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寧遠
在這個飛行代替漫長陸路,甚至坐在電腦前就能3D環(huán)游世界的時代,我們通過旅行能收獲的越來越小,越來越淡,因為它變得太方便,沒有意外,也來不及震撼。對于在日本的這段旅途,很多年后,我或許完全不記得那些令人驚嘆的古跡,那些絕世風光,但我一定記得讓我從人與人關(guān)系冷漠的城市生活中回歸感動的陌生人,比如在富士山下開旅館的那對老夫婦。
我還記得自己當天那種憋著想哭的心情,說到底是獨身在外特有的孤單和焦慮。
當時,電車正從箱根往山梨縣開去,眼瞧著就要抵達,窗外也早已暮色低垂,而我不安地用三腳貓的日文打了幾十個當?shù)孛袼薜碾娫?,卻還是沒一個容身之所。民宿大多私人經(jīng)營,價格低廉、風景也好,最適合我這種旅行的窮學(xué)生。但所有老板在聽到我是外來背包客時都禮貌地回絕,他們只接受本國人的預(yù)訂,早年太多中國背包客隨意預(yù)訂后,放他們鴿子,讓人不再信任。
我最怕的事還是發(fā)生了,電車到站,我一個人連同三只大皮箱,不知所措地站在昏暗的月臺上。正值日本學(xué)生的春假,處處滿員,我曉得這一刻哭肯定沒用,于是重新坐在涼絲絲的皮箱上,一邊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一邊繼續(xù)聯(lián)系。
就在要絕望時,我聽到電話那頭老板溫和的聲音:“我們家是很舊的和式溫泉旅館,不嫌棄的話請告訴我您的位置,我開車來接您。”
我還不太習(xí)慣他們這種過分的禮節(jié),只覺得聽一個爺爺輩的老人對還未滿二十歲的我一個勁說敬語很怪,但此時異鄉(xiāng)的夜色讓我覺得莫名的害怕,從東京過來一身薄風衣也很冷,連忙驚喜地點頭感謝。
在車上還有個小插曲,老人起初以為我是來滑雪的留學(xué)生,因此用濃濃的關(guān)西方言寒暄起來,我聽得懵懂,忍不住告訴他我從未生活在這里,日文也是初學(xué),他竟謙和地微笑,抱歉地反復(fù)鞠躬:“對不起我粗心了,真遺憾我沒法說中文,希望您諒解?!?/p>
他臉上拘謹真誠的神色我并不陌生,這一路遇見的機場地勤、街頭便利店的收銀員,乃至在新干線上不小心碰到我肩膀的小學(xué)生,都這樣熱愛道歉,搶先道歉,我甚至和閨密打電話調(diào)侃,這還真是個喜歡莫名其妙地道歉鞠躬的民族啊。
此后老人貼心地將語速放慢,我這才得知他叫松原,兒女都在東京過快節(jié)奏的生活,不愿回這寂靜村莊繼承家業(yè),而年邁的他們夫婦倆能力有限,只能接待很少的客人,他坦白說:“我們都老了,走路慢,腦子轉(zhuǎn)得更慢,如果客人多了,我們遲鈍的服務(wù)只會給客人添麻煩。但即使每天只讓一位客人入住,我和妻子也一定要保證旅館內(nèi)的一切都滿足客人的需求,盡善盡美。”
這是一座傳統(tǒng)的木質(zhì)莊園,因為當時受西方影響而帶著一絲歐風。大雪過后四處白茫茫,只有門口的字跡清晰無比:昭和四十九年,算一算他們在此經(jīng)營四十年了。
入住了我才知道,松原的話一點都不夸張。當晚就我一位房客,但樓上樓下所有的燈都亮著,松原夫人將大廳壁爐生上了火,備好泡湯需要的毛巾、浴袍、茶水,還早早為我烹制好了整份會館料理,用十幾個小碟子細心分裝。
早晨一下樓,松原已經(jīng)西裝革履地收拾妥當,那副整潔體面的樣子真不像個七旬老人,他主動領(lǐng)我去吃早餐,又指引我透過窗子看到萬丈晨曦中潔白的富士山。我輕輕稱贊了一句漂亮,他就連連道謝,而我也暗自發(fā)覺,我已習(xí)慣了日本人這種時刻不忘的禮貌,不再感到奇怪。
因為早就計劃好下一站朝名古屋去,我不得不告別松原夫婦。最后一頓飯時,夫婦倆陪我待在榻榻米上,默默微笑。望著空蕩蕩的桌椅和燈火通明的景況,我明白他們這兩天一定不會贏利,松原像是明白我的想法似的,淡淡道:“富士山游人一年多過一年,老式旅館卻越來越少,我們盡全力做下去,即使有一天關(guān)門了,也不會難過?!?/p>
從前我也會失禮地認為日本人喜歡點頭哈腰,強顏歡笑,現(xiàn)在才明白這是教養(yǎng)使然,本該被尊重,被學(xué)習(xí)。不論長幼都極盡禮貌,對自己分內(nèi)之事盡百分百的努力,這不僅是他們的待客之道,更是這個民族骨子里對生活的虔誠與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