是否有接觸,可我有一種感覺,你們倆……我要說什么來著?我無法想象你們倆分開……每當(dāng)我看到安妮,我就想起了基思;當(dāng)我在這里看見你時,我就想起了安妮,就像你們倆在博靈格林,總是一塊兒來到我的門口……天哪,我的話太多了?!彼D(zhuǎn)身走下門廊的臺階,冒雨走進汽車,開車離去。
基思望著汽車尾燈的亮光漸漸消失在黑黑的、被雨打濕的公路上——
第10章
第二天黎明,天氣晴朗,基思打算干點農(nóng)活。但經(jīng)過一夜的雨,一切都是濕漉漉的,于是他換上一條干凈的牛仔褲和一件新短袖襯衫,去城里處理一些事情。
他很想開車駛過巴克斯特家,但警察此時可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的新車。不管怎樣,沒有理由去看看她是否回來了;她一有機會便會開車去她姑媽路易絲家,半道上順便來看他的。
他開車進了市中心,在一家烈酒特許專賣店附近找到一個停車場。他停下車,走進這家店里,觀看上柜的各種酒。這些酒大多是國產(chǎn)的,品牌也并不讓他懷舊。他回想起來,過去杰弗里和蓋爾,同博靈格林的每個熟人一樣,總是喝廉價的甜酒,而今天他們會說從未聽說過那酒。可笑的是,基思在貨架上發(fā)現(xiàn)了一瓶蘋果酒和一瓶所謂的葡萄酒;這種葡萄酒實際上是葡萄汁加上酒精,當(dāng)?shù)厣a(chǎn)的。他還發(fā)現(xiàn)一瓶相當(dāng)不錯的正宗意大利基安蒂紅葡萄酒,它倒也能勾起對往事的回憶。
他付錢買了酒,回到他的雪佛蘭汽車邊,把酒放在車后的行李箱中。他拿出一個裝有他原來的華盛頓汽車牌照的、寫好地址的牛皮紙大信封,向縣府廣場西側(cè)的郵局走去。
郵局是南北戰(zhàn)爭時期北部聯(lián)邦建造的老建筑之一,帶有古典式的柱子?;夹r候總是對這個地方充滿了敬畏。他曾經(jīng)問過他父親這幢房子是否是羅馬征服者建造的,父親的回答是肯定的?,F(xiàn)在他的歷史判斷力比從前強些了,對這段往事付之一笑,理解了安妮在信中關(guān)于追溯往事的那些話的含義。他想起過去曾經(jīng)幾次陪她去郵局買郵票或寄信。
郵局里有一個柜臺窗口前沒人排隊,職員接過他的信封,稱完信后貼上郵票。基思索取了回執(zhí),正在填寫附加單子時,忽然聽見不遠處一個窗口的職員說:“過個好天,巴克斯特太太?!?/p>
他向右轉(zhuǎn)身,看見一個長著紅褐色披肩長發(fā),身穿樸素的、紅白相間的純棉夏裙的女人走向門口。她離去了。
他站在原地僵住了,直到那位職員對他說:“填妥了?”
“是的。不……算了?!彼涯菑垎巫尤喑梢粓F,立刻走出郵局。
他站在門口的臺階上,向人行道左看右看也沒找到她,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跟另外三個女人正在向街口走去。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后跳下臺階,跟在她們后面。
他心中安妮的形象還是二十五年前的模樣,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他出發(fā)去征兵站報到的那天。他倆前一天在哥倫布她的住處同床共枕,到第二天黎明時分他就與她吻別了。如今,她已經(jīng)過了不惑之年,可依然保持著青春時候的身段,她的步履仍舊帶著他記憶中的那種少女風(fēng)度。她正與她的女伴們說說笑笑。他無法看清她的臉,只有當(dāng)她轉(zhuǎn)身的時候,才能大致看見她臉部的側(cè)面。
基思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他停步注視著前面的四個女人。她們在街口停下來,等著紅燈變成綠燈。基思往前跨了一步,猶豫了一下,又跨一步,再停下來。上去,你這個笨蛋。上去呀。
綠燈亮了,四個女人從路緣走上橫道線?;颊驹谠赝齻儭0材輰λ呐閭冋f了些什么,只見另外那三個女人離開她繼續(xù)向縣府廣場走去。安妮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然后轉(zhuǎn)身徑直向他走來。
她微笑著向他伸出手來。“你好,基思。多年不見了?!?/p>
他握住她的手?!澳愫茫材??!?/p>
“我一時不知所措?!彼f。
“你看上去很好。我快暈過去了?!?/p>
她笑了?!拔也恍拧!彼撕笠徊?。“讓我看看你。你一點也沒老。”
“我老了二十五歲。你氣色好極了?!?/p>
“謝謝你,先生?!?/p>
他倆的目光碰在一起,互相對視著。他發(fā)現(xiàn)她的雙眸又大又亮,跟從前一樣;她的嘴唇上還涂著他記得的那種粉紅色口紅。她的皮膚具有一種健康的光澤,但令他驚奇的是并沒有曬成棕色,因為她從前倒是喜歡曬太陽的。她臉上當(dāng)然有幾絲皺紋,然而卻給她孩子氣的臉龐增添了一分成熟。她以前只是漂亮,現(xiàn)在卻是美麗了。
他在腦子里搜尋著適當(dāng)?shù)脑~語,然后說道:“哦……我收到你的信了,是在我信箱里發(fā)現(xiàn)的?!?/p>
“很好?!?/p>
“博靈格林州立大學(xué)情況如何?”
“情況……不錯。令人傷感?!?/p>
“我原想去……只是不知道你是一個人去,還是……”
“對,我一個人去的。我陪我女兒?!彼a充說,“我在那兒尋找過你。不過,不是真找你人,而是,你知道……”
他點點頭,然后又看看她?!澳隳芟嘈盼覀冄矍暗南鄷钦娴膯幔俊?/p>
“不。我像是在做夢?!?/p>
“我是……我不知說什么好……”
她向四周看看?!霸龠^一兩分鐘,我就得走了。”
“我理解?!?/p>
“我以前曾經(jīng)給你寄過一封信。信退回來了。我以為你死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沒在辦公室留下轉(zhuǎn)信地址……”
“唉,我難過了好幾天,”她清了清嗓子,接著說,“失去了我的筆友?!?/p>
他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噙著淚水,吃了一驚。他想遞塊手帕給她,但意識到不該這樣做。她從包里抽出一張紙巾,佯作擦臉,實際上是在擦眼睛?!澳敲础彼钌钗艘豢跉?,“那么,你要在這兒待多久?”
“我不知道?!?/p>
“你為什么回來?”
他考慮了幾個模棱兩可的回答,然而卻說:“為了看你?!?/p>
他看見她咬住下嘴唇,眼睛望著地下,明顯要哭出來了。
基思也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感情,所以他沒有說話。
最后,她抬起頭來望著他,說道:“你每次回來時本可以來看我的?!?/p>
“不,我不能,安妮。但現(xiàn)在我能了?!?/p>
“上帝啊……我不知說什么好……我的意思是,你……你仍然……?”
“是的?!?/p>
她又擦擦眼睛,然后瞅瞅?qū)γ娴膹V場公園;那兒她的女伴們聚在一輛冰淇淋售貨車前,正看著她和基思。她對他說:“再過大概半分鐘,我就要干傻事了?!?/p>
他勉強一笑。“這兒仍舊是個小城,對吧?”
“確實很小?!?/p>
他說道:“我想讓你知道,你的信幫我度過了一些艱難的時光?!?/p>
“你的信對我也一樣。我得走了?!?/p>
“我倆什么時候能喝上那杯咖啡?”
