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家旺

一

兒子馬春元被執(zhí)行死刑的那天，牛粉喜從村里失蹤了。

她一直想不通，兒子怎么就為一千八百塊錢把唐飛龍給殺了，唐飛龍可是與他一起長大、一起讀完初中、一起出去打工的呀。找不到工作你可以回來呀，家里還少得了你一天三頓？

當(dāng)她又在村里露臉的時候，已是五天以后。這短暫的時光仿佛鹽水一樣，把她的身體腌漬得變了模樣：她的腰有些前躬，個頭突然變矮了；頭發(fā)如秋霜打過的枯草一般，毫無光澤地蓬亂著；臉上的皮膚灰暗而粗糙，像露天多久的麻布。

她的眼光總是躲躲閃閃的，飄忽著不安和憂懼，每遇見一個人，她的臉上便堆起卑謙的笑容，但人家卻把臉轉(zhuǎn)到一邊去了，都假裝沒看見她，不肯接受她的討好。

到家了，她發(fā)現(xiàn)大門上畫了個紅紅的大“×”，這個粉筆畫成的大“×”讓她想到一支槍，想到一聲槍響，想到一攤冒著熱氣的血。她不愿猜測這“×”是誰畫的，猜出來又能怎樣？她驚懼地轉(zhuǎn)過頭去看了看，身后是空寂的一片。

一只死老鼠醒目地躺在院子中間，灰黑色的鼠尸肥碩如貓。這只老鼠顯然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被打死的。它的頸部已經(jīng)斷裂，露出紅色的肉和白色的骨，地上流出巴掌大的血跡，仿佛鼠頸上散落的方巾。她的眼光掃過東西兩邊的圍墻，似乎想判斷一下這只死老鼠是怎樣飛來的。

院子?xùn)|墻網(wǎng)著的八只母雞依然是神氣的，已經(jīng)生下一堆雞蛋。它們見到主人歸來，似乎有些興奮，紛紛拍著翅膀，咕咕地合唱起來。她趕忙往食槽里添加些飼料，又往水槽里倒了些清水。接著便跨進雞網(wǎng)，把雞蛋拾到塑料盆中。剛剛轉(zhuǎn)身，見隔壁的光棍彭大虎樹樁似的戳在鼠尸的旁邊。她有些尷尬，也有些緊張，輕聲問道：“你來做什么？”

彭大虎笑笑：“我家的一只雞飛進你家院子來了，我來尋雞?！?/p>

她指指雞網(wǎng)：“我家沒多出雞來，還是八只。”

彭大虎也用手指著雞網(wǎng)：“那只蘆花雞就是我家的，我認得一清二楚?！?/p>

蘆花雞是雞網(wǎng)里最大的一只，平時下蛋也最多。此刻，這只高大母雞正驕傲地注視著彭大虎。牛粉喜急得臉紅：“這只雞一直在網(wǎng)里養(yǎng)著，怎么是你家的？你什么時候養(yǎng)過雞？”

彭大虎不再解釋，跨過雞網(wǎng)，一把就抓住蘆花雞的脖子，然后把雞拎在手上。他徑直往門外走去，邊走邊說：“我就喜歡蘆花雞煨湯。”

看著漂亮蘆花雞在彭大虎的手中不停地蹬著粗大的爪子，牛粉喜深深嘆了一口氣。她拎起鼠尸的尾巴，想把它甩出圍墻去，但晃了幾晃后，又狠狠地扔在地上。

走進廚房，用冷水洗過臉后，鏡子里的她清爽了許多，皮膚上泛出微微的光澤。她拿過梳子，放進洗臉盆中蘸了蘸水，在頭上反復(fù)梳理，蓬亂的頭發(fā)片刻就變得順暢了。又到自己房間，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

端起裝著雞蛋的塑料盆走出門，她要去看孫子。兒子被判了死刑后，孫子就讓他外婆給接走了。兒子上訴后，她一直盼著能改判死緩，天天到法院等消息，只好讓親家母帶著孫子。她大步向親家家走去。

