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宏亮

【關(guān)鍵詞】漢畫像石；陰陽五行；圖像元素

【摘 要】陰陽五行觀念構(gòu)成了漢代人的思想核心之一，它深深浸入到社會各階層人們的思想觀念中，滲透于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作為當時一種普遍的信念和準則，自覺或不自覺地指導(dǎo)著人們的活動。在全面反映漢代社會生活的重要藝術(shù)形式之一——漢畫像石中，大量存在著以各種具象或抽象的圖像或符號呈現(xiàn)的陰陽、五行元素，表達著人們對死后世界的理想安排和心靈慰籍。本文對漢畫像中所呈現(xiàn)的陰陽五行元素進行了梳理和歸類。

陰陽學說是漢代人的一種宇宙觀和方法論，它的形成是古代中國人對自然現(xiàn)象長期觀察的結(jié)果：日月往來、晝夜更替、暖寒雨晴、山的陰陽向背、人分男女、動物雌雄等，種種兩極現(xiàn)象及其變化，很自然地產(chǎn)生了陰和陽這兩個概念。戰(zhàn)國晚期的騶衍把此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零散的陰陽、五行觀念統(tǒng)轄了起來，并予以系統(tǒng)化，開創(chuàng)了陰陽五行學說的先河，先秦兩漢的儒道及其它思想學說基本上都吸收了陰陽五行的觀念[1]。到漢代，人們用陰陽五行公式解釋自然和社會現(xiàn)象已成為一種習慣。當時人們普遍相信宇宙時空由絕對中心、陰陽兩極與五種基本因素構(gòu)成了完美和諧的秩序，這種秩序是一切合理性的基本依據(jù) [2]。陰陽五行觀念構(gòu)成了漢代人的思想核心之一，是當時社會凌駕于一切之上的意識形態(tài)，它深深浸入到各階層人們的思想和觀念中，滲透于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作為當時一種普遍的信念和準則，自覺或不自覺地指導(dǎo)著人們的所有活動[3]。在漢代藝術(shù)的代表之一——漢畫像石（磚）中，我們便會看到許多反映這種陰陽和五行觀念的圖像和符號，比較典型的如日和月、伏羲和女媧、東王公和西王母、男人和女人等，以隱喻的方式顯現(xiàn)則更是比比皆是，如鳥和魚、龍和鳳、龜和蛇、鷹和兔、三足烏和兔或蟾蜍、仙界和陰界等等，表達著兩漢人對死后世界的理想安排和心靈慰籍。這眾多的陰陽相對、相合和五行相生、相克，化育了生機勃勃的生的世界，生活在生命的律動中似乎才能體現(xiàn)生命的不朽。

一、陰陽理念在漢畫像中的體現(xiàn)

《荀子·禮論》說：“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标庩栂嗷ラg的關(guān)系有雄雌并置、相交合、相化生等。

1.陰陽并重。陰陽在創(chuàng)造萬物上具有同等的地位，陰陽并存是從生物上兩性結(jié)合的生理現(xiàn)象體會出來的，其在漢畫像中的形象表現(xiàn)有雄雌相異或同形。

雄雌相異的代表有東王公和西王母、伏羲和女媧、日與月等。作為仙界代表，東王公和西王母在全國漢畫像石（磚）分布區(qū)均能找到其形象：巨大的身軀，肩生雙翼，周圍環(huán)繞著眾多神靈，突顯出兩位中心神祇的特殊身份和地位，如山東沂南北寨漢畫像石中的東王公和西王母（圖一）[4]。另外，徐州白集祠堂壁畫中，西壁第一層銳頂部分刻西王母及其侍從，對面的東壁同樣位置刻東王公及其侍從[5]。安徽宿縣褚蘭鎮(zhèn)墓山孜1號墓墓頂藻井部位刻形象顛倒的伏羲、女媧繞蓮花（圖二）[6]。河南南陽漢墓出土一幅日月同輝圖，畫像左刻日輪，內(nèi)有金烏飛翔，右刻月輪及相連三星，月內(nèi)有蟾蜍，日月之間有云氣相連。此圖刻繪于墓中，不僅與日月朔望更替、晝夜周而復(fù)始有關(guān)，而且象征陰陽二氣和諧，與墓主人朝夕相依有關(guān)[7]。《呂氏春秋·審分覽·君守》云：“以陽召陽，以陰召陰”，是相引的現(xiàn)象；《淮南子·覽冥訓(xùn)》云：“故至陰飂飂，至陽赫赫，兩者交接成和而萬物生焉。眾雄而無雌，又何化之所能造乎？”代表陰和陽的兩種物體具有一定的空間距離，但從宏觀上看又統(tǒng)一于同一時空框架中。

許多陰陽圖表現(xiàn)的是相同的圖像，卻是兩兩相對的，體現(xiàn)了 “萬物莫不有對” 的陰陽觀念。如1972年山東微山溝北村M6畫像石墓中有一羽人飼鳳圖，畫面中有一房子，屋上立雌雄雙鳥[8]。山東嘉祥武氏祠有一方屋頂后坡石上刻有一鳥，兩足兩手，左右二翼，尾有四羽，喻同心和美的夫妻關(guān)系[9]。但個別的如門上的鋪首、門神等，雖兩兩相對，卻體現(xiàn)了同一性的并置，故不可一概而論。

