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
這不完全是一個文學題目。它包含了我對一些社會問題、思想問題和歷史問題的看法。寫作在今天面臨的問題,比在20世紀80年代要多得多,復雜得多,甚至比在90年代也要更復雜。若僅從純粹的、所謂文學的角度來討論文學,在今天恐怕已遠遠不夠。我知道不單我一人持有這種看法。
既然此刻我要談的話題是“中國想象”,那么,“文學與個人”這類更經常被討論到的話題我們就暫且擱在一邊。在我平日閱讀國內的詩歌小說還有歷史類思想類學術著作,看國產電影電視和戲劇,看美術展覽時,尤其是在國外讀到被翻譯成外文的當代中國文學作品時,“中國想象”的問題就會不時浮現。它不會浮現在我具體創(chuàng)作時——大概每個人創(chuàng)作時都不會想這類問題——但是,一旦我要用一個批評者的眼光來觀察別人的寫作,或者每隔上一段時間反思自己的寫作時,“中國想象”的問題就會出現。
一、壞中國還是好中國還是不好不壞的中國
那么你對當下中國的社會生活、政治生活究竟持什么看法?嗯……你猶豫了吧?但即使你不說,我也能從網上各種文章、新聞報道、文學作品后面的匿名跟帖看出個大概:不論是持“左派”觀點的人還是持“右派”觀點的人,多表現為罵罵咧咧,這就意味著人們心存不滿。那么當下中國究竟是一個好中國呢還是一個壞中國?還是一個不好不壞的中國?如果是一個不好不壞的中國,那中國就是一個常態(tài)國家。但你真認為中國是一個常態(tài)國家嗎?一個其經濟高速運轉了三十多年的國家可能是常態(tài)國家嗎?但如果它不是常態(tài)國家,它又是什么?是世界上一個體量龐大的例外嗎?那么中國有資格自認為是常態(tài)國家嗎?要想成為常態(tài)國家中國該向誰申請呢?向聯合國還是歐盟還是美國?如果一方面它在高速運轉,另一方面它又問題如山,你能簡單而干脆地說出它的好壞嗎?在此情況下,是說它壞更容易呢還是說它好更容易?如果你認為它壞,你對它有認同感嗎?有認同感而哀其不幸你得有多委屈!沒有認同感而又離不開它的懷抱你得有多宿命!你對它壞的感受有多大成分來自你的切身感受?又有多大成分來自你的道聽途說和網絡閱讀?
我曾在2013年出任過北京文藝網第一屆國際華文詩歌獎的評委,那是一次讓我既興奮又疲憊的經驗。我不得不閱讀海量投稿詩,可能有上萬首吧,但其中大部分喧囂而平庸或者詩情畫意而乏味——懲罰一個詩人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他沒完沒了地讀詩!這種我別無選擇的摧殘式閱讀以及投稿詩人們的網絡糾纏以及其他一些因素,讓我義無反顧地退出了第二屆評委。但讀下那么多詩,印象不會沒有。我感覺在眾多以“我”為中心的抒情作品中比較打眼的,基本上是訴苦或者以批判的眼光看世界(具體說來是看中國)的那種。詩人想象、描述和批判他的生活、他的時代、他身邊的人和由這些人組成的社區(qū)和社會,似乎是天經地義的。這一屆的頭獎最終頒給了一個網名叫“沖動的鉆石”的詩人?!般@石”本名郭金牛,是富士康公司員工。我們都知道富士康的事情:跳樓的員工、樓頂上的護網、貪婪的資本、血汗,還有據說是自愿的加班加點——這是一幅已經基本固定下來的當代中國城市底層生活的代表性畫面。這個獎頒給“沖動的鉆石”從道義上講完全正確,況且他詩寫得不錯。需要說明的是,華文獎背后的靈魂人物其實不是我們這些評委,而是長期旅居歐洲又放心不下國內詩歌現場的朦朧詩代表人物楊煉。由于楊煉的關系,德國媒體介入進來,2013年12月14日,《南德意志報》文化專欄首頁以整版方式刊出對郭金牛的報道(而國內多少勤奮工作數十年的重要詩人都沒有獲得過這樣的待遇。這就是國際上的中國敘事,它刺激著無論是國外還是國內的中國想象)。文章聚焦于“無聲者”的聲音,以及華文獎對“真人生、真創(chuàng)作”的推崇。多年以前我干過新聞報道,知道“沖動的鉆石”郭金牛屬于有故事的人:他角色復雜,又是詩人,又是富士康打工者,又有鄉(xiāng)村背景;說“沖動的鉆石”折射出了當代資本主義的血光和汗臭,還有無奈和絕望,似乎也不過分。我一點也不懷疑“沖動的鉆石”本人的真誠。
獲得二等獎的詩人之一是一位筆名“七夜”的青年詩人。他詩寫得很好。輪到我為他寫授獎詞,我就寫下這么一段話:
英國詩人大衛(wèi)·蓋斯柯因曾經有詩句其大意為:高掛在懸崖上方的太陽是一袋鐵釘。七夜的組詩《烏云之河》就像一袋鐵釘。他把這些鐵釘一枚枚釘在了懸崖上。七夜吃準了社會現實的殘酷乃至冷酷。他集中書寫死亡門前的事。雖然他的書寫沒能免于當下流行的媒體意識形態(tài),但他努力從地方上有限的事物向外拓展,讓我們從離地一寸高的地方看到了普通人、底層人與國家之間的關聯。七夜的詩歌頗有密度,傳達給我們一種文學的耐心。他踩著意象的石頭耐心行走,有時觸碰到思想,有時觸碰到歷史?,F實雖然殘酷而詩人心地干凈。
這段授獎詞包含了幾個要點:一是作者“吃準了社會現實的殘酷乃至冷酷”,因為如果你這樣書寫,你就在題材上抓住了一些可以展示真誠的東西,而“真誠”,對于普通中國讀者和善良的作者們來講是頂天的寫作倫理信條,盡管奧斯卡·王爾德認為作家當然是說謊者,盡管W.B.葉芝與W.H.奧登都理解文學面具的意義。詩人七夜“集中書寫死亡門前的事”讓我震動,但我對自己的震動其實也留有一份警惕,因為我認為“他的書寫沒能免于當下流行的媒體意識形態(tài)”,我的意思是說他的詩沾染了不同于官方價值觀的當下媒體主流價值觀。我不反對而且認為有必要書寫社會之惡和生命的哀傷,但我反對將社會之惡和生命哀傷簡單化。而簡單化的簡單做法就是把生活事件化、標簽化、符號化、平面化,即取消惡與哀傷的歷史深度。在這句授獎詞之后我繼續(xù)說道:“他努力從地方上有限的事物向外拓展,讓我們從離地一寸高的地方看到了普通人、底層人與國家之間的關聯。”我不得不說,我們現在的寫作離地一寸高是時髦,離地一尺高別人就要在網上罵你了,如果離地三尺高你在文學界、詩歌界就沒法混了,這就意味著你是在逆行了。精彩的作家往往是逆行的,不是順著大伙的接受習慣走的,但在當下中國,在寫作中擺出一副批判的姿態(tài)而且離地一寸高其實不是逆行,而是順行,因為大家都這么干。這種讓人一目了然的寫作深度和道德關懷,往好了說——猶豫一下——也許是一種伴隨政治天真的文學天真,而可以為“天真”做辯護的最方便的說法是:“我寫出了生命!”
作為一名中國寫作者、思考者,經歷或聽說過“文化大革命”、思想解放、20世紀80年代末中國斷崖式的轉向,參與或見證了中國經濟的飛速發(fā)展、貧富差距的拉大、土豪和土鱉們的任性、貪官污吏們的橫行,以及國家急紅了眼的反腐,又處在資訊如此發(fā)達、互聯網生活如此活躍(又受到管控)的環(huán)境中,你不可能免于憤恨和無奈。當憤恨和無奈需要理論的確認時,西方和東歐知識界20世紀,尤其是20世紀下半葉以來傳遍世界的哲學思想、政治思想、文學寫作模式就會在你身上找到落腳點。你追隨蘇珊·桑塔格,而桑塔格認為中國沒有知識分子,于是你努力修煉成讓桑塔格滿意的知識分子;你傾心于瓦茨拉夫·哈維爾,而哈維爾自認為曾進入卡夫卡的城堡,后來又全身而出,于是你也想一試身手,看能否破解卡夫卡那無解的黑暗的難題。當你悲傷于河南或者湖南或者海南的現實你流下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的眼淚;當你反思和批判跌宕的現代中國政治生活時你使用保羅·策蘭那羅馬尼亞德語猶太人從回應納粹屠殺獲得的語言。這已經幾乎是當代中國文化思想界的常態(tài)了。我曾在一本名為《社會水泥:阿多諾、馬爾庫塞、本杰明論大眾文化》(陳學明等著,云南人民出版社)的書中讀到如下一段對馬爾庫塞的發(fā)揮文字:
文學藝術本質上是異化,因為它維系和保護著矛盾,即四分五裂的世界中的不幸意識、被擊敗的可能性、落空了的期望、被背棄的允諾。由于它揭示了人和自然在現實中受壓抑和排斥的向度,因而是合理的認知力量。其真理存在于它所引起的幻覺中,存在于它不懈地創(chuàng)造一個使人想起和懷疑(由認識而定)生活的恐怖的世界。這就是各種杰作創(chuàng)造的奇跡;它是悲劇,是徹頭徹尾的、不可解決的悲劇。因為,去過有愛有恨的生活,去過現實存在的生活,就意味著挫折失敗、逆來順受和死亡。社會的罪惡、人為人造成的地獄由此便變成不可征服的宇宙力量。(p.72)
這樣的論斷曾經深獲我心,現在依然有效。我相信當下中國很多富有智力、文明教養(yǎng)且懷有道德優(yōu)越感的讀者和作者都會這樣看待文學藝術的品質、功能、趣味和指向,我抄錄出這段話是由于我忽然好奇馬爾庫塞本人是否夢想過要處理當下中國的問題(不僅僅是當下中國的個人問題)。而說出這樣的好奇我便冒了反“普世”的險。但如果反過來想一下,中國問題為什么就不能也“普世”一下呢?