她莞爾一笑。“我會開車去你那里的。在我去看我姑媽的時候順道去。但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才能去成?!?/p>
“我通常都在家?!?/p>
“我明白。”
他說:“那你丈夫……”
“我也明白。我知道該什么時候去。”
“好?!?/p>
她伸出手,他握住了它?;夹χf:“在歐洲、華盛頓或者紐約,人們總是吻別。”
“在斯潘塞城,人們僅僅說:‘祝你一天過得愉快,蘭德里先生。再次見到你非常高興?!彼昧ξ樟艘幌滤氖?,轉(zhuǎn)身離去。
基思望著她穿過馬路,并且注意到那三個女人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他站了一會兒,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的車在何處,他下一步該怎么辦。
他覺得自己的喉嚨哽住了,他不斷望著馬路對面的廣場,但她們已經(jīng)消失了。他想趕過去找到她,挽住她的胳膊,告訴她的女伴們:“對不起,我們倆相愛,我們要走了?!?/p>
但或許她需要一些時間來考慮。或許她并不喜歡今天所經(jīng)歷的事。他想到方才的談話,把內(nèi)容又過了一遍以防忘卻,竭力回憶她臉上的表情,并思索著從她眼睛中看到了些什么。
根據(jù)他的推測,她過得一定很糟糕,但從她的眼睛、面容或是步履中卻看不出來。有的人對每一個創(chuàng)傷、每一回失望、每一次不幸都表露無遺。而安妮-普倫蒂斯是那種永恒的樂觀主義者——快樂、生機勃勃,從不向生活屈服。
相反,他雖然生活中一帆風(fēng)順,看上去也許并不疲憊,但心中卻留有他所見過或經(jīng)歷過的每一次不幸、每一回失望、每一幕人間悲劇。
去想象他們倆如果結(jié)婚生子的話生活將會如何,這并無任何意義。不言而喻,生活一定會過得美滿。他倆總是說他們是天生的一對,彼此只適合對方?,F(xiàn)在更重要的是,看看是否真的有可能接上那斷了的紅線。他思想中憤世嫉俗的那一面說不行,而那個曾經(jīng)完全地、無條件地愛過的年輕的基思-蘭德里卻說行。
他在停車場上找到了自己的汽車,上車發(fā)動了引擎。他隱約記得他還有一連串的事要辦,但卻將汽車朝回家的方向開去。
他一面駕車,一面回憶起二十五年前在哥倫布她臥室里的那一天。天破曉了,他已醒來好幾個小時,并穿好了衣服。他坐在那兒看著她赤身裸體仰睡在溫暖的房間里,看著她那令人難忘的臉龐和胴體,看著她那長長的秀發(fā)瀉落在枕上。
當(dāng)然,他知道再次相會要過很久。但他從來沒想到,他倆會分別四分之一個世紀(jì),他們所熟悉的世界會完全消失。坐在她的臥室里,他大致想象了一下亞洲的那場戰(zhàn)爭,以及他陣亡的可能性,可當(dāng)時一切都似乎太遙遠了。他們是過了四年伊甸園式大學(xué)生活的小城鎮(zhèn)的青年,認(rèn)為去軍隊服役兩年不過是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顛簸而已。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他倆在中學(xué)和大學(xué)一直形影不離,沒有他在身邊她會感到孤獨的。
他在狄克斯堡完成了訓(xùn)練,但所屬的訓(xùn)練營卻沒有放假,而是被派往費城去上一門防暴速成課程,因為當(dāng)時的反戰(zhàn)抗議活動已變得駭人聽聞了。正如戰(zhàn)爭時期所發(fā)生的那樣,外部世界又一次闖入他的生活。不過,對他來說,這是一種新的體驗。
他想辦法去投幣電話亭給她打電話,她卻不在住處,那時又沒有電話答錄機。他后來又有一次短暫的打電話的機會,是在深夜,可她那邊卻是忙音。最后,他給她寫了一封信,但當(dāng)他回到狄克斯堡看到她的復(fù)信時已過了好幾個星期。那些日子通信并不容易,后來的幾個月就越來越困難了。
基思駕車不知不覺到了農(nóng)場,拐彎進了通往農(nóng)舍的車道。他把雪佛蘭車停在屋后的菜園旁,在駕駛座上靜靜地坐著。
他想對自己說,一切都會好的,愛情征服了一切。他認(rèn)為他了解自己對她的感覺。然而,除了那些記憶、那些來往信件以及這次見到她,他對她并不了解。那么她對他的感覺如何呢?他們倆打算怎么辦?她的丈夫?qū)Υ耸掠执蛩阍趺崔k?——
第11章
基思-蘭德里到達位于老鮑爾農(nóng)場的蓋爾和杰弗里-波特夫婦家時已是晚上七點了。夜變得短了,而且漸漸涼爽,天空呈現(xiàn)出深紫色和品紅色,基思把這種顏色視為夏季結(jié)束的征兆。
這幢農(nóng)宅是座裝有白色護墻板的房子,油漆剝落,離公路不遠。
蓋爾從正門出來,走過長滿馬唐草的草坪來迎接他?;寄弥鴰灼烤坪徒芨ダ锷洗瘟粝碌挠陚銖难┓鹛m車?yán)锍鰜?。她上前與他擁抱接吻,然后說:“基思-蘭德里,你看上去真神氣?!?/p>
他答道:“我是跑腿送東西的,夫人??赡憧磥聿啪駸òl(fā)呢。你的吻也很在行?!?/p>
她笑了?!罢媸且稽c沒變。”
“但愿如此。”其實,他認(rèn)識她時是在大學(xué)四年級,那時杰弗里剛開始與她約會。他幾乎想不起她長什么模樣,因為那時她同其他許多姑娘沒什么不同,都是瘦瘦的臉,輕盈的身段,戴著老式眼鏡,披著長發(fā),不涂化妝品,穿著鄉(xiāng)下人一樣的衣服,甚至還光著腳板。事實上,她現(xiàn)在仍穿著一套鄉(xiāng)里鄉(xiāng)氣的衣服,可能是正宗的農(nóng)家服,頭發(fā)仍很長,而且真的光著腳板?;颊鎽岩勺约哼@次來是否該穿得像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她依然很瘦,從她連衣裙的領(lǐng)口上能看出她仍然不戴乳罩。她以前不漂亮,現(xiàn)在仍不漂亮,但曾經(jīng)很性感,現(xiàn)在依然很性感。他把雨傘遞給她?!敖芨ダ锿泿Щ丶伊?。”
“真奇怪他還能記得家住哪里。我猜想你們倆聚得挺快活吧。”
“確實挺快活。”
她挽著他的胳膊,一起向屋子走去。她說:“杰弗里告訴我,你以前是個間諜。”
“我已洗手不干了?!?/p>
“那很好。今晚不談?wù)?,只敘舊情?!?/p>
“可兩者不容易分開。”
“那倒是真的。”
他們從一扇破舊的木紗門進了屋?;及l(fā)覺這個起居室里幾乎沒有什么家具,只有西下的夕陽把房間照亮。據(jù)他判斷,僅有的一點家具屬歐洲現(xiàn)代極簡抽象派①的風(fēng)格,可能是裝在箱子里進口的,箱子上還標(biāo)著從瑞典語翻譯過來的拙劣的使用說明。
①20世紀(jì)60年代后期發(fā)端于紐約的繪畫與雕塑方面的國際運動,其特點是形式極其簡單,純客觀的態(tài)度,排除藝術(shù)家自身的任何情感表現(xiàn)。其基本結(jié)構(gòu)以絕對簡單、穩(wěn)定的幾何形構(gòu)成,采用玻璃鋼、塑料、金屬片或鋁,可保持原來的粗糙狀態(tài),或厚厚涂上一層耀眼的工業(yè)色。
蓋爾將雨傘扔在角落里。他們穿過放著同類家具的餐廳,然后走進一個大廚房;這廚房是原始的農(nóng)村廚房與五十年代新式廚房的混合物?;紝⒀b著瓶裝酒的袋子放在灶臺上,蓋爾將酒瓶從袋里拿出來。“呵,是蘋果酒和摻酒葡萄汁!我喜歡!”
“喝著玩的。不過,還有一瓶基安蒂紅葡萄酒倒不錯。還記得校園旁朱莉歐開的那家意大利小酒館嗎?”
“怎么忘得了?糟透了的面條,后來才稱得上意大利面食,還有那方格子桌布,點化了的蠟燭插在裹著草的空基安蒂酒瓶里——那些草后來怎么了?”
“問得好。”
她將蘋果酒和葡萄酒放在冰箱里,遞給基思一個起子打開基安蒂酒。她找到了兩個酒杯,他把酒倒進去。兩人碰了碰杯,她說:“為博靈格林州立大學(xué)干杯!”
“干杯?!?/p>
她說:“杰弗里到屋后去了,在采藥草?!?/p>
基思看到爐子上有個大壺在煮著,餐桌上備好了三人吃飯的餐具,籃子里有塊黑面包。
蓋爾問:“你沒帶些肉來犒勞自己嗎?”
“沒有,但我一路上在尋找有沒有壓死的狗啊貓啊的。”
她噗嗤一笑。“真惡心?!?/p>
他問她:“你喜歡住這里嗎?”
她聳聳肩?!斑€行吧。這里很安靜,有許多沒人住的農(nóng)舍,租金不貴,我們付得起。杰弗里的親人還都在這里,而且近兩年他一直在追溯往事。我老家在里卡弗里堡,這里與老家沒多大區(qū)別。你怎么樣,還習(xí)慣嗎?”
“到目前為止還算習(xí)慣?!?/p>
“懷舊?哀傷?無聊?快活?”
“兼而有之吧。我也說不清?!?/p>
蓋爾又把杯子斟滿酒,也給杰弗里斟了一杯?!暗酵饷嫒グ?,我想讓你看看我們的園子?!?/p>
他們剛走出后門,蓋爾就叫起來:“老頭子!”
基思看見杰弗里站在園子里大約五十碼遠的地方,向他們揮手。他朝他們走來,穿著寬大的短褲和一件T恤,手里提的柳筐中裝著一堆植物;基思希望這些是要扔進垃圾箱的野草,而不是用來款待他的蔬菜。
杰弗里在短褲上擦了擦手,然后把手伸向基思?!耙姷侥阏娓吲d?!?/p>
基思問:“你真把這里收拾成個家了?”
“當(dāng)然,”杰弗里從蓋爾手中接過酒杯,說道,“我年紀(jì)大了,反倒成酒鬼了。我們只在特殊的日子才吸大麻。”
蓋爾補充說:“我們穿上舊衣服,關(guān)了燈,再脫光衣服,趁興致高的時候做愛?!?/p>
基思沒說什么,只是朝院子四周看看?!皥@子不錯。”
杰弗里答道:“是呵,我們開了四英畝地,從田地里盡我們所能偷來一些玉米。謝天謝地,那個農(nóng)場主種的是甜玉米,不然的話,我們得吃牲口飼料了?!?/p>
基思放眼朝這個數(shù)英畝的園子望去。這個園子與一般農(nóng)場主的園子相比,多種了一些糧食蔬菜。他明白波特夫婦很大程度上依靠這個園子來糊口。而他自己享受政府發(fā)給的足夠的退休金,還有他家擁有的田地,他覺得自己該滿足了。
杰弗里說:“來吧,我們陪你走走看看?!?/p>
他們參觀著園子里的菜畦。有一畦全都種了根部可以食用的蔬菜,而另一畦種了西紅柿和南瓜這樣的蔓藤植物,還有一畦種的是各種各樣的豆類植物,品種比基思知道的還多。最有意思的還是那個種藥草的園子,這樣的園子在斯潘塞縣并不多見。其中一畦種著四十多種食用草;另一畦種的草,用杰弗里的話說,是“珍稀藥用草類”;還有一畦里的草可以用做顏料以及做肥皂和香水等零星家用。在這些菜畦遠處,直至玉米地開始的地方,是大片的野花,除了能悅目怡神外,也沒別的用處。“真好看?!被颊f道。
蓋爾說:“我做香水、百花香、茶葉、洗手液、浴香劑之類的東西?!?/p>
“有可以吸的煙草嗎?”