孫子的眼睛就是尖，老遠對著她大喊：“奶奶！”五歲的孩子，聲音中彌散著奶氣，脆脆的，嫩嫩的，他邊喊邊向牛粉喜飛來，雙臂如伸展的翅膀。她蹲下身子，緊緊地把孩子攬在懷中。

孩子的外婆追過來，她板著臉，一把抱過孩子，轉(zhuǎn)身就走。牛粉喜端著雞蛋，邊跑邊喊：“牛牛，奶奶慣你?！?/p>

親家母抱著孩子進門后，“砰”的一聲就關(guān)上大門。門里，孩子邊哭邊喊：“我要奶奶，我要奶奶?！遍T外，牛粉喜聲音中充滿哀求：“雞蛋是剛生的，你和孩子都能吃?！?/p>

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小，親家母的聲音很清楚：“記住，她不是你奶奶！”

牛粉喜把雞蛋放在門口，轉(zhuǎn)身離去。剛走出幾步，她的身后冒出一股沉悶的聲響，牛粉喜回頭看見，散落在地上的蛋黃、蛋清像一顆顆破碎的淚眼。親家母惡狠狠地指著她：“我家孫子沒有你這個奶奶！”

這一夜，牛粉喜一刻也合不上眼，但她沒有流淚，一個人時已流不出淚來。她想起來了，天亮后就是鄰村周家澤景德寺的香期。村里有十幾個老年婦女都要去燒香呢，領(lǐng)頭的金師娘是算命先生金瞎子的老婆，這老兩口兒長得慈眉善目，在村里是很有人緣的。牛粉喜早早起了床，等待金師娘從門前經(jīng)過，她要加入她們的隊伍，每個月去景德寺燒一回香。

金師娘她們來了，都穿著一身干凈的衣服，每個人手上拎著黃色的布袋，布袋里裝著幾把條香。要是在以往，她們總要和牛粉喜招呼幾聲的?？山裉欤齻兌疾怀７巯布依锟?，一個個都繃著臉，連走路的步子都加快了。

牛粉喜拎著一個黃色的香袋走出家門，怯怯地喊了一聲：“金師娘，我跟你們?nèi)ァ！?/p>

金師娘好像沒有聽見，大家都好像沒有聽見，一個個的臉繃得更緊，腳步走得更快。

牛粉喜只能遠遠地跟在金師娘她們隊伍的后面，就像一只多余的尾巴。走出里把路的時候，就能看見那座連著周家澤的木橋了。金師娘她們沒有過橋，都在橋頭坐下了。她們面對牛粉喜，看著她一步步走近。牛粉喜掛著笑臉：“金師娘，求你們帶著我去上香。”

金師娘板著臉：“我們不帶你，你不要跟著?！?/p>

牛粉喜呆呆地站著，低著頭：“我求求你們。”

金師娘并不松口：“你燒再多的香也不靈?！?/p>

牛粉喜從香袋里拿出幾把香，遞給金師娘：“就煩你們替我燒燒香吧?！?/p>

金師娘沒有接香，而是一把打落在地上，她用腳踩了踩，輕輕說了句：“這香會嚇著菩薩的。”

牛粉喜轉(zhuǎn)過身去，默默地往回走。她沒有回家，而是到村頭的小商店里買了兩刀毛昌紙，再裝進空空的香袋中，然后往石家咀走去。

石家咀是村里最遠的一塊地，只有三畝多地，解放前是一位石姓地主家的，解放后漸漸變成了墓叢之地。石家咀的東南方有一座新墳，墳里埋著唐飛龍的骨骸。

她來到唐飛龍的墓前，眼淚便止不住流了下來。她用手擦擦墓碑上鑲嵌的唐飛龍的照片，看清了一張年輕的笑臉。照片上的唐飛龍眼睛、嘴角都在動，仿佛要說出話來。她哭出聲，嘴里喃喃：“我對不起你呀！”

她從香袋中拿出毛昌紙，一沓沓鋪在墓前。這時候才想起，她忘了帶打火機了。她只得把毛昌紙一張張撕下來，撒在墳?zāi)沟乃闹堋Ｒ魂囮囮幚涞那镲L(fēng)吹來，黃色的紙錢從地上飛到空中，在空中盤旋片刻，便飄落到石家咀旁的大河里。

