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說法,作者完成其作品后,作為作者也就消失了。
那么,作者都去哪兒了呢?按照此種說法,作者在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過程中,早已嘔心瀝血地將自己的思想、見識、心靈、情感、智慧、勇氣、良知……統(tǒng)統(tǒng)糅合浸潤于作品之中,無論寫作時是月下推敲、衣帶漸寬,抑或是獨上高樓,一旦作品面世,作者便隱身作品之中。至于讀者如何評說,似乎與他再無關系。換言之,即作家是用作品說話的。當然,作品不是人,不會另外去發(fā)表什么見解評說,發(fā)表評述見解的只能是讀過作品的讀者。然而,由于讀者自身閱歷和見識等多方面的主觀原因,對同一客觀事物的認識和理解程度各異,評述勢必產生出千差萬別。因此,一部《紅樓夢》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莎士比亞則說“有一百個讀者,就有一百個哈姆雷特”。
程豁是我的老師,由學生來評介老師和她的作品,這從一開始就備感壓力。
上世紀80年代初,我的處女作《太陽石》獲得1981年全國職工短篇小說征文獎。1982年5月赴京領獎時,我和廣西煤礦的林仕謀應邀到煤炭部的《煤礦工人》雜志社座談。正是這次座談,我有緣認識了程豁老師。那時,她在雜志編輯部工作,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種親切隨和的人,那年她47歲,衣著樸素,齊耳短發(fā)透出颯爽和干練,講話時喜歡撥弄手中的鉛筆。座談由她主持,她說高揚文部長十分重視文藝,不久前在寫給《福建工人》雜志的信中,熱切希望報刊、文藝界多寫礦工、多演礦工,讓全國人民都能了解礦工的勞動和生活、心靈和情操,都來支持煤炭事業(yè)。她說刊物第8期就刊發(fā)我倆的獲獎作品,期盼我們能深入生活,寫出更多新作,經常給煤礦系統(tǒng)刊物投稿,還說,如果在京遇有什么困難可以告訴她,她會盡力設法幫助解決的。一席話,說得我心里暖暖的?;氐阶√?,瀏覽帶回的幾期《煤礦工人》,發(fā)現她還是“本刊專訪”欄目的主筆,細讀那些散文式的專訪,寫得真是風行水上、感情真摯,樸實卻有魅力,平淡而顯深邃,字里行間透溢出作者閱歷和功底的深厚。
機緣,有時真如偶然落下的種子自然生長起來的樹。為適應煤炭工業(yè)發(fā)展的需要,經中宣部批準,《煤礦工人》雜志將于1983年???,同時出版《中國煤炭報》。當年秋季,報社的籌備和報紙的試刊工作進入倒計時的緊張階段,文藝副刊定名為“太陽石”。就在這個茬口,我幸運地從蘇南伏牛山煤礦到了報社副刊部。當時,程豁老師是副刊部主任,還有一位編輯就是劉慶邦,他已是在小說界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
面對《中國煤炭報》這份省部級報紙的采編工作,僅憑將一個江南小煤礦的宣傳搞得風起水起的幾下子是難以勝任的。程豁老師一面安慰我不必著急,一面手把手地教我從采編基礎知識學起。她拿出一疊稿件,要我在個把鐘頭內閱畢,按可用、可改和不用分類,并且講出理由;她領著我去采訪來京開會的山西作家焦祖堯,她還帶我到印刷廠去熟悉稿件下廠后的有關工序;而在得悉我的電大學習可能因工作變動中斷時,她立即請報社的鄒萍幫助聯系,使我的學籍得以由江蘇遷續(xù)到北京;為在基層擴大通訊員和作者隊伍,她在繁忙編務中擠出時間,帶隊到大江南北的煤田礦井舉辦筆會;平時工作中,只要她覺得寫稿人是有創(chuàng)作潛力和培養(yǎng)前途的煤礦工人,就竭力為他們創(chuàng)造學習、培訓和晉升的條件,想方設法為他們鋪平通向寫作之路……其間,她談得最多的是:這張報紙是服務全國400萬煤礦職工的,我們的副刊既是基層作者的文藝園地,更是向社會宣傳煤炭戰(zhàn)線的窗口,煤礦工人是新時期最可愛的人,這個平臺展示的應當是礦工至大至剛的人間正氣……程豁老師說這些話時很動感情,在我這個有著十年礦井采掘前沿摸爬滾打親歷者聽來,絲毫不覺矯揉造作或是空泛說教,以為是尋覓到了她傾注在作品中情愫的泉源。