杰弗里笑了。“上帝啊,我也希望能種,但在這里可不能冒這個險?!?/p>
蓋爾說:“我覺得可以種,但杰弗里膽子太小?!?/p>
杰弗里為自己辯解道:“縣治安官可比斯潘塞城的警長要聰明些,他老盯著我們。他覺得我們種的都是能制造幻覺劑毒品的東西?!?/p>
蓋爾說:“杰弗里,你對待這些探子必須像種蘑菇一樣——讓它們在暗處生長,給它們澆糞。”
三個人都笑了。
談到這個話題,杰弗里說:“我在安提阿學(xué)院有貨源。我大約每月往那里跑一次?!彼盅a充道,“我剛?cè)ミ^一趟。”他朝基思眨眨眼。
現(xiàn)在天幾乎黑了,他們都進了屋。蓋爾把藥草放進一個漏勺清洗,杰弗里攪拌著鍋里的東西,瞧起來像乏味的燉菜。蓋爾把基安蒂酒倒一些進鍋,再把洗好的藥草加進去。“要煨一會兒。”
基思有種奇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想起以前同杰弗里和蓋爾在他們校園外的小公寓里第一次吃飯時的情景。他們沒變多少。
蓋爾把剩下的基安蒂酒倒入杯中,對基思說:“你可能以為我們的思想還停留在六十年代吧?!?/p>
“那可沒有。”是的。
“其實,我們雖然是六十年代過來的人,可很有主見。每個時代、每個年代都有精華,也有糟粕。譬如說吧,我們完全摒棄新的男女平等主義,而贊成舊的男女平等主義。但我們擁護新的激進生態(tài)學(xué)?!?/p>
基思干巴巴地說:“那很圓滑。”
杰弗里笑了?!澳阋彩莻€老滑頭?!?/p>
蓋爾微微一笑?!拔覀兪怯行┕殴帧!?/p>
基思覺得該對主人說些好聽的話,于是說:“我覺得我們可以想怎么古怪就怎么古怪。我們有資格這樣做?!?/p>
“說得對?!苯芨ダ镔澩?。
基思繼續(xù)說:“你們?yōu)榱嗽瓌t,放棄了養(yǎng)家糊口的錢,辭職回鄉(xiāng)了。”
蓋爾點點頭?!安糠质菫榱嗽瓌t,部分是因為待在那里覺得不舒服。我們這兩個老激進派,背后被人嘲笑。”她又補充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相信英雄人物,而我們恰恰曾經(jīng)是英雄,是革命的英雄??蛇@些年輕人以為世界的歷史是從他們出生那天才開始的?!?/p>
杰弗里說:“也沒那么壞吧。我們只覺得事業(yè)上沒什么成就?!?/p>
基思指出:“你昨晚可不是這么說的?!?/p>
“不錯,可我昨晚喝醉了?!彼妓髁艘粫海缓蟪姓J(rèn)說,“可說不定我昨晚的醉話倒更接近事實呢。不管怎樣,我們落到了這步田地,輔導(dǎo)那些蠢笨的中學(xué)生。”
蓋爾對基思說:“杰弗里告訴我,你是被辭退的?!?/p>
“是的,我早巴不得呢?!?/p>
“他們也嘲笑你嗎?”
“這倒不是。在帝國軍事情報界內(nèi),老戰(zhàn)士還是受到尊重的?!?/p>
“那你為什么被辭退了?”
“縮減預(yù)算、冷戰(zhàn)結(jié)束……不,這還不是問題癥結(jié)所在。我被辭退是因為那時我既心灰意冷,又有所醒悟,而當(dāng)局非常敏感,不喜歡這樣?!彼了计蹋又f道,“我開始刨根問底?!?/p>
“怎么個刨根問底?”
“噢……有一次我參加了一個白宮通報會……叫我去,是讓我回答問題,而不是提出問題?!被枷肫鹱约簩⒁v述的故事,微微一笑?!拔蚁驀鴦?wù)卿發(fā)問:‘先生,能否請你解釋一下我們這個國家的外交政策,如果說這個國家有外交政策的話?這樣我發(fā)言可以投你們所好?!被佳a充道,“哦,當(dāng)時房間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杰弗里問:“他跟你解釋了嗎?”
“事實上,他很禮貌地解釋了,可我還是莫明所以。六個月以后,我辦公桌上放了一封信,信中解釋說預(yù)算緊縮呵,提早退休有多么快樂呵,還有個地方讓我簽字。于是我就簽了。”
他們呷著酒,杰弗里把注意力放到爐上煨著的鍋上去了,輕輕攪動著里面的菜。蓋爾從冰箱里取出一盤生蔬菜和豆汁,放在灶臺上。他們都慢慢咬著生菜。
杰弗里最后說:“聽起來,你也是為了原則才辭職的?!?/p>
“不,我是因為預(yù)算原因奉命提早退休的。報紙上和內(nèi)部備忘錄上都是這么說的。這就是事情的經(jīng)過?!被冀又f道,“我的工作是發(fā)現(xiàn)客觀真相,但真相取決于說的人和聽的人雙方。聽的人不想聽了。其實,在過去二十年里他們就很少聽了,可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悟出這一點?!彼烈髌蹋终f,“我很高興能離開那里?!?/p>
蓋爾點點頭?!拔覀兛梢岳斫?。唉,就這樣我們都解甲歸田了,給園子澆糞。”她打開冰箱,取出基思帶來的蘋果酒和葡萄酒,對杰弗里說道:“還記得這酒嗎?八角九分一瓶。基思,你買這些花了多少錢?”
“噢,每瓶大約四塊錢吧?!?/p>
“簡直是搶劫。”杰弗里說。他打開蘋果酒瓶蓋,聞了聞,說道:“可以喝了。”他把酒分倒在三個平底玻璃杯內(nèi),蓋爾在酒中放上薄荷葉,三人碰了杯。杰弗里說:“為過去的歲月,為星散的青年時代的朋友,為理想和人類干杯。”
基思補充道:“也為不用擔(dān)心原子彈毀滅人類的光明未來干杯。”
他們干了手中的酒,放下杯子,夸張地發(fā)出咂嘴贊賞的聲音,然后大笑。杰弗里對基思說:“確實不錯,這酒你還有嗎?”
“沒了,但我知道哪里能買到。”
蓋爾說:“我有點飄飄欲仙了?!彼弥瞧科咸丫?,走到餐桌旁坐下。杰弗里把蔬菜盤挪過來,滅了燈,然后在桌上點了兩支蠟燭。
基思坐下來,為他們斟上酒。他們吃著沙司拌的生菜,基思稱贊他們的種菜本領(lǐng)。這種稱贊來自一個農(nóng)家子弟,自然讓這對夫婦大為高興。
他們閑聊了一會兒,杰弗里和基思回憶起中學(xué)時代的往事,可蓋爾說這個話題讓她感到無聊,于是他們改聊起在博靈格林州立大學(xué)四年級時的事。蓋爾找出一壺甜酒,放在桌上。顯然,杰弗里負(fù)責(zé)攪拌鍋里的燉菜,時時站起身去司職,而蓋爾只管給杯里添酒。
基思覺得聚會很愉快,盡管他跟這對主人夫婦除了曾共度一段學(xué)校時光外就沒有多少共同的東西。即使在學(xué)校里,他與又瘦又小的杰弗里-波特也沒有多少共同點,但兩人在中學(xué)里一直相處得很好,也許因為兩人學(xué)業(yè)相近,而且都是十幾歲的年齡,對政治、戰(zhàn)爭或生活都還沒有自己的觀點。
在大學(xué)里,一開始把他們維系在一起的是他們的同鄉(xiāng)關(guān)系,他們在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方面遇到同樣的問題。基思心想,他們確實曾經(jīng)是好朋友,盡管他后來不愿意承認(rèn)。
當(dāng)戰(zhàn)爭使校園變得激進,并分化出派別來時,他們發(fā)覺兩人在許多問題上都觀點相左。像美國歷史上的南北戰(zhàn)爭一樣,越南戰(zhàn)爭及其伴隨而來的動亂使兄弟反目,鄰居相斗,朋友成仇?;叵肫饋?,明智、善良的人應(yīng)該能夠找到共同語言。然而,基思像其他許多人一樣,失去了曾經(jīng)珍視的舊友,卻找到了他并不十分想要的新朋。最終,他和杰弗里在學(xué)生會辦公樓里打起來。杰弗里的打架本領(lǐng)確實不敢恭維,他每堅持站起來一回,基思就把他擊倒一回。打完架后,基思走了,而杰弗里是被人抬走的。
大約一年半以后,杰弗里從基思的母親那里得到了基思在越南的地址?;嫉哪赣H很高興能把兒子的地址給兒子的這位老朋友。杰弗里給基思寫了一封信?;荚诓鹦艜r以為這是封講和信,關(guān)心基思在前線打仗的情況,他的腦子里也已想好如何友善地答復(fù)他。誰知信上說的卻是:“基思,今天殺死嬰兒了嗎?記好你殺死的婦女和兒童的人數(shù)。部隊會授給你獎?wù)碌摹!比绱说鹊取?/p>
基思想起當(dāng)時他感到被傷害了,但更被激怒了。要是當(dāng)時杰弗里在身邊,他肯定會殺了他?,F(xiàn)在回首當(dāng)年,他們都曾經(jīng)是多么瘋狂。
但是,四分之一世紀(jì)的時光流逝了,杰弗里已經(jīng)道了歉,基思也接受了他的歉意;他們都脫胎換骨成了新人,至少希望是這樣。
想到這里,基思不由得想起他和安妮的事。她進了研究生院,去了歐洲,結(jié)婚,生孩子,與另一個男人生活了將近二十年,與這個男人同過了二十個圣誕節(jié)、生日、周年紀(jì)念,同吃了數(shù)千頓早餐和晚餐?,F(xiàn)在基思-蘭德里與安妮-巴克斯特之間的共同點并不比他與杰弗里之間多。話說回來,他與安妮而不是與杰弗里-波特同居了六年?;枷萑肓松钏?。
蓋爾對他說:“唷,基思!你看過鍋了嗎?”
