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滿珍
去塞班純粹是意外。
我原本做好了元旦小長假死宅家中的準備。節(jié)前幾天,頂頭上司突然問,旅行社請媒體去塞班,你想不想去?
我斯時對塞班一無所知,第一反應不是一探究竟,脫口便是“去啊去啊”。上司會心一笑,看來不停地向他灌輸“喜歡任何旅行,離開武漢便high”的策略成功了。
由是建議職場新人,如果你希望獲得某種肯定,可適當營造氣場,積極得償所愿。我和這任上司共事的三兩年,不時微露的旅行狂熱病,上司給我貼上貪玩的標簽,但并不以為忤。我對旅行的執(zhí)著熱愛,在他眼里竟和工作業(yè)績相得益彰,由此我贏得不少出差旅行的福利。
從廣州經過五小時飛行抵達塞班,已是凌晨兩三點。兜兜轉轉,從大飛機換乘小飛機落地天寧島,熟悉的熱帶海島氣息撲面而來,人復精神馬又歡。抑制住興奮,倒頭睡去,醒來推窗,晴空萬里,十米見外的藍色海平面,從樹隙中探出頭來,我們眉來眼去,心花漸次怒放。
身為運動白癡,對吉普車叢林探險、沙灘摩托、海釣,興趣欠奉,因此更多時間沉醉在塞班藍里。我自認海島泡得不算少,卻從未見過層次那么豐富的藍色。宣傳冊上說此處海有七色,不致令人目盲,但相較普吉島海南島,已上升到另一個等級。塞班鄰近赤道,四季如夏,是全球著名的旅游、蜜月勝地。從早到晚,海水色彩變幻莫測,深藍、碧藍、粉藍……若是畫家或設計師到了這里,—定驚喜莫名。云來云去,—種藍后飄蕩著另—種藍,挑戰(zhàn)著人類語言的蒼白,搞得我那幾天很辭窮,來來回回都是“你好啊,塞班藍”。臺灣有個旅行達人寫過《我的人生很希臘》,我并未去過希臘,卻一廂情愿地認定—塞班的人生很希臘。
相處久了,見識到塞班藍的豁達和幽默?;仡^補歷史課,深究發(fā)生在這片藍色海域的歷史事件,憂從中來,更覺這種幽默之難得,是自嘲,也是療愈。此地海拔474米的塔帕丘山,被塞班人戲稱為世界之巔,他們自做主張,將深達1萬米的馬里亞納海溝的深度疊加上去,聊博世界最高峰的大名。塔帕丘山當然不是世界之巔,只不過站在這里,可以看到七大洋的交匯,頭上的天庭如蓋,恍若上帝庇護,塞班人借此又幽一默,說我們活在世上最接近上帝的地方,山頂上特意供奉著圣母瑪利亞。如此無厘頭,敢開上帝玩笑,聞者會心,—哂而過。
或許,歷經滄桑的塞班,真的需要上帝溫柔的慈悲。
如同馬爾克斯筆下的馬貢多,養(yǎng)在深閨的塞班曾經很新,一切尚未被命名。1521年麥哲倫環(huán)球旅行至此,首次被西班牙強占,當朝皇后賜名“馬里亞納”。1898年美西戰(zhàn)爭后,西班牙將關島拱手于美國,將北馬里亞納群島賣給德國。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德國戰(zhàn)敗,北馬里亞納群島得侍新主日本,不少日本人渡海在此娶妻生子。1944年美日塞班島一戰(zhàn),美國人慘勝,塞班從此納入美屬北馬里亞納聯(lián)邦,島上土著,遙身一變?yōu)槊绹?。半世紀風雨,各類族群雜處,單從相貌已很難分辨出來處。
同行記者中,有一個軍事迷,對二戰(zhàn)歷史如數(shù)家珍,眼見戰(zhàn)爭大片里的場景照進現(xiàn)實,難掩粉絲的眉飛色舞。像世上其他慘烈的故事一樣,戰(zhàn)爭的硝煙已被旅游景點輕描淡寫。我們循例參觀軍艦島日軍最后司令部,當年投放到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裝載地以及戰(zhàn)敗后日軍投海的萬歲崖自殺崖等。日軍最后的司令部位于塞班島北端,如今空留坦克、大炮、原子彈地下儲藏庫等戰(zhàn)爭遺物,應對一撥又一撥游客。我對這樣的地方,從心靈到身體都排斥。某年參觀成都安仁古鎮(zhèn)的“內戰(zhàn)”紀念館,直面留在黑白照片里年輕士兵的笑臉、家書、水壺,悲傷的情緒直接轉化為腸胃不適,在塞班尤甚,趕緊逃到旁邊綠意漫溢的小公園,讓陽光暖一暖。
