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笑嫣然
我大學畢業(yè)的那年,決心做一個全職作者,雖然父母都是贊成的,可是從親戚朋友當中卻也聽到了一些反對的聲音。那時有位阿姨的驚訝度簡直可謂爆表:“全職寫作?寫作是一門可以養(yǎng)活人的職業(yè)?!”
阿姨的意思是,我再怎么喜歡寫作,但這始終也不是一門傳統(tǒng)的職業(yè),感覺風雨飄搖、朝不保夕,她說我最好去考公務(wù)員。還有的長輩也說,想出版一本書太難了,哪怕你自信寫得再好,再能滿足市場,但問世之前就得跟出版社做層層溝通,還得自掏腰包打點關(guān)系,絕對是高投入低回報。
我那時總不得不跟他們解釋,不是這樣的,出版行業(yè)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復(fù)雜,寫作其實可以很簡單。
因為我們遇上了一個最具包容性與開放性的時代。
我有一個小故事,并不是我自己經(jīng)歷的,而是我有一次去朋友家里做客,朋友的父親講給我聽的。
朋友的父親是中學的語文老師,故事的主人公是他教過的一位學生。而那位學生我姑且稱她為小C吧。
聽我朋友的父親說起,我也還記得,我小時候看過一部香港電視連續(xù)劇,是穿越題材的,叫作《城市劍客》。劇情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記得男主角是一位從古代穿越到現(xiàn)代都市來的俠客。
當時小C在念高中,看了那部劇之后就萌生了寫同類型小說的想法。她家里沒有電腦,而事實上20世紀90年代初電腦還不是那么普及,她只能用筆寫。那不是她第一次動筆,從初中開始她就會寫一些散文或者短篇小說了。但那是她第一次寫長篇,二十萬字,她前前后后花了差不多一年時間。
后來,因為我朋友父親的一句鼓勵,小C決定把自己的這部小說投給出版社。我朋友的父親說:“當時我看她那小說,雖然覺得天馬行空,有點反傳統(tǒng),但不得不承認,她的構(gòu)思的確很巧,落筆行云流水,別說好多高中生沒有她那水平,就連我這個教語文的都未必有她那么會寫。”
于是,剩下的后半個高中,有天賦的小C就是在屢戰(zhàn)屢敗卻屢敗屢戰(zhàn)的投稿中度過的。
小C的投稿過程很不順,大多數(shù)的意見都比較一致,說她的作品屬于非主流,甚至有人用“不知所謂”來形容。但被看稿以后拒絕已經(jīng)算有始有終了,有時她甚至連出版社的大門都進不了。
后來也不知誰點撥了她,說既然有求于人就得禮“上”往來,恰好她也終于遇到了一個對她的作品表示欣賞的編輯,編輯答應(yīng)為她報選題,還說會在老大面前積極推薦她,她就誠心誠意開始討好對方了。
編輯是個單親媽媽,小C還在她出差的時候幫她照看過念小學的兒子。小孩子叛逆到用燒過的鉛筆頭燙小C的手,她上課的時候手痛得拿不穩(wěn)筆,趴在桌子上哭,我朋友的父親一問,才知道她受了委屈。
后來編輯又找小C,說她人在外地,兒子在學校生病昏倒送醫(yī)院了,希望小C去醫(yī)院幫她照看一下。醫(yī)藥費什么的都是小C墊付的,編輯回來之后,感激的話說了一大堆,就是沒提還錢。小C害怕得罪她,忍著不敢吭聲??墒撬龥]錢了,吃了半個月的青菜白飯,餓到頭暈眼花,差點沒昏過去。
作為老師,我朋友的父親很擔心自己的學生被人利用,他輾轉(zhuǎn)托人打聽了一下那位編輯的情況,才知道她在認識小C后不久就離職了,已經(jīng)根本不是那家出版社的編輯了。小C急瘋了,想找她拿回原稿,編輯卻說,原稿留在她以前的辦公室里,大概已經(jīng)不知去向了。小C那個犟脾氣,非說要自己進出版社去找原稿,門衛(wèi)不放行,她就在門口不走,但那也無濟于事。后來,她只好在一天深夜翻墻進了出版社,結(jié)果卻被值班人員抓個正著,還被送進了派出所。
接她出來的是我朋友的父親,因為她不敢告訴家里人,這位時常給予她關(guān)懷幫助的語文老師算是她極親的一位長輩了。那天從派出所出來,小C站在街邊,突然低著頭說了一句:“老師,我放棄了!”
我朋友的父親說,不管時隔多少年,他都記得當時小C疲倦的表情和眼睛里的淚水。
他后來看過很多小說,卻還是覺得,都不如小C的那部作品那樣打動他,那樣令他經(jīng)久不忘。
他說,假如再晚十年,小C的作品能否出版且不論,但若要覓知音,肯定會容易很多了。有的時候,人需要的未必是大片的掌聲,少數(shù)的認同感也是能給予人信心和溫暖的。其實當年的小C之所以對那位編輯死心塌地,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她是難能可貴的會欣賞她的人。
我很慶幸自己正好是生活在現(xiàn)在這個對文化極具包容的時代,盡管像我們這樣的作者時常都會得到“難登大雅之堂”的評價,但我們的存在還是被允許了。我們不必再像當年的小C那樣頭破血流,稿子在發(fā)出后也不會石沉大海,我們沒有被作為異類而被拒絕在時代的門外,時代溫柔地接納了我們。
我們存在著,在這個開放的時代里,走得任性而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