“沒有……我……”
杰弗里站起身,走到爐子旁。“熟了。”他將燉菜舀到三只碗里,小心翼翼地將碗端到餐桌上。蓋爾將面包切成片,說道:“自家烘的面包?!?/p>
他們?nèi)齻€人吃著。面包聞起來就像基思以前用來喂牲口的飼料,但燉菜的味道不錯。
甜食是自家做的草莓餡餅,也很好吃。但香草茶的味道卻讓基思聯(lián)想起亞洲的一些地方;基思只想早點把這些地方忘掉。
蓋爾對基思說:“杰弗里告訴過你我是市議會議員嗎?”
“告訴我了。祝賀你!”
“我的對手在男廁所里跟同性口交時被抓住了。”
基思微微一笑。“口交影響很壞嗎?”
蓋爾補充說:“我自己也跟許多男人口交過,但那不同?!?/p>
顯然大家都喝醉了,但基思對蓋爾的這句話還是感到不舒服。
蓋爾說:“我從來沒被人在男廁所抓住過。不過,十一月里我得對付鄉(xiāng)村俱樂部里那位謹(jǐn)慎刻板、死不開竅的共和黨女人。她最大的失策不過是在勞工節(jié)后的涼秋還穿著白裙子?!?/p>
杰弗里說:“我們許多人聚在一起,設(shè)法把這個小城和這個縣糾正過來。我們計劃恢復(fù)鬧市區(qū)的歷史舊貌,吸引游客,招徠新的生意,通過區(qū)劃的方法阻止商業(yè)區(qū)的蔓延,讓‘美鐵在這兒重新經(jīng)營客運業(yè)務(wù),在州際公路上增設(shè)斯潘塞城出口。”杰弗里繼續(xù)講著,描述重振斯潘塞城和斯潘塞縣的大致計劃。
基思洗耳恭聽,然后評論道:“那你又回到你的推翻美國政府的計劃上去了?”
杰弗里笑笑,回答說:“著眼全局,但從局部做起。這是九十年代的策略。”
“不過,”基思總結(jié)道,“這聽起來像老派的中西部的‘創(chuàng)建精神。還記得這個詞嗎?”
“當(dāng)然記得,”杰弗里說,“但還不止于此。對生態(tài)、廉政、健康、衛(wèi)生,以及其他超出工商業(yè)務(wù)的有關(guān)生活質(zhì)量的問題,我們也感興趣?!?/p>
“很好,我也是。其實,我很同意你們的看法,我以前也曾這樣想過。但別以為每個人都有你們這樣的眼光?!被佳a充說,“伙計們,我周游世界,如果說學(xué)到了點什么的話,那就是有什么樣的人民,就有什么樣的政府和社會?!?/p>
杰弗里說:“別這么刻薄。在咱們國家,好人還是有力量改變現(xiàn)狀的?!?/p>
“但愿如此吧。”
蓋爾說:“你們兩人快收起這套哲學(xué)辯論吧!現(xiàn)在面臨的問題是,縣市兩級政府已經(jīng)變得非常慵懶,部分因為腐敗,更多的是由于愚蠢?!彼纯椿肌!笆聦嵣希闱芭训恼煞蚩死?巴克斯特先生是引起大多數(shù)問題的禍根。”
基思沒有回答。
蓋爾繼續(xù)說:“這個狗娘養(yǎng)的敲詐別人,簡直是他媽的埃德加-胡佛①的翻版。這壞蛋給人們設(shè)非法檔案,包括我在內(nèi)。這個蠢貨曾給我看過他搞的關(guān)于我的黑材料,現(xiàn)在我要他把所有這些黑材料交給法庭?!?/p>
①埃德加-胡佛(1895-1972):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前局長。
基思望著她說:“對這家伙要小心。”
他們都沉默了半晌,后來杰弗里說:“他橫行霸道,但骨子里卻是個欺軟怕硬的孬種?!?/p>
基思答道:“一旦有了武器,孬種也是很危險的。”
杰弗里點點頭?!斑@倒也是,但我們不怕。我面對過舉著刺刀的武裝士兵,基思?!?/p>
“那你面對的可能是我。一九六八年秋天你在費城嗎?”
“不在。士兵開火時我們也不在肯特州立大學(xué),但我們有朋友在那里。告訴你,如果我當(dāng)時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我也會待在那里的?!?/p>
基思點點頭?!澳愫芸赡軙模菚r與現(xiàn)在不同,那時的事業(yè)也高尚一些。別因為違反分區(qū)法令賠上老命。”
大家又沉默了,喝著杯里的酒。燭火在窗外吹來的微風(fēng)中跳動著;基思能夠聞到外面飄來的野花和忍冬草的混合芳香。
蓋爾問基思:“你了解他嗎?”
“誰?”
“巴克斯特——胡佛第二。”
“不。我在中學(xué)時認(rèn)識他,但用行話來說,不是‘即時情報。”
“不過,”杰弗里說,“我對他印象很深。他變化不大,還是以前那個笨蛋。他家有些錢,但他家的人腦子都不靈,也沒有社交能力。巴克斯特家的崽子總是惹麻煩——還記得嗎?男孩子橫行霸道,女孩子未婚先孕。用小城的土話來說,他們一家是祖上沒德?!?/p>
基思沒吱聲。很清楚,杰弗里和蓋爾不只是在向他抱怨或訴說,而是在說服他加入他們的行列。他看破了他們的這種小伎倆。
蓋爾說:“他好嫉妒,占有欲強。我指的是他的婚姻。順便說一句,安妮現(xiàn)在仍然風(fēng)姿綽約,這使得巴克斯特先生像只鷹一樣看著她。據(jù)我所知,她守身如玉,可他卻不相信。住在他們一條街上的熟人說,他外出時派人時刻監(jiān)視自己的家。幾個星期之前,一天早晨五點左右,他們家里有槍響。他告訴鄰居們說,這是一次意外事故?!?/p>
基思不動聲色,只露出他練就的在聽到傳聞時略表興趣的懷疑神色。他覺得又像是在歐洲某家咖啡館從別人的閑談中了解情況。
蓋爾繼續(xù)說:“他是個壞蛋,但城里的人們不得不與他打交道。甚至他的手下人也覺得他心狠手辣。然而,他有時卻有種怪誕的魅力。他有老派的作風(fēng),對女士脫帽致禮,稱婦女為‘夫人,外表上對神父和教士等人非常尊敬。據(jù)說他還會逗嬰孩玩,領(lǐng)老婦人過街。”蓋爾笑笑,接著又說,“但他也會捏女招待的屁股,逼落難的姑娘脫光衣服。這家伙是個兩面三刀的人?!鄙w爾將壺里剩下的酒倒進了大家的杯子里。
基思聽著夜鳥和知了的叫聲。蓋爾所說的對他都已經(jīng)不是新聞,但真的聽人說起來,感覺仍然不一樣。他內(nèi)心深處那種老的道德觀念提醒自己,他不該想拆散人家的婚姻和家庭。過去幾年里,他曾干過許多也許是不雅的,甚至可以說是放蕩無恥的事情。但那是彼時彼地,現(xiàn)在是此時此地。這里是在家門口,兔子不吃窩邊草。然而,如果蓋爾和杰弗里所說的話可信,看來巴克斯特夫婦并不是琴瑟和諧的。巴克斯特先生是個反社會的精神變態(tài)者,而巴克斯特太太需要幫助。也許是吧。
杰弗里對他說:“他在職業(yè)上像個兇暴的尼安德特人①。他對城里的青少年感到很頭痛。是的,許多青少年打扮得奇形怪狀,留著披肩長發(fā),或剃光頭,在公園里放音樂,成天在外游蕩,等等。我們自己有時也會做出些怪誕行為的。但巴克斯特光斥責(zé)他們,而不去幫助他們。他的警察局沒有負(fù)責(zé)青少年工作的警官,不對中學(xué)生進行課外治安教育。警察局有的只是巡邏車、警察和監(jiān)獄。這座小城正在死去,而巴克斯特卻看不到這一點。他只管法律和秩序,別的一概不管?!?/p>
①尼安德特人:舊石器時代中期的野蠻人。
基思插話說:“維護法律和秩序是他的本職工作?!?/p>
“不錯,”杰弗里表示同意,“但告訴你點別的事——他連法律和秩序也管不好。這里犯罪率還算低,但已開始上升?,F(xiàn)在已有人吸毒,不是大麻之類,而是真玩意兒。巴克斯特渾然不知毒品是哪里來的,誰在賣、誰在買。犯罪和罪犯的性質(zhì)都變了,而巴克斯特還是一成不變。這里,家庭暴力事件正在增長。今年已發(fā)生過幾起劫車案和兩起強奸案。有一伙犯罪集團乘車從托萊多來到這里,對商業(yè)銀行進行武裝搶劫,是州警察把他們抓住的,而不是巴克斯特。州警察局曾派人要對斯潘塞城的警察進行先進的訓(xùn)練,但并非強制性的,所以巴克斯特把他們哄走了。他不想讓人知道他和他的蓋世太保們是多么無能和腐敗。”
基思沒吭聲。他以前心太善了,認(rèn)為克利夫-巴克斯特也許是個粗暴卻能干的警察。他為人卑鄙,但還是個獻身維護公共安全的好警長。然而,超市停車場里發(fā)生的事和警車駛過他家門口的情況已經(jīng)提醒他,他面對的是一幫腐敗的警察。
杰弗里接著說:“巴克斯特將這場小規(guī)模的犯罪高潮歸咎于毒品,這有一點道理。但他還歸咎于學(xué)校、父母、電視、電視音樂、電影、音樂、錄像廳、黃色雜志等等。好吧,就算他的話也有對的地方,但他沒有認(rèn)識到犯罪與失業(yè)、青少年的無聊情緒、缺少機遇、沒有刺激之間的關(guān)系?!?/p>
基思說:“杰弗里,美國所有的小城鎮(zhèn)何時又有過不同呢?也許我們需要的正是粗暴的警察隊伍。循序漸進的方法在大城市里也許管用,但這里不是哥倫布或克利夫蘭,我的朋友。我們要解決小城鎮(zhèn)的問題,就需要采用小城鎮(zhèn)的方式。你們這些人應(yīng)該正視現(xiàn)實?!?/p>
蓋爾說:“好吧,我們正視現(xiàn)實。我們已不是那群沉迷幻想的理想主義者了。但問題并沒有什么不同。”她問他,“你關(guān)心這里的問題嗎?”