“不平則鳴”的反面是“平則不鳴”嗎?“憤怒出詩人”的反面是“不憤怒就不出詩人”嗎?歷史上“不平”和“憤怒”的確催生了寫作,但絕大多數是初級寫作,就像“天真的、正能量的勵志沖動”催生了甚至連初級都達不到的賀卡填詞。
那么,除了“不平”和“憤怒”,還有什么因素能造就和給出詩人、作家和藝術家的情感方向和直覺方向呢?張愛玲——我對她處理歷史的能力不敢恭維——有句話說得精彩:“人們都愛聽壞人的故事,沒人愿意聽好人的故事?!薄嗽挻蟠笥欣碓谖膶W發(fā)生、市場判斷和媒體開拓的意義上,而且此話的真理性看來可以放之四海?;赝?0世紀的世界文學,你能從其中找出一個正面的女性形象嗎(斯大林的蘇聯文學除外)?你能想得到的大概全是壞女人,或者非主流的女人,或者無聊又絕望的女人——你也許會立刻想到大名鼎鼎的洛麗塔——因為這樣的女性符合20世紀文學想象和敘事的需要,而正面的女人一定是乏味的,一定是不值得書寫的。由此引申來看,寫壞人、壞事、壞社會、壞國家,在20世紀似乎已形成為一種世界性的易于揮灑想象力的寫作慣性。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比女勞模們更易出彩不是嗎?雷鋒的故事無法成就偉大的文學那是當然!如此說來當下中國就活該被書寫成壞中國了,它必須承受。?而對于壞中國的書寫當然會塑造我們的價值觀。于是“壞中國”也就成為告別了烏托邦的“真正的”中國。中國的老百姓和中學老師們喜歡真善美的中國,而多數我們還能看得上眼的當代中國文學作品卻只能提供一個壞中國。這究竟是我們的文學意識形態(tài)就只能擁抱和述說生活之惡、社會之惡、國家之惡呢,還是我們業(yè)已掌握的源自他人的語言方式、美學趣味與我們的具體生存相脫節(jié)?還是中華民族的確到了最危險的時刻?我們吃喝拉撒在中國,多年來養(yǎng)成了復雜的現實感和歷史感。中國有中國的惡、荒誕、滑稽、悖論、愚蠢、傻笑、無聊、混亂、噪音、隊列、儀式、臭味、亦真亦假、半真半假,但也有它的善、眼淚和不好也不壞的日常生活,以及偉大的傳統(tǒng),否則中華文明就不成其為一種文明。顯然,想象、敘述乃至批判中國需要一套適于想象、敘述乃至批判它的、從本地生活生發(fā)的、富含可能性的新鮮詞匯、語言方式、當代文學和思想意識;而相對于理解悲劇,使用現成語言陳述悲慘似乎要容易些。描述一個壞東西并不難。你想發(fā)狠其實也容易,容易到你發(fā)的狠其實很小資、你述說的惡其實頗為平庸。中國當代作家們已經在世界上搞出了一種“訴苦文學”,老實講是平庸的“訴苦文學”。當我第一次在美國聽到Suku-literature這個說法時還以為它來自日本。那么是否可以說有了“訴苦文學”,我們也就不次于搞出了“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爆炸”的拉美作家了?嘿嘿。也許為了對稱于當下混沌的、泥沙俱下的、善惡雜陳的、充滿可能性的歷史現實,我們需要發(fā)現并確立屬于我們自己的、真正的創(chuàng)造意識,并從時代生活獲得善惡通吃的能量;即使我們書寫惡,我們也需讓它精彩。
野心勃勃的中國作家們夢想獲得世界喝彩。但“中國作家”的身份會讓作家們面對世界喝彩時多少有些cynical(玩世)。沒有人會根據洛麗塔與亨伯特的關系來總體判斷和想象美國社會,但如果一位中國作家塑造了一位饑餓中的洛麗塔,甚至吃小孩的洛麗塔,國際上就會有人以此判斷中國社會,而且這符合人家政治正確的原則,因為按照杰姆遜(Fredric?Jameson)的看法,第三世界的寫作基本上可歸為“民族寓言”。所以問題就來了:你也寫洛麗塔,你在中國寫,或你在海外寫而以中國臉吃喝,那你就是在寫書民族寓言。你說這不是民族寓言而是通過敘述個人來表現人類處境也沒用,因為你被國際資本、冷戰(zhàn)尾浪分派書寫民族寓言,因為你來自第三世界,而且是“社會主義”的、非民主無自由的。那么當下中國還是第三世界嗎?誰知道哇?吩咐鄧小平在聯合國闡述三個世界劃分理論的毛澤東早在1976年就過世了。中國現在的經濟體量是世界第二,而它的文化心態(tài)有時氣沖霄漢,有時又汗顏自卑。有沒有這樣的人,無論兜里揣著多少錢都自覺是窮人?更可怕也更可笑的是那種滿世界撒錢炫富的肥肉窮骨頭。但如果你是窮人,那你就只能書寫民族寓言了。按照杰姆遜的邏輯就是這樣。而這樣一個邏輯帶給我們的是一個文化悖論:你覺得中國萬事不如人時中國就是第三世界,而你在第三世界書寫你就無法否認你在書寫民族寓言;于是你的寫作就鐵定了屬于第三世界,無論你多想在西方人設定的文明等級的序列里爬上一格。做個中國人可真夠擰巴的!
