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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惜紅衣

        2015-05-30 10:48:04沈子午
        花火A 2015年7期
        關(guān)鍵詞:嫁衣老婦

        沈子午

        美編約圖:悲傷的女人拿著嫁衣

        不夏推薦:縱使很久很久以后,繁華落盡,一切都歸于平靜。我相信,這個故事,我依然會記得,大家也會記得,時間會替我們記得。與其沉溺在往日的得失之間,不如看看未來的路和身邊的人,且行且珍惜。

        1

        夜幕低垂,街角的燈在晚風(fēng)中漸漸熄滅。

        紅色的轎子自街角徐徐行來,至一所房屋時慢慢停下,一個白衣女子走出轎子,面上是興奮異常的神色。

        原本漆黑的小屋隨著她的出現(xiàn)燃起了燭光,半晌,大門打開,一個黑衣的老婦站在房內(nèi),望著白衣女子緩緩綻出一個笑容,詭異萬分。

        “是顏家小姐。”

        白衣女子并未回答,著急問道:“我的嫁衣可縫制完成了?”

        這是城里近一個月津津樂道的話題。

        顏家的小姐——顏馨要嫁與楚家的當家——楚焱,可令所有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顏馨斷然拒絕了夫家所縫制的嫁衣,而要自己去別處定制嫁衣。

        這本該是件不值議論的事,可關(guān)鍵卻在于顏馨要嫁的楚家,是百里聞名的刺繡坊,而她這樣的舉動,無疑是打了夫家一巴掌。可后來楚家卻還是答應(yīng)了下來,人們茶余飯后閑聊,皆是知曉楚家如此大度的原因。

        楚家雖是富足大戶,可到底比不上顏家的世代家底,這門婚姻的結(jié)成如此明顯,不過楚家意想高攀而已。

        老婦并未說話,只是緩緩轉(zhuǎn)身走進屋子,顏馨蹙了眉,卻也立即跟了上去,而在看見那件嫁衣時,她再說不出話來。

        那是她見過最美的嫁衣!

        通身紅色的綢緞上繡著百子百福的圖樣,尾裙長擺拖曳及地三尺許,邊緣緄寸長的金絲墜。

        她的神色幾乎癡狂,迫不及待地將嫁衣捧入懷中,下一刻,她聽見老婦尖尖的笑聲。

        她滿意道:“你果然沒教我失望,你要多少銀子?”

        “錢不重要,小姐是真的有心拿走這件嫁衣?”老婦突然賣起了關(guān)子。

        “當然,這件嫁衣我今日便要帶走?!?/p>

        “那便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吧,不日我便會去找小姐,望那時你能兌現(xiàn)承諾?!?/p>

        顏馨不在意地點了頭,下一刻便望著嫁衣喜笑顏開。

        紅色的轎子緩緩消失在夜色中。老婦合上大門,下一刻,腳步聲從房中緩緩響起,原本空無一人的房間,一個女子憑空出現(xiàn)。

        “你的衣服我在那日便會給你,如此反復(fù)地來小心別人看見你!”老婦望著她惡狠狠地說。

        女子并未答話。

        燭光微動,她輕輕地解下臉上綁著的絲巾,神情哀傷。

        初冬的清晨,涼風(fēng)陣陣,這便是顏馨與楚焱成婚的日子。

        楚焱坐在高頭大馬上,俊美的臉上是有些玩世不恭的微笑,大紅的轎子平穩(wěn)地前行著,直至府前才停下,喜娘的手輕輕地將轎簾掀起,當那身喜服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時,喧鬧的聲音有一刻的停滯。

        喜服的美麗讓所有人皆失了聲音,連一直心不在焉的楚焱都說不出話來。顏馨隱沒在蓋頭下的臉龐上滿是得意。

        她便是愛這樣的極盡風(fēng)頭,才費盡心思做成了這件繡衣。

        而在這時,于街的另一頭,一輛大紅的轎子竟然又緩緩行來。

        圍觀的群眾議論紛紛,而轎簾掀開,一個一模一樣的新娘緩緩走出,人群的喧鬧聲已達到了制高點。

        楚焱望著這樣的情景,好看的臉上也是不可置信。隨行的丫鬟俯在顏馨的耳邊說了幾句,她再也克制不住地掀了蓋頭,果然,在她的對面,一個與她穿著一模一樣嫁衣的女子蓋著蓋頭靜靜地站著。而細心地觀看,不難發(fā)現(xiàn),她那件嫁衣雖與自己一模一樣,可卻竟比自己這件要鮮艷上許多。

        這樣一來,倒有些自己在模仿她的樣子!

        她還未待發(fā)怒,一邊突地走出那日的那個老婦,在陽光下,她的臉色有些青白,顯得很是詭異,她說:“小姐,可還安好?”

