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琳

一

林興華從新煤倉工地那邊過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掛在了西山頂上。

無論他有多少想法，無論青山礦轉(zhuǎn)型成什么樣的企業(yè)，既然是煤礦，煤總還是要挖的。因而，把這個已經(jīng)用了四十多年的老家伙炸了重建，就成了他的一樁大心事。計劃曾幾次上報到公司，就是不批。他找過曾經(jīng)的公司老總邱吉，也找過現(xiàn)在的老總他的發(fā)小錢江，邱、錢兩個人唱的是一個調(diào)子，說有本事自己弄錢去，少來煩人。為何不批？起先他是一頭的惱火，后來就漸漸看明白了，公司顯然是在布大局。然而，面對大形大勢這個布局似乎有點(diǎn)兒晚了。要是錢江早幾年上來，整個公司的戰(zhàn)略態(tài)勢也許會更好。錢江這家伙有多大的能量和野心他是很清楚的，正如清楚他自己一樣。其實(shí)也不是礦上真的沒錢，可那些錢是有大用處的，沒轍，思來想去只好把安城的老邢拖下水了。老邢這些年在安城弄地產(chǎn)，又拆又建，已壯成一條肥牛了。就算拔他幾根毛，相信老邢也不會當(dāng)個事。老邢的第一桶金是青山礦給的，原始積累也是在青山礦完成的。換句話說就是如果沒有丹青他爹和他林興華，就不可能有今天的老邢和他那牛哄哄的遠(yuǎn)達(dá)地產(chǎn)公司。

既然老邢上了船，他就不怕老邢半途下船。反正是老邢，能拖就拖。頂多是老邢壓點(diǎn)兒資金而已。

轉(zhuǎn)過井場，就碰上一幫下早班的窯工，個個臉上烏黑，只有牙齒在白著。就想到自己的從前，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了也有過三年。三年呀，真他媽的度日如年。至少有兩次，冒冒失失中差點(diǎn)兒丟了命。

回到辦公室后，?坐下來，點(diǎn)上一支煙?？纯磿r間，盡管已是下班時候了，卻不想走，就拿起桌上的省報看了起來。一般情況下，他都是在老婆沈丹青把飯燒好后，電話打過來，這才回家。

股市走低、出口疲軟、居民消費(fèi)不暢、反腐倡廉、國企改革、市井花邊……正看著，柳瑩推門進(jìn)來了。

“我一猜你準(zhǔn)是還在?！?/p>

“你總算回來了，在省委黨校閉關(guān)半個月，說說，有啥新精神?！迸d華說。

柳瑩說主要是經(jīng)濟(jì)和黨建兩大塊。

接下來柳瑩就說了她從公司黨委孫書記那兒摸到的情況。

“只是透了個底。二級班子要大動了?！绷撜f。

“我怎么覺著要出點(diǎn)兒什么事？”興華說，“這幾天，感覺很不好。是不是要調(diào)你走了？”

柳瑩瞅著他，走到林興華身邊，玩笑道：“放心吧，我不會走的，如果真要調(diào)走我，那你就罷工，我呢回省城。”

林興華看著她，笑道：“腦袋沒發(fā)熱？”

柳瑩指指自己的額頭說：“你探探，看看是不是發(fā)熱了。”

這時候，林興華的手機(jī)響起來了。是錢江打來的。

錢江讓林興華明天下午三點(diǎn)去見他。

“好事還是壞事？”興華問。

“酒喝好，覺睡足。你明天準(zhǔn)時過來就是了?！卞X江輕松地說。

收了機(jī)后，林興華看著柳瑩，目光炯炯的。

“有門兒?！彼f，還拍了一記手掌，然后，便打電話給丹青，讓她多弄幾個菜，之后對柳瑩說，“去我那兒陪我喝一杯？”

……?……

林興華同往常一樣，一大早就起了床。無論春夏秋冬，他總是在這個時候起床。一般來講，還很是準(zhǔn)點(diǎn)兒。沈丹青不喜歡他這樣。特別是冬天，摟住興華的身子在暖烘烘的被窩里，半醒半睡，那感覺，那味道，真是好，舒服得真想這樣一直睡下去。可他就像報曉的公雞，準(zhǔn)時開啼──說一聲：“我起了。”然后就彈起來，動作也快捷。丹青剛把雙眼睜開，他已經(jīng)把衣褲全套在身上了。

母親已經(jīng)起了床，在門口練香功。這香功，母親已經(jīng)練了有幾年。?母親練得專注，屏息凝神的樣子。興華沒作聲。伸了伸雙臂，擴(kuò)了擴(kuò)胸，就出門了。

丹青翻了個身，嘟噥了一句：“死鬼，公雞。”便迷糊著想她的心思。老邢來電話說他已把在安城新區(qū)地段最好的幾間門面騰出來了，讓她去看看?？膳d華不松口。他不松口，她就不敢作主。

林興華沿著小道往東山崗那邊一路小跑著。太陽還沒有出來，樹梢上有一層淡淡的水氣在裊裊著，還有露珠兒，停在茅草和樹葉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透著瑩亮。

如此的晨跑林興華從少年時就開始了，這么多年一直沒有停止過。即使是在省工業(yè)大學(xué)讀書時，每天清晨他都要在學(xué)校的操場跑上半個多小時，幾乎風(fēng)雨無阻。要想成就人生，沒有好體魄怎么行？

上班后林興華親自駕車，和柳瑩、汪潮一塊兒駛往宜市的丁家鎮(zhèn)。原先是沒打算今天去的，汪潮昨天說和那邊聯(lián)系好了。青山礦要在安城的開發(fā)區(qū)建一家鋁塑復(fù)合管材廠，這種管材，應(yīng)用廣泛，石油、化工、船舶、城市的供水和下水管道……市場前景應(yīng)該是樂觀的。林興華對這個項(xiàng)目早就拍了板。拖下來，到如今沒動靜，還是因?yàn)樗兴叫摹线厡λ麤]有定位，他可不想再為別人打墻基了。錢江的來電說明大局已定。這墻基就是為自己打。去考察一下，一是下決心，二是投資感情。

廠是股份制的，今年一月才擴(kuò)為公司，掌門人是個清秀的中年女人，從她喝酒的酒風(fēng)中便了然了她的大氣從容。興華聽了介紹后，就想，青山礦也可以學(xué)學(xué)人家，適當(dāng)?shù)臅r候把二產(chǎn)三產(chǎn)都整成股份制的公司。在他看來這正是國企改革的方向。為了開車也為了下午要見錢江，林興華只好不喝酒。

從宜市趕回到公司總部龍溪已是四點(diǎn)多，林興華想想后便讓汪潮打的先回了青山礦。

林興華走進(jìn)錢江的辦公室時，錢江正在看文件。林興華就在錢江的對面坐下了。

寒暄了幾句后，錢江說：“怎么樣，調(diào)個人給你如何？”

興華的頭一下子就大了，問：“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就是調(diào)李賢明同志去當(dāng)?shù)V長?！卞X江平和地說。

“那我呢？”林興華從椅子上彈起來，“把我往哪兒放？”

“坐下，你激動什么！”錢江的目光如梭。

“老大，你難道不曉得我已經(jīng)等了多少年嗎？”林興華的聲音像是從瓶塞子里漏出來的，“早知如此，我他媽的瞎折騰個卵子？我不干了總可以吧？”

“想同我叫板？”錢江看著林興華笑瞇瞇地說。

林興華看了錢江一眼，一臉的不服氣。

“別甩張死臉了。我問你，想過為什么丹青的父親直到去年年底才撤掉嗎？一個三天兩頭要住院的人，還擔(dān)任礦長，全中國有這種事嗎？說白了，其一他是你岳父，是青山礦的元老也是青山礦的魂;其二是他和邱吉老總幾十年的厚情;其三也是最主要的，不撤掉沈礦長，是讓你小子有進(jìn)退的條件，在搞你的企業(yè)轉(zhuǎn)型實(shí)驗(yàn)時有張擋箭牌。實(shí)說吧，本來我是想把你調(diào)離青山礦，去七礦任正職的。如果你真那么在意升這半級，那你就去七礦吧！”錢江嚴(yán)肅了起來。

“柳瑩動不動？”興華忖忖后問。

“你說呢？”錢江收起了嚴(yán)肅的表情，“記住，你還是你?！?/p>

錢江一直把林興華送到樓梯口，看著他下樓去，錢江重重地嘆了口氣。他的確是虧待了這位發(fā)小的，但沒辦法。這次二級班子的調(diào)整，既是一次權(quán)力的再分配，也是公司對于今后的大布局。于根基尚淺的他來講，要完全掌控大局，不講策略是不行的。既然書記孫要插人到青山礦，那就遂了他的愿吧，反正林興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無論是他，還是書記孫，在現(xiàn)實(shí)面前，都必須要知進(jìn)退，要知取舍。

林興華的心里堵進(jìn)了一團(tuán)爛泥巴。這樣的結(jié)果他是不能接受的，但他又必須接受。

疲沓沓的兩條腿?，一步一階地走完了樓梯，又走出了樓道，他看見了柳瑩靠在小車上。

“他賣了我，狗日的錢老大！”

“很委屈是吧？”柳瑩說，說得很柔，“興華，你應(yīng)該替他想想。你要是在他的位置上又該如何呢？我想你也是看得清的，他和孫現(xiàn)在最緊要的是平衡，不平衡就難以和諧，不和諧就難做事，你說是不是？”昨天傍晚林興華接到錢江的那個電話時，柳瑩的心里就有了一種不安──她判定，林興華升不了了。她向書記孫探問過，書記孫把話扯開了。昨夜，她和他對飲時，她一直順著他的話題說。幾次欲潑冷水，她都忍了。

