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冬夏
小時候,我是在長白山鄉(xiāng)下長大的。每天放學回家以后,不像現(xiàn)在城里孩子那樣唯一的事情就是寫作業(yè),寫完作業(yè)還可以玩——聽聽MP3或上網(wǎng)玩游戲,我那時最重要的一件事,不是寫作業(yè),而是一放下書包就得趕快拎起背筐下田野里去挖喂豬的野菜。
這種在田間地頭上野生野長的青菜,開春時人可以吃,像柳蒿、婆婆丁、苣荬菜,等到莊稼苗漸漸地長高了,那些野菜也隨之變老了,人就不能吃了,只能喂豬。當時,因為糧食連人都不夠吃,又哪里會有多余的糧食來喂豬呢。而農(nóng)民一年到頭上生產(chǎn)隊起早貪黑地干到年終,往往拿不到一分現(xiàn)錢回家。所以,那時養(yǎng)豬就成了我們上學買書本或買油鹽醬醋唯一可以換點小錢的一條正當渠道,其他的,好像都屬于“割資本主義尾巴”之列。于是,我放學后去田野里挖豬食菜,便成為比寫作業(yè)更緊要的事情了。
一開始,我總是貪多貪大,遇到不起眼的零星小菜,總是一抬腿就邁過去,似乎根本不稀要,會一直走到離村子偏遠的無人所到之處,自然是野菜又多又嫩,我歡喜地很快采滿了背筐,踏著夕陽的余暉哼著歌回家去了。可是,漸漸地,野菜多的地方去的人也多了,自然菜就少了,只剩下一些矮小新長的菜,我只好再上更遠處去挖菜。有時,整整一大片都跑遍了,還沒有將筐裝滿菜,終于好不容易弄滿了,才發(fā)現(xiàn)天已大黑。有一次,我因為下午沒課,去田野里早得多,這樣天還大亮著我就滿載而歸了,卻在返回的路上,看到我奶奶也在挖菜。因為她是一雙小腳,大約走不遠,只在近處從容又安靜地守住一塊地,仔細認真地將各種野菜都挖到筐里。當我費好大勁才將菜裝滿背筐往回走時,奶奶的筐里同樣也已挖滿了菜。
我常常感覺很奇怪,因為我在此地并沒發(fā)現(xiàn)有多少菜可挖,所以我才跑到遠處去的,不知我奶奶是如何挖到這些菜的?第二次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原本奶奶不管遇到一棵什么樣的菜,都會珍惜地將菜挖到筐里,這樣一棵棵積攢得多了,便有了豐富的收獲。而我卻將時間浪費在路上了,奶奶雖然因為小腳走路困難,卻把我沒有消耗掉的時間都用到了挖菜上面。許多年后,我才獲得了一個樸素的道理:把菜挖到筐里,這就是生活的態(tài)度和碩果!
當初在鄉(xiāng)下時,因為家里窮,沒錢買閑書(父親對課本以外的書都統(tǒng)稱為閑書),一本外國文學名著也沒見過,直到考上大學進城以后,第一次進入好幾層樓高的新華書店,看到一排排新書,一下子驚得感覺四肢無力,仿佛雙眼被那些從琳瑯滿目的書上反射過來的亮麗光澤灼痛了,內(nèi)心好羨慕城里人有這么多好書可讀呀!可是,當時我仍舊很無奈,仍舊沒錢買書,我忽然想起了那個關于將菜挖到筐里的道理,于是我將生活費每月省下一點,直到攢得終于可以買一本書了,便跑到書店歡喜地捧回一本書。我記得當初看到洋洋四大本《靜靜的頓河》時,心里喜歡得不得了,一看價格我不得不忍痛離開了,卻又一次次走進書店,只為了能多看兩眼那套大書。后來,終于用省下兩個月的生活費去買了第一冊,其他三冊還是我后來分配到省城后從圖書館里借閱才讀全的。
在讀書上,我常常將那個將菜挖到筐里的道理銘刻在大腦中,只要是遇到一本喜歡的書,就立即讀完它!后來,因為工作了,有了一份不多不少的工資,我總會從中拿出一部分來買書。最近,我讀到法國著名作家端木松的散文集《挺好的》,翻開第一篇就看到《東西放在包里》……讀后引起我更深的感慨,因為大師現(xiàn)已八十,竟會講出表面看來很淺卻內(nèi)涵很深的哲理,這讓我又一次想起了那個“把菜挖到筐里”的道理。
我已在城里生活了30年,自然再也用不著去挖野菜了,人到中年才明白,在年輕時讀過大詩人泰戈爾《飛鳥集》里的一首詩:只管走過去,不要逗留了下來采了花朵來保存,因為一路上花朵自會繼續(xù)開放的。這是兩種喻義完全不同的大哲理,詩人追求的是一種更高境界,告訴年輕人即便在人生路上取得了一點小小成績,也不要沾沾白喜,止步不前,停下來看到眼前的花朵而孤芳白賞,卻沒有看到前方道路上將會有更多更艷的花朵在相繼開放著。而作為一個普通人的生活態(tài)度,把菜挖到筐里似乎更實在些,這種道理告誡年輕人做事不要好高騖遠,這山望著那山高;做人不可心浮氣躁,而是要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為好。
“把菜挖到筐里”,一直成為我做事的哲學,其內(nèi)涵卻比一本書還要深刻厚重,似乎足夠我這輩子受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