基思思索片刻,然后答道:“關(guān)心,這是我的家鄉(xiāng)。我原以為一切變化不大,可以在這里找到平安和寧靜。但現(xiàn)在看來,你們倆是不會讓我安享垂釣之樂的。”
蓋爾微微一笑,又說:“老革命家不會像老戰(zhàn)士一樣輕易退隱的。他們會尋找一種新的事業(yè)?!?/p>
“這我已看到了。”
蓋爾繼續(xù)說:“我們認(rèn)為巴克斯特也不是無懈可擊的。他在職業(yè)上出了一些問題,而我們正要利用這些問題。”
“也許他也只需要勸告以及敏感性方面的培訓(xùn)。這正是你們這些激進派給予罪犯的,但為什么就不能給予警察呢?”
蓋爾對基思說:“我知道你在套我們的話,這方面你很擅長,但我也知道你是個聰明人。你知道,或者你不久就會發(fā)現(xiàn),克利夫-巴克斯特在職業(yè)上,在心靈上,或在其他方面都已經(jīng)是不可救藥了。上帝呵,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變得越來越神經(jīng)質(zhì),像被鼠夾夾住的老鼠一般。這使他變得更加危險了。”
基思點點頭,心想:他作為丈夫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蓋爾說:“我們感到,將他撤職罷官是時候了。我們需要一次道德上的勝利,以此來喚醒公眾輿論?!彼a充道,“基思,憑你的背景……”
他打斷道:“你們不了解我的背景。我告訴你們的事不能說出去?!?/p>
蓋爾點點頭。“好吧。憑你的機敏、智慧和魅力,你能幫助我們。我們希望你加入我們的行列?!?/p>
“‘我們是誰?”
“一群改革者而已?!?/p>
“那我必須成為民主黨的一員嗎?”
杰弗里笑了?!澳堑共槐?。我們不屬于任何黨派。我們的人來自各種黨派、各個階層,有牧師、生意人、學(xué)校教師、農(nóng)民、家庭主婦——安妮家里的大多數(shù)人也都站在我們一邊。”
“真的嗎?想象不出巴克斯特家里的感恩節(jié)大餐是怎樣吃的?!?/p>
杰弗里說:“像我們的許多支持者一樣,他們家的人也都沒有公開站出來?!彼缓髥柕溃拔覀兡苤竿慵尤雴??”
“這個……”說真的,基思對克利夫-巴克斯特有他自己的怨恨,那就是克利夫娶了安妮,基思說,“這個……我還沒有決定是否在這里待下去?!?/p>
杰弗里說:“我原以為你打算待下去的?!?/p>
“我說不準(zhǔn)?!?/p>
蓋爾說:“我們不要你光天化日之下在中央大街上跟他決斗,只要你說贊成除掉他?!?/p>
“好吧。原則上,我贊成除掉任何腐敗的官員。”
“很好??死?巴克斯特正是一個腐敗官員。下星期四晚上要舉行一個集會,在圣詹姆斯教堂。認(rèn)識這個教堂嗎?”
“認(rèn)識,這是我以前常去的教堂。你們?yōu)槭裁慈コ峭忾_會?”
“人們不想被別人看到參加這次會議,基思。這你懂?!?/p>
“我確實懂。可你們可能把這場革命劇鬧得過頭了吧?這里是美國,你們可以用市政廳。這是你們的權(quán)利?!?/p>
“不行。目前還不行?!?/p>
基思不知道這里有多少成分是波特夫婦想重溫革命的浪漫,有多少成分確實是出于恐懼。他說:“我會考慮去的?!?/p>
“太好了。再來點餡餅?再來杯茶?”
“不,謝謝。我該走了?!?/p>
“還早呢,”蓋爾說道,“我們?nèi)齻€明天都沒有什么事要干?!彼酒鹕?,基思以為她要收拾桌子,所以也站了起來,端起他的盤子和酒杯。
蓋爾說:“放著吧。我們還是不太講究整潔?!彼嬷母觳?,引他來到起居室。
杰弗里跟在后面,手里拿著煙葉缸。他說:“酒足飯飽,談話很刺激,現(xiàn)在我們?nèi)テ鹁邮页橹Р秃鬅煱??!?/p>
蓋爾在黑暗的起居室里點上兩盞香燈和兩支香味蠟燭。杰弗里在茶幾前盤腿坐在地板上,借著燭光在茶幾上把缸里的煙絲卷成紙煙。
基思看著他在燭光里用敏捷的手指和舌頭,卷出五支實實的大麻葉煙,比一個老農(nóng)民卷一支香煙還要快。
蓋爾把一盤磁帶放入錄音機,名為《佩珀中士孤獨之心夜總會樂隊》,然后坐在地板上,背靠著一只沙發(fā)。
杰弗里點上一支大麻葉煙,吸了一口,然后遞給基思?;吉q豫片刻,也吸了一口,然后手伸過茶幾將煙遞給蓋爾。
甲殼蟲樂隊的音樂響著,燭光閃爍著,香味和大麻葉味充溢著室內(nèi)的空氣。這真有點像一九六八年的情景。
第一支大麻煙現(xiàn)在要用鑷子夾著抽了,過一會兒被掐滅了,煙蒂被小心翼翼地放入煙灰缸,留著以后再放在煙斗里抽。基思注意到桌上放著一只煙斗。第二支大麻煙又點上了,并傳遞著。
基思回想起以前抽大麻煙的慣例和儀式,仿佛那還是昨天的事。大家話都不多,說的話也沒有多大的意義。
然而,蓋爾用一種在大麻和燭光的情景下特有的低啞嗓音說:“她需要幫助?!?/p>
基思沒有理睬。
蓋爾似乎在自言自語地繼續(xù)說道:“我理解一個女人怎樣和為什么待在那種處境中……我不認(rèn)為他在肉體上折磨她,但他在搞糊涂她的腦子……”
基思把煙遞給她。“夠了。”
“什么夠了?”她吸了一口煙說,“你,蘭德里先生,可以解決你的問題,同時也解決我們的問題……”她把煙吐出來?!皩幔俊?/p>
他的腦子已無法形成完整的思想,但過了幾秒鐘,或者幾分鐘,他聽見自己不知不覺地說:“蓋爾-波特……我與世界上最杰出的人斗過智……我對女人的經(jīng)驗足以寫本專著了……你別想搞糊涂我的腦子……”他認(rèn)為這確實是他想說的,至少是非常接近。
蓋爾仿佛不理睬他,說道:“我過去一直很喜歡她……我是說,我們并不是好朋友,但我……她有點像……總是帶著微笑,總是做些好事……我是說,我曾對她這種做法覺得惡心……但內(nèi)心里,我羨慕她……她跟她的丈夫以及……她的同類完全和平相處,好像對什么都不在乎……”
“她在哥倫布讀書時也成了個反戰(zhàn)分子?!?/p>
“真的嗎?哇,這讓你失望了?”
基思沒有回答,或是覺得自己沒有回答。他已無法知道自己是否在思考或說話。
房間里似乎安靜了許久,后來蓋爾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在這里沒別的事,基思,如果你在征服這個他媽的世界后卻無所事事……那么把那女人從他身邊奪過來……”
基思站起身來?!拔蚁胛以撟吡??!?/p>
杰弗里說:“不行,伙計。你就在這里過夜。你連正門在哪里都找不著哪?!?/p>
“不,我得……”
蓋爾說:“不談?wù)?,什么事情都不談了。不提這些讓人頭痛的事。放松點,伙計們?!彼汛舐闊熯f給杰弗里,站起身,換了盤磁帶,伴著《酒吧女郎》的音樂跳起舞來。
基思瞧著她在搖曳的燭光中翩翩起舞。他想,她的舞姿真優(yōu)美,她苗條的身段與音樂配合得恰到好處。這舞本身并不含什么色情意味,但因為他已好長時間沒跟女人待在一起了,此刻他褲襠里升騰起一種熟識的欲望。
杰弗里卻似乎對妻子的舞姿毫不在意,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燭焰上。
基思把目光從蓋爾身上轉(zhuǎn)移到杰弗里盯著的燭焰上。
他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但意識到磁帶又換了一盤,現(xiàn)在放的是《寂靜之聲》。杰弗里宣布,這才是吸大麻的絕妙伴奏。而后,基思意識到蓋爾又坐到了他對面,吸著大麻煙。
她似乎在自言自語:“嗨,還記得過去那段時光嗎?不戴乳罩,穿透明的襯衫,裸泳,群交,沒有致命的疾病,沒有苦惱,沒有安提阿的性行為規(guī)則,男人女人真的互相喜愛,還記得嗎?我記得?!彼又f,“上帝啊,我們到底怎么了?”
似乎沒人知道,所以也沒人回答。
基思的腦子已經(jīng)遲鈍,但他確實記起了過去的好時光,雖然他理解的好時光也許與蓋爾或杰弗里的不一樣。問題在于,過去的確有過一段好時光。他突然因一種失落感、一種懷舊感、一種哀傷情緒而痛心起來,這種情緒部分是由于大麻和這個夜晚,部分是因為它的真實。
蓋爾沒有提出與他同床共枕,這真是一種解脫。如果她提出的話,他真不知道自己會怎么說或怎么做。這一夜,他睡在沙發(fā)上,穿著內(nèi)衣,蓋著一條被子,而波特夫婦則睡在樓上的床上。
香燈熄了,蠟燭燒完了最后一滴蠟后也滅了,一盤“西蒙和加芬克爾樂隊”的錄音帶放完了?;继稍诩澎o的黑夜中。
拂曉時分,他起身穿好衣服,趕在波特夫婦醒來之前離開了——
第12章
同波特夫婦一起吃飯后幾天,一個星期五的夜晚,基思-蘭德里決定到城里去,這是他對記憶中的農(nóng)民周末活動的一種反應(yīng)。
他穿上寬松褲和運動衫,坐上他的雪佛蘭車,往斯潘塞城駛?cè)ァ?/p>
他在過去幾天里沒見過安妮的影子,這倒不是因他不夠?qū)WⅰK呀?jīng)到家了,總是守在離電話機不遠的地方,一天要好幾次查看他的信箱,并注視來來往往的汽車。一句話,他重又成了一個害相思病的青春少年,這種感覺倒也不完全是不快的。
前天中午時分,他看到有輛藍白相間的巡邏車從斯潘塞城方向駛過這里,那天上午他也看見一輛綠白相間的縣治安官的汽車經(jīng)過。縣治安官的汽車經(jīng)過也許只是偶然,可那輛警車為何要到離城很遠的這兒來呢?