“奧迪”在通往青山礦的公路上奔馳著。林興華駕著它，一直無言。柳瑩不時地把目光折向他。

她了解他，更理解他。四年了，她知道，她是在心里實(shí)實(shí)地填進(jìn)了這個比她小兩歲的男人。她兩次放棄調(diào)回省國資委，從根本上說也是為了這個男人。這種情感很危險，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甚至還有更多的無奈和苦澀?？伤敢膺@樣承受著。承受之中，她又往往被一種激情和幸福所充填。眷戀于他，更深的后面是眷戀于青山礦。四年了，這里留下了她的苦惱，她留下了她的情懷，更留下了一個夢。

為了仕途上的進(jìn)步，她自告奮勇下派到龍煤集團(tuán)公司繼而又被派到青山礦當(dāng)書記，在青山礦的日子里，沒想到林興華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她，他的雄心勃勃和那股子創(chuàng)業(yè)的激情完全融化了她，她愿意和他一起奮斗──建設(shè)一個工商貿(mào)以及投資為一體的大青山礦。然而，這個夢想看來將要被粉碎。新來的礦長能帶領(lǐng)大家繼續(xù)拼殺下去嗎？

情不自禁中，就升起了一股悲哀感。她再次把目光折向林興華。一種很想慰撫他的心情像海潮一樣地涌過來。

這時，林興華突然剎住了車。

四目對視，無語。后來，兩個人都下了車，都把目光投向正在往下沉去的夕陽。

他倆的臉被陽光映成棕紅，閃著一層暗紅的光澤。他倆像兩具雕塑迎著夕陽而佇。

柳瑩看看他，?很自然的就想到了那個傍晚。

那個傍晚也是這樣的景觀。太陽通紅，大地通紅。她和林興華站立在山坡上。他們的目光都投在那即將竣工的特種建材廠上。

林興華說：“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她溫柔地看他，用目光詢問。

他說：“伏爾加河上的纖夫。我們也是纖夫！我們一定能用轉(zhuǎn)型發(fā)展的理念，在探索和重新創(chuàng)業(yè)中把青山礦這條沉重的舊船拖出激流的！”

聽到這句話，她竟然有了想擁抱他的沖動。在那時她想到了在省城開公司的丈夫。同屬于能干的男人，但是，面前的這個男人，他的人格和品質(zhì)不知優(yōu)于自己的丈夫多少倍。

二

四個人說說笑笑著走在安城的大街上。他們在找地方吃飯。

街面上大小餐館有不少，卻都沒有引起他們的興趣。他們自己也搞不清楚想上哪家。

一家名為“過把癮”的飯店引起了林興華的興趣。

揀了個包廂，剛坐定，四個小姐就拎了八只鐵籠子進(jìn)來了，全是野生動物。

丹青說：“這些也允許？都是國家保護(hù)的！”

“既來之，則安之?！崩闲险f，“你不吃，別人照樣吃，就一回吧，‘過把癮?！?/p>

興華對小姐們說：“它們都快絕種了你們曉得嗎？”白了小姐們一眼，就起身。大家見了，也跟著走了。

小姐們相互看著，說：“這幾個人準(zhǔn)有神經(jīng)?。　?/p>

立在飯店門口，興華說：“什么都敢吃，也不怕報應(yīng)。天地萬物，各有其歸。有些是人可吃的，像雞鴨豬魚羊，人養(yǎng)之人食之。而這些野物生靈，唉──人??！”

“全是為了那幾張票子?！崩闲险f。

“是，也不全是?！迸d華對立在身旁的丹青說，“你開店后，這種不仁不義的錢絕對是賺不得的。君子愛財，該取之有道才是?！?/p>

“瞧你多愁善感的樣子?！钡で嘁娕d華認(rèn)真的樣子，直想笑。

老邢的小蜜雅玉說：“其實(shí)也沒什么，一生一世，嘗個新鮮而已。想想還真的是能過把癮的。”

興華笑笑對雅玉說：“你的良心大大的壞！”

在這個時候，林興華說雅玉良心大大的壞，雅玉還難堪了。興華沒想到。多日之后，同樣一句話甩向丹青，丹青聽后，只是莞爾一笑。丹青的飯店里，殺戒照開不誤。并且，更有講究，是特配的大補(bǔ)藥膳。野生動物的心、肝、腸、皮都做成了菜。花色品種之多令興華咋舌，眼花，頭暈。食客之多也令興華心寒。而那價格，在興華看來，丹青這婆娘的心肝黑得都勝過煤了。這個女人，這個女人！面對現(xiàn)實(shí)，興華除了無奈，剩下的只有嘆息了。

后來。他們進(jìn)了“又一村”酒家。老邢對丹青說，這家館子的廚師蠻有水準(zhǔn)的。待會兒吃的時候，你可要用心些。興華說，丹青你干脆先吃遍這安城的大小飯店，知己知彼。既然要做，那就給我做出個樣子來。丹青說，牛皮哄哄的，你有多少錢能讓我去吃？興華指指老邢說，找他。

林興華認(rèn)為看一個女人是否聰明且具有靈氣和內(nèi)才，一個顯著的標(biāo)志是看她的穿著技巧和灶臺上的功夫。

多年的夫妻生活，林興華已經(jīng)認(rèn)定，丹青是一個有靈氣和內(nèi)才的女人。因此?，他在欣慰的同時，一直在謀劃著讓她真正去做點(diǎn)兒什么。但興華壓根兒沒想過丹青要去開飯店！興華只是想著讓丹青在青山礦的某個部門擔(dān)個什么角色，而不是讓她整天泡在工會里混日子。沒有動丹青，自然是有顧慮，生怕別人說他是在開夫妻店。他已經(jīng)決定等升了半級后，再和柳瑩議議，把丹青放到汪潮的宏達(dá)公司里做個副職，他相信丹青是絕對能勝任的。因而，在丹青同他說了她的打算后，他真是惱得像吃了臭肉，死活就是不松口?，F(xiàn)在，一切都變了。而他接下來要玩兒的，又實(shí)在是不愿意讓老婆看清的。

丹青呢？丹青是個自醒意識很高的女人。面對時勢變換和這樣一個只顧大家而不顧小家的丈夫，丹青曉得，要玩兒心跳，要把家底夯實(shí)，只能是她了。丹青還清楚，丈夫盡管雄心勃勃，到頭來注定還是一場空歡喜。作為一個歷盡官場紛爭之人的女兒，丹青從父親的身上早已看清了丈夫的最終結(jié)局。但丈夫的那份堅(jiān)韌的事業(yè)心又時時會讓她感動，從而一直她沒有把冰涼的話甩給丈夫。但終歸，對于丈夫，她是認(rèn)定的，十九歲那年就認(rèn)定了。

十九歲那年，那個彩霞滿天的傍晚，高三女學(xué)生沈丹青被寡婦的兒子林興華半道攔截，而后拖進(jìn)路邊的灌木叢里。面對氣粗如牛的青皮后生，十九歲的女學(xué)生沈丹青竟是無一點(diǎn)兒懼色，反而用一雙鎮(zhèn)定的目光盯住他。

“我那天怎么會這樣呢？”好多個日子后，丹青這樣想。好多年后，丹青依舊這樣想。

那個傍晚她見了林興華小牛犢的樣子，覺得很好玩兒。后來就笑了起來。她的笑可能是激怒了他，也可能是鼓舞了他?？傊?，他箍住了她，吻她。他根本吻不來，笨得跟小公驢一樣，只會亂舔亂啃。反而是她被他激起了火，激出了一身汗，激出了一種新奇的刺激，激出了一種不可遏止的向往。在他牛吃草般的過程中，她的身子涌動成了一波一波的浪。

“我讀書回來就跟你結(jié)婚?！蹦荷n茫時，他對著她耳朵根吼出這句話。

她回答：“是人話就不能反悔！”她打了他一拳。

直到現(xiàn)在丹青想起這些仍然會驚詫不已。她愈發(fā)認(rèn)定自己實(shí)際上是一個感覺非常準(zhǔn)確的女人。正如這些日子里她感覺到興華要讓她行動一樣。

昨天夜里，興華把他的決定告訴她時，她知道丈夫已經(jīng)謀定了，謀劃的還不僅僅是她開店的事，李賢明來青山礦，要是不唱臺大戲就不是林興華了。這個時候讓她出去，足見興華的良苦用心。

三

調(diào)任青山礦之前，李賢明是一礦的副礦長，已經(jīng)干了七八年，原本已經(jīng)對升遷死了心，卻是柳暗花明，這其中自然是書記孫在起作用。來青山礦于他其實(shí)也算是榮歸故里，但不是他的所愿。林興華的種種他多少也有耳聞，因此心中實(shí)在沒有底。不過既然讓他來主政了，那就得主政，否則書記孫那邊就交代不過去。講到底，他李賢明也在官場上泡了這許多年，老姜一塊了，還真的會怕個什么鳥事鳥人？

走馬上任以來，書記孫說的那個土皇帝林興華，既沒當(dāng)攪屎棍，也沒和他明火執(zhí)仗，這很讓他意外又滿意。

可眼下卻是有了一件頭痛的事。

公司的調(diào)整、改革、轉(zhuǎn)型、發(fā)展方向大會小會上都已講過，然而，具體的事情一旦輪到自己的身上，就棘手了，棘手得跟從油鍋里抓肥皂似的。于是，多日來，他每頓必抿的革命小酒，也清淡寡味了。

林興華倒是提了一個議案。他與豐采照人的女書記柳瑩商談過，?柳瑩沒表態(tài)，他自然也不想否定。?這種事誰都不能說了算，還是集體決定吧。

有些單位是搞全面競崗，讓職工們自己去爭個頭破血流，你死我活。矛盾全下放了，如此也不為是妙策。省得人家整天來日你祖宗。大女兒待著的六礦，搗鼓來搗鼓去，末了，也采用了競崗。那天大女兒說了她自己的處境，覺得沒個底，難穩(wěn)。求父親給她的礦長去說說。他的心里就不是個滋味了。他媽的，改就改嘛，為何一定要弄出個機(jī)關(guān)、后勤、輔助等部門搞減員定崗？這不是要讓天下大亂嘛！