既然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壞中國”,那么好中國何在呢?在一些富有智力、文明教養(yǎng)且懷有道德優(yōu)越感的人看來那當然是民國的中國,好像民國四萬萬同胞全都衣食無憂、談吐優(yōu)雅。前一陣子塞滿我們耳朵和鼻孔的一個詞叫作“民國范兒”:民國好到你都不能說民國人的壞話了。有回一家報紙要紀念胡適,他們約請各方面的專家來頌揚這位神一般的人物。胡適也算個詩人,寫過蝴蝶呀什么的,于是這家報紙就電話問我如何看待胡適的詩歌。胡適的詩歌寫得很爛,盡管他提出“我手寫我口”,但他本人沒有詩歌才華這是事實。我一這樣回答該報紙就老大不樂意了,就把我“封殺”了,觀點就不能見報了——你怎么敢說胡適之先生的壞話呢!其實說胡適缺少文學才華又怎樣?五四運動產生的多數文學名角無外乎男文青和女文青,例外的只有魯迅和1942年的馮至等幾個人。我這樣說沒有否定五四運動的意思,我只是認為多數五四名角們做得還不夠。
二、日常生活與想象中國的五個前提
很多年中,中國處于高威權的政治環(huán)境和寫作環(huán)境。作家們習慣于說大話,習慣于站在國家立場上來討論問題,于是就出現了反向的工作。這反向工作即從國家敘事退出,進入個人敘事,而這一“退出”所造成的歷史結果是,如果你不按照個人方式講話,在文學界你就變成一個可笑的人。當代中國作家作為一個整體大概覺醒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左右,進入80年代,有出息的批評家們已經別無選擇地、駕輕就熟地從個人角度、日常生活的角度來討論文學了,以為這是個人主義的小敘事對國家敘事的反抗。但經過數十年的“反抗”,中國作家們的工作成績達到了孔子、墨子、楊子的“三哭”高度嗎?回應了李白“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的自覺嗎?順便說一句,印數只是暢銷書作家和書商們的術語。
臺灣背景的美國華裔學者王德威教授1998年在大陸出版過一本書,名為《想象中國的方法》。在這本書的序言里,他寫道:
多少年來,有關中國往何處去的問題一直引得眾說紛紜。大人先生們喜從大處著眼,談政策,抓思想,論歷史,大言夸夸,令我生小輩目眩神迷?!驹谑兰o末的邊緣上,我們也許要說:大說聽多了,來段小說吧。小說夾處各種歷史大敘事的縫隙,銘刻歷史不該遺忘的與原該記得的,瑣屑的與塵俗的。英雄美人原來還是得從穿衣吃飯做起,市井恩怨其實何曾小于感時憂國?梁啟超與魯迅一輩曾希望借小說“不可思議之力”拯救中國。我卻以為小說之為小說,正是因為它不能,也不必擔當救中國的大任。小說不建構中國,小說虛構中國。而這中國如何虛構,卻與中國現實的如何實踐,息息相關。(p.2)
這段話雖沒能觸及小說或廣義的文學寫作其吞吐力、載重或載輕的噸位、語言方式等究竟從何而來,但我贊同小說不是大說的看法。我當然了解日常生活、穿衣吃飯對文學構成的意義。2013年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我碰到南非女詩人葛拜巴·貝德潤(Gabeba?Baderoon),她問我對南非有何了解,我說知道曼德拉和從前的種族隔離。她問除了這些呢?我只好尷尬地承認不知道。她說那都是些象征性、標簽化、符號化的東西。接著她說了這樣一句話:“好像我們除了種族隔離和納爾遜·曼德拉就沒有日常生活似的。”其實我自己一向是捍衛(wèi)日常生活對于豐滿寫作的致命意義的。2010年在香港浸會大學舉辦的一個有7名或者9名美國普利策新聞獎獲得者參加的座談會上,一位香港作家跟在座的美國人夸耀他的書不能在大陸出版,因為他的寫作直面大陸的陰暗,他把一些邪惡的秘密公之于眾。我當時聽了很不舒服,因為我的書是能夠在大陸出版的,盡管被編輯們要求刪改——那么他是在諷刺我嗎?所以在他說完之后我問他:你是一個香港作家,你的書講不講香港的故事?你講了這么多大陸的問題,而我對大陸的問題恐怕比你了解得還要多還要全面,那么你覺得香港本身的問題不值得處理嗎?或者香港沒有問題,沒有陰暗?或者你沒有能力面對香港自身的問題?這是第一點。第二點是:你寫大陸的惡、大陸的統(tǒng)治秘密和陰謀,但是你以為這么大一個國家是只靠秘密和陰謀就能運轉的嗎?這么大一個國家一定有它一整套的組織形式、生活方式、基本道德信條,是這一整套東西維護這個社會的日常運轉,而你沒有給在座的諸位講出這個運轉,而這就是日常生活。沒有日常生活,你的寫作一定是沒有細節(jié)的,你一定是從某一個概念出發(fā)的,從某一種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的。如果你只挑那些所謂最大的惡、秘密和陰謀講給別人,我覺得這基本上不是文學。況且什么叫最大的惡,可能每個人的看法還不太一樣。在我反駁了這位香港作家之后,《華盛頓郵報》主筆艾米·古德斯泰因(Amy?Goldstein)女士表示贊同我的看法,她說,一個國家的確無法僅靠秘密和陰謀存在下去。
但是只有“日常生活”夠不夠我們用來想象中國呢?中國如此之大,其歷史如此之豐富,即使我們奉贊地方主義,我們也是和我們的家人、鄰居、同事、朋友、我們討厭的人、我們瞧不上的人、我們反對的人共同生活著,還有,我們也是同數十億個幽靈生活在一起,一起感受刮風下雨,一起趕路,一起悲欣交集,一起默然發(fā)呆。每個人的出身不同、經歷不同,面對社會生活、政治生活、歷史生活時的立場也不同,而這種種不同在今天當然應該被尊重;那么,我們這些生活在這個國家的如此不同的人眾究竟該如何想象這個國家呢(這當然不同于旅游觀光客和客居他鄉(xiāng)者根據印象和道聽途說對它展開遠距離想象)?在想象中國時是否有一些前提需要我們加以考慮和尊重才不致因為簡化了這個國家、這個文明而簡化了我們自己呢?