        “這便是我那日所說的那個條件?!?/p>

        2

        老婦的條件便是要這個女子與顏馨一起嫁入楚家。

        客房里,所有人聚集在一起,顏馨首先耐不住,伸手便掀了那個陌生女子的蓋頭,所有人皆沒想到的是,在蓋頭下,女子帶著一層薄薄的面紗,依舊看不清臉。

        楚焱饒有興趣地撫了撫下巴,顏馨叫囂出聲:“你是誰?”

        “扈冰?!彼怪^回答。

        四周一時莫名有些安靜,楚焱側(cè)著頭望著女子低垂的眼眸,不自覺竟然有些出神。

        那是一雙很美的眼睛,有一瞬他竟然有心碎的感覺。

        顏馨顯然也看出了楚焱的失神,她更加氣惱,思了半晌拉著楚焱急急地離開了客房。

        侍從們憐憫地望著扈冰,也漸漸離開,她靜靜地站在房中,手指顫抖地撫上身上的嫁衣,半晌紅了眼眶。

        自那天起,扈冰便被安排住進了府中最為偏僻的東角處。

        半個月后,所有人幾乎都忘了她的存在。

        楚焱總能感覺一雙眼睛似在看著他,每每他從繡莊疲累地回到府中時,房中總會有一盞熱茶。

        顏馨那樣嬌貴的大小姐根本不會做這些,初初他總以為那是丫鬟所為,可是半個月后,他發(fā)現(xiàn)他總也瞧不見那個“丫鬟”的出現(xiàn)。

        太過詭異的事讓他疑心起來。

        這日他偷偷地躲在角落,半晌,一道素白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中。

        人影將茶盞緩緩地放在桌子上,下一刻,她轉(zhuǎn)過身來,面上遮著一塊薄薄的紗巾。

        楚焱有些想不起這樣一個人的存在,不過這樣的丫鬟意圖很明顯,不過是想勾引他罷了。想通后,他走出角落,望著她出聲問:“你叫什么名字?”

        本以為她該會嬌羞地告訴自己她的姓名,可出乎意料的是,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卻突然慌張地往外跑去。一股強烈的好奇驅(qū)使著他追了上去。

        她跑入了重重的假山中,半晌便不見了人影。楚焱站在原地,眸中有一閃而過的失望,須臾,他轉(zhuǎn)身離去。

        假山后,那道素白的人影緩緩走出,怔怔地望著楚焱消失的方向,下一刻,一雙手卻猛地將她擁入了懷中。

        她驚訝地瞪大了眼,望著眼前帶笑的眸子有些怔忪。楚焱得意地看著她,伸手便想要解下她面上的紗巾:“你到底叫什么名字?躲躲藏藏的,可叫我好找?!?/p>

        下一刻,他已經(jīng)放在紗巾上的手卻被猛地拂開。女子掙開自己的懷抱,露在紗巾外的眼睛慌張地望著他。

        他有些詫異,望著這雙眼睛卻也回憶起了這個女子:“你便是那天與顏兒一起嫁過來的女子?”

        那天之后他便記住了這雙眼睛,可久而久之,卻忘了這個人。

        扈冰點了點頭。

        “那天之后你是去了哪里,我怎么再沒見過你了?”他嘴上問,心中卻已經(jīng)知曉了答案。

        不過是女人間爭寵的把戲,顏馨有意將這個女子防住罷了。

        她依舊沒有回答,這次又將眼睛垂了下來不再看他。

        楚焱有些莫名她的冷淡。

        難道這將近半個月的端茶送水,不是為了想要自己與她相好?

        他明知故問道:“這半個月可是你一直為我泡茶?”

        她卻直接轉(zhuǎn)身離開。

        楚焱愣住,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

        這一定是這女子玩的欲擒故縱的把戲,難道她蠢笨得以為自己真會上當?

        他安慰地告訴自己,隨后轉(zhuǎn)身離開,心中卻莫名的有怒氣升騰!

        他是堂堂楚家當家!這樣目中無人的女子,他絕不會上當!