飛舞的紙錢中，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往墓地走來，漸漸便看清楚了，那個人是唐飛龍的媽媽！

牛粉喜向西北方向匆匆一瞥，便閃身躲進麥田里。

二

鎮(zhèn)上傳來好消息：一條省道從村南邊經(jīng)過，石家咀上要建大橋了！

村里好幾處墻上都貼了上級的通告，通告說，石家咀上的墳?zāi)鬼氃趦尚瞧趦?nèi)遷走，否則做無主墳處理。

村里就在通告旁邊貼了通知，通知說，為了支持公路建設(shè)，希望村民們在規(guī)定期限內(nèi)完成遷墳。村里已在村北的馬家垛上畫出一塊墓地，早遷早安排。

遷墳工作剛剛開始，村民們就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石家咀的西北角有一個新的墓穴，里面埋葬著馬春元的骨灰！

不錯，馬春元確確實實就埋在那里，只是沒有堆墳，沒有立碑。

馬春元被槍斃的那天，牛粉喜從縣城北邊的火葬場領(lǐng)回兒子骨灰，把它裝進一只帆布包里后，她就到鎮(zhèn)上找了一家便宜的小旅館住了下來。等到第四天的夜里，天色驟變，一陣陣大風(fēng)吹滅了星月，天地間一片昏暗。牛粉喜冒著密密的細雨，高一腳低一腳地摸到石家咀上。她知道兒子不配葬在東南方，只該葬在西北邊，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她便選了個遠離其他墳塋、地勢也不高的地方。挖了一個深深的坑，將兒子的骨灰放進去，然后填土，踩實。最后，她還從地上抓了幾把枯枝、亂草撒在動土的地方。她想，一場雨后，這里就該和別處一樣了。等過了幾年，人們對兒子的事看淡了，再堆起個墳來，誰還能說什么呢？回到旅館又住了一夜，她才返回村里。

村里人恍然，難怪那幾天沒見到她的人影，原來她瞞著大家干的是這事。牛粉喜的親家母則到處放話，說是要挑一擔(dān)大糞澆到馬春元的骨灰盒上！

牛粉喜覺得自己被逼到河邊了，無法進退：想過河吧，沒有擺渡沒有橋；想坐下來歇會兒吧，后面有人追打。一股股巨大的驚懼和無奈向她襲來，讓她周身寒意徹骨。沒有辦法了，只能跳下河去，淹死了就去陪兒子，淹不死就拼著性命游過河。

她壯著膽子去村部找到村主任楊春陽，囁囁嚅嚅地說：“楊主任，我想給馬春元申請一塊墓地?！?/p>

楊春陽“噢”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但他皺了皺眉頭，并沒有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

牛粉喜滿臉悲戚和乞求：“偏點，小點，都行，只要能把盒子放進去?！?/p>

楊春陽不看牛粉喜，一邊把目光轉(zhuǎn)向門外一邊說：“這件事情要討論，我個人做不了主。”

牛粉喜哭出聲來：“楊主任，他不能死無葬身之地啊?！?/p>

楊春陽揮揮手：“你先回去吧，聽我的消息?！?/p>

牛粉喜沒能從村主任的回答中看到任何希望，她的心口像是裂了縫，有冷風(fēng)不斷往里灌，滿身的血液都在降溫。村里實在不答應(yīng)，就只能把骨灰盒存放在家里了。放在哪里呢？放在家神柜上肯定是不行的，太顯眼了，那些從門前經(jīng)過的人、進門的人，總能一眼看到他，不會舒心的。一看到他就會想起他的壞處來，人們哪一天能寬恕他？就把他放在他原來的床下吧，以前他是睡在床上的，現(xiàn)在他犯罪了，應(yīng)該罰他睡到床底下。那里是黑暗了些，隱蔽了些，但正好可以不讓人看見，也就不會惹人嫌惡。兒子，你可不要責(zé)怪媽媽狠心，誰叫你不走正道，誰叫你害人呢？你如果憋得難受了，你就給媽媽帶個信，我把你捧出來擦擦灰，透透陽光。媽媽在世一天，就不會讓你挨餓受凍。媽媽要是哪一天不在了，誰來照應(yīng)你？這個問題媽媽就沒法說了，也正是媽媽揪心的地方。媽媽更擔(dān)心有人會把你當(dāng)成廢物或者當(dāng)成不吉之物，扔進垃圾堆里，或者扔進臭水溝里，甚至扔進糞坑里。