后來的事實說明,當初我對程豁老師和她的作品的理解,竟是那么的膚淺。
真正讀懂程豁老師,是在讀了她的更多作品之后。
前不久,讀到有文批評當下的一種風氣。這種風氣就是,大凡評介某位有成就的人物,總喜歡究根刨底,溯至嬰童時光,非得窮盡其非凡血統(tǒng)或“最強大腦”來不可。該文認為這種執(zhí)著求證,給讀者的印象,似乎并非“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倒是“大任斯人天降也”,顛倒了主客觀關系。我雖不贊同諸如作家原是“神童”或“文曲星”之類的考論,但是,我堅持認為一個人能否取得成就,取得哪類的多大的成就,卻是與其的家庭環(huán)境、所生長的那方水土、所處的時代潮流、所接觸的社會群體、所受到的思想教育,還有自身的個性、悟性、智慧和勤奮等諸多因素密不可分的。
程豁出生在遼寧省臺安縣陸家村,一個既貧窮又閉塞的小鎮(zhèn)。在舊社會,讀書識字是男孩的專利,根本沒有女孩的份。她的母親,一個聰慧能干很要強的女人,事事不肯落人后,在將20口之家繁雜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的間隙,不甘心當“睜眼瞎”,硬是一字一句地跟著自己的孩子學,竟能達到看書信和讀唱本的程度。或許是母親性格的遺傳,程豁自幼就顯得倔犟、自強和好學。為能夠念書,她哭著鬧著,最后在二哥和二姐的力挺下,父親終于同意,她才破涕為笑,跨進學堂。程豁的二哥肖向前(程百學)早年留學日本,秘密加入“新知識研究會”,走上革命之路,成為堅定的共產黨員,以自己的忠誠與鐘情成為新中國外交事業(yè)的奇才;許是受二哥的影響,二姐程雅琴鬧著要讀書,中學畢業(yè)后逆著家長的意愿偏去鄉(xiāng)村小學當教師,歷盡坎坷終不回。才情橫溢的二姐是程豁從小學到初中的語文老師。二姐讓她熟讀并背誦范文,要她感情投入地去理解,掰開揉碎地分析體察。是二姐將程豁領進美妙的文學殿堂,在她心中播下了一顆文學夢的種子;也是二姐支持她踏上革命之路,她參軍就是在二姐籌劃下瞞著父親走出家門的。
在解放戰(zhàn)爭的炮火硝煙中,程豁參軍后被分配到宣傳隊,從做廣播編輯開始,踏上了漫長的“編輯,記者,作家”的人生之路。在北疆的部隊里,她有幸得到戰(zhàn)友、散文家謝樹的悉心指點,在叢叢的高山峻嶺,在茫茫的林海雪原,為圓心中的文學夢,她刻苦地從書本中學,從部隊實地采訪的實踐中學,從報道性和紀實性散文開始練習寫作。在部隊這個大課堂里,與她寫作水平得到提高的同時,也受到自己傾心歌頌的可愛戰(zhàn)士和戰(zhàn)斗英雄的熏陶,她的心靈和品格得到熔煉和升華。1954年,轉業(yè)到齊齊哈爾日報社的程豁,心中蘊藏著為新中國建設而奮斗的火一樣的熱情,日夜奔波在剛剛復蘇的黑土地上,吃百家飯,串百家門,用手中的筆寫成了一個個催人淚下的故事,描繪出一幅幅建設者的群像。她深入到梅里斯青年集體農莊,報道了20多位來自全國各地的知識青年,冒著曠野的朔風,驅散圍困的狼群,人與馬共同拉犁,在沉睡千年的黑土地上一寸寸地開墾處女地的事跡;她還冒著零下30多度的嚴寒,蹚過沒膝的積雪,到市郊大民鄉(xiāng),住進養(yǎng)豬姑娘胡鳳芝的宿舍,與之同吃同住同勞動,滿腔熱情地歌頌了這個放棄城市安逸生活、銳意建設新農村的“小豬倌”,那篇動人心弦的文藝特寫《養(yǎng)豬姑娘胡鳳芝》,成為當年黑龍江省宣傳知識青年扎根農村典型的嚆矢之作。進入青年時代的程豁,對生活極其熱誠,她的作品也極有朝氣,溢滿情感。
無論是從《齊齊哈爾日報》到《北京日報》,還是1979年由重慶再次返京到煤炭部的《煤礦工人》雜志社,程豁始終保持著旺盛的工作熱情,恰如她女兒江南所言:“只要有東西要寫,只要有感情要抒發(fā),只要有使命在身,就亢奮,就充實,就忘我!也許這就是母親的本色?!?/p>
