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麥煥
父親是在農(nóng)歷六月初六,戴著“火車頭”絨帽,帶著微笑和滿足,告別了他的撅頭、鋤頭、扁擔、籮頭、鏵犁和莊稼走的,回歸了滾爬了一輩子的黃土。
父親帶著微笑走了,卻沒帶走我羞愧終生的謊言和懺悔。二十五年來,父親墳頭的麥子黃了、青了,青了、黃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舉著金色的飽滿,舉著豐收的喜悅,走進我的糧倉,走進我日用的飲食。每當我看見這些無私奉獻的麥子,就想起了父親:想起在饑荒年代把稀飯湯喝盡,把最后一口稠飯渣倒進我碗的父親;想起半夜摸黑為我看病,背著我跑二十里山路跌倒又爬起來的父親;想起佝僂著身腰挑柴賣柴供我上學的父親;想起拿著紅薯渣饃去割黃備草為我蓋起三間草房的父親;想起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我給他買頂火車頭帽子的父親……心里就是疼痛,而且這疼痛無法醫(yī)治,一直疼到至今。
那年冬天,剛跌進十月半頭間,雪就像失控似的,紛紛揚揚下個不停。山白了,樹白了,房子白了,田野白了,連平日蕩著笑波的小河,也失去了往日的激動,停止了歌唱,變成了冰雪合謀的冰的世界。那天,父親踩著冰雪來到我家。父親上身穿了件黑橛兜棉襖,里面連粗布襯衫也沒套,襖袖口處爛了,露著舊棉絮,頭上戴了頂抓抓帽(那種沒有帽檐、棉線織的網(wǎng)帽)。那時,我女兒剛出生不久。三口之家擠在一間房里。中午,我給父親做了糊涂面條,放了辣椒。父親喝了一碗,要說屋里也不暖和,外面還下著雪。父親臉上也沒冒汗,卻把帽子摘下放在桌上,有意識叫我看。我看抓抓帽很臟很舊,上面腦油明光光的,不知父親戴了多少年啦!上面還有一個破洞,核桃大的,邊上的棉線已經(jīng)脫離。當時我不知道父親摘帽的意思,連忙說:“爹,把帽戴上,別凍著?!备赣H說:“沒事,沒事?!?/p>
吃罷飯,父親看看帽子看看我,極不情愿地慢慢又把帽子戴在頭上,知道我沒看出他的意思。父親躊躇了一會兒,說:“不說了。說出來你老作難。”我說:“爹,有啥您請說啦,再作難,只要我能辦到?!备赣H好像下了最大決心鼓起勇氣似的說:“我本來不想給你說,可這事我想了好幾年啦,知道你又添了維維,工資又低,在這里花銷又大,你手頭要是不老緊張,能不能給我買頂火車頭帽子?”說后父親呆呆地望著我,顯得不安起來。
我望著父親呆望著我的樣子,想著父親一生都是破衣爛衫,大半輩子戴著抓抓帽,沒在人前站過,更沒被村人正視過。想象著他戴上火車頭帽子,站在人群中,這個上去摸摸那絨,那個摘下來戴在頭上,說他真有福,他核桃皮似的老臉笑成一朵花,拍著胸脯說:“這是俺麥煥給我買的?!蔽耶敿凑f:“中!”我現(xiàn)在就去給你買。說著拿起家里僅有的十塊錢去了百貨樓。
到百貨樓一問,火車頭帽子七塊三毛二一頂,嚇了我一大跳。我想著五塊錢就能買到,誰知這樣貴。我摸摸帽子絨,暖和和的,又把那絨貼在臉上,有暖和和麻沙沙的感覺。我捏捏手里的錢,想著維維的奶粉已經(jīng)完了,如果買頂火車頭帽子,剩下兩塊六毛八分錢,連袋奶粉也買不了。我躊躇了好大時候,不情愿地又把帽子遞給了營業(yè)員。我到買抓抓帽柜臺去問了價錢,是一塊四毛五一頂。我又到火車頭帽子柜臺,叫營業(yè)員又把火車頭帽子遞出來,又在臉上蹭蹭,又凝望了好大時候,還是沒有買,最后買了一頂抓抓帽回來了。
我的心沉痛極了,走時,一步三回首,走得很慢很慢。
我對父親說:“爹,我跑了好幾個商店,沒賣火車頭帽子,又給您買了一頂抓抓帽,您先戴著,以后碰見了再給您買?!备赣H笑了,笑得很艱澀,說:“沒賣算倒,沒賣算倒,老漢家戴啥都行。”說著拿起帽子走了。
我從父親艱澀的笑巾看出,父親已去百貨樓看過幾次帽子,而且知道帽子的價錢,知道我嫌貴不想給他買,只是沒有把它說穿罷了。
1984年父親病危的時候,我和姐夫范章去給父親買壽衣,姐夫毫不吝嗇地給父親買了件藍大衣,當時許是我良知的突然發(fā)現(xiàn),在給父親買好壽衣之后,我又特意給父親買了頂火車頭帽子,使活著沒戴過火車頭帽子的父親,老了戴著火車頭帽子,微笑著去了那個世界。
九千多個日日夜夜,我原以為我實現(xiàn)了父親的夙愿,靈魂是多么地高尚,現(xiàn)在我才感到我的靈魂是那樣地卑微。在父親最需要溫暖的時候,我卻用謊言欺騙了他。
面對父親的遺像,我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