2.陰陽交合。此種代表陰陽的圖像是以身體的交接為顯著特點，如伏羲女媧交尾、雙龍交尾、雙魚相對、鳳鳥交頸、獸交頸、鸛鳥銜魚等，象征陰陽交合。漢畫像中出現(xiàn)的伏羲、女媧通常是相向而立，尾部相交。交尾的形式有一次相交，也有多次相交，尾呈纏繞狀。如河南南陽出土的一方漢代畫像石，上面刻有一對蛇軀的伏羲、女媧，蛇尾互相纏繞[10]；徐州漢畫像石館收藏的一幅伏羲、女媧畫像，其尾部呈四次相交（圖三）[11]。

一般畫像石上?？梢婋p龍、雙鳳相交的畫面。更復(fù)雜的相交還有兩龍或四龍糾集交纏在一起。如河南南陽方城東關(guān)所出畫像石上刻畫雙龍兩首相顧，尾部在璧內(nèi)相交并穿出[12]。山東臨沂出土一畫像石，上刻四條巨龍，頭皆向上，從頸部開始屈曲纏繞，多次相交，令人眼花繚亂，體現(xiàn)了另一種陰陽相交的狀態(tài)[13]。

連理樹也是陰陽相交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一種是同一樹干，上面的樹枝屈曲纏繞，緊密相連，如山東石刻藝術(shù)博物館收藏的一幅樓閣人物車騎出行畫像中即有此圖像。還有一種是兩株樹干上面的樹枝相纏繞。在山東微山兩城畫像石墓出土一畫像石，畫面有三層，下層刻連理樹[14]。連理樹常比喻夫妻恩愛，正如白居易的《長恨歌》：“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p>

陰陽相交的形式還有兩獸相交合共一頭，或兩頭共一身。交頸禽和交頸獸也是一種含蓄的陰陽交合的暗示，常見于各地畫像。交頸的含義最早見于《莊子·馬蹄》：“夫馬，陸居則食草飲水，喜則交頸相摩。”到漢代交頸一詞多喻男女相歡交接。張衡：“王睢鼓翼，鸧鹒哀鳴，交頸頡頏，關(guān)關(guān)嚶嚶?！贝祟惍嬒褚园不招熘莸貐^(qū)出現(xiàn)的最頻繁、最生動，如睢寧人物建筑圖中的交頸鳥和賈汪區(qū)辛橋畫像石群獸圖中的交頸獸（圖四） [15]，刻畫得栩栩如生，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

表現(xiàn)男女結(jié)合的形式有多種。一是用鳥銜魚圖案來隱喻男女結(jié)合。古人認為，鳥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屬陽；魚則多子，形似女陰，屬陰。二是接吻圖。接吻是性活動的前奏，又不直接暴露生殖器，含而不露，因此漢畫中常見，如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四川彭山崖墓出土的接吻圖（圖五）[16]。三是直接對性生活的刻畫。如河南南陽方城城關(guān)鎮(zhèn)出土的一塊畫像石，畫面刻一對男女相向而立，緊緊偎依，雙頰相挨，體現(xiàn)了男女交媾場景[17]。1978年四川新都新繁鎮(zhèn)出土一方畫像磚，畫面描繪一桑樹下一對男女正進行交媾，衣服掛在樹上，竹筐拋在一旁[18]。四是性崇拜。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男子在社會中的作用突顯，推動了男性生殖器崇拜的發(fā)展。山東安丘董家莊漢畫像石墓前中室之間的方柱和后室正中方柱上雕有許多成對的裸體人物兩兩相抱，畫面中還有男性生殖器，這些形象的刻畫應(yīng)與男女性愛和繁衍等因素有關(guān)[19]?！叭f物負陰而抱陽”，陰陽相合是自然之道，天地之至道即陰陽和諧。陰陽和合正是萬物生長和生命產(chǎn)生的源泉。陰陽相交以衍生萬物，男女之性就是陰陽交合的一種突出表現(xiàn)。

3.陰陽相化生?！洞呵铩た籍愢]》曰：“鳥魚者，陰中陽，陽中陰，皆卵生，以類翔，故魚從水，鳥從陽。凡飛翔羽翮柔良之禽獸，皆為陽?！鼻f子在《逍遙游》中則講述了由魚到鳥陰陽化生的故事：“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在漢畫像中有許多刻畫鳥啄魚或鷹啄兔的形象，其所體現(xiàn)的應(yīng)是陰陽相互化生的含義。這類圖像在魯南、蘇北發(fā)現(xiàn)較多，如山東微山兩城鎮(zhèn)出土的水榭人物畫像，下層水中有魚、鱉，并有一魚鷹在啄魚，據(jù)研究，此圖可能表現(xiàn)了由魚到鷹的陰陽轉(zhuǎn)化[20]。臨沂市博物館收藏的兩幅漢畫像下部均刻畫有鷹啄兔圖案，兔為月精，鷹為陽鳥，也應(yīng)當具有上述陰陽轉(zhuǎn)換的意義（圖六）[21]。