不管怎樣,他把那輛雪佛蘭車藏起來不讓人看見。他不知道他們是否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的這輛新車。當(dāng)然,他們只需到機動車管理局去查一下他的名字便知道了。
此時,這還只是一場低調(diào)的貓捉老鼠式的游戲,但基思知道總有一天要正面攤牌。
他沿中央大街行駛著,這條大街比他記得的星期五晚上要安靜得多。以前,星期五是個趕集日,在縣府廣場北面一條步行街上曾有規(guī)模很大的農(nóng)民集市?,F(xiàn)在,包括農(nóng)民在內(nèi),所有人的大部分食品都是在超級市場里買現(xiàn)成包裝好的。
基思心想,大多數(shù)星期五晚上的購物者可能都是去城外那片沿公路的商業(yè)帶的。但市中心也有幾家店開著,銀行也開得很晚。開著的還有米勒餐館與那兩家小酒館——約翰屋和老驛站,它們附近都泊著車。
基思將車開到約翰屋旁的一個停車泊位,下了他的雪佛蘭車。夜晚溫暖得像小陽春,人行道上有少數(shù)來往行人。他走進了酒館。
基思已經(jīng)懂得,若想認(rèn)識一個城填,最好是在星期五或星期六的夜晚,去進鎮(zhèn)上最好和最糟的酒館。約翰屋顯然是后者。
酒館里黑暗、喧鬧、煙霧騰騰,散發(fā)著過期啤酒的氣味,里面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穿著牛仔褲和T恤衫的男人。基思注意到這些T恤衫上印著名牌啤酒、約翰-迪爾牌拖拉機以及當(dāng)?shù)刭澲倪\動隊的廣告。有幾件T恤衫上印著一些有趣的褻語,如“打井者要深打”。
酒館里擺著幾臺電子游戲機、一臺彈球機,中央有一個臺球桌。一臺投幣自動電唱機播放著哀傷的西部鄉(xiāng)村歌曲。吧臺旁還有幾個空凳子,基思找了其中一個坐下。
酒保打量了他一會兒,以職業(yè)的眼光估摸這位新來者不會對約翰屋的和平造成潛在的威脅后,才問基思:“要喝什么?”
“百威啤酒。”
酒保將一瓶啤酒放到基思面前,打開蓋?!皟蓧K錢?!?/p>
基思將一張十美元的鈔票放在吧臺上。他拿回找的零錢,但找不到杯子,就直接就著酒瓶喝。
他環(huán)顧四周。酒館里也有幾個年輕婦女,都由男人陪著,但總的說來這里是男人的世界。吧臺上方的電視機里在轉(zhuǎn)播揚基隊與藍鳥隊之間激烈的棒球錦標(biāo)賽,解說員的聲音也在與電唱機里某個鄉(xiāng)村歌手哭其妻子不貞的歌聲一比高低。
這里的男人年齡在二十出頭與五十不到之間,大多是老頑童,既能隨便給你買瓶啤酒,也會隨便抄起凳子打破你的腦袋,而這兩件事對他們來說一點都不帶個人恩怨。那些婦女也與男人一樣打扮,穿著牛仔褲、運動鞋和T恤衫,并且像男人們一樣抽煙和就著瓶子喝酒。總而言之,此時的人們還是夠快樂與安穩(wěn)的,但基思憑經(jīng)驗知道,過一會兒場面就會吵鬧起來。
他轉(zhuǎn)過凳子,看了會兒臺球游戲。他以前幾乎沒有機會到城里這些酒館來,因為他長到差不多能合法選舉或飲酒的年齡就應(yīng)征去了槍林彈雨的戰(zhàn)場?,F(xiàn)在人們服兵役和有選舉權(quán)的年齡還沒變,但只是滿了二十一歲才能喝啤酒。不管怎樣,他只要探親回家,就要到約翰屋或老驛站待一會兒。他記得有許多剛退伍的老軍人坐在吧臺旁,講述著自己的故事;其中有些人同他一樣,穿著制服,總會有人為他們掏錢買酒喝。而今天,他懷疑約翰屋里的男人都沒有出過遠門,他們中間洋溢著一種無所事事的煩惱,他們看上去都沒有經(jīng)歷過成為真正的男子漢的重要歷程。
他沒有看出他們中有他的同齡人,但坐在吧臺那端的一個人總是朝他望著,基思也就用眼角的余光看著他。
這人離開凳子,沿著吧臺緩步走過來,徑直在基思面前停下?!拔艺J(rèn)識你。”
基思看看他。他很高,瘦骨嶙峋,黃發(fā)披肩,牙齒殘缺不全,皮膚深黃,眼窩凹陷。他的長發(fā)、牛仔褲、T恤衫以及他的姿勢和聲音使人想到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但他的臉看上去要老得多。
他含糊地大聲說:“我知道你是誰。”
“我是誰?”
“基思-蘭德里?!?/p>
他們周圍的幾個人朝他們這兒瞟了一眼,但顯得很淡漠。
基思再看看這個人,意識到這人確實認(rèn)識他。他說:“是的,你是……”
“得了,基思。你也認(rèn)識我。”
基思在記憶中搜索著,中學(xué)同學(xué)的臉一張張映過腦際。最后,他說:“你是比利-馬隆?!?/p>
“對!媽的,伙計,我們以前是好朋友。”馬隆在基思肩頭拍了一巴掌,然后又扯著他的手?!澳阍趺礃樱俊?/p>
基思心想,也許他本該去老驛站的,“很好,你好嗎,比利?”
“好個屁!一切都亂七八糟!”
“請你喝瓶啤酒?”
“行啊。”
基思又要了兩瓶百威。
比利側(cè)身靠吧臺在他身邊坐下,身子傾得很近,基思能夠聞到他身上的啤酒味和其他怪味。比利說:“喂,伙計,能碰到你真不錯。”
“確實這樣?!?/p>
“嗨!你看上去挺棒,伙計?!?/p>
“多謝?!?/p>
“你來這里干嗎?”
“只是回來看看?!?/p>
“是嗎?那不壞,伙計?;貋矶嗑昧耍俊?/p>
“幾個星期?!?/p>
“真的嗎?見到你真棒。”
顯然,比利-馬隆為遇見他而高興?;急M量回想他對比利知道多少,他們曾有過什么共同之處,以使他能在這場注定是愚蠢的對話中接上腔,終于,隨著比利的喋喋不休,過去的一切重又浮現(xiàn)在眼前。馬隆曾和他同在橄欖球隊里,踢中衛(wèi)的位置,但踢得不怎么樣,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冷板凳,為上場隊員鼓勁叫好。馬隆總是想討人喜歡,客觀地說,他身上的確沒有多少不討人喜歡的地方,可大多數(shù)人卻認(rèn)為他很討厭。事實上,基思現(xiàn)在仍覺得他既讓人喜歡又讓人討厭。
馬隆問:“在越南的滋味不好受吧?”
“可能是吧?!?/p>
“我也是。你在第一裝甲師,對嗎?”
“對?!?/p>
“嗯,這我記得。你媽著急死了,我告訴她你會沒事的。媽的,像我這樣的笨蛋都能活下來,你這樣的人肯定沒事?!?/p>
“謝謝?!被加浀帽壤袑W(xué)剛畢業(yè)就被拉去當(dāng)兵。而基思援用上大學(xué)者可以推遲服役的政策逃了過去。回想起來,這項政策是政府的一大錯誤。有錢人、聰明人、享受特權(quán)的人以及能進大學(xué)的人,都可以有四年的時間來抗議戰(zhàn)爭或忽視戰(zhàn)爭,而窮人、笨人不得不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死或缺胳膊少腿的。然而,戰(zhàn)爭并沒有在可以接受的時間框架內(nèi)結(jié)束,它繼續(xù)著,像他這樣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也開始被征召了。他踏上越南土地時,比利-馬隆和他中學(xué)時的同班同學(xué)大部分已經(jīng)退役或犧牲了。
比利說:“我當(dāng)時在綽號為‘叢林閃電的第二十五師。我們在那里殺死了一些越南佬。”
“很好?!钡珰⑺赖脑侥侠械臄?shù)目還不足以制止這場該死的戰(zhàn)爭。
“你也熬過一段艱難時光吧?!?/p>
“是的?!焙苊黠@,比利可能在用他自己的戰(zhàn)功為斯潘塞城爭光的同時,也在關(guān)注基思的軍旅生涯。
“你殺過人嗎?”比利問道,“我是指在肉搏時?!?/p>
“我想殺過?!?/p>
“真刺激?!?/p>
“不,這不是刺激。”
比利思索了一會兒,點點頭?!皩?,這不……但很難忘掉它?!?/p>
“努力忘掉吧。”
“我做不到,伙計。你知道嗎?我還是做不到?!?/p>
基思瞧著這位老同學(xué)。顯然,比利-馬隆變得消沉了?;紗枺骸澳阋幌蛟诿π┦裁矗俊?/p>
“哦,媽的,一事無成,結(jié)了兩次婚,又離了兩次。第一次婚姻生了幾個孩子,現(xiàn)在都長大了,住在韋恩堡。他們小時就與他們的母親搬到那里去了。她嫁了個,嗯,一個混蛋,我再沒見過我的孩子。第二個老婆……她走了?!彼煌5卣f著,向基思敘述著一個可以預(yù)見是毫無意義的生活故事,基思并不感到驚奇,直至比利說,“媽的,真想能重新來過?!?/p>
“對,嗯,大家都有點同感。可也許你該繼續(xù)向前走。”
“沒錯。我是一直想向前走的?!?/p>
“你在哪里工作?”