百分之八的人肯定是要減下來的。這是硬指標(biāo)。照李賢明的意思，把那些快到點(diǎn)兒的人，內(nèi)養(yǎng)的，合同工去掉一些，也就差不多了。一碗水端平，大家都沒話說。寧可讓公司來質(zhì)問，也不要讓人打上家門來。

各有各的實(shí)際，也有他們自己的意圖。自然也就有了各自的搞法。他們不怕亂，敢鋪開來搞競崗，足見他們本領(lǐng)比他要大。收和放，都胸有成竹。他在青山礦還沒站穩(wěn)腳跟，自然沒這種氣魄。

原想親自跑一趟六礦，又覺得在此關(guān)節(jié)上不會有什么作用，唉，就看大丫頭自己的造化了。偌大個青山礦，唯一能算是朋友的也就是曾經(jīng)的同事方順法了。沒轍，心中有話，少不了跟他嘮嘮。昨夜，又是就著小酒和老方聊敘了一陣子，一席話后，竟是弄得自己一宿合不上眼。

老方說：“那小子，鬼著呢，你聽了他的話，死都不曉得是咋整的。弄不好，他賣了你，你還幫他在數(shù)錢呢！”

來青山礦這段時間，他多少還是感到了一種暗力，一種無處不在的暗力。?其實(shí)也自然──這青山礦本來就是姓林的天下嘛。這天下是姓林的小子從他岳父手中接下的，他能松手？

不過，老方的話，怕也是夸大了——老方一直不得志，心中有情緒。他自然能理解。想當(dāng)年，他和老方在青山礦同一個科室，只是因了那說不清道不明的作風(fēng)問題，而丟了科長之職。從此一蹶難振。而他呢？后來調(diào)離了青山礦，七混八熬的，拎到東又轉(zhuǎn)到西，總算有了一個還算說得過去的結(jié)果。人啊，不能生出一點(diǎn)兒的偏差來。這一偏，全完了蛋。

現(xiàn)在看來想把自己的一生在青山礦畫上一個完整的句號恐怕是有難度了。難就難在林興華的這個把在職的四十歲以上的女工先裁下來的議案，這些女工大多數(shù)人的背后是誰？是青山礦機(jī)關(guān)干部和基層各級的大小頭目，是一股不可小視的力量。

林興華為何會提出這樣的一個議案？

佇立在窗前，吸著煙，目光一直注視著窗外的天空。李賢明的表情也如同天空一樣沉著，灰著。

疲憊圍住了他?？鄲谰拖褚豁斾摽髟诹怂念^上。

林興華倒是輕松著。這會兒他正和老邢泡在一起，蹲在新煤倉的工地上，倆人在閑聊。

老邢說了一件事。?說安城的江南造紙廠，一千多號職工的大廠。建成才七八年，就垮了。一千多號人現(xiàn)在全失了業(yè)。是貪官們做下的“功績”。自然，貪官們也都“進(jìn)去”了。

“人生一世，你可以欺人卻欺不了天！蒼天在上，什么都逃不過它的眼睛的！何況，人心里頭還有一個大大的天，這天更重要。你說是不是？”興華說。

“做人嘛，不說頂天立地，起碼也該把身子立正?！?/p>

“你別和著我，你說你貪不貪？”

“你知道我的公司是怎么發(fā)展過來的。說穿了，在你們礦上攬活時，不過是一幫烏合之眾的農(nóng)民建筑隊(duì)嘛。我要是私心重了，絕對不會有今天?！?/p>

林興華聽后，重拍了一記老邢的肩，說：“我知道你是個人物，不然，我倆就沒交情了！”

又和老邢議了議丹青開店的事，之后，林興華離開工地回到辦公室，坐下來，想了想后，就去了李賢明的辦公室。

林興華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疊著的紙，展開來，遞給李賢明。

李賢明接過來，看了看，就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林興華。

“別這樣看我，當(dāng)真的。這種時候，我必須帶頭，否則，沒屁放！”

“丹青她愿意？”

“我是一家之主嘛?！迸d華笑笑說，“不論怎么個裁法，總是一個裁。所以，干部必須以身作則。

“林礦，你那個方案，我細(xì)想過，仍覺不妥。動了女的，實(shí)則損了男的。弄不好亂成一團(tuán)。”

“我只是一個建議嘛，你怎么考慮，我聽從就是。說句大話，我就不信，誰能在青山礦翻天！”

李賢明的心里微微一震。這話分明是壓向他的。李賢明不想翻天。他只想把青山礦這塊天捏在自己的手中，否則，他當(dāng)什么一礦之長呀？

四

會議已經(jīng)開了近一個小時，大家仍在各抒己見。有人贊同李賢明的方案，有人支持林興華的議案……

看看表，林興華覺得該收場了。于是，就向大家揮揮手，示意靜下來。

“大家的意見我個人認(rèn)為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還是要根據(jù)我們的現(xiàn)實(shí)來取舍。在坐的你們，都是礦上的骨干，我想是有思想覺悟的，不說很高但肯定是有的。”說到這里，林興華微微一笑，“照理裁員這種鳥事應(yīng)該開個職代會，可能更好一點(diǎn)兒。由于我的建議是針對在座各位的，所以只好叫你們來開會了。大家能暢所欲言，挺好。但在我看來，恐怕也是多少有些站在自己的角度和自己的利益上談問題的。有私心，這很正常，否則就不是人了。原本礦上是可以把這件事一錘子定下來的。為啥又讓大家來開會呢？還是個利益問題。你們的利益要受損。而我說，干部的利益不受損，難道去損職工？只要我林興華在青山礦一天，那肯定是不允許的！”

林興華這時有意識地把話頓了頓，他的目光像掃帚一樣，“刷刷”地掃了一遍全場。

“至于為什么我建議先要下掉四十歲以上的女工，方才已經(jīng)把道理之一講清了。之二呢？那就是從現(xiàn)實(shí)出發(fā)，也只能下掉女工。這不是有意歧視女工，而是為了保障家庭的平穩(wěn)。這是大實(shí)話?！?/p>

柳瑩接過林興華的話說：“相比之下，林副礦長的建議更能吻合現(xiàn)實(shí)，能徹底解決機(jī)關(guān)后勤輔助部門的老大難問題。當(dāng)然李礦長的方案可以作為補(bǔ)充。為了這次減員，林副礦長已經(jīng)帶了一個頭，讓他妻子先下來。一句話，干部帶頭了，群眾的工作就容易做了。另外，我先在這里透點(diǎn)兒風(fēng)，公司的改革大幕巳經(jīng)拉開，我們礦的改革則是要走向深入，人力資源、工薪制度、?用工和考核機(jī)制及至經(jīng)營和企業(yè)的治理結(jié)構(gòu)都要進(jìn)行全面的改革，這既是大勢所趨，更是為了我們要做大做強(qiáng)做精的戰(zhàn)略目標(biāo)，所以，大家要有心理準(zhǔn)備?！?/p>

柳瑩這么一說，就把李賢明想說的話堵在了口中，只好干瞪眼。

他倆在唱雙簧呢！他倆一直都是這樣唱著雙簧的嗎？

柳瑩說完后，李賢明苦笑了一下，視著全場，咳了一聲后，說：“書記既然定下了調(diào)子，我想也只能這樣折中了。剩下的，便是夠上條件的同志回去做好夫人的工作。千萬莫讓夫人們給攆出門來唷?！?/p>

李賢明的話，其實(shí)大家也聽明白了──礦長這么說話，只是孤掌難鳴罷了。

會議散后，林興華從二樓會議室回到了他的辦公室。剛進(jìn)門，手機(jī)就響了，是公司財務(wù)總監(jiān)吳青松打來的。老吳說省建行的那個八千萬的貸款已經(jīng)基本談妥，說等徐行長下星期從北京開會回來就和興華一起去省城把事情辦了。這真是個大大的好消息。于是，興華就大聲地對老吳說過兩天我請你喝大酒。

這筆貸款是林興華專門為和安城巷運(yùn)公司、省火電集團(tuán)合資投建安城煤炭轉(zhuǎn)運(yùn)碼頭而籌措的。前期已經(jīng)投了三千萬。之所以參股，不僅是為了把青山礦的煤一部分能進(jìn)入省火電集團(tuán)的體系，在一定程度上解決由于市場和各種難以預(yù)料的因素所帶來的煤炭銷售問題，而且還能獲得很好的巷運(yùn)利益。另外，有了這個工程和管材廠在安城開發(fā)區(qū)的落戶，青山礦和安城市政府的關(guān)系就會更加緊密。這是一項(xiàng)長遠(yuǎn)的戰(zhàn)略投資，林興華相信在不遠(yuǎn)的將來一定會給青山礦帶來豐厚的回報。

五

李賢明已經(jīng)在辦公室里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卻仍在轉(zhuǎn)著，像只關(guān)進(jìn)了鐵籠里的不安分的老狼。

林興華，你是個王八蛋，王八蛋到了家！你扶不了正，關(guān)我什么鳥事？你這樣的陰損我，有意義嗎？這回你竟來了個連鍋端——錢幾乎抽空了，全往你的那些破廠里砸了進(jìn)去，擴(kuò)建新建，新建擴(kuò)建，你小子折騰的好生歡喜，可我呢，他娘的，這下可好，月獎、季度獎統(tǒng)統(tǒng)卡了殼。還有那個鳥老邢，硬是把小半截煤倉不往上蓋，三天兩頭來討資金，整個兒一個粘屁股。

李賢明這回是真的恨死了林興華，恨得真想逮住他咬幾口。傀儡。我她娘的真是完全徹底地成了一個大傀儡！可我又能如何？這龜兒子，顯然是早就全面設(shè)計好的。一道又一道的卡子，一卡一關(guān)地要夾死我。