牛粉喜也想到鎮(zhèn)上去買一塊墓地，讓兒子躲開村里人的眼光。那里是清一色的水泥墳塋，清一色的大理石墓碑，一排排一行行，整齊劃一，如花園一般。但是，購買盒子大的墓地要上萬塊錢，這錢怎么拿得出？到哪兒去借？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賣了，剩下的家當(dāng)沒人肯要了。就是能湊齊萬把塊錢，兒子配得上那個地方嗎？高檔墓地埋的是高檔人，兒子是高檔人嗎？兒子是殺人犯，肯定沒有資格買那樣的墓地。如果弄個假身份證購得一塊地方，兒子就等于在陰間里又犯了一回罪，閻王爺好糊弄嗎？那些大鬼小鬼好糊弄嗎？再說，兒子即使在那里占得一塊地，她恐怕也只能偷偷摸摸地去看看。人家常在墓前擺些鮮花、供些魚肉，常把墓碑擦得干干凈凈，說明世上有許多人還在念著死者的好處，兒子有多少好處讓人念想？有一天她死了，兒子的墓就成孤墳了，誰會賞他一口飯？誰會為他燒一張紙？那時候，兒子的墳塋上、墓碑上肯定涂滿了污泥、鳥屎。再過些年，墳塋坍塌了，墓碑?dāng)嗔蚜耍寡ň统衫鲜蟮募伊恕?/p>

牛粉喜聽說晚上村里開會討論她的要求，她決定再去求求情，哪怕跪下來向每個人磕頭，也要給兒子討塊墓地。走近村部時，見大門正關(guān)著，里面的燈已經(jīng)亮了，難道討論開始了？她躡手躡腳走過去，將身體貼在門上，從門縫看進去，清楚地看見楊春陽正和另四位村委會成員圍坐在屋子當(dāng)中的方桌旁，唐飛龍的父親、村委會副主任唐立德則坐在墻邊的長凳上。楊春陽兩手捂著茶杯，其他的五個人都在抽煙。楊春陽平時就是不抽煙的，他用手扇扇從他面前飄過的濃煙，又朝唐立德看了看，然后用指頭點著桌子說：“大家不要悶頭抽煙，都要表態(tài)，說話，快說話！”

周強咳嗽兩聲，又咳嗽兩聲，再扭扭頸項，才慢悠悠地說：“我先說幾句，我們村幾十年來就出了這個殺人犯，馬春元真是罪大惡極，但是，嗯，嗯，真是丟了我們村的臉！”

馬萬財先看看唐立德，又看看楊春陽，一邊點煙一邊說：“大家知道，馬春元是我的本家侄子，但是我向兩位主任和大家表明態(tài)度，我絕不會包庇馬春元。馬春元犯下死罪，不僅搭進自己一條命，還害得他老子瘋病發(fā)作，我那位本家哥哥已失蹤半年多，我們費了好大氣力，就是找不到，我估計也是死的多活的少?！?/p>

林延慶長長吐出一口煙，又猛吸一口，說：“牛粉喜提出為兒子要墓地，合理不合理？合情不合情？這要看怎么認識怎么理解，既合情合理，又不合情合理，對不對？為什么這樣說？我水平有限，說不好?！?/p>

王露生仰臉望著屋頂，邊說邊晃著腦袋：“我認為馬春元犯罪的問題反映了農(nóng)村思想教育的問題，今后在這方面要有所加強?！?/p>

楊春陽喝了一口茶，臉上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頓了一會兒，他轉(zhuǎn)向唐立德：“老唐，你的意見呢？”

這一陣子，唐立德沒有看過任何人，他一直低著頭抽煙，兩眼盯著腳尖前的地面。聽到楊春陽的話后，他把手中的半支煙丟到地上，用腳踩了踩，輕聲說道：“你們跟個死人計較什么！難道死人也分好壞？”