二、五行理念在漢畫中的體現(xiàn)

五行應(yīng)是戰(zhàn)國時期的陰陽家從當時的“五德轉(zhuǎn)移，治各有宜”理論加以符應(yīng)而來?！拔宓罗D(zhuǎn)移”即五行的相生相克。相對于陰陽理念，反映五行的漢畫發(fā)現(xiàn)較少。在河南洛陽金谷園新莽壁畫墓前室頂部繪有五行圖。該墓室頂部呈穹窿狀，正中刻五個球狀突起以示五行，五行以外滿繪彩色云氣紋。依據(jù)陰陽五行理論，天（穹窿頂）、地（方形墓室）為陰陽二氣，二氣演化為室頂五行，象征五氣，五氣化生萬事萬物[22]。1988年7月，在河南南陽麒麟崗發(fā)掘了一座東漢畫像石墓，在其前室頂部發(fā)現(xiàn)一幅天文畫像（圖七）[23]。此圖可分三個部分：左右最外側(cè)分別繪北斗和南斗，北斗由七顆星組成，南斗由六顆星組成；之內(nèi)有人首龍尾、懷抱日輪的伏羲和人首蛇軀、懷抱月輪的女媧；中間部分繪“五星”，即如《淮南子·天文》所說：“東方木也，其帝太皞，其獸蒼龍；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獸朱鳥；中央土也，其帝黃帝，其獸黃龍；西方金也，其帝少昊，其獸白虎；北方水也，其帝顓頊，其獸玄武?！敝皇侵醒氲纳瘾F黃龍變成了天神黃帝。有研究認為，中間兩部分完整體現(xiàn)了陰陽五行的觀念，外側(cè)則宣揚了早期道教中南斗主生、北斗主死的說法[23]。

漢畫像藝術(shù)的理論框架主要來自陰陽五行思想。在漢代人看來，墓室實際上就是一個人造宇宙，是對天地宇宙形式上的模擬，在其上通過日、月、星、云、太一神或天降祥瑞等天象符號來代表天，之下環(huán)列四壁，繪楣額、梁柱等，并刻畫了眾多的神仙、祥禽瑞獸、圣人、名士及現(xiàn)實生活圖景等，為我們勾畫了一個亦真亦幻的神奇世界。墓主的靈魂置于這一不變的宇宙模擬體中，以各種圖像符號呈現(xiàn)出陰陽交互、五行生克，推動著宇宙的循環(huán)往復(fù)、生生不已，屬于陰性的形魄（靈魂）在這滿壁風動、充滿陽性生命活力的感召下才能獲得再生或永生的源泉和動力。只有把墓主人、墓室、宇宙等統(tǒng)一在漢代人所建立的陰陽五行觀念系統(tǒng)中，才能顯現(xiàn)出漢代人的苦心孤詣和對生命永恒的追求。

[1]賀西林：《古墓丹青》，陜西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1年，第126頁。

[2]葛兆光：《中國思想史——七世紀前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卷1，復(fù)旦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470頁。

[3]同[2]，第130頁。

[4]馮沂等：《臨沂漢畫像石》，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2年，第102頁。

[5]楊孝軍：《從徐州地區(qū)的自然災(zāi)害看災(zāi)異思想融入漢畫像石的進程》，載鄭先興：《漢畫研究——中國漢畫學會第十屆年會論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53頁。

[6] 湯池：《中國畫像石全集》卷4，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0年，第114頁。

[7] 王建中：《漢畫像石通論》，紫禁城出版社，2001年，第438頁。

[8] 同[7]，第166頁。

[9] 周保平，劉遵志：《漢畫吉祥圖像的圖像學解析》，載同[5]，第350頁。

[10]赤銀忠：《南陽神仙信仰漢畫及其社會影響》，載 顧森：《漢畫研究——中國漢畫學會第十一屆年會論文集》，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80頁。

[11] 同[6]，第104頁。

[12] 同[7]，第178頁。

[13] 同[4]，第88頁。

[14] 田立振，田超：《濟寧市漢畫像石分期及相關(guān)問題的探討》，載同[5]，第439頁。

[15] 焦德森：《中國畫像石全集》卷3《山東漢畫像石》，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0年，第109頁。

[16] 同[6]，第80頁。

[17] 同[7]，第414頁。

[18] 高文，王錦生：《中國巴蜀漢代畫像磚大全》，國際港澳出版社，2002年，第67頁。

[19] 蔣英炬，楊愛國：《漢代畫像石與畫像磚》，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81—83頁。

[20] 同[7]，第399—400頁。

[21] 同[7]，第138頁。

[22] 巫鴻：《禮儀中的美術(shù)》，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5頁。

[23]王建中：《中國畫像石全集》卷6《河南漢畫像石》，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0年，第102—103頁。

〔責任編輯：成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