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
文化中心音樂廳,臺下冠蓋云集,都凝神以待。臺上空蕩蕩的,只有一把椅子,像雕塑家在荒野置放了一件絕世的作品,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然后,馬友友走出來,拎著及胸的大提琴,步履輕快,帶著矜持的歡欣,伴著雷動的掌聲,移步到舞臺中央,向聽眾致敬后,坐在椅子上,拉動弓弦。
一把椅子,一個演奏家,一把大提琴。所有的人凝氣屏息,隨著弓弦的移動,進入了藝術想象的美好世界。聽眾坐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預期到藝術即將降臨;面對空蕩蕩的舞臺,已經(jīng)預期音符會游走翱翔;眼前那一把椅子,將要承載著這一晚心靈提升的活動。聽眾環(huán)繞演奏廳而坐,心中摒除萬慮,等待著藝術的啟示;已經(jīng)敞開了心靈,參與藝術創(chuàng)造的過程。藝術的感染與沖擊,是意料中事。演奏廳成了大家參與藝術洗禮的殿堂,每個人都期盼著這一晚的邂逅,讓自己的心靈可以遨游在云端,可以覘見朦朧渾濁之中的七彩光芒。走出文化中心的時候,街頭的喧囂可以化作天使的呢喃,摩天廣廈的閃耀紛亂也可以變成靈山星圖的召喚。
在一切開始之前,只有一把椅子。凈化心靈的空間,在馬友友出場之前。等待這一晚藝術心靈提升的預期,只是一把椅子。
我時常聽人抱怨中國戲曲舞臺,太單調(diào)太空寂,只有一桌兩椅。因此要改良,要加上各種砌末,花花綠綠的布景,聲光電化的機關,要學百老匯,學拉斯維加斯。為什么不學學古典音樂的空間展示呢?馬友友大提琴獨奏,只有一把椅子。單調(diào)吧?空寂吧?是藝術表演滿溢廳堂,是藝術展現(xiàn)構(gòu)建了無限飽滿的心靈世界。當最后一個音符幾乎凝窒在空中,沉著穩(wěn)重地消失了,此時無聲勝有聲,藝術填滿了聽眾的胸臆,填滿了音樂廳的每一寸空間,一把椅子都多余了。
昆曲的一桌兩椅,是中國戲曲藝術空間處理的絕唱,是最高雅而能召喚觀眾心靈參與的舞臺布置。請“現(xiàn)代化”的中國人,把心思放在藝術表演上,放在“有聲皆歌,無動不舞”上,放在心靈翱翔的境界上,別去瞎折騰什么舞臺設計了。有人說,馬友友的一把椅子足以鎮(zhèn)住全場,因為馬友友的琴藝已經(jīng)出神入化,人們來聽馬友友,不是來看椅子的。說得好極了。打開心靈,進入昆曲的劇場,傾聽昆曲水磨調(diào)的優(yōu)雅美妙,注目演員身段所展示的幾十年功底吧。你看過舞臺上的張繼青、汪世瑜、計鎮(zhèn)華、蔡正仁、梁谷音……嗎?沒有。你看過一把椅子,沒看過一桌兩椅。
下一次,有機會的話,看看昆曲的一桌兩椅吧。
(摘自《跳舞的螃蟹,明前的茶》)
責任編輯 周錦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