“沒地兒要我。我打零工,有時打獵和捕魚。我住在離城一英里的地方,這兒往西,獨自住著一整幢農(nóng)宅。我只須看管這幢房子。房子的主人退休了,在加利福尼亞與他們的一個孩子住在一起。他們姓考利,你認(rèn)識他們嗎?”
“這名字有點耳熟?!?/p>
“他們已經(jīng)把這幢房子賣了,所以我必須在十一月前找到個新住處?!?/p>
“你為什么不去退伍軍人醫(yī)院住著?”
“為什么?我沒病。”
“你看上去不太好。”
“呵,自從知道我得搬家,我的酒就喝得太多,我無處安身,所以心神不寧,我會沒事的?!?/p>
“那好?!?/p>
“你住哪里?”
“我父母的老房子。”
“是嗎?喂,要是你想有個伴兒,我可以付你點房租,做家務(wù)活,再給你打點野味來。”
“我到十一月就走了。不過,離開前我看看能為你做些什么?!?/p>
“哦,謝謝。但我會沒事的。”
基思又要了兩瓶啤酒。
比利問:“你做什么謀生?”
“退休了?!?/p>
“是嗎?從哪里退休的?”
“政府?!?/p>
“真的?嗨,你回來后碰到過誰嗎?”
“沒有。不過,我看到了杰弗里-波特。還記得他嗎?”
“媽的,記得。我見過他幾次。他說話不多?!?/p>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基思明白比利顯然醉得太厲害?;伎戳丝词直碚f:“喂,我得走了。”他將一張二十美元的票子放在吧臺上,對酒保說:“再給我朋友拿瓶啤酒,他喝完也許該回家了?!?/p>
酒保將二十美元推回給基思,說道:“他現(xiàn)在就不能再喝了。”
比利哀叫了一聲:“哦,得了,艾爾,這位先生要請我喝酒。”
“喝完你的剩酒,然后滾吧?!?/p>
基思將二十美元放在吧臺上,對比利說:“把這拿去,回家吧。我走之前哪天會來看你的?!?/p>
“嗨,太好了,伙計。再見?!北壤x去,揮著手。“很高興碰到你,基思?!?/p>
基思走出屋,呼吸著外面的新鮮空氣。老驛站在縣府廣場的另一側(cè)?;歼^了街,漫步穿越廣場公園。
一些人坐在裝飾華麗的燈柱下的長椅上,有幾對夫婦在散步,基思見到一條空著的長椅,過去坐了下來。他前面有座南北戰(zhàn)爭紀(jì)念雕像,是一個巨大的持槍聯(lián)邦士兵的青銅雕塑,雕塑的花崗石基座上刻著在南北戰(zhàn)爭中陣亡的幾百名斯潘塞縣軍人的名字。
借著燈柱的燈光,從他坐的地方可以看見其他的戰(zhàn)爭紀(jì)念物。他對這些紀(jì)念物很熟悉,首先是一塊印第安戰(zhàn)爭的紀(jì)念碑,然后是墨西哥戰(zhàn)爭,沿著時間順序一次次的戰(zhàn)爭,直至越南戰(zhàn)爭。越戰(zhàn)的紀(jì)念物只是一塊簡單的青銅牌子,上面鐫刻著陣亡者的姓名。他想,小城鎮(zhèn)的人民能記得他們,這很好;但他也注意到,自從南北戰(zhàn)爭以來,這些紀(jì)念物變得越來越小,也越來越?jīng)]有氣派,似乎城里人對這一切感到灰心了。
夜色宜人,他坐了一小會兒。小城里星期五晚上能做的事是有限的。他不覺微笑了一下,回想起倫敦、羅馬、巴黎、華盛頓和其他地方的夜晚。他不知自己是否真的還能再住在這里。他想是可以的。只要有個伴兒,他可以回到一種簡單的生活中去。
他環(huán)顧四周,看到賣冰淇淋的卡車亮著燈,一群人圍車站著。他曾尋思,星期五晚上進城也許能看到安妮。巴克斯特夫婦會下館子吃飯嗎?他們在星期五晚上一起上街購物嗎?他不得而知。
他想起他和安妮坐在這個廣場公園里,一談就是幾個鐘頭的夏夜。他尤其記得上大學(xué)前的那個夏天,那時戰(zhàn)爭還沒有爆發(fā);肯尼迪總統(tǒng)還沒有被刺殺;毒品還沒有出現(xiàn);斯潘塞縣以外還有個大世界;他和他的國家一樣還非常年輕,充滿希望;有人娶了隔壁的姑娘,星期天去姻親家吃晚飯。
他還記得,他的朋友們曾聚滿了這個廣場公園;女孩們穿著裙子,男孩們理著短發(fā)。剛發(fā)明不久的晶體管收音機里播放著“彼得-保羅-瑪麗”樂隊、瓊-貝茲、狄翁以及“貓王”埃爾維斯的歌曲,音量開得很低。
那時人們喜歡抽紐波特產(chǎn)的薄荷煙,不是大麻,可卡因還是倒入口中喝的,而不是用鼻子吸。男女可以手挽手,但如果躲在樹叢后親嘴被人抓住的話,馬上就會被帶到街對面的警察局,值勤的老警長會狠狠地把他們教訓(xùn)一通。
世界即將爆發(fā)大事,這已經(jīng)有跡象,但無人能預(yù)言最后到底會發(fā)生什么?;蓟叵肫?,一九六三年的夏天被稱為美國最后一個清白的夏天,而這個夏天肯定也是他本人最后一個清白的夏天,因為他在安妮-普倫蒂斯的臥室里失去了童貞。
在安妮之前,他從沒見到過裸體的女人,即使在圖片中或電影中也沒見過。《花花公子》雜志在一九六三年就已經(jīng)存在了,可在斯潘塞縣還看不到;色情電影在到達斯潘塞城之前就被審查剪輯過了。因此,他渾然不知裸體女人是什么樣的,更不用說女人的私處了。他不禁笑起來,回憶起他們做愛時笨手笨腳想做得更好一點的情景。她同他一樣毫無經(jīng)驗,可她的性本能要強一些。他有避孕套,就藏在錢包里,那是一個比他大的男孩在托萊多市買了一盒,再以兩美元的價格賣一只給他的,那時兩美元可算是一筆巨款了。他想:“如果我們當(dāng)時知道未來等待我們的是什么,一定會想讓那個夏天永遠繼續(xù)下去?!?/p>
基思站起身,開始走動。附近一個錄放機響起說唱樂,幾個十幾歲的男孩圍成一圈坐在草地上玩掌上游戲機,而幾個老年人坐在長椅上。一對青年男女并排躺在草坪上,互相摟抱著,只嫌衣服穿多了太不方便。
基思回想起那個夏天,還有那個秋天。他和安妮成了一對天造地生的戀人,沉湎于各種性愛試驗、新發(fā)現(xiàn)、年輕人特有的熱情和耐力。那時沒有性方面的書籍,沒有X級的錄像片,沒有揭示性奧秘的指南,但他們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方式,憑本能學(xué)會了十幾種不同的做愛姿勢、說下流話、扮演角色,他不明白這些都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有時他們會開玩笑地指責(zé)對方有很長的性生活歷史,看過當(dāng)時歐洲拍的非法黃色電影,或者從朋友那里打聽過性知識。其實,他們都還是童貞未失,對性一無所知,但兩人都有很強的好奇心,并且令人驚奇地毫無顧忌。
他們一有機會就顛鸞倒鳳,不分地點,可還是保守著秘密;那時候的戀人們都不得不這樣做。
離家上大學(xué)后,他們可以公開一些了,但宿舍是男女分開的,看管很嚴(yán)。汽車旅館也不接待野鴛鴦,所以他們有兩年只能借校園外已婚朋友住的公寓云雨一番。最后,安妮在一家五金店樓上租了一個房間以供魚水之歡,但他們?nèi)匀坏梅珠_住在宿舍里。
基思再次尋思,他們?yōu)槭裁床划?dāng)時就結(jié)婚。他想,也許他們那時不想破壞這段羅曼史,不想破壞偷嘗禁果的神秘和滋味。他們身處與世隔絕的大學(xué)校園里,一切可以從容不迫,無需倉促,也沒有任何不安全感。
然后就是大學(xué)畢業(yè),并來了征兵通知。他認(rèn)識的男人有一半并不把征兵通知看成拿起武器的號召,而是看成去教堂舉行婚禮的號召。結(jié)婚并不能使人免服兵役,但結(jié)婚的士兵在軍中生活要好過些。結(jié)婚的士兵在新兵訓(xùn)練后可以不用站崗,有額外的津貼,被派去進行殘酷廝殺的可能性也小了。
但他們從未嚴(yán)肅地討論過結(jié)婚的事。他想:歸根到底,我們的夢想不同,她喜歡校園生活,而我對冒險躍躍欲試。
他們曾是知音、朋友、情人。他們曾經(jīng)有過共同的思想、感受和情感。他們曾經(jīng)共享金錢、汽車以及六年多的生活。但由于彼此之間太沒有遮蔽了,反而誰都沒有提起未來這一話題,誰都不想傷害對方,最后,他在她床邊彎下腰,吻吻她,就啟程遠行了。
基思幾乎已走到廣場公園的另一端,他能看見街對面的老驛站。
他聽到左側(cè)有嘈雜的聲音,轉(zhuǎn)過身來。在一條交叉道上約三十英尺遠的地方站著兩名穿制服的警察,他們在朝一個躺在廣場公園長椅上的人叫嚷,其中一個警察用警棍敲打著那人的鞋底?!捌饋?!站起來!”
那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基思借著路燈的亮光認(rèn)出他是比利-馬隆。
一個警察說:“我告訴過你不要睡在這里。”
另一個警察吼道:“該死的醉鬼!我討厭看見你在這里!你這個二流子!”