楊春陽吐出一口氣，臉上有了一些真實的笑容：“這樣吧，我們投票表決，同意給馬春元墓地的畫圈，不同意的打叉?！?/p>

幾個人都拿到一張小白紙，個人畫好后就交給楊春陽。楊春陽打開看了看，然后像撲克牌一樣一張張亮給大家：“大家看看，六票圓圈?！?/p>

大家互相看看，都不說話。

楊春陽說：“好吧，給他一塊安身的地方?！?/p>

門外，牛粉喜淚流滿面，她緊捂著嘴，悄然離去。

三

人家遷墳都要選日子，馬春元沒資格選，牛粉喜沒資格替他選，選哪天都會惹怒太歲。只有等日子，大寒后的十天之內(nèi)是亂歲，各路神仙都上了天，便可諸事不忌了。

牛粉喜告訴楊春陽，她打算大寒的第二天為馬春元遷墳。楊春陽淡淡地回答說：“你做主，這事不要報告。”

大寒當(dāng)日的晚上，她在家神柜前擺了一張杌子，在杌子上放了一張馬春元的照片，這就算是馬春元的靈位了。家神柜上站著一尊陶瓷的觀音像呢，馬春元的照片怎么敢放到家神柜上？

她只想當(dāng)著兒子的面放開喉嚨大哭一場，哭哭自己的苦處。自他被槍斃后，她所有的眼淚都只能往肚子里咽，不能當(dāng)著人家的面哭，也不能哭出聲音來。現(xiàn)在村里給兒子劃了墓地了，她也就可以把眼淚灑在明處了。

咚咚哐咚咚哐咚咚哐，屋后的鑼鼓聲突然就沖進屋來。牛粉喜透過后窗望過去，見村里戲臺上的電燈已經(jīng)亮了，楊柳青樂隊的隊員正在臺上晃悠，舞臺下不斷有人來來去去。楊柳青樂隊是村里十幾個音樂愛好者組成的農(nóng)民樂隊，他們的事跡登過報紙、上過電視，每年農(nóng)閑時都會排一些節(jié)目，春節(jié)期間要在戲臺上連演幾天。

開場鑼鼓后，排練就開始了。二胡、琵琶、揚琴、笛子、嗩吶、銅鈸、大鼓等等的聲音肆意地響起，一首器樂合奏在夜空里快樂地飛揚。牛粉喜知道，這首曲子叫《喜洋洋》，他們的每臺節(jié)目都是用它來打頭的。只是今天的演奏與過去有些不同，樂曲里多了敲敲打打的節(jié)奏，嘣嚓，嘣嚓，嘣嚓，嘣嚓，空氣在搖擺，家具在搖擺，身體在搖擺，整個世界都在搖擺。剛剛涌上來的眼淚又被搖擺下去，她覺得自己哭不出來了。

這時候，村里的高音喇叭響了：“現(xiàn)在廣播一個通知，楊柳青樂隊今晚停止排練，所有隊員到村部開會。”牛粉喜聽得出，是楊春陽的聲音。

戲臺上的電燈滅了，臺上臺下的人陸續(xù)離去。世界寂靜下來，一片片孤苦如夜晚的寒風(fēng)一樣向牛粉喜襲來，她悲痛難忍，一邊灑淚一邊訴說：“兒子呀，你怎么能做下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啊。你眼睛一閉就走了，留下媽媽在世上活受苦啊。第一苦是你老子光著腳就出走了，我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啊。第二苦是我孫子被媳婦帶回娘家去，我想見也見不到啊。第三苦是今天媽媽葬兒子，日后誰給媽媽去送終啊?！?/p>

牛粉喜的哭聲在寒夜里彌漫，落地成冰。

踏著牛粉喜的哭聲，金師娘帶著五個老年婦女來了。她們跨進門，正對著家神柜上的菩薩并排站著。牛粉喜止住啜泣，驚訝地望著她們，見她們的頭發(fā)紋絲不亂，都穿著一身的新衣裳，好像是來走親戚的。金師娘轉(zhuǎn)臉對著牛粉喜，滿臉哀戚：“這孩子罪孽太重，到了陰間要遭怨家傷害。我替你請幾個人來，為他持誦《往生咒》，只有念了《往生咒》，才能滅了他的重罪啊?！?/p>