我認為想象中國有五個前提:
前提一,語言。在這塊土地上,我們絕大多數人說漢語。我們不能假裝自己以其他語言為母語。有關漢語的特性、漢語之魂、漢語和西方語言的區(qū)別(抱歉我了解的語言有限),我曾專門寫過一篇名為《漢語作為有鄰語言》的文章。漢語是短句子語言,不是長句子語言,即使現代漢語句子的長度已經長到古漢語不能允許的地步,相對于其他語言,現代漢語依然屬于短句子語言。它沒有那么多繞來繞去的定語從句、狀語從句等等,也就是說它不長于令說話者處于語言的邏輯狀態(tài),它并不天然具有邏輯色彩,而是長于誘導語言跳躍、文句對稱和直覺判斷。我們無法像狄更斯那樣一句話寫滿一頁紙,也不可能像雪萊那樣用一句話寫成十四行詩《奧希曼德斯》。漢語是短句子思維——我們姑且不說你還使用方塊字,方塊字沒有變位——你說漢語就意味著你的思維方式不完全是拼音文字的思維方式,盡管我們已經讀了那么多的翻譯著作。翻譯,尤其是馬列著作的翻譯,再加上種種西方現當代思想、現當代文學作品的翻譯,多年來對中國人,尤其是對中國知識分子的思維方式塑造得非常厲害。通過翻譯,我們得以攜帶著成分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誤讀”進入“世界”的現場,但是說到底,我們日常使用的依然是漢語,我們用漢語思考問題。我上大學時,老師曾講怎樣才算掌握了英語呢,她說得是做夢時說英語你的英語才算學到家了。那么如果你做夢說漢語,實際上你還是使用漢語思維。你有意無意地順著這樣的思維方式考慮問題,無論掌握了多少西來的學術術語(貌似同一個概念在不同的文化環(huán)境、語言環(huán)境中當然會發(fā)生變異),無論你的語言有多花哨,多纏繞,你都是在使用漢語。當然古漢語和現代漢語又有所不同,但它們一致的地方就是,它們都是短句子思維。
前提二,地理環(huán)境。如果你承認古希臘文明屬于海洋文明——咱們先拿西方人說事以討好一下對中華文明反胃的部分國人——你就是承認了地理環(huán)境對于塑造某一文明的重要性。無論你多么世界主義,或地方主義,無論你是否掌握了區(qū)域研究的方法,你可能都不會反對展開地圖,觀察一下現在叫作“中國”的這片區(qū)域——之所以說“現在”,是因為歷史上傳遞中原文明的王朝時大時小,時北時南。這片土地的地理風貌兩千年前就基本如此,兩千年后也不會變成美洲大陸。天命如此,這是我們無法改變的。這片土地3/5是山地,2/5才是打糧食的地區(qū)。也就是說,在歷史上最好的年景,這片土地的農業(yè)收獲也不是沒有上限的。多少土地打多少糧食養(yǎng)活多少人的問題,一直切切實實作用于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語言、理想、風俗、社會組織系統(tǒng)。進口糧食以及進口石油引進外資是昨天才開始的事情。所謂傳統(tǒng),那一定是地里長出來的東西。當你反對傳統(tǒng)的時候你反對的是什么呢?你以為你反對的是孔夫子,但實際上你反對的是這塊土地上的風聲雨聲。如果你沒有意識到當你反對某一個傳統(tǒng)想法、某一種傳統(tǒng)文學、某一種說話的腔調,同時也就是反對了某一條河流、某一道山巒,或者某一種落雪的方式,可能你就把反傳統(tǒng)、反傳統(tǒng)思維、反既成文化趣味的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你當然可以改變某條河流的某段河道的走向,你也可以攔河筑壩以為不會遭到天譴,但你沒法把這塊土地的西高東低變成東高西低。對于我們這些具有文學和藝術實驗精神的人來講,創(chuàng)新的深刻之處——其深刻的含義、困難、宿命——于此顯現。
前提三,生產方式。有了這樣的地理條件就一定會有與此相適應的生產方式。傳統(tǒng)中國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業(yè)社會;是農業(yè)社會就得順天應時,從天時認識天道和人間的秩序,又從這人間秩序整理出天宮地府的圖像。土地需要灌溉,天旱需要官民祈雨,挖渠治河需要人與人的協作。于是這片土地上的社會組織形態(tài)、政府職能,法律條文,乃至以衙門為核心的傳統(tǒng)城市規(guī)劃都被這生產方式所規(guī)定。它的賢哲們所思考的對象除了農業(yè)社會和大自然不可能還有別的,因此即使他們進入了形而上學的領域,也一定不會直奔邏各斯而去,于是西方意義上的神學、哲學和科學沒能在這里獲得生長的機會。農業(yè)社會里有地主精英們的可修之“身”、可齊之“家”、可成之“大丈夫”,有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民”,但沒有“個人”與“自我”;楊子“為我”也僅僅是為了“全性保真”,而莊子說“至人無我”。若你想凸顯你的存在你就只好變成一個怪人,一個不正常的人?!罢J識你自己”是古希臘人的信條,但“個人”的做大或許得益于條頓人的游牧經濟。當你用農業(yè)文化來接受游牧文化的時候,原本屬于游牧文化的思想概念一定會發(fā)生變異。在過去的一百年里,中國從小農經濟進入集體農業(yè)經濟,然后經改革退回包產到戶,然后農村經濟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化,與此同時農村人口進入城市,使得中國的城市化率達到目前的53%左右。但是,被農業(yè)文化渲染的城市肯定不同于長期被工業(yè)、貿易、金融塑造的城市。都是城市,東方與西方,但城市和城市即使高樓相似,其氣質也有所不同。