        3

        他最終還是上當了……

        彼時,楚焱站在扈冰的房門外如是想著。

        從他的繡莊成長起來時,便有許多姿色各異的女子希望能與他結(jié)交,長久以來,他已能自如地應(yīng)對各色女子。后來父母為自己安排了婚事,高傲如顏馨這樣的千金小姐,在自己面前依舊是幾近討好,可扈冰卻連話也不屑于說一句。

        他本以為自己能不在意她,可是當回府后,桌上再沒有那盞熟悉的熱茶時,他還是不可抑制地難受了。

        那種難受很莫名,心像是被劃開了一個小口,里面噴涌而出的不是鮮血而是酸水,酸脹難受,于是他在堅持了半個月后,還是找到了她的住處。

        她的住處真的很簡陋,楚焱望著那破舊的一磚一瓦時,卻突然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他并不是本來便腰纏萬貫,他也是從窮苦漸漸成長,那段記憶已然遙遠,他搖了搖頭,驅(qū)散了回憶。

        透過薄薄的窗紗,他望見扈冰坐在一張小椅子上,而她的對面,掛著一件血紅的嫁衣,式樣精美,她望著那件嫁衣,雙眸里滿是癡迷,像是被魘住了一般。

        這件衣服他一直記得。

        那天,扈冰便是穿著這件衣服來到了他的府里。

        她一直望著這件衣服,莫不是在懷念那段嫁給他的時間?

        他的面上又顯出了得意與自信,他抬手直接推開了門。扈冰像是被嚇了一跳,猛地站起來直直地望著他。

        楚焱站在房中,等著她說話,可是事與愿違,她只是一直看著自己,最后還是他先開了口:“你便要我一直這樣站著,連杯茶也沒有?”

        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有些手忙腳亂地給他沖了茶。他施施然地接過,茶水入喉,他抬起眼緊緊地望著扈冰,只覺得這一刻她雖遮著臉,卻有一種別樣的美麗:“這段時間為何不給我準備茶水了?”

        扈冰依舊沒說話,只是垂著眼站著。

        楚焱心里只道她羞澀,于是接著問道:“把面紗摘下來讓我看一下你可好?”他將聲音放柔,眼中現(xiàn)出情深的模樣。

        這一來,他本以為她一定會半推半就地摘下面紗,下一刻,扈冰說了話,可說的卻是:“楚公子可否離開?”

        他的笑意驀地僵在臉上。

        公子?離開?

        前一刻的好心情消失不見,他將茶杯放在桌面上,有些惡狠狠道:“我放下尊嚴來找你,你便對我這種態(tài)度?”

        “那么便請公子不要再來了?!膘璞D(zhuǎn)過了臉。

        這倒是楚焱沒想到的。

        她在應(yīng)對自己這方面可真有本事!

        他氣惱得漲紅了臉,半晌,拂袖離去。

        “不識抬舉!”

        這是他留給她的最后四個字。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每日重復(fù)地告訴自己,自己是堂堂的楚家東家,而對方不過是個低微的女子,她不給自己看面紗下的樣子,一定是因為貌丑至極!

        在這樣重復(fù)的暗示下,他強迫壓下心中的不適,再沒去找過她。

        深冬漸漸到來,凜冽的冬風(fēng)讓他有些疲乏。顏馨像是突然變得心靈手巧,經(jīng)常給自己做一些過冬用的小物件。

        他雖面上不表現(xiàn)出來,可心中卻不可避免地有著感動。

        他開始經(jīng)常陪著顏馨去街上購置她喜歡的珠寶首飾,而她也總是開心地窩進他的懷里,溫柔乖順。

        不時他總會想,女人不就應(yīng)該像顏馨這樣不是?而扈冰太過冷硬!

        一直至那日——

        彼時他早早地結(jié)束了繡莊的一切回到府中,兩個小丫鬟站在房中收拾著床榻,還未待他走進,便聽見了他們的說話聲。

        “你說,夫人真是好手段,那些個她送給老爺?shù)臇|西都是扈冰姑娘做的,她不用動手就是享著功名擔(dān)著寵愛,倒真是厲害?!?/p>

        另一個接著道:“這事你也只能說扈冰姑娘不爭,夫人這樣做她也不說,我看啊,扈冰姑娘該是很喜歡老爺?shù)?,要不然,誰愿意做這樣勞苦可卻沒有絲毫回報的事?”

        后面的話他再沒聽清。

        門外有寒風(fēng)凜冽而過,他卻只是呆呆地站著,不知寒冷。

        心頭的震蕩一陣強過一陣,他再也克制不住心頭噴涌而出的熱流,轉(zhuǎn)頭向著東邊跑去。

        4

        不過須臾,楚焱便已經(jīng)到了扈冰的住所。

        像上次那樣,透過紗窗,他望見扈冰直直地坐著,雙眼癡癡地望著那件嫁衣。

        陽光下,嫁衣呈現(xiàn)出不尋常的紅色,艷如血。

        這樣的情景讓他微微有些疑惑。

        扈冰住在他的府里已經(jīng)許久,平常的她皆是不言不語,云淡風(fēng)輕,可好像只有望著那件嫁衣時,她的眼中才會有些異常的神采。

        他不再多想,推門進去。

        扈冰猛地怔住,轉(zhuǎn)身瞪大了眼睛望著他。

        他好像總是那么嚇她。

        心中之前一直盤旋不去的情緒漸漸消散,他不自覺地彎了唇角,望著她滿目溫情:“你近來可好?”