牛粉喜連忙合掌道謝。

金師娘說：“你別謝我，謝菩薩吧。為了清凈三業(yè)，我們幾個都已經(jīng)沐浴、漱口，你就放心吧，菩薩會保佑他往生西方極樂凈土的?！?/p>

牛粉喜連連點頭：“金師娘，你真是菩薩心腸啊。”

金師娘她們每人點上一炷香，插在家神柜上的菩薩像前。接著，便朝著菩薩整整齊齊地跪下，合掌，閉目，然后齊聲誦經(jīng)：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喇哆，毗迦蘭帝，阿彌喇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訶。

每念完一遍，她們便往化紙盆里丟一根捺柞把長的麥秸，在牛粉喜的眼中，那一根根黃色麥秸就如金條一樣貴重。

一根，兩根，三根……一共二十一根了，金師娘她們才停下來。

牛粉喜扶起金師娘，說：“我給你們煮碗熱粥喝?！?/p>

金師娘說：“不啦，你就給我們燒碗熱水。明早還要再念二十一遍，只有早晚各誦念二十一遍才有利益?！?/p>

金師娘她們被凍得臉色發(fā)青，渾身瑟瑟。接過牛粉喜端來的熱茶，她們一邊焐手一邊輕輕啜吸，漸漸地，才止住了發(fā)抖。一會兒，大家都閉著眼睛，嘴里念念有詞。牛粉喜不敢打攪她們，恭恭敬敬地在一旁站著。

天剛蒙蒙亮，金師娘她們又跪在菩薩面前合掌誦經(jīng)。

念過二十一遍后，金師娘對牛粉喜說：“把這些麥秸都化了，佛性是平等的?！?/p>

牛粉喜給每人包了十塊錢，想分發(fā)給她們：“這是經(jīng)錢，就是少了點?！?/p>

她們誰也不肯接，金師娘說：“我們也是為孩子好，哪能收你的錢！”

天亮后，牛粉喜帶著土工到石家咀上挖出馬春元的骨灰盒。她默默地把骨灰盒裝進帆布包里，一手拎著便抄小路向馬家垛走去。每遇到一座橋時，她都要撒下一把紙錢，嘴里念道：“兒子，過橋啦?！蹦锹曇舨淮?，輕得只有她自己聽見。

馬家垛就在眼前了。以前她聽人說過，這塊三面環(huán)水的垛田，原本是丈夫祖上的土地。丈夫的那位祖上是地主還是富農(nóng)，村里人也說不清了。不管怎么說，兒子能在馬家垛安下身來也算是福分。她已經(jīng)好幾次來看過那塊墓地，盡管還是偏在西北，盡管離其他人的墓稍遠點，但是她已經(jīng)很滿意了。入土為安，這塊“土”是經(jīng)過村委會研究的呀！

來到馬家垛的西北角，牛粉喜愣住了，她看見墓地中間擺放著一碗肉圓，一只只肉圓在朝陽下泛著油光。

有土工覺得奇怪：“誰倒把供菜送來了？”

牛粉喜不答，她知道這碗肉圓肯定是兒子的丈母娘送來的。親家母燒肉圓的手藝是村里一絕，她挑豬前夾的五花肉制成，雞蛋大的肉圓掉在地上不散架，吃在嘴里嫩如油。村里人家辦事，能上一碗親家母燒的肉圓就算添面子了。記得兒子第一次上門當(dāng)新女婿，一頓就吃了十二只肉圓呢。兩個親家母后來談起這件事，還常常笑出眼淚來。

牛粉喜蹲下身，數(shù)數(shù)碗里的肉圓，一四，二四，三四一十二，正好十二只！兒子，這是你丈母娘專門為你燒的，最后一次為你燒的，你可要記得她的好啊。

兒子的骨灰盒埋下去了，牛粉喜只讓土工壘了個小墳堆。隨后，她又到鄰近的墳堆上燒了些紙錢。在唐飛龍的墓前，她還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