前提四,人口和生活方式。我偶爾聽到朋友們說他們喜歡北歐,我也喜歡。但目下瑞典只有800萬人口,丹麥是600萬,而挪威只有400萬。這三個國家的人口加起來還不到北京市的人口數。北京市人口算上流動人口大約在2400萬到2600萬之間。而我居住的朝陽區(qū)望京地區(qū)就有230萬人。所以我從來不覺得中國的問題可以用挪威或丹麥或瑞典的方式來解決。中國是一個大國,既是文明意義上的,也是地理、政治、人口意義上的,其密集的身影意味著人與人之間縫隙窄小。人多就人擠人;人擠人時人就容易暴躁、暴怒,人擠人時財富和資源就不夠分配,就會有爭奪,人擠人時“孤獨”就成為奢侈(愿所有尾隨奢侈品的人也會尾隨孤獨以顯示品位);你想孤獨時忽然來了鄰居,忽然來了隔壁大媽,你孤獨不起來。人口是我們討論生活方式時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但不是全部,但的的確確很重要。中國不是因為毛澤東說“人多好辦事”人口才多起來的。早在戰(zhàn)國時代,齊都臨淄的人口就達到7萬戶35萬到40萬人左右,可能僅次于公元前300年時全球最大城市迦太基的50萬人口,也算當時世界上人口最為密集的城市之一了;它比伯里克利時期31萬人口的雅典不差。漢武帝時長安和羅馬城據說是世界上兩座最偉大的國際大都市。長安人口50余萬——當然羅馬城人口更多些,它公元3世紀的人口約在70萬到100萬之間,但至公元273年,其人口驟降至5萬人以下。日本學者認為,唐代天寶年間,長安人口約達100萬,后期約達150萬。而臺灣唐史研究專家嚴耕望先生則認為,唐長安人口應該在170萬到180萬,或近200萬。而公元900年時號稱全球最大城市的巴格達人口則是90萬人。中國人口,至少是城市人口的密集,其來有自。人多,獨處的可能性就會降低,沒有獨處也就沒有“個人”。我們當下的“個人”觀念是從人口不那么稠密的地區(qū)進口的。所以我們要想成為“個人”恐怕得費勁些。
前提五,歷史邏輯。受到初級文藝青年們追捧的、能依樣畫葫蘆寫點《詩經》體詩歌的、風度翩翩的木心先生,在他的《1989-1994文學回憶錄》上冊中談到墨子:“墨家,卻是從來沒有哪一朝的皇家用來做治國綱領。如果兩千年來中國取墨子思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么賽先生和德先生不用外國進口,早就大量出口。墨子思想就是科學、民主、平等、博愛的先驅。這是中國的悲劇。”(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p.199)如果木心先生做此感慨時我在現場,我一定會問他:那究竟是為什么兩千多年中中國沒有選擇墨子的道路?回答這個問題恐怕比僅僅發(fā)出善良的、天真的、小資的、現代的、洋派的、文明的、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感慨要有趣些。而且,我不認為從墨子可以導引出科學與民主。墨家團隊是鉅子制度,墨子的技術好奇需與自然哲學貫通并運用理性思維才會產生科學。木心先生又說:“中國可悲,出不了尼采,也接受不了尼采。以司馬遷的人格、才華,最有條件接受尼采。但他不會拋開儒家?!抉R遷讀過老子,為何不認同、不發(fā)揮?如果他能拋開孔丘,足可接受老莊——老莊和尼采通。”(pp.165-166)這樣的論斷已經跟放香屁差不多了——用尼采來要求司馬遷,何不用佛陀來要求修希底德?任何地方任何文化的發(fā)展都有其歷史邏輯,今天根本不可能跳脫昨天。每一個人說話都有其說話的對象,司馬遷被其書寫對象所塑造正如尼采也是被其言說對象所激發(fā)。像木心的這種感慨若只是文學性的我們也就可以罵罵了事,如果它變成了歷史批判,我們就會感覺遭受到智力上的侮辱。我曾在一本名為《東周秦漢社會轉型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的書中讀到:“先秦政治思想與國家制度中,沒有‘公民這個概念。”(p.278)——這不是扯淡嗎?中國又不是由城邦發(fā)展而來!作者又說:“筆者認為中國古代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民法。這首先是中國古代社會絕不是一個公民社會……連權利主體(公民與法人)這個前提都不存在,權利主體雙方在法律上的平等又緣何而生呢?”(p.214)——似這樣以羅馬法批判古代中國的自由主義論調,我想連高智力的真正的自由主義者也會看不下去。這部《東周秦漢社會轉型研究》是歷史研究者不理解歷史的典型之作。理論和主義的爭吵在當下中國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我們沒有真正的智力生活。
三、我們被什么所塑造?