《中國煤炭報》的出版,給了程豁展示風采的平臺。從黑龍江邊陲的鶴崗煤礦、雞西煤礦到海南島西岸不起眼的長坡煤礦;從黃土高原荒涼得“風吹石頭跑,滿山駱駝草”的甘肅靖遠煤礦、山丹煤礦到人文薈萃的蘇南伏牛山煤礦、東風煤礦;從青海藏區(qū)在雪線以上凍土層開采的柴達爾礦區(qū)到三晉大地的潞安煤礦、晉城煤礦、西山煤礦;從徐淮煤城到齊魯大地……在那星羅棋布的煤礦山嶺和井巷,到處都印有她辛勤采訪的足跡。每到一處,程豁或戴上礦燈下井,或躬身工棚找礦工家屬聊天,采煤掘進、產量安全、衣食住行、家長里短、業(yè)余生活……凡是有關礦工的她都極感興趣。每次采訪,她總能寫出備受礦工喜愛的文章來,讀之,總覺有一股叩人心扉的激情在字里行間潮涌。
究竟是什么吸引了程豁,令她樂此不疲,如此辛勞,幾近癡迷?在《向太陽傾訴》的后記里能找到答案:“這是因為那曾經被現代文明遺棄過的800米深處充滿陽光,充滿著最細膩的人間真情。那里的人——中國煤礦工人,他們不僅‘特別能戰(zhàn)斗,特富有無私奉獻的精神,而且還特富有人情味。每次到煤礦采訪,都深深體會到如手足、如摯友般的親情……那種堪稱偉大的精神不僅深深地感動了我,而且震撼和凈化了我的靈魂?!薄懊看尾稍L,生活中許多生動的人和事都會激起我情感的波瀾,催我把這些情感的積累盡情地傾訴出來。我的散文便是這樣從心中流出來的?!?/p>
她時刻傾情關注著今日的煤海英雄,也總是不忘往昔那些礦山好漢。那對“革命搖籃”安源煤礦朱少連等老一輩革命先驅的連續(xù)報道,對“中國的保爾·柯察金”老礦工吳運鐸的追蹤報道,對傳奇式的煤海愛國老人孫越琦的引人報道……無不發(fā)出“毋忘歷史”的吶喊,因為歷史是國家和人類的傳記。
程豁對礦工對煤海真情的強烈,甚至達到愛屋及烏的程度,對每位和她一樣熱愛煤海的文藝界人士也一往情深,她熱情地寫了他們。當讀到《世紀煤緣》中95歲高齡的冰心對上世紀30年代到晉北永定莊煤礦的回憶和依舊對礦工牽掛的文字時;當讀到作家焦祖堯“看到一列滿載煤炭的火車從身邊通過,他會激動得流著眼淚久久地停在路邊,深情地目送列車遠去”時;當讀到為拍煤礦題材電視連續(xù)劇,在內蒙選演員途中車禍重傷后,用礦工堅忍不拔的精神激勵自己,頑強地忍受傷痛到現場執(zhí)導的著名導演陳雨田時……難道你會無動于衷,而不被這熾烈的情感所打動嗎?
細讀程豁的散文作品,有的慷慨激昂,有的如訴如泣,有的如吟如歌,至情至性。無怪乎著名散文家、原百花文藝出版社社長徐柏容老先生稱程豁的散文,“蓋不論記新懷舊、憶人述事,篇篇輯輯,所寫皆人間真情也。”程豁在作品中的傾敘,是人人心中“皆有”而筆下“皆無”的人間真情,自然會引起讀者的共鳴,《悠悠川江情》《世紀煤緣》等作品的獲獎也就沒有懸念了。
散文寫作使程豁獲得自由表達的美感享受。在她的心目中,真情是散文的生命,散文是從心靈中流溢出的真情之河。緣于她性格使然,40余年的生活狀態(tài)始終如旋轉著的陀螺,離休令此種狀態(tài)戛然而止。其間,雖然她先后去《中國黃金報》《中國煤礦文藝》繼續(xù)從事自己鐘愛的采編事業(yè),怎奈總有縷淡淡的失落和抑郁飄忽心間,令她難以適應生活的新常態(tài)。雪上加霜的是,此時,病魔奪走了她相濡以沫的老伴,噩運使她經歷了一場巨大的浩劫和身心煎熬。性格堅強的程豁,沒有被生活的磨難擊倒,她打碎沉淪的桎梏,走出悲痛的陰影,重新振作了起來,以一種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拿定主張讓散文創(chuàng)作“給生命添點兒亮色”。