裁員，我這個大礦長屈就了你這個副礦長，我的主張僅是一個補(bǔ)充。他娘的！你卻又做起了好人來，一個一個地又給那些女工安排了工作，只不過是挪了挪屁股，大都進(jìn)了那些廠里。雖說你沒出面，是那個汪潮操辦的。可那汪潮，誰又不知他是你的狗腿子！我呢，操他娘的，被人罵了半個月，還挨了磚頭——半夜三更砸進(jìn)來，差點(diǎn)兒把老太婆嚇?biāo)馈?/p>

更可惡倒了血霉的是有天早上一開門，就見了門板上潑了一板的糞水。人家知道你是個狠角色，不敢惹你，我他娘的就成了你的替罪羊了！

李賢明轉(zhuǎn)圈兒轉(zhuǎn)累了，就把身子往沙發(fā)上陷進(jìn)去，點(diǎn)起煙來抽。煙很苦很澀，娘的，連香煙也跟自己作對，真是見了鬼！

正生悶氣，老邢大大咧咧地走進(jìn)來。

老邢把一只野雞往李賢明面前的地上一丟，說：“我親自上山弄的。你摸摸，還有溫度。我那只黑虎逮著的。”

李賢明遞給老邢一支煙，說：“你今天別來纏我，我頭大?！?/p>

老邢說：“大上午的，你頭大個什么？礦長當(dāng)?shù)锰虧櫫税?？?/p>

李賢明說：“對頭。林興華這家伙，天天在滋潤我呢！”

老邢說：“他又惹你個什么了？他不是去他老婆那兒了嗎？”

“他把錢抽空了，沒錢還搞個屁呀！你也別開口，要錢找他要去?！?/p>

“你是礦長，我不找你找誰？那個煤倉看來是不想搞成了？你也看見了，都停工十五天了，十五天了呀，我的同志哥！”老邢說，“都這么墊資，我的公司明天就得垮掉！上回見你難，我先墊上，開工了。這回我是真的沒一點(diǎn)兒辦法。我還有其它工程，這個你不是不曉得。你這兒停工也就停了，其它地方是停不得的。怎么樣，先調(diào)個五十萬也行?。　?/p>

“你去找他吧！我只有爛命一條?！崩钯t明苦笑一下說。

老邢心里想笑，口中卻說：“得，得，碰上你這么個礦長，也夠窩的。一個星期后，你給我籌一百萬吧?！闭f完起身就走，至門口，又轉(zhuǎn)身看看李賢明，笑笑說：“你這個礦長當(dāng)?shù)难健睋u搖頭，真走了。

老邢走后，李賢明盯著腳跟前的野雞，那氣就愈是生猛了起來，就踢出一腳，將野雞踢到了墻角，罵了一句：“他娘的，合著伙來欺負(fù)老子！”

李賢明越來越認(rèn)定，這個老邢是和林興華勾結(jié)了專門來害他的。就想到了丹青開飯館的事情。覺得這里頭有文章。

想了想，又轉(zhuǎn)念到錢上了。

上哪兒弄錢去呢？

老邢這頭可以死皮賴臉，職工這一頭，熬不過的。正想著，就見一顆禿腦袋現(xiàn)在門口，是老方。

就和老方聊了聊。老方說講到底，還是沒有自己的班底呀！你是礦長，可你是個空架子。我倒是有一策，你可以從供銷入手。這也是命脈之一呀。特別是銷，是錢庫。

“你是說把供銷科一分為二？”李賢明看著老方，已經(jīng)茅塞頓開了。

“對頭。”老方說，“一分為二，還得另起爐灶，用自己的人?！?/p>

“我沒有人，苦就苦在沒有人！”

“只要你下決心，我就有人?！崩戏阶孕艥M滿地說。

就開始商討。卻不料，那臺紅色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李賢明操起電話一聽，虛汗就炸了一額──井下冒頂了，壓進(jìn)去了兩個人。就急急火火地往井口奔。他趕到井口時，柳瑩也前后腳地趕了來。見他要下井，柳瑩說，讓夏副礦長下去就行了，你這把年紀(jì)了。夏副礦長也勸他別下去，在地面指揮足矣。

夏副礦長等人趕至采巷時，窯工們已經(jīng)從冒下的煤堆里挖出了一個遇險的窯工。還好，只傷了腳背，還有一個被埋了半截身子，正在驚慌失措地喊救命。大家也就拼命地挖，沒工具的就用雙手扒，瘋了似的。大約二十分鐘左右，那個人也被挖了出來，但是雙腿卻斷了。

冒頂?shù)氖拢陆?jīng)常發(fā)生。只要沒死人，大家也就心定了。把傷員送走后，李賢明和柳瑩就并肩著從井口往回走。

路過煤場時，柳瑩看看成山的煤，對他說：“供銷科這些人是怎么搞的，礦上等著用錢，李礦，你要趕緊想辦法?！?/p>

李賢明頭偏偏，看一眼柳瑩說：“我想了辦法也無用。”

“這是什么話？”

“我是礦長嗎？”

“那誰是礦長？”

“林興華呀！”

柳瑩笑了，說：“別說氣話了，有什么辦法你就說出來聽聽。”

李賢明也覺得現(xiàn)在和柳書記犯沖不合適。于是，就平平氣，順著桿子爬，說了供和銷分開的想法。

柳瑩說：“行，這事你定就是了?！?/p>

之后就把月獎季度獎沒錢的事同柳瑩說了。末了牢騷一句：“林礦在坑人呢！”

柳瑩就把臉沉沉，說：“這話是不好說的。影響團(tuán)結(jié)。創(chuàng)業(yè)階段，要共赴艱難才是。如果你這個礦長連下發(fā)獎金的能力都沒有，勝任不了的話，黨委可以向公司建議另外任人。”

李賢明聽后，心直涼，氣得連個悶屁也放不出來。

這臭娘們兒，怎么事事都幫著那小子？有沒有搞錯呀？他娘的，有這個女人壓著，林興華抵著，他遲早要被夾成扁豆。

下午一上班，在辦公室轉(zhuǎn)了一圈兒后，就奔了財務(wù)科。李賢明決定狠狠地訓(xùn)一頓財務(wù)科長胡清明。這龜兒比那汪潮還出鱉。

卻是沒訓(xùn)成——老胡不在。都說搞不清上哪兒了。他只好把火往下壓。心想，和林興華干上一架也要把這個胡清明撤掉。沒這條看家狗，林興華就是掉光了毛的鳥，飛不起來了。

六

林興華在安城?一點(diǎn)兒也沒閑著。新朋老友的，天天帶到丹青的飯店里來吃飯。丹青說你得付錢。興華就瞪起眼說你不會掉到錢眼兒里了吧？這天夜里，興華又帶來兩個客人，丹青一看就知是人物，照興華的吩咐，讓大師傅做了幾個精致的藥膳，吃得他們個個豎起大拇指。事后，興華告訴丹青，說他們是安城華能電廠的，說他們訂下了青山礦三分之一的煤。丹青說一頓飯就了事了，沒有回扣？

興華說：“天下有免費(fèi)的午餐嗎？”

飯店的名字叫“寶膳坊”。開業(yè)時林興華和老邢分別出面分幾批請了安城的各方面的頭面人物。在人家的地盤上，不把地頭蛇哄住是不行的。還再三告誡丹青，要主動搞好各方面的關(guān)系，說關(guān)系就是生意。

自打正式開業(yè)后，老邢就沒進(jìn)過“寶膳坊”的門，丹青就愈加認(rèn)定老邢是真人，要不是老邢忙前忙后，又從省城大飯店挖來這幾個手藝高超的大師傅，這店開得哪有這么順，哪能這么一天天地旺起來？正好興華在，丹青就說了自己的想法，于是，這天中午，興華就把老邢請了來。這天是星期三，林興華在安城已經(jīng)待了一個星期，準(zhǔn)備明天就回青山礦。

正吃著時，柳瑩打來了電話，讓興華回礦上去。說她要回省城一趟，說家里有些事。興華想，你回去干什么要讓我回礦上？一轉(zhuǎn)念頓然就開了竅。柳瑩是有話想和他說吧？聽她那口氣，有些情緒低落呢。八成是她老公發(fā)脾氣了。就想，柳瑩要是再在青山礦待下去，她的那個家恐怕就難保了。興華決定好好地同柳瑩談一談。柳瑩和其夫的關(guān)系微妙著，和興華也微妙著。這些年來，興華和她只不過是理智著──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就沒意思了。做朋友，做同事，還是做情人？捅破了就會很見鬼的！

其實(shí)這些天，青山礦的消息沒少往林興華這兒傳。如此，林興華就知道了老李跑斷了腿也沒從銀行從公司弄到一分錢。要是如此容易，我就不和老邢一起設(shè)葫蘆套了。

吃好了中飯，送走了老邢。林興華也準(zhǔn)備回青山礦了。摟過丹青對她說，別忙壞了身子也別念著我，一回去我就要忙得屁股亂顛，你打來電話喚我也無用。只要稍有空兒，我自會來交公糧的。讓你吃個飽！丹青就捏住興華的鼻子說，你真流氓。

這當(dāng)口，林興華的手機(jī)又響了，是汪潮打來的，說李賢明天天問他要錢，問興華給不給他一點(diǎn)兒。興華說，一分錢也別轉(zhuǎn)過去，壓死這老小子，壓扁他！林興華一直為李賢明另立山頭搞出一個銷售科的事耿耿于懷著，可這事是柳瑩同意的，他也就沒屁放了。汪潮頓頓后說，礦長那頭看來是真的擋不住了，我想劃點(diǎn)兒過去。興華說，你別給我扯淡！壞了老子的大事我饒不了你。就掛了機(jī)，然后瞪瞪雙眼說，去他媽的，老子由他去搗鼓吧。不走了，還是陪老婆好，省得煩心！丹青就說，要我說，還是你自己在缺德呢。