中國和China和Chinatown
作為中國人,即使你不懂歷史你也被歷史所塑造。想一想我們都是被哪些朝代所塑造的會讓我們活得明白些。鄭板橋曾號召大家“難得糊涂”,但我不認為這是什么人生智慧。這只是一個賣字賣畫具有商業(yè)頭腦的庸俗縣令的處世格言。當代中國抱持文化獨立立場的文青和知識分子們是中國最可愛最珍貴的一小撮。說這話時我非常認真。我愛這些擁有思想潔癖的人,且自認為我與他們有80%的相似度。他們時刻警惕被洗腦(香港文青們尤甚)。但我不得不說,我們其實已被不同朝代一遍遍地洗腦多回。人們一說起商紂王,一定認為他是個暴君。但你如此認定你就是信了周公的宣傳。我們對商代的歷史認識是被周人塑造的。你會從考古報告中找到商人殘暴的證據,但那是公元前1046年以前的事?!逗神R史詩》里的道德原則也不全是今人的道德原則。還有,秦始皇當然也是個暴君,但這不是秦始皇自己告訴我們的,這是陳勝吳廣山東六國貴族項羽劉邦的說法。秦始皇的確殘酷,但他的焚書之火冒起的黑煙一定趕不上項羽焚秦之火遮天蔽日的滾滾濃煙。到漢代要確立自己新朝合法性的時候,前朝就必須扮演起暴虐的角色。這個話題其實直接涉及如何看待當代生活的問題。那么你看待當代生活的角度是從哪里來的呢?一旦你意識到這個問題,觀察和批判我們的生活、時代、國家就成為一件不那么簡單的事,就成為了我們智力生活的內容,就不再被我們的個人恩怨、情感沖動所包攬。
從大傳統(tǒng)來講中國是一個儒家社會,盡管自五四運動以來儒家就被扔在了一個時常有孩子們爬上去打鬧翻滾的蹦床上。為了使當代中國“文明”起來,并且接續(xù)上古文明,儒家又被請回到了我們的生活現場,古衣古帽或者新衣新帽,只是個頭略矮。不過,這個儒家究竟是漢儒還是宋儒我有點拿不準,所謂新儒家更有點眉眼模糊。我們每個人都知道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但是漢武帝獨尊的那個儒術是董仲舒的儒術,也就是《春秋公羊傳》尊王攘夷大一統(tǒng)加天人感應的儒術,還不是孟子道統(tǒng)之儒,所以當下戴著道統(tǒng)高帽或高舉“民貴君輕”標語牌的儒學士們看來并不想回歸漢代。我想最令當今儒學士們滿意的朝代一定是君臣共治、文人給皇上一遍遍洗腦的宋代,但宋代偏又出了個王安石,令司馬光、蘇軾等碩學鴻儒們不快(且不提程朱理學)。問題是,當代中國以宋代為榜樣可以嗎?是被當今國內外政治、經濟、軍事因素允許的嗎?在這一點上我需要被教導。中國是一個如此龐大的國家,“大國”本身作為一個事實是生活在這個大國里的人無法繞過的。更大的問題在于,它還不僅僅是一個大國,它還是一個文明。從很早起,我們老祖宗就意識到,這個國家不僅是一片地域,更是一種文明。這個看法葛兆光教授在《宅茲中國》(中華書局,2011)一書中有很好的論述。書中提到中國是一種文明,歷史上中國的邊境是移動的,但是越往中心,從中原發(fā)展起來的中華文明的概念就越清楚。
《宅茲中國》討論了“世界”“東亞”與“中國”、“學術”與“政治”、“認同”與“拒斥”、“國別史”與“區(qū)域史”等諸多問題。他特別拿出宋代來討論“中國”這個概念,它的國境線、它的國家主權意識、它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葛教授說:
首先,……從宋代起,在遼夏金元壓迫下的勘界行為、海外貿易確立的市舶司制度和清晰的知識與財富的自我與他者界限的警惕,加上和戰(zhàn)之間的外交談判,已經使宋代中國很早就有了國境存在和國家主權的意識;其次,由于漢族同一性倫理的逐漸確立,宋代以來建立的歷史傳統(tǒng)、觀念形態(tài)和文化認同,已經很清楚地形成了漢族中國自我確認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再次,從宋到清,中國在東方世界的國際關系已經形成……”(pp.29~30)