再回到兒子的墓前，土工都已離去?？匆娦聣镜膲灦焉辖Y(jié)著散亂的冰花，她才感覺到刺骨的寒風(fēng)正在墓地上空肆虐。她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把目光投向村子的方向。

恍惚間，那首哀傷的《送父謠》在耳邊響起：

爸爸爸，你離家走，

奈何橋上莫回頭；

爸爸爸，你離家走，

孟婆湯要喝一口；

爸爸爸，你離家走，

三生石前一聲吼。

爸爸爸，你黑處有燈照，

爸爸爸，你亮處大步跑……

牛粉喜想，這首歌謠要是孫子唱的該多好啊。

四

媳婦帶著孫子改嫁了，她的新丈夫是在戴南鎮(zhèn)上打工的四川人。聽人家說，媳婦就想嫁個外地人，為的是走得遠遠的。春節(jié)后，她就跟人家去了四川，現(xiàn)在已在那邊上班了，孫子的姓也改掉了。

兒子就成孤魂野鬼了。牛粉喜心中一陣隱隱作痛，無可奈何地嘆出一口長氣。

馬春元的墳是新墳，三年之內(nèi)都要在春社前完成祭掃儀式，民間稱之為“攔社”，就是攔住土地爺要一張“土地證”。二月初二那天，牛粉喜早早就到馬家垛上給兒子的墳堆添了一層新土，村領(lǐng)導(dǎo)都求過了，再求一次土地老爺又何妨？

轉(zhuǎn)眼就是清明節(jié)，牛粉喜的心又懸了起來。

里下河水鄉(xiāng)有一種特有的風(fēng)俗，就是會船。清明節(jié)的這一天，十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大河里都要舉行船只的聚會：篙子船的兩邊站著兩排男子漢，竹篙擊水爭上游；花船和貢船上張燈結(jié)彩，船上歌吹聲聲、鑼鼓陣陣；小片兒船在大船間穿行，表演的是一對老夫妻追趕私奔女兒的情景。清明節(jié)的第二天，這些大大小小的船只都要趕往茅山鎮(zhèn)的通姜河，去參加那里的狂歡和表演。

傳說，會船活動已有八百多年的歷史。說的是南宋紹興元年，山東義民張榮、賈虎與金人轉(zhuǎn)戰(zhàn)里下河地區(qū)，打得金兵四處逃竄。張、賈他們也有不少人丟了性命，水鄉(xiāng)百姓按當(dāng)?shù)亓?xí)俗殮葬了陣亡將士，并于每年清明節(jié)撐篙子船，爭先祭掃，久而久之，便成撐會船的習(xí)俗。

不知從何年何月開始，會船風(fēng)俗中出現(xiàn)了祭祀孤魂野鬼的主題。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有船參加會船活動的村子里，會在村口備一口大鍋，收集“百家飯”，用來供祭那些沒有后人的荒冢。

今年村里依然準備了一條篙子船，二十四名篙手和打鑼的都是去年的那班人，打鑼的汪啟明兼任會長，會船上的人三年不能換呢。飯后，會長就把一口大鍋安放在村東頭的老榆樹下。牛粉喜跑過去看過幾次，都沒遇著有人送飯。她先是把鍋底的剩水倒了倒，再把里面的幾片枯葉揀出來，后來又拿抹布把鍋子里里外外擦了一遍。黃昏時分，她看見會長端著一碗飯朝村東頭走去，她知道，許多人家都要送飯了。

她立即盛了一碗飯，跟在會長的身后慢慢走著。到了老榆樹下，她沒有搶著把飯倒進鍋里，而是默默地站在一邊，看著鍋里的飯一碗碗往上長。等人聚得多了，她才走到大鍋前。她穩(wěn)穩(wěn)地捧著一大碗飯，對著會長揚了揚說：“這是我剛煮的飯?！?/p>

會長笑笑：“嗯?！?/p>

牛粉喜說：“這是我家最好的米。”