汪潮給林興華打電話的時候，李賢明就在他邊上。收了機(jī)，他就朝老李苦笑一下，說，下死令了，我膽??！要不你自己跟他說。李賢明真想開口沖天大罵幾句。到底還是不想在汪潮面前失態(tài)，就嘆一口長氣，出了汪潮的辦公室。

這個汪潮是林興華的鐵桿兒，所以才把他放在青山礦的命脈上。汪潮今天能有惻隱之心，也算是對得住他老李了。林興華能讓人家如此死心塌地聽著他的話，也夠有本領(lǐng)的。相比之下，他李賢明就矮一截了。李賢明不是沒有想過打電話或是去安城找林興華，想來想去認(rèn)為不能這樣，這不僅僅是自尊和臉面。他十分清楚只要這次一低頭，從此也就別想抬頭了。這正是林興華所要的！

老李從汪潮那兒過來后就去找柳瑩。現(xiàn)在，也只有這個女人能讓林興華改變主意了。柳瑩的辦公室門開著，卻無人。等了等，也不見柳瑩回來，不知這女人去哪兒了。

其實(shí)柳瑩正在她宿舍里難過著。丈夫又打電話來了，說她再不調(diào)回省城，后果自負(fù)。于是，好多的事，就越想越傷心。

從柳瑩的辦公室出來，李賢明便又去找財務(wù)科老胡。老胡皮笑肉不笑地應(yīng)付著。李賢明那個火呀，就別提了。終于拍了臺子，指著老胡的鼻子說：“你再捂緊了也沒用。明天我就撤了你！”

老胡說：“也好，也好?！眱墒忠粩偅称痣p手出去了。

李賢明真想沖上去抓住老胡打一架。

林興華依舊沒回青山礦，柳瑩從省城回來，仍沒見到他，而李賢明卻是在她這里大發(fā)了一頓火。她這回真的是生氣了，于是，就打電話給興華。興華說我病著呢。要不你來看看我？柳瑩說你有幾根花腸子我還不知道？我命令你給我滾回來！

柳大書記看來是真的生氣了。林興華決定回去，剛走出店門，手機(jī)響了，是夏副礦長打來的，說窯工們上火了，阻了李礦長的車，還砸了車窗玻璃，吵吵嚷嚷要讓他滾蛋。

林興華的身子頓時一麻，仿佛電擊了一下。

這時，柳瑩的電話又進(jìn)來了，說李礦長的頭打破了，縫了五針。

柳瑩說：“林興華，你玩兒過火了！青山礦要是出了事，你必須負(fù)全責(zé)！”柳瑩的話冷若寒冰。

七

工人們這么一鬧，自己的頭上又縫了五針，龜兒子的心腸軟了軟，錢也就從汪潮那邊劃了過來，獎金一下發(fā)，天下也就太平了。其實(shí)，只要林興華這龜兒子不攪事，在青山礦當(dāng)個礦長并不難。他清楚林興華向他發(fā)難，是在告訴他青山礦到底姓什么。由此，他愈加體會到了書記孫讓他來青山礦的良苦用心，面對錢江為首的少壯派以改革之名的步步擠壓，書記孫幾乎是完全處于守勢，一旦地盤盡失，書記孫的境況就會和他一樣，逃不脫當(dāng)傀儡的命運(yùn)。這么一想，李賢明便覺到了揪心，覺到了責(zé)任重大?？墒牵茉谇嗌降V作主嗎，或者說他玩兒得過龜兒子林興華嗎？走一步是一步吧。

好在自老方主政煤銷科后，業(yè)績也不錯，看來老方還是能做事的。從前是人家把他給壓在閑位置上哩。這個世上不單是你林興華的人能干，能人多著呢。

這天，李賢明去了一趟公司，見了書記孫。

臨走的時候，書記孫又對他說，怎么說你都是一礦之長，沒有魄力怎么行！?回青山礦的路上，李賢明一直在回味著書記孫的話。

各顧各的，似乎相安著。只是那個老邢盯著要資金，動不動就用停工來逼李賢明。

這天老邢又來了，屁股在沙發(fā)上一沾，就沖李賢明叫開了：“我說李大礦長，你害死我了！今天你要是不給我搞清，我是賴著不走了。為了你們這個破煤倉，我的家底全掏空了，銀行里的貸款，現(xiàn)在是天天跟在后面逼。你說怎么辦吧？”

李賢明盯一眼老邢。他已經(jīng)判定，這個老邢一定是和林興華合謀了，存心在刁難他，在坑他！

李賢明忖忖后對老邢說：“我能怎么辦，沒法辦。當(dāng)時誰和你簽的合同你找誰去?！?/p>

“你這話說得就不夠水平了。”老邢說，“這青山礦，現(xiàn)在是你在當(dāng)?shù)V長，在其位就得謀其政，你說是不是。這樣吧，你先弄過一百萬。我真的揭不開鍋了！”

老邢走后，李賢明就去了財務(wù)科找老胡。老胡又是那張嘴臉。于是就直言道，你胡長青一個星期內(nèi)不弄過來一百萬，不撤掉你我就不信李。老胡倒是笑了，說，我說李大礦長，你擠兌我沒有用。撤了我換上別人也無用。說實(shí)在的，你就不該來青山礦蹚這一塘渾水。

李賢明聽了老胡的話，臉都青了。回到辦公室，一連吸了三支香煙，這才稍稍平和了些。冷靜想想之后，決定還得去找林興華。

興華說，已經(jīng)再也調(diào)不動一個子了。又說，我這頭上設(shè)備的錢還不知在哪兒呢。你也知道，咱青山礦現(xiàn)在是五五分賬，光靠煤，保工資都難。你一難就找我，我難了找誰去？去公司，去銀行，人家一見了我，就嚇得直躲。賢明同志，你是礦長啊！

李賢明的胸口似乎一下子堵上了一團(tuán)棉花。從林興華那兒出來，他就對空惡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下了班，剛踏進(jìn)家門，卻又碰上了鬼事——大丫頭和老公干了架，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跟老婆子在哭訴。

大丫頭的老公原先在礦上搞行政，這次競崗，下來了，去了運(yùn)輸隊(duì)，活兒苦，在辦公室里晃慣了的他自然受不了，就有怨氣日日在積壓。下了崗的她，經(jīng)人介紹在離礦區(qū)五六里地的桃花鎮(zhèn)上的一家KTV謀了一份生活。不久就有了閑話傳到她老公的耳朵里，于是就有了爭吵，最后自然是相打。

大丫頭說：“我也是為了給家里多添幾個子兒，這個沒良心的竟打我。”又哭了，“爸你又不幫我，讓我咋活呀！”

“你又沒餓死，去那種地方尋死呀，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李賢明惡言一句，轉(zhuǎn)身就出了家門。

娘的，我這礦長當(dāng)?shù)?，真是碰上日本鬼子了?/p>

原以為熬到了礦長的位置，就可以把腰桿挺起來了;原以為來青山礦自己已有了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然而……于是，李賢明的情緒就越來越低落，?低落的時候心里頭還會生出絲絲的楚痛來，真想不干了。可不干能行嗎？不說自己說服不了自己，單是書記孫那兒就過不了關(guān)。不行，一定要找到林興華的軟肋，否則想不后撤都不行。然，據(jù)老方說那小子的軟肋好像沒有，不賭不嫖，不貪不撈，也沒什么特別愛好，除了做大夢和工作再就是看看書了。如果硬是要找出點(diǎn)兒什么，也只有丹青開的那個飯店了，怎么說投資也要一二百萬吧？就這點(diǎn)兒事在現(xiàn)今和那些已經(jīng)倒霉了的干部相比，又算個屁呀，況且，僅僅是瞎猜，無根無據(jù)的;況且，林興華當(dāng)了這許多年的官，單是工資積蓄家中這點(diǎn)兒錢差不多也應(yīng)該有的。就說自己吧，要不是給女兒陪嫁了，他家也能拿出這點(diǎn)兒錢。但他不相信林興華沒有鬼把戲，真有如此徹底的硬氣？世上根本就沒有完人！

方順法隔三差五地來和他喝酒。說東道西，談天說地，笑話和半葷話一堆又一堆。他清楚這是老方成心來寬他的心。有幾個周末，還硬是拽著他去釣魚。有天還把他帶到百里外的普濟(jì)寺拜了佛，燒了香，抽了簽。因是抽了一支上上簽，這一天里他的心寬舒了不少。

沒想到林興華竟把大丫頭弄到沈丹青的店里當(dāng)領(lǐng)班，大丫頭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老婆子也說林興華好。這事李賢明無話可說，卻覺得胸口硬是讓林興華捅了一下。龜兒子什么意思，打一巴掌又揉一巴掌？太小兒科了吧。

這天下午一上班，屁股剛坐定，電話鈴就響了，是柳瑩打來的，讓他去她那兒一下。

好生呆了一會兒──這女人找他，這樣用電話召他，是頭一次。又他娘的生出什么事來了？便急急奔向三樓柳瑩的辦公室。

柳瑩把一封信遞給李賢明。

信是匿名的，反映老方伙同一個女煤販子，拉走了近萬噸的煤至今分文未進(jìn)賬。既然有信到了柳瑩這兒，恐怕林興華那里早就曉得了，在青山礦有什么事能瞞得了林興華呢。老李看看柳瑩，一時不知該怎么說才好。

柳瑩說：“這事，我個人的意見是你先找老方談一談。”柳瑩的語氣很平和，“如果屬實(shí)，就讓老方早點(diǎn)兒把事情了結(jié)了。出了麻煩大家都不好說?！?/p>

李賢明點(diǎn)點(diǎn)頭，無語。柳瑩這是給他面子，也給老方一條退路呢。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便打電話找老方。那頭一個女聲說老方不在。李賢明就留下話，讓老方來見他。