這是葛兆光教授的討論,清晰而準確,令我受益。但全書讀下來,我覺得在他的討論中似乎欠缺了一個在今天討論“中國”時必不可少的東西,那就Made?in?China的China。當代人不論中外看中國,恐怕不完全是從“中國”出發(fā),也會從China出發(fā)。China就是西方對中國的看法、想象和接受態(tài)度,就是西方的東方。當然這里面也可以區(qū)分出許多層次來:古代的China、近代留辮子的China、共產黨的China。西方有一些熱愛中國文化的人,他們熱愛道家的中國文化和禪宗的中國文化,他們不太熱愛儒家的中國文化。他們熱愛道家和禪宗,實際上是用以補充他們自身的文化缺失。我曾在德國遇到一位美國法學教授,自稱熱愛中國文化。我問他熱愛中國文化里的什么,他說熱愛禪宗的《碧巖錄》,而那只是一個太小的中國。我還聽說美國垮掉派詩人艾倫·金斯伯格曾當面批評過20世紀美國最重要的詩人之一艾茲拉·龐德。龐德翻譯過李白、《詩經》《大學》《中庸》。金斯伯格批評龐德說你向美國介紹中國文化這個功績非常之大,但你介紹的方向錯了,因為你介紹的是儒家的中國,而我們真正熱愛的是道家和禪宗的中國。從金斯伯格對龐德的批評里面我們可以看出西方,至少美國,至少垮掉派,需要什么樣的中國。這個中國必須變成異國情調的China才迷人。而我們如果接受China作為中國,那它的確是迷人的,但中國不僅是為了迷人才存在于世界上,對生活在中國的中國人來說尤其如此。
在想象和看待中國的問題上,我們除了會自覺不自覺地受到西方的東方主義的影響乃至塑造,我們也會受到“中國的西方”(畫家王華祥的說法)的影響,如果不說“塑造”的話?!爸袊奈鞣健贝韨儧]有停留在以中國為China上,而是直接以中國為Chinatown。世界上到處都是Chinatown,唐人街,中國城,還有中國餐館、中國功夫、中國龍。世界上的中國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是被這些東西所塑造的。但中國從來不是Chinatown,也變不成Chinatown,變成Chinatown也沒意思。以中國為Chinatown的中國人和華裔可分為四類:一類是為中國進行政治設計、道德設計的人,但其實他們是在為Chinatown做設計,另一類是批判中國的人,但他們實際上批判的是Chinatown。這兩類人多為知識分子或半知識分子、文藝青年或文藝老青年,有時可以合并為一類人。第三類是真心希望把中國變成Chinatown的人,這類人要么小資,要么目光短淺,要么內心懷著小國寡民的國家理想。小國寡民的思想在老子那里可以理解,因為老子是小國陳國人,后來陳國為楚國所滅,所以老子也算楚國人。而楚國作為大國吞五湖三江,不以小國寡民為國家理想。第四類是生活在中國卻以為自己是生活在Chinatown的人,這類人喜家長里短,倒是可愛,有伴隨著大愚蠢的小聰明。
中國與China不完全相同。中國從來不是Chinatown。中國是一種文明。中國人都知道戰(zhàn)國時代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的故事。趙武靈王欲行胡服騎射必有人反對。那么反對者的根據是什么呢?在《戰(zhàn)國策·趙策二》里面能找到一段趙武靈王與反對胡服騎射的公子成的對話。趙武靈王問公子成對胡服騎射的看法,公子成就講了這么一段話:
臣固聞王之胡服也,不佞寢疾,不能趨走,是以不先進。王今命之,臣固敢竭其愚忠。臣聞之,中國者,聰明睿知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圣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藝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今王釋此,而襲遠方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畔學者,離中國,臣愿大王圖之。
在這里我們看到,早在戰(zhàn)國時代,這片土地上的人就已形成了對中華文明的看法,甚至是信仰。這一看法或信仰以今日立場掂量,當然具有中國中心論的色彩(只有800萬人口的塞爾維亞也有“大塞爾維亞主義”,波蘭更有“波蘭中心論”,本質上的歐美強勢文化更不必說),但中國作為一種文明的意思在這里是清楚的,公子成對于此一文明的驕傲感、責任感是毋庸置疑的。此一文明到漢代獲得“漢”的屬性,到南北朝的北朝尤其在北魏獲得跨民族的認同或基本認同。任何文明都會因歷史積累而呈現惰性的一面,故需時時自我煥新,才不致自我羈絆;但我想,無論當下我們有多少問題,我們心里都應該珍藏公子成的這段話。它告訴我們中國是什么,或它本來是什么。當我們想象、敘述或者批判中國的時候,當我們在高處和低處、大處和小處建設中國的時候,這段話也許會發(fā)揮作用。從長遠思慮,趙武靈王會意識到他與公子成之間只是略有不同。
2015/5/14 赴紐約出發(fā)前七小時
責任編輯? 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