這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古印度人說,人應該把中年以后的歲月全部用來自覺和思索,以便找尋自我最深處的芳香。程豁老師在崗工作時難有這種可能,離休后,她有了,她可以從容地將自己的時間重點放在讀、看、思、寫上。她的心靈在古代漢語華章、中外散文佳作中得以滋潤和修復;她以一個中國人和一個閱歷豐富的共產黨人的名義,觀察和審視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她從自己大半輩子的新聞生涯和文學寫作的屐痕中,確立了“第二人生目標”的同時,也使散文創(chuàng)作開始了一條新路,發(fā)生了嬗變,“成為飛上枝頭的蝴蝶”。那就是直接訪談外,更多是作者主體的抒發(fā),思維更加敏銳,剖析更加犀利,思想更加深沉,作品更顯意境、空靈和穿透力。譬如近年創(chuàng)作的《行走在彩云之南》,還有曾獲“中國當代散文獎”的《走進湘西》等一批散文,正是她“自我最深處的芳香”的結晶。
“真正的散文源于人性,人性就是對真實生活的自由表達?!痹诿绹元毺氐难酃夂鸵暯莵碛^察、剖析這個令人眼花繚亂、五光十色的超級大國,把觀賞異域風光、與人相處交流、耳聞目睹、所思所感記錄下來,回國后,洋洋灑灑寫成17篇“旅美印象”。其中《飄不走的魅力》《欲望的搏殺》《文明深處的觸摸》等篇,稱得上是她散文寫作進入新境界的“破繭之作”,令人耳目一新。在俄羅斯,程豁,這位自幼受地下黨影響、稚氣未脫便參軍、在新聞戰(zhàn)線工作40余年的老共產黨員,懷著極其復雜甚至痛楚的心情,執(zhí)著地尋找列寧蹤跡。散文《在俄羅斯尋訪列寧》榮獲第五屆中國煤礦文學“烏金獎”,評委、散文家肖復興評論道:“在歷史與現實之間,在銘記與遺忘之間,在靈魂與軀殼之間,在失落與尋找之間,作者踏上了尋找一位偉人之旅。濃重的思考,不停的追問,真誠而賦予現實意義,使得這則散文和那些只顧拍照留念、浮光掠影到此一游式的游記拉開了明顯的距離?!背嚏髡f得真好,這篇作品“不論是否同意它的觀點,你都不得不承認,它絕對是真情真思想的流露,它的激情是誠懇的,發(fā)自內心的,是一代人曾經有過的寶貴情愫,沒有半點兒虛假,更不是作秀?!倍瞧稓v史的傷疤——重慶紅衛(wèi)兵公墓沉思》,則具異曲同工之妙:“我反復試圖讀解那段歷史,是誰之過,是誰之罪……是的,讀解歷史需要更長的時間,也需要勇氣?!弊杂杀磉_的本質是講真話、抒真情。真正做到這點,除了需要散文作家有獨到的觀察思考,有很深的文學修養(yǎng)和厚實的生活底蘊,還有十分重要的一點,就是需有表述的勇氣。我極其欽佩程豁老師的坦誠和勇氣。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睉浧鹪诔袒砝蠋熒磉吂ぷ鞯臅r光,仿佛就在昨天。早在十多年前,程豁在她的散文集《心旅》的后記中寫有這樣一段話:“人進入老年,愛,在心中似乎更強烈了,這種愛常常表現為回憶往事,懷念故鄉(xiāng)、故人;雪泥鴻爪,人間真情,思考自己的前半生?;毓枢l(xiāng)去看看,會會故友親朋。這是在崗位上時無暇顧及的?!?007年,在她寄給我的新著《親情》中,我讀到了她更多漫溢親情、鄉(xiāng)情、真情的散文。
倏忽間,三十多年過去了。當年參加過《中國煤炭報》副刊創(chuàng)作筆會的那一批批年輕作者,許多人圓了自己的文學夢,活躍在煤礦或全國各地文壇上,其中不乏全國著名的作家和詩人。
三十多年里,每逢年末歲初,我總會收到程豁老師從北京寄來的賀歲卡,賀卡就是極其普通的明信片那種,沒有花哨的裝飾或封套,樸實無華,賀卡上寫得密密麻麻,蒼勁雋永,字字句句凝聚著深情的祝福,讀來不由暖得人眼窩噙滿淚花。
如今,程老師已82歲高齡。耄耋之年的她,依然學習不止,筆耕不輟,其堅強而奮進不息的精神實在難能可貴。我讀得懂,因為散文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而有散文滋養(yǎng)的人生永遠不會老。
唐金波:主任編輯,現任鎮(zhèn)江市寫作學會會長、江蘇省雜文學會副會長,曾任《鎮(zhèn)江日報》??笨恐魅?、《金山》雜志主編。著有散文、報告文學集《太陽神》《太陽山》《太陽風》《太陽河》,長篇報告文學《輝煌天工路》《天工之道》,作品獲多種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