放下電話后，習(xí)慣性地在辦公室里轉(zhuǎn)圈兒。這個死老方呀！八成又要壞在女人手里了！轉(zhuǎn)了幾圈之后他在辦公椅上坐下來，點(diǎn)起一支煙。剛把煙頭捻滅，老方就來了，說：“你找我？”

李賢明盯一眼老方，想把事情明白地說出來，話在喉嚨口卡住了，然后又咽進(jìn)去，改口道：?“也沒啥，就想讓你快點(diǎn)兒把欠款收回來。你沒見把獎金都壓低一成了嗎？你是知道的，我過日子，全靠你那邊。還有，那小子明著沒來管你，可你要拎清楚，你懂我的意思嗎？”

老方就唯唯。

老方臨走時，李賢明又說：“老方，我是泥菩薩過河，你該是深知的。”就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老方。

老方走后，李賢明背起雙手踱出辦公室，佇在陽臺上，讓陽光滿身地瀉著。眺望群山四環(huán)的礦區(qū)，心里頭又被那股很熟悉的滋味攪和得挺難受，如同肚子里有條小蛇在蠕動著。

想想來到青山礦之后的境況，這個林興華實(shí)在是壞，壞得流稀膿了！一種小人的心理竟又冒了出來──他很希望林興華出點(diǎn)兒事。

站在陽臺上，七想八想中又對自己生起了氣——怎么就希望人家倒霉呢？你這種心理不是太老娘們兒了嗎？怎么說也是跟礦長的身份不對路的。只能說明自己無能。

就聽到吵鬧聲從樓道里傳過來。他從陽臺走回辦公室，此時，十幾條漢子也進(jìn)來了。李賢明一瞧，心中便知他們肯定是為了下浮的獎金額度而來的。李賢明坐下來，一言也不發(fā)，就聽著他們吵吵嚷嚷地責(zé)問。

這些隊(duì)長、工區(qū)長們能嚷嚷，他心里還真高興。不過你們可別沖我吵吵，該去找林興華，吵他個天翻地覆才對。就想到上回被工人們砸破了小車玻璃，弄得他一頭是血還縫了五針的事情來。都是林興華這龜兒給害的！

李賢明掃了眾人幾眼，說：“這件事你們別來吵我，是林副礦長定下的?！庇终f：“林副礦長定下了，那就鐵定了。你們在我這兒吵吵沒用！”

有人說：“你這個礦長當(dāng)成狗屎了！”

李賢明就苦笑一下。

一個一個氣咻咻的，說是活兒沒法干了;說是礦上太欺負(fù)人了;說是非要有個答復(fù)，不然無法向職工交代;說是死干活干還要扣錢;說是不給個明確的答復(fù)就上公司找老總?cè)ァ?/p>

李賢明沒想到林興華這個時候突然就站在了門口。

十幾個人一下子就卡殼了。頓時，寂靜無聲，都不知所措地看著林興華。

林興華也不說話，也不進(jìn)門，只是冷眼地掃視屋里的一幫人，也掃了李賢明一眼，然后，冷笑一下。

林興華剛從安城回來。在老邢的相助之下丹青又盤下了城東的一個門面，讓興華去看看怎么裝修。

昨夜夫妻之間久旱逢甘霖，自然狂歡了一場。丹青像餓久了的母狼，貪得無厭，一連要了三次，把林興華幾乎掏空了。睡到中午，這才恢復(fù)了元?dú)?。吃罷午飯，到老邢那兒坐了一會兒，說完飯店裝修的事之后，老邢問興華還要不要去向李大礦長逼錢，興華說那是必須的。其實(shí)建煤倉的事林興華和老邢早已說定，全由老邢墊資，青山礦分三年付清。老邢從李賢明那兒逼來的錢轉(zhuǎn)個身又劃到了汪潮那兒。

“你們誰家無米下鍋了？”林興華邊說邊走進(jìn)來，“無米下鍋了的話，上我那兒去，怎么樣？”就在沙發(fā)上坐下來，點(diǎn)上一支煙，吸一口，笑瞇瞇地看著大家。

大伙面面相覷。

林興華又說：“聽好了，不想跟我混的趁早滾蛋，想混的就乖著點(diǎn)兒，往后少給老子瞎扯淡，老老實(shí)實(shí)做好你們分內(nèi)的事。滾，都給我滾回去！再吵吵，獎金再下調(diào)一成。一點(diǎn)大局觀都沒有，一幫鼠目寸光的家伙！”

林興華的話音剛落，那幫人就很聽話地一個一個地走出了李賢明的辦公室。

李賢明見狀，腦子里一下子空白了。

這是一種存在，真實(shí)而冷酷的存在──面對這種存在，李賢明沮喪得恨不得要自殺。

八

母親告訴興華，說她的日子選定了。母親和死了老伴的公司機(jī)電處退休干部老鐵拖拖拉拉地談了三年多的戀愛，這回是真的要夕陽紅了。興華聽后，就看一眼母親，他發(fā)現(xiàn)母親的表情有些害羞，母親的目光中有一種急切的又是惶惶的期待。

林興華三兩下扒光了碗中的飯，然后對母親說：“媽，要我做什么，您告訴我就是了?！?/p>

母親不再吃飯，看一眼兒子，然后，開始沉默。兒子的表情，兒子的這種清而淡的話語，已經(jīng)完全地流露了兒子的內(nèi)心。她能理解，然而，她還是有了沉重，有了失望。兒子從根本上沒有理解到她作為一個女人這幾十年中的痛苦和寂寞，幾十年中的壓抑和煎熬;沒有理解到她在孤獨(dú)中的那種熱切的希望和期盼，沒有理解到一個老伴對于她后半生的重要性。

見兒子悶聲不響地出了家門，不自禁地便從心底升起了幾絲傷感。原以為兒子是心胸廣闊的人，看來也不過如此。

出了家門，林興華來到了柳瑩住的那幢樓房前，他想上她那兒坐坐。在上樓之前，他猶豫了。俄頃，他轉(zhuǎn)身離開了。他清楚，他們已經(jīng)相互走進(jìn)了對方的心里，這已是無法躲避的現(xiàn)實(shí)。于是，他只能讓自己用一種赤白的坦誠的蕩蕩而然的心態(tài)去面對。也只有這樣，他們才會走入純正純潔赤誠相待而又超乎于然的境界。從道理上講，應(yīng)該有這種境界存在的。能否進(jìn)入呢？一個未知。

林興華來到了井口對面長滿了茅草的土坡上，坐在草地上，點(diǎn)起一支煙。

如果這些年不是和柳瑩搭檔，換成別人，那又會怎樣呢？

她是如此的善解人意，而又全心全意。他愁苦煩悶了，她會溫媚地看著他，和他說些讓人輕松的話語。即使他火冒三丈，她同樣也是溫媚地審視著他，一言不發(fā)，用她的目光和他說話。這目光是母性的。然后，待你漸而平靜下來時，她會說一句：“興華，大男人哪！天又沒塌。”

柳瑩的那份情，是美麗而寧靜的天然港灣，是可以避風(fēng)避浪的。

舉目望去，是華燈一片的礦區(qū)，是燈火燦爛的井口，更遠(yuǎn)處是鐵色一般沉重的山巒靜臥于大地上，起起伏伏，如同一條黑色的巨龍。

雜思走遠(yuǎn)了，繁亂走遠(yuǎn)了，壓抑走遠(yuǎn)了，對于母親要嫁人的那種無奈之情也走遠(yuǎn)了。

靜靜地佇立于高坡之上，在過去和未來中浮游之時，他嗅到了一股氣息，很熟，也很親切。

柳瑩是看見他走過來又離去的。她多么希望他能上樓來。自從和丈夫離婚后，她太想在興華的懷中大哭一場，把所有的痛楚和委屈都宣泄出來。但是，她清楚她是絕對不能這樣做的。離婚就離婚吧，志不同道不合且已經(jīng)漸行漸遠(yuǎn)的兩個人硬是要扭在一起已是不可能了。然而，面對丈夫和小她七歲的她的親妹妹搞在了一起，她幾乎要崩潰了。辦完了離婚手續(xù)后，她住進(jìn)了省城最豪華的“金泰”賓館，一住就是三天。她在痛定思痛中慢慢回過神來，帶著一顆碎裂的心回到了青山礦。還是讓工作和事業(yè)來消解一切吧！

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之中，她悄然地跟在他的身后，站在土坡下，默默地望著坡上的這個男人，這個令她神思飄逸而又不得不讓自己冷靜而理性的男人。為什么會跟著他走過來，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她的心一直被他牽著。這樣下去好嗎？她不敢多想。

她來到他身邊。她很驚奇，他竟連頭也沒回一下，而且照舊目視前方，一動不動。

她和他相挨著佇立于土坡之上。她能感覺到他此時的心境，她在靜靜地等待他開言。

他終是說話了。

他說：“在我九歲那年，我爸死了，死在井下，死在一次意外的冒頂之中。給我爸出殯回來，我媽捧著我的臉對我說：兒呀，長大后你千萬別走你爸的路！當(dāng)時，我媽的臉灰青灰青的，雙眼也紅腫著。我對我媽點(diǎn)點(diǎn)頭?？擅凶⒍?，我是和煤礦分割不開的。父親的死，我的井下經(jīng)歷以及我對于煤炭行業(yè)在未來的認(rèn)知，促使我對于企業(yè)命運(yùn)有了深入的思考，為了轉(zhuǎn)型和發(fā)展，這些年來，我玩得心慌心跳，猶如在火堆上跳舞一樣。丹青說我這是何苦？我也問自己。你說，我究竟是何苦呢？你可能還不知，我開始以副代正，從丹青他爸手中接過權(quán)力，主政青山礦的時候，我手中僅有七百五十三萬可動用的資金。就用這七百五十三萬，在不到八年的時間整出了現(xiàn)在這樣一個集煤炭、新型墻材、新型動力電池、電動車組裝、特種建材、商貿(mào)物流、投資等為一體的青山礦。原本我以為，我這次能順理成章的主政了，名副其實(shí)的主政了的，唉……”