基思真想告訴這兩個年輕人,比利-馬隆曾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戰(zhàn)士,曾是斯潘塞城的橄欖球選手,是一個父親和丈夫,但他站在那里,想看看這事是否就到此為止了。
事情并沒有到此為止。兩個警察逼著比利背靠一棵樹,面對面對他橫加咒罵:“告訴你別待在城里!這里誰也不想見你!你就是不聽,是不是?”
比利背靠樹站著,突然吼道:“放開我!我礙誰的事了?放開我!”
一個警察舉起了警棍,比利用雙手蒙住了臉和頭。基思朝前跨出一步,但警察只在比利頭頂上的樹干上打了一下。兩個警察都笑了,其中一個對他說:“再說說看,你要對巴克斯特警長怎么樣?來,你這個蘭博①,說說看?!彼麄冇执笮?。
①蘭博:美國影片《第一滴血》中的英雄人物,強壯剽悍,擅長使用暴力,由著名影星史泰龍扮演。
比利此刻似乎不太恐懼了,直視著他們兩人。他說:“我要宰了他。我是個老兵,我要宰了他。你們告訴他我總有一天要宰了他,跟他說去!”
“為什么?說說看,為什么?”
“因為……因為……”
“得了,別不好意思。因為他睡了你老婆,對嗎?巴克斯特警長睡了你老婆?!?/p>
比利突然雙膝軟了下去,用手捂住了臉。他開始抽泣起來?!敖兴麆e碰我老婆。叫他歇手吧。別碰我老婆。歇手吧,歇手吧……”
兩個警察大笑著。有一個說道:“起來。我們又要帶你進去了。”
可比利在地上縮成一團,哭泣著。
有個警察抓住了他的長發(fā)。“站起來。”
基思走上前去,對他們說:“放開他?!?/p>
他們轉(zhuǎn)身面對著他。一個警察冷冷地、帶著一種職業(yè)腔說:“請讓開,先生,我們在執(zhí)行公務(wù)?!?/p>
“不,你們這不是在執(zhí)行公務(wù),是在折磨他。放開他。”
“先生,我只得請你——”
另一個警察捅捅他的伙伴,說道:“喂,他是……”他在伙伴耳旁嘀咕了幾句,兩人都對基思看看。為首的那個朝基思走近一步,說道:“如果你不走開,我就以妨礙公務(wù)的罪名逮捕你?!?/p>
“你們這不是在公正地執(zhí)行公務(wù)。如果你們逮捕我或逮捕他,我將把我在這里看到和聽到的一字不差地報告地方檢察官。我要控告你們兩個?!?/p>
兩個警察和基思相互對視良久。最后,一個警察對他說:“誰會相信你呢?”
“那我們等著瞧吧?!?/p>
另一個警察說:“你在威脅我們嗎?”
基思不理睬他們,朝比利走去。他扶比利起來,將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攙著他朝街上走去。
一個警察朝基思叫嚷道:“你會為今晚的事付出代價的,先生。你一定會付出代價?!?/p>
基思將比利攙上人行道,繞廣場公園向汽車走去。
比利的步子跌跌撞撞,但基思還是架著他往前走。
最后,比利說:“噯,出什么事了?我們這是去哪兒?”
“回家?!?/p>
“好吧,可別這么快。”他掙脫基思,自己在人行道上走,基思跟在他后面,以便在他要摔倒時扶住他。比利不停地喃喃自語:“該死的警察總是找老子麻煩,媽的,我從不觸犯任何人……他們卻總跟我過不去……他睡了我老婆,然后——”
“別說了?!?/p>
人行道上的人們看著他們,給他們讓出很寬的路。
“那個狗娘養(yǎng)的……然后他竟嘲笑我……他說她是個便宜騷貨,他已經(jīng)玩膩了她……”
基思說道:“閉嘴!該死的,快閉嘴!”他抓住比利的胳膊,拽他到街上,把他推進自己的雪佛蘭車?yán)铩?/p>
基思駛出城外,朝西開去。“這是哪兒?你住在什么地方?”
比利癱在前座上,腦袋左右搖晃?!?號國道……哦,我想吐。”
基思搖下乘客一端的車窗,將比利的腦袋推出窗外。“朝外吐吧。”
比利嘴巴發(fā)出嘔吐的聲音,但吐不出來。“哦,把車停下……”
基思找到了老考利農(nóng)場,谷倉墻上刷著這家人的姓氏。他開近黑乎乎的農(nóng)舍,在一輛破舊的藍色敞篷小卡車后面停下,然后將比利拖出車,拖到門廊上放下。正如基思所猜想的那樣,前門沒上鎖。他幾乎是抱著比利進了屋,摸黑找到了起居室,把比利扔在沙發(fā)上。他走開了,然后又走回來,將他的姿勢擺得舒服一點,給他脫掉鞋子,再準(zhǔn)備離開。
比利叫道:“基思。喂,基思?!?/p>
基思轉(zhuǎn)過身?!霸趺??”
“真高興碰到你,伙計。嗨,真高興……”
基思將臉湊近比利,用低沉而清晰的聲音說:“拿出點樣子來,戰(zhàn)士。”
比利的眼睛睜大了,強迫自己清楚地回答道:“是,長官?!?/p>
基思向前門走去,他離開時聽到比利在叫:“喂,伙計,這次算我欠你的?!?/p>
基思跨進雪佛蘭車,駛上縣級公路。一輛斯潘塞城的警車停在路肩?;祭^續(xù)開著,等待警車開前燈跟蹤他,但那輛車沒有隨他而來。他猜想警察是不是又要去糾纏比利了,考慮要不要再折回去看看,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今晚已經(jīng)夠走運的了,別再惹麻煩。
車開了約一半路程,基思發(fā)現(xiàn)另一輛斯潘塞城的警車開著大燈跟在后面。
基思駛近了去他家的拐彎處,停下車。警車也在后面停下了,離他的車只有幾英尺遠,基思端坐在車中,警察們也坐著不動。他們都靜靜地坐了五分鐘,然后,基思拐進了他家的車道,而那輛警車?yán)^續(xù)沿著公路開去。
顯然,這場比賽在逐漸升溫。他沒把車停到屋后去,而是停在門廊附近,從前門進了屋。
他直接走上樓去,從櫥里拿出他的9毫米格勞克手槍,裝上子彈,放在床頭柜上。
他脫了衣服上床。他渾身的熱血還在流動,怎么也睡不著,但終于沉入了一種半睡眠的狀態(tài)。這身本領(lǐng)是他在越南學(xué)會的,又在其他地方得到了完善,他的身體在休息,可他的所有知覺都一觸即醒。
他的思緒在向四處游散;平時如果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思想,他是不會允許自己這樣的。他的大腦告訴他,家已成了他最后的戰(zhàn)場;正如他一向所知,只要他回家,家就會變成戰(zhàn)場。這是個潛意識里的秘密,這些年來他一直不肯承認(rèn)這一點。他對克利夫-巴克斯特的記憶絕不像他對波特夫婦透露的那樣模糊,也不像他自己以為的那樣稍縱即逝,其實,他對這個橫行霸道的混蛋記得很清楚,記得克利夫-巴克斯特曾不止一次惹過他;記得巴克斯特在橄欖球比賽時總是在看臺上罵罵咧咧;清楚地記得克利夫-巴克斯特在課堂上、學(xué)校舞會上和游泳池里總是盯著安妮-普倫蒂斯。他還記得有一年秋天發(fā)生的事:當(dāng)時學(xué)生們乘運草車出游,巴克斯特將手放在安妮屁股上,將她托上運草車。
他那時就應(yīng)該有所行動,但安妮似乎對克利夫-巴克斯特毫無察覺。基思明白,最能讓巴克斯特這號人惱怒的就是忽視他的存在。事實上,當(dāng)時巴克斯特的惱怒逐月上升,基思能看出這點。不過克利夫-巴克斯特很精明,沒有干出太出格的事。最后他當(dāng)然會越軌的,但六月份到了,基思和安妮中學(xué)畢業(yè),雙雙上了大學(xué)。
基思一直沒弄明白巴克斯特是對安妮真有興趣,還是在用另一種方式氣氣基思,因為克利夫-巴克斯特似乎毫無緣由地憎恨基思,當(dāng)基思聽說克利夫-巴克斯特同安妮-普倫蒂斯結(jié)婚時,與其說他對安妮或克利夫-巴克斯特感到氣惱,倒不如說他被這消息驚呆了。這對他來說,仿佛是天堂和地獄錯了位,他對人性所堅信不疑的東西都錯了。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對男女之間不斷變化的事有了更深的認(rèn)識,他開始理解克利夫-巴克斯特和安妮-普倫蒂斯結(jié)合在一起的緣由了。
基思尋思,如果他當(dāng)時把巴克斯特叫出來,將學(xué)校里的這個惡棍狠狠揍一頓——從體力上講是完全做得到的,那么現(xiàn)在會不會是另一種局面呢?他現(xiàn)在考慮要做這件在中學(xué)時未曾做的事。但如果他真的選擇正面沖突這種辦法,恐怕事情不會像中學(xué)生打架那么簡單了。
大約午夜時分,電話鈴響了,但拎起電話對方卻沒有聲音。稍過片刻,公路那邊有人在按汽車?yán)?。電話鈴又響了幾遍,基思干脆把話筒從電話座上取下了?/p>
下半夜倒是很安寧,他睡著了幾個小時。
黎明時分,他給斯潘塞城警察局打了個電話,報了自己的姓名,然后說要跟巴克斯特警長通話。
值班警官似乎有點吃驚,然后答道:“他不在?!?/p>
“那給帶個口信。告訴他,基思-蘭德里要跟他見個面?!?/p>
“是嗎?什么地點?什么時間?”
“今天晚上八點,在中學(xué)后面。”
“哪里?”
“你聽見了我說的。告訴他單獨來?!?/p>
“我會告訴他的?!?/p>
基思掛了電話。“遲做總比不做好?!薄?/p>
(待續(xù),請繼續(xù)閱讀下期《當(dāng)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