會長又笑笑：“嗯?！?/p>

牛粉喜說：“這是我家最大的碗?！?/p>

會長還是笑笑：“嗯?！?/p>

牛粉喜慢慢地把一大碗飯倒進大鍋里，仿佛倒的不是一碗飯，而是一碗寶貝，離開時又朝會長望望。

老天也是通人性的，清明節(jié)常會下點雨。牛粉喜發(fā)現(xiàn)，雨是從夜半時分開始下的。清明的天是一位膽怯的婦人，只會幽幽地哭泣，動作是輕柔的，淚水是細軟的。密密的雨點斜斜地打在窗戶的玻璃上，一會兒，窗戶上就掛上一層薄薄的雨簾。屋內(nèi)的空氣變得濕漉漉的，壓得人呼吸不暢。牛粉喜翻過幾次身，怎么也無法入睡。

她聽見村子里行人的腳步聲，從不同的方向傳來，那些人都是扛著竹篙呢，要不然他們的腳步哪來這么重。篙手上船了，會船就要出發(fā)了。牛粉喜立即翻身起床，站到門外。細雨還在下著，打在臉上涼颼颼的。樹枝在流淚，屋檐在流淚，電線在流淚，整個大地都是淚汪汪的。她不停地向著?？繒拇鍠|頭張望，搜索著那里隱隱傳來的所有動靜。

鑼聲有節(jié)奏地響起來，會船已經(jīng)行駛在東大河中。汪啟明指揮會船駛向哪里？哐，哐，哐……牛粉喜聽得出來，會船沿著東大河往南去了。在石家咀的河對面，是村里唯一的一塊桑林，并不大，也就十幾畝地。因為地勢較高，幾十年間一直只長著一片湖桑。桑林里散落著十幾座荒冢，荒冢里是早年間埋著的無后的老人。村里的會船每年都要去撒一回“百家飯”，引得村里人每每回憶起那些人的種種事情來。汪啟明他們的會船肯定是到湖桑林去了，真是應(yīng)該去的，那些悲苦的老人也是在村里活過幾十年的，不能丟開不管的。但是，他們會記得馬春元嗎？

天色突然黑了下來，一夜中最黑暗的時候到了。天上降下一道道黑幕，生硬地擋住牛粉喜的目光。她看不見天，也看不見地。她只能豎起耳朵，諦聽著湖桑林那邊可能傳來的聲音。哐，哐，哐……鑼聲響起來，越來越響，會船往北駛來了，往村子駛來了。嘩，嘩，嘩……篙子擊水的聲音響起來，越來越近，會船駛過老榆樹，駛向馬家垛。

鑼聲停了，會船靠在馬家垛了吧？不知汪啟明他們有沒有上岸，也不知他們上岸后做了什么。

牛粉喜慢慢地撥開黑幕，沒高沒低地往馬家垛走去。走著走著，黑幕散開了，天色變亮了，馬家垛就在眼前。她跨上馬家垛，清晰地看見會船正往村外的塘港河駛?cè)?，她對著會船不住地揮手，直到會船消失在煙雨中。

馬家垛上都是新墳，一座座整齊地排列著。人家的墓座都用水泥砌成，墓座上豎著大理石墓碑，墓碑上刻著死者的姓名和生死年月；墓前或者放著鮮花，或者供著飯菜，或者堆著香灰、紙灰。馬春元的墳是偏離墓群的，僅僅壘了一個土饅頭，如癱在墻角的一個乞丐，滿身散發(fā)著卑賤和蒼涼的氣息。

牛粉喜看到，兒子低矮的墓堆上撒滿飯粒，一顆顆鑲嵌在尚未板結(jié)的泥土間，如一朵朵將要綻放的白花，如一顆顆不會褪色的珍珠。她知道，這些糧食是村里人一顆顆種出來的，這些米飯是家家戶戶一鍋鍋煮出來的?！鞍偌绎垺笔谴謇锶藗髁藥装倌甑纳菩?，還會繼續(xù)傳下去的。

牛粉喜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放開喉嚨朝四周喊道：

“兒子，吃飯嘍——”

“兒子，吃飯嘍——”

“兒子，吃飯嘍——”

喊聲中，云開雨歇。

責(zé)任編輯 伊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