她聽著聽著，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手，攥緊了。

“興華，我覺得在本質(zhì)上你是一個賭徒，只不過你一直在贏。所以，這次，你從一開始就處于無法適從之中。你無法冷靜地左右你自己了，對嗎？”

“興華，聽我一句話好嗎？其實(shí)，無論是誰，不會永遠(yuǎn)輝煌的。成吉思汗如此偉大，占有了亞歐的大片土地，結(jié)果呢？自己所占的僅是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如果一個人太自我了，那么你做任何事情也都無實(shí)意了。”

林興華的心猛地一震，仿佛看見了一座大山在滑落。

他轉(zhuǎn)過頭來，凝視著柳瑩。

“天地悠悠，過客匆匆，紅塵滾滾。興華，你和我，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過客，或者說是一片浮云，用不著去計較什么，我們只要知道自己曾經(jīng)在空中飄浮過并且反射過陽光讓自己奪目過就夠了?！?/p>

怎么會說出這些話？

柳瑩很吃驚。是勸解興華呢還是勸解自己？

九

李賢明礦長現(xiàn)在似乎是青山礦最閑的一個人，實(shí)際上還真有點(diǎn)兒多余了——有個晚上，他對老太婆這樣說。然后，血壓一下子就升了上來，差點(diǎn)兒暈倒。老太婆說，多余就多余，只要年薪不少一個子兒就行，再說怎么閑，誰也爭不走你坐的這把椅子！

李賢明的變化來自于方順法被拘。老方終究還是壞在了女人手里。世上很多男人出事都同女人有關(guān)，直接或間接。這恐怕同男人的好色本性密不可分。男人其實(shí)都好色。區(qū)別是程度和做法。男人要是不好色，這世上的女人尤其是那些漂亮的女人就找不到自我感覺也找不到市場了。

老方在女人問題上是吃過虧的，差不多虧了一輩子。卻是一點(diǎn)兒記性也沒有。那個三十出頭的女煤販子是個有幾分姿色幾分風(fēng)騷幾分野性的小洋馬一樣的女人。煤銷科的人都認(rèn)識這個女人，也都記住了這個女人。小洋馬比大洋馬更有吸引力，吸引力來自她修長的大腿，滾圓的屁股——這屁股有點(diǎn)兒奇怪——它是半個圓還有些上翹，這樣的女人自然是少不了有一對大奶子的，就跟美國電影中的那些金發(fā)藍(lán)眼的白種女人一樣。她們的奶子很大，乳溝也深，讓人見了就眼饞，會產(chǎn)生去摸一摸的沖動。這樣的深壕對于男人尤其是老方這樣的五十出頭一點(diǎn)兒的男人就有了很強(qiáng)的磁力。會使他日漸消退的雄性還陽（家中那個黃臉婆又干又癟，見了她就惡心），從而會感覺到生活真是無限美好，做人也有了味道?？兄@樣的大奶子的時候，男人往往會昏頭昏腦迷失方向。老方也不例外。

這女人在江蘇鹽城犯了一樁詐騙案。據(jù)說是好幾車棉紗，值不少錢。案發(fā)后，就扯出了老方。鹽城那邊把材料轉(zhuǎn)到這邊。于是，老方就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了——一萬多噸煤，老方一點(diǎn)頭就讓女煤販子先拉走了。

那個下午老方被帶走之后，老李幾乎就萎了。

人是咋回事呢？汪潮、老胡這幫狗日的東西怎么就不去犯一點(diǎn)兒事呢？李賢明想不通。他很希望這幫龜兒子也犯出一點(diǎn)兒事?？伤麄兒孟癫粫甘?。我日他奶奶的！

李賢明憤恨老方的同時也為老方哀嘆，當(dāng)然也少不了為自己哀嘆。還說個屁呀，自己的面子、自己的尊嚴(yán)，這一回全讓老方給丟到北極去了。

這么個唯一的老哥們兒，派上用場沒唱幾出戲就唱砸了。再瞧姓林的那班弟兄，忠心又肯干，如此，就難怪這龜兒在青山礦能張狂，日子過得跟皇帝似的。

作為一礦之長，他現(xiàn)在確實(shí)沒啥好做的了——除了看報紙，再就是東轉(zhuǎn)西悠或者到井下去巡察一番——安全問題千萬不要再出婁子，否則，那是真的沒屁放了。

苦惱了一段時間，冷靜了一些日子，心情也就漸漸走向了松快。

人在冷靜中，就能回過頭來看事情。思來想去，自己也確實(shí)不如人家，也根本玩不過人家——無論是正的還是歪的邪的。心中雖說難以平衡，卻總要面對現(xiàn)實(shí)——你一插手，亂七八糟的事就會生出來，連那鬼老邢也會和他過不去，搞得像仇人。后來兩手一攤，成了一條綿蟲，老邢也不纏他了，所有的人都不纏他了，反而有了幾分客氣，幾分尊敬了。路頭路尾，一個一個地把礦長叫得甜，叫得歡。

隨他去吧。反正他林興華怎么樣也占不了礦長這個位置;反正又不是他個人的事，爭個你死我活、高高低低，何苦呢？老太婆的話聽起來糊涂，卻也絕對不是完全的婦人之見。再往深處想，自己已是日落西山之人，他林興華怎么說也是如日中天之輩?；彀?，再過幾年，退了也是個正處級，一了百了。

卻讓他輕松不得。

這天下午，村民們來找他麻煩了。上百的村民擁到了辦公樓前，群情激憤地要求賠償?shù)V上排放的廢水給他們帶來的損失。吵鬧了一陣后，李賢明和柳瑩開始和他們選出的代表進(jìn)行商談。

這時候，辦公樓前的村民越聚越多，差不多有三四百人了。

夏副礦長就打電話給在安城的林興華，這種時候林興華不在場怎么能行呢。

安城的航運(yùn)碼頭工程已經(jīng)全面鋪開，林興華是工程領(lǐng)導(dǎo)小組成員，于是就三天兩頭要往工地上跑。接到夏副礦長的電話時，林興華正和安城的丁副市長談事。聽完夏副礦長的匯報，林興華讓老夏別管這事，說讓他們先鬧著吧。

由于雙方的目標(biāo)相差太大，直到天黑也沒個結(jié)果。柳瑩建議明天再談。代表們也同意。但那些村民卻不肯離開，非要一個答復(fù)。

柳瑩和李賢明議了議后，就給興華打電話，讓他立即回來。沒想到興華卻說讓他們鬧，鬧得越大越兇更好。柳瑩說你犯什么神經(jīng)？興華只是干笑兩聲，就掛了電話。

李賢明問柳瑩：“他怎么說？”

柳瑩就把興華的話告訴了老李，老李真的是摸不著頭腦了。

村干部們還算配合，費(fèi)了一番勁把村民們勸了回去。柳瑩和李賢明總算舒了口氣。李賢明想想后對柳瑩說是不是要向公司匯報一下。柳瑩說現(xiàn)在就匯報你讓他們怎么說，這點(diǎn)兒事都擺不平上面會怎么看我們？又說這種事講到底就是扯皮、磨牙，拼的是耐力。

第二天上午，礦部大樓前擁滿了人，有村民也有礦上的職工和家屬。

談判繼續(xù)在二樓的小會議室進(jìn)行。沒想到一夜之間他們的要求又變了，竟然要礦上賠償兩千多萬。說這還是只算了三十年的損失。雙方各執(zhí)一詞，雖說沒有過激的言行，卻都是弄得身心俱疲。談了兩個多小時，實(shí)在談不下去了，柳瑩提議休會，大家回去商量之后下午再談。

不承想，那幾個村民代表和村干部剛下樓就讓村民圍住了，場面一下子混亂了起來。柳瑩預(yù)感要出大事，就關(guān)緊辦公室的門給林興華打電話，說你再不回來要是出了事你負(fù)責(zé)！沒想到林興華卻大笑起來，說我就怕不出事。柳瑩盡管很生氣，但憑她對興華的了解，她估計這家伙八成又有什么歪招了。

李賢明覺得屁股底下這回是真的著火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向書記孫匯報，硬是克制著。柳瑩的話是對的，這樣的事書記孫這樣的大領(lǐng)導(dǎo)是不會明確表態(tài)的，反而落個無能的印象。最難過的是他壓根兒不能有什么決定，哪怕談到一百萬他也決定不了。依他的想法，只要到了看起來是合理的程度，大家都能接受就行了。因?yàn)榛臼聦?shí)是存在的。盡管在環(huán)保上也采取了一定的措施，應(yīng)付檢查還可以，嚴(yán)格地講礦上那幾家廠排出的廢水對周邊的環(huán)境多少還是有污染的。

從窗口向下望去，人群亂哄哄的，有人看起來還很激動。他真怕有意外生出來。

還真就來事了。就在老李剛要離開窗口時，突然一塊拳頭大的石頭飛過來，一聲刺耳的脆響，玻璃破碎的同時?，那塊石頭也擊中了老李的前額，頓時鮮血就從他的額頭往下流。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又有石塊飛過來了，擊中了窗戶。聽聲響，整幢大樓的窗戶玻璃好像都在碎。走廊上是雜亂的腳步聲和人們的吵鬧聲，還有樓下傳來的砸東西那重重的聲響。李賢明顧不得流血和疼痛，拉開門，沖到走廊上，眼前的情景讓他一下子傻了眼，他看見停在樓下的三輛小車已被砸得走了形……顯然這些人已經(jīng)失去了理性。柳瑩呢，她怎么樣了？

柳瑩在她的辦公室里正在打電話，她先是打了110，后又打給林興華，興華讓她什么也別管了，找個安全的地方去待著。然后就果斷地關(guān)了機(jī)，柳瑩再撥也打不通了。氣得柳瑩罵了一句娘……