        她低著頭沒有看他,可楚焱卻清楚地望見了她努力隱在袖子下,凍得通紅的手指。

        他這時才感覺到,她的房子冷如冰窖。

        這時是深冬,每個房間照理他應(yīng)都是分配了炭火下去,可她的房中顯然沒有,而她竟然也是不聲不響!

        又是顏馨!而他這幾天竟然還如此寵愛那個惡毒的女子!

        他氣得赤紅了眼,心里滿是難過和自責(zé),不自覺地便握住了扈冰的手。

        她的手冷硬似鐵,他更加難過,拉開衣服便想把她的手放入懷中,可扈冰卻又掙扎了起來。

        他有些生氣,更加用力地抓緊她,下一刻,他卻意外地望見了她紅透的眼眶:“你怎么又來了?”

        “我……”他說不出話來。

        她的眼睛越發(fā)紅了,他望見她眼中有淚光流轉(zhuǎn)。

        “不是說了不要你來的嗎?”她說,卻隨著話音落下淚來。

        心猛地揪住,他望著她的淚難受得生疼:“對不起?!?/p>

        不知為何,他脫口而出的卻是這三個字。

        扈冰猛地怔住,下一刻再也克制不住地蹲下身子,抱著雙臂慟哭出聲。

        像是遲了許久的時光,他緩緩將她抱住,紅了眼眶。

        所有的事情都在悄然改變。

        楚焱再沒進過顏馨的房間,他開始頻繁地進出扈冰的住所,每回都是死皮賴臉的模樣。而扈冰自那日起便像生了病,臉色越來越蒼白,可在那雙眼眸中,涌現(xiàn)出的是越來越多的溫情。

        楚焱只覺得一日幸福過一日,只是奇怪的卻是,扈冰的身上總會有一股若有似無的腐臭味。

        而顏馨卻再也忍不下去,第二日,她便趁著楚焱不在家時來到了扈冰的房中。

        楚焱的爹娘看著顏家的財勢,便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扈冰被丫鬟拉著按在冰冷的地上動彈不得,露在紗巾外的皮膚更加蒼白如紙,顏馨坐在高位上,緩緩地問道:“你可還記得之前與我說過什么?”

        “那日你自己主動來找我說愿意永居偏僻處,不去招惹楚焱,還說縫制冬物讓我轉(zhuǎn)交,不求回報,可現(xiàn)在呢!”她猛地站起,將手邊的茶盞狠狠地擲在地上。

        茶杯猛地裂開,碎片擦著扈冰的臉堪堪而過。她死死地咬著唇,不說一句話。

        顏馨有些無趣地望著她,轉(zhuǎn)眼卻看見了一邊掛著的嫁衣,眸中不可抑制地燃起了怒火。

        便是這件一模一樣的衣服,讓她那天丟盡了顏面。

        她猛地抓起一旁的剪刀,扈冰一直低垂著的眸子在注意到她的動作時驀地睜大,她不斷地掙扎,顯得驚慌失措:“求求你,怎么打我都好,不要碰那件衣服!”

        顏馨的身影頓了頓,轉(zhuǎn)過頭好笑地看了看她,下一刻,拿著剪刀的手不留情地向著衣服剪去。

        華美的布料變成一塊塊碎布飄落在地面,扈冰怔怔地僵住,眼前像是變作了一片血色,半晌,她驀地發(fā)狂起來。

        按著她的丫鬟被狠狠摔在地上,顏馨還未待反應(yīng),剪刀便已經(jīng)被扈冰空手奪下,顏馨望見她雙手皆是鮮血,顫抖地抱著那些已然被她剪成破布的嫁衣。

        她有些吃驚,卻還是顧著面子佯裝得意道:“呵,記住,以后不要招惹我……”

        “啪——”

        她的話還未說完,一個巴掌便已經(jīng)狠狠地落在她的臉上。

        她站不穩(wěn)地摔在地上,待反應(yīng)過來驀地抬起眼想要發(fā)作,可是還未待說話,她便瞧見了扈冰望著自己那血紅的雙眼。

        忽然間,像是被什么人狠狠抓住,莫名的恐懼似是潮水將她淹沒,讓她絲毫動彈不得……

        5

        這件事隨著楚焱的父母趕來而不再繼續(xù)。

        顏馨渾身顫抖地被兩個老人扶了出去。

        房間中的人陸續(xù)離開,空氣靜謐。扈冰望著流血不止的手,愣愣地將嫁衣的碎布抱在懷中。

        像是過了許久的時光,她拿起一邊的針線,一針