步入萬歲崖,腹背皆是寒意。崖下的海水藍得幽深,我竟不敢往下俯視,仿佛一不留神,就會被那種深不可測的藍色吸走。當年日軍為了逃避被俘虜?shù)拿\,不管男女老少皆高呼萬歲跳崖,是為“萬歲崖”。戰(zhàn)爭年代,命運之無常,如小津電影,櫻如虛無僧,令人憂郁,酒如胡黃連,入腸皆苦。
不想被藍色憂郁感染,我快步走向陽光朗照的紀念廣場,導游在身后大叫看海龜,傳說看到它能帶來好運。我遠遠地望見一個模糊的龜背,龜壽千年,希望他們可以代歷史庇佑那些年輕人,潛回夢里的家。
游客想深了要嘆息,塞班倒是無知無覺500年,任何時候都保持自己的模樣。這里是全球第二大潛水勝地,有多處世界級潛水景點。塞班人也很珍惜,對于四周海域都采取保護措施,大片美麗完整的珊瑚礁、熱帶魚群得以保存;加上海水清澈見底,潛水迷流連忘返,奉為天堂。
塞班輾轉到美國門下的歷史不夠光彩,塞班的藍,卻幸得美屬庇護,島上的潛水勝地軍艦島,藍天,碧海,沙灘,幾十年美如—日,全因島上不準用沐浴液及任何含化學成分的洗滌產品。潛完水之后,只準用淡水沖—沖。居民素質亦有大國風范,不在大街上吸煙,見行人過馬路,主動停車打雙閃讓行。此地一度是日韓游客度假熱地,近兩年方榮升國人的新寵。我所入住的天寧島,便由中國旅游公司開發(fā)。走在路上,常遇四面刷有中文的出租車停車攬客。自駕環(huán)海游那天,給我們提供租車及導游服務的中年女子,姓常,來自山東,特意帶我們去參觀了她的家和當?shù)馗蓩屢患?。后者是當?shù)赝林铱坎煌5厣⒆?,從美國政府那兒拿補貼維持生計。對我們這群陌生人,處之淡然。倒是擁有健康深棕肌膚和明亮黑眼睛的孩子,好看得令我驚嘆。車行廣袤的鄉(xiāng)間公路上,偶遇當?shù)厥虚L的弟弟,他似乎有點寂寞,熱衷當人肉背景,和我們狂拍了不少合影。
據開發(fā)天寧島的旅行社的人說,當?shù)赝林兆影惨?,這從我們參觀的土著村落可以看出來,頹然自放。中國游客數(shù)量的狂升,也讓更多的中國生意人涌進來。離開前的傍晚,酒店為我們舉辦盛大的篝火燒烤晚會,吸引大批土著拖家?guī)Э诙鴣恚瑹o端讓我想起《百年孤獨》里,馬貢多人對吉普賽友人的最初情感。馬貢多小鎮(zhèn)消失了,尚有馬爾克斯為他們永久代言,他們的故鄉(xiāng)呢?
一片歸心擬亂云,往事如尋去鳥。我逃離人群,到海邊與塞班依依惜別。斜陽正好,灑落島上,浮光躍金。
在塞班的日子,不知今夕何夕,待包機落地廣州,才發(fā)現(xiàn)撞上了一年一度的春運大遷徙,只能買當天最晚回武漢的票,在高鐵站附近閑逛,發(fā)現(xiàn)一個極大的花市,步步高、富貴竹、盆滿缽滿,各種預示著好彩頭的年花,在南方晴空下,爭奇奪妍,分外妖嬈,我總算從塞班遙遙無際的藍色憂郁中回到喧囂的人間。有位老年紳士,見我來來回回,只賞不買,問明原由后,順手贈我一支粉色玫瑰。
我從此愛上人家的花市,尤其是到熱帶城市,花市風景獨好。塞班遍植鳳凰花,碧海藍天映襯下,越發(fā)紅勝火,引人像孩子一樣狂奔入海,歡縱一時,更添海島圣地的風情。據說鳳凰花的花語之一是思念和離別,拂去歷史的塵埃,此地水長帝遠,此地明月高懸,孩子們在遼闊的風景里長大,時間堅持自己的步伐,浪潮無人自涌,終會澎湃,是我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