后來，青山鎮(zhèn)派出所的民警來了，市里的警察也來了。直到把鬧得兇的人都抓進(jìn)了警車?yán)?，騷亂才基本平定下來。

再后來，林興華也來了，和他同車來到的還有丁副市長……

一個星期后，林興華代表青山礦和村里簽定了協(xié)議：扣除青山礦的損失，青山礦一次性補(bǔ)償村里三百七十六萬，此協(xié)議為終結(jié)協(xié)議。協(xié)議簽下的第四天，那些被抓走的人陸續(xù)放了回來。

半個月后，盡管書記孫不同意，還苦口婆心地勸慰了一番李賢明，但李賢明在反復(fù)思量后還是向公司老總錢江遞交了調(diào)離青山礦的報告。又過了十幾天，公司下文了：李賢明調(diào)公司安監(jiān)處任處長。

離開青山礦的那天，陽光燦爛，天空中白云悠悠。李賢明抬頭看天的時候，竟是有了一種鳥兒放飛的感覺。解脫了，能解脫真是好啊。只是讓書記孫大大失望了。書記孫把他放到青山礦，不僅僅是誠心誠意扶他到了正處之位，更重要的是讓他把青山礦抓在手中，青山礦是陣地也是書記孫和錢江搞平衡的法碼之一。他深知其中之玄機(jī)，可他實(shí)在是撐不下去了，再撐下去一定會被林興華這個龜兒子玩兒出神經(jīng)病來的。

怎么也想不到，?這個狗日的林興華竟會利用村民的行為，并且伸出黑手去操縱。林興華在得知村民來礦上鬧事后，便讓老邢從新煤倉工地上找了幾個當(dāng)?shù)氐男」せ煸诖迕裰猩汝庯L(fēng)點(diǎn)鬼火，硬生生的把事情搞大了搞偏了搞成了一個帶有暴亂性質(zhì)的事件。

可惡的是那些來攪亂子的小工在警察到來之前悄悄地開溜之后又被老邢不知弄到哪個工地上去了，于是被抓的都是那些傻傻的村民。而這些村民卻又成了林興華和村里談判的籌碼之一，另一個籌碼則是林興華和市里的關(guān)系。在行政的力量和村民被拘的雙重壓力下，林興華以最小的代價達(dá)到了他的終極目的，或者說從此以后青山礦在這種事上基本上可以一勞永逸。

憑心說，如果沒有林興華的陰謀，沒有這小子老早撒下的大網(wǎng)，把安城的父母官們網(wǎng)了進(jìn)來，必要時又敢于心狠手辣，那么這回青山礦一定是要大出血了，而且也不會有現(xiàn)在這樣的效果。

一個無法無天為了達(dá)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的人，一個無法捉摸殺性陰重的人，一個玩世不恭卻又野心勃勃的人，一個會耍流氓行徑的人，和這樣的人共事每天都是防不勝防，都在陰謀和陽謀中，既如此又何必？君子與小人又怎能為伍？罷了罷了，惹不起，那就躲開他，三十六計走為上。

十

母親的婚禮是在元旦這天。

老鐵和母親都打扮了一番，看起來年輕了不少。尤其是母親，上了淡妝的臉上布滿了幸福和慈祥。

丹青對興華說：“媽今夜真的很漂亮，我覺得像秦怡呢?！?/p>

興華笑笑，把目光投向在那邊敬酒的母親。此刻，興華竟是想起了父親，有著高大的身軀寬厚的胸脯的父親?。想起了父親下班回到家時的第一句話：“我回來了！”想起了那時候的母親，她迎上去，同時把很溫情很欣慰的目光送給父親。

盡管興華有那么點(diǎn)兒淡淡的失落之感，然，對于母親在守寡多年之后能再次找到自己所愛的人，興華還是欣慰的。母親能這樣安頓好自己，無疑也是對他的一種支持。

現(xiàn)在，令他最忐忑的是公司或者說是錢江什么時候下文把他給扶正了。盡管他干得風(fēng)生水起，青山礦也牢牢地攥在手里，可終究像是小娘生的。

公司終于下來了紅頭文件。

柳瑩說：“這回如愿了吧？”

林興華看一眼柳瑩，微皺一下眉說：“操，我好像做錯了什么一樣，心里頭咋不舒服呢？”

柳瑩凝視著他說：“這說明你還有點(diǎn)人兒味兒?！?/p>

興華說：“我沒人味兒嗎？”

柳瑩說：“你自己說呢？”

柳瑩離開后，林興華坐在大班椅子上發(fā)了好一陣的愣，一時覺得找不到自己了。同時又覺得心里空空的，似乎什么也沒有。

老李這會兒在做什么呢？?抽個空得和他喝一頓酒，他想。

之后他打電話給丹青，把扶正的事告訴了她。沒想到丹青卻淡淡地說，你不覺得很沒意思嗎，人家是在耍猴呢。

丹青的話一下子把他的好心情給掃到大門外了。

忽就想起那天老邢跑來，說丹青把錢全還給他了。說，這一還我還真不痛快，把我老邢瞧扁了。

丹青要開店，家中的錢全拿出來還有一個大缺口，丹青說找老邢湊點(diǎn)兒吧，興華就猶豫，丹青就有些不悅，說我知道你在想啥，我出面借還不行嗎？興華只好不再說什么。后來就從老邢那兒借了五十萬。

老邢說沒想到丹青真是一塊做生意的好料。如此，你早就該放她出來了，瞎誤了這許多年。

對丹青，林興華怎么會不了解呢？于她，開飯店恐怕只是個開端，丹青要是個男人說不定比他還會折騰，心思更大。

耍猴就耍猴吧，誰讓自己愿意當(dāng)猴呢。怎么說在青山礦這座花果山他也是猴王。只要玩兒出味道來玩兒出境界來，也不枉來世上一回了。

卻是住進(jìn)了公司醫(yī)院。

公司醫(yī)院每隔兩年就要給公司里的大小干部們做一次身體檢查。這已是慣例。偌大的一個公司，干部們的身體狀況是十分重要的，也是相當(dāng)微妙的。

林興華死活不相信自己會有什么毛病。柳瑩說有沒有問題你說了不算醫(yī)院說了才算數(shù)。見勸不動林興華，柳瑩便打電話給丹青。丹青趕回家橫橫豎豎地數(shù)落了一番興華。想想也是，萬一自己身上真的有個什么，還是早治早安生，手頭上還有這許多事情沒做呢。興華這才住進(jìn)了醫(yī)院。醫(yī)院方面告訴丹青說盡管還沒有確疹，但基本可以認(rèn)定是肝癌或是胰腺出了問題。

一個礦長得了絕癥，當(dāng)然是大事，關(guān)系到方方面面，于是，醫(yī)院在第一時間就把林興華的情況匯報給了公司。?錢江得知興華的病情后，心堵的同時不禁想起了他和林興華之間的好些事──包括一塊兒打架，一塊兒偷西瓜，一塊兒逃學(xué)，包括懂事后的談理想，談奮斗，談人生……

林興華住進(jìn)醫(yī)院的第二天上午，錢江便去醫(yī)院探望了興華，又向院方詢問了一些情況，回到辦公室后，他思忖良久，他清楚，作為統(tǒng)領(lǐng)大局的老總，無論有多少個不情愿，面對不可挽回的現(xiàn)實(shí)，他只好調(diào)人去青山礦主政了。國不可一日無君，這是硬道理。

林興華當(dāng)然不知道這些變故。

丹青一直在竭力控制著自己。但那份哀懷卻仍會讓她時常的手腳冰涼。

隔一日，林興華就被轉(zhuǎn)往省城的腫瘤醫(yī)院了。興華這一轉(zhuǎn)院，柳瑩如頭上挨了一悶棍，無法描述的傷懷使得她淚水盈盈。同時一個很現(xiàn)實(shí)的問題也擺在了她的面前，如果興華真有什么不測，那么她又該何去何從呢？當(dāng)然這都是后話，但愿興華命大福大造化大;但愿丹青的來電是福音。然而，五天了，丹青都沒來電話。焦慮著的柳瑩便急火火地奔赴省城了。趕到省腫瘤醫(yī)院已是傍晚，見興華狀態(tài)如常，柳瑩這才大松一口氣。丹青說之所以沒打電話是因?yàn)榻Y(jié)果還沒出來。

正說著，科主任邵醫(yī)生進(jìn)來了。邵醫(yī)生說林興華一切正常，所檢查的各項(xiàng)指標(biāo)都是好的。怎么會這樣，他也是第一次碰到。聽完邵醫(yī)生的話，大家一時都有些木呆了，興華則笑了起來，說：“這個玩笑開大了！開大了！”

后來才知是公司醫(yī)院把血樣弄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醫(yī)療岔子。說正常也正常，幾百號人的血樣，搞錯個把也是有的。這一次，就是把八礦書記林興樺的血樣弄成了林興華的。

回到青山礦，林興華更是傻了眼。

林興華惱惱地對柳瑩說：“你怎么不告訴我？”

柳瑩苦笑笑，和以往一樣，只是溫柔地看著他。

林興華說明天就去找錢江討說法。說老子還沒死呢。

丹青冷冷地說：“你以為你是誰？剛活回來，又想當(dāng)官了？這一死一生的體驗(yàn)?zāi)汶y道還沒有品出味兒來？”

陳 琳：男，1961年生于浙江省臨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迄今已出版（發(fā)表）作品二百多萬字。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說集《恣意輝煌》，長篇小說《太陽背后》，長篇報告文學(xué)《竹鄉(xiāng)警魂》，散文集《彷徨與高歌》等。《天上有個太陽》?（短篇小說）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xué)獎，《突圍》?（中篇小說）獲陽光文學(xué)獎，《面對死亡》?（散文）獲第四屆中國煤礦文學(xué)“烏金獎”，《太陽背后》（長篇小說）獲第五屆中國煤礦文學(xué)“烏金獎”，《彷徨與高歌》（散文集）獲第六屆中國煤礦文學(xué)“烏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