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春
洋雞之所以“洋”,確實因為她從城里來的。我爸用一只鞋盒裝洋雞回來給我時,就證明了她的出身。她當(dāng)然也出自一個蛋——這一點倒不洋,但卻是個洋雞蛋——后來她自己也生出了那樣的蛋,可以證明孵她的那只蛋并不一定是來自外國。
洋雞走路從來都挺胸抬頭,目不斜視。愛用土撲打在身上洗澡,洗完掉落得白白凈凈,一塵不染。我還發(fā)現(xiàn)洋雞很講究,從不到墻頭和正當(dāng)院拉屎。和土雞們的生活不太一樣。
洋雞自然而然地成了全北山公雞們追逐的對象。我家紅冠子綠尾巴的公雞是一極普通的鄉(xiāng)下公雞,洋雞自然就被他納為眾多妻妾中的一個,他就像個流氓似的,整天追著洋雞跑。在洋雞面前對其他母雞大聲呵斥,對洋雞卻低聲下氣,那副低眉順眼的樣兒實在讓人看了好笑。自打有了洋雞,我家公雞早晨打鳴都一唱三嘆的,那個最高的音里,帶上了一絲聲嘶力竭,嗓子恨不得都喊破了。
常見鄰家的公雞從我家大門前踱步,往院子里看,咕嚕著嗓子,看洋雞就像看西洋景似的??次壹夜u時梗著脖子,發(fā)出叫囂聲,估計有叫號或打架之嫌。
有一天我家洋雞從院子里遛達(dá)出去了,好久沒回來,找到她時,她在東邊房山那里站著,公雞們圍著她,一大群,幾乎全北山的公雞都在。更有意思的是,對面的溝沿上,站著一只黑公雞,又大又壯,一邊踱來踱去望向這邊,一邊咕嚕咕嚕亂叫。瞧咱這洋雞,一出場賺個全彩,本村的、鄰村的公雞都被震住了,那才叫陣勢。
在公雞堆里受寵的洋雞,在母雞群里遭了殃。幾乎沒有母雞不欺負(fù)她的。我親眼看小黑母雞她們低頭嘀嘀咕咕,對洋雞側(cè)目而視,每當(dāng)洋雞走過身邊,她們總是抽冷子上去就叨她一下,洋雞總是大叫著跑開,而有時黑母雞她們嘴上就叨著了一根白羽毛。母雞們對洋雞有多大的仇,從每天擠兌洋雞不讓她先吃食就能看出來。
但洋雞一生出蛋來,母雞們就都自動老實,自形慚愧了,再走到洋雞身邊,不得不低下頭。那是雪白的雞蛋,鄉(xiāng)下的母雞再蠻橫再霸道,也沒本事生出來。洋雞生出了這樣的蛋,在北山倍受重視,人見人夸,人們簡直視她為天雞。母雞們每每一聽洋雞生蛋時咯答咯答叫,就都窩起頭來,一聲不吭。
洋雞一身洋氣的白羽毛,竟惹來了殺身之禍。那個冬天的夜晚,大雪剛過,黃鼠狼來到了我家雞窩。當(dāng)我們?nèi)衣牭絼屿o,大呼小叫地從屋里沖出來追趕老黃時,他已經(jīng)把洋雞拖到了雪地里。也該是洋雞命大,白如雪的羽毛和雪地重合到了一起,被追打的老黃嘴一哆嗦,不慎將洋雞弄到了雪堆里,他再腿發(fā)麻眼發(fā)花,沒及時從雪里辨認(rèn)出咱洋雞,洋雞就這樣死里逃生。
被老黃咬著的那條腿卻落下了毛病,斷了骨頭,走路再著不了地。鄉(xiāng)下生活巨大的代價開始顯示,洋雞從此成了瘸子。
洋雞再也不出大門。最多也是走到木棍扎成的大門前,從縫隙里往遠(yuǎn)處看。不知道雞的視線是否比人的長,如果長,她也許能望到遠(yuǎn)方她的城里老家。她會很惆悵嗎?她會想念那個地方嗎?
下雨天,母雞們把頭都伸到自己的翅膀里,用一只腳站立,那是土雞們休息的方式。洋雞也用一條腿站著,她不把頭伸進(jìn)翅膀,愣愣地、直直地伸著頭。她不是休息,她只是站著。
我家的花豬叫老克郎。除了沒事就蹭增、睡覺、吃,他不會別的。那個夏日下午,當(dāng)他睡醒時,我們發(fā)現(xiàn)了壓在他身體下面的洋雞??赡苁茄箅u腿腳不濟(jì),躲閃不開,瞬間就被老克郎壓死了。
我滿院子追打著花豬,在他的嚎聲里,我恨不得拿一把刀,殺了這只蠢豬,讓他給洋雞償命。
什么都晚了。在這個刮著粗糲的風(fēng)的鄉(xiāng)下,洋雞死得憋憋屈屈。
洋雞死了,全北山的雞好像都松了一口氣。土雞們又過起了從前的老日子。
可是,雞群畢竟有些不一樣。全北山的母雞走路似乎都愿意揚著脖子,平時就是不下雨,也愿意用一條腿站立。都學(xué)會了用沙土洗澡,干凈了。沒有誰再把屎拉到墻頭上和正當(dāng)院。公雞呢,看起來也不一樣,打起鳴來再不那么邪眉吊眼、粗聲粗氣了。
可貴的是,洋雞的蛋后來孵出了小雞。不管跟怎么土的公雞結(jié)婚,洋雞的女兒們始終都生雪白的蛋。就憑這一點,洋雞來到我們鄉(xiāng)下,就算沒白來。
創(chuàng)作手記:鄉(xiāng)下那個小時候的我,沒有照顧好城里來的洋雞,內(nèi)心充滿了愧疚。我將她短暫的一生做個記錄,或莊或諧,就是想讓她照著原來的樣子活過來。當(dāng)她在這些文字里復(fù)活的時候,我的心才不那么疼。生活遠(yuǎn)比這生動。這也許就是散文:釋放一個糾結(jié)的情感,在那些縝密的細(xì)節(jié)和情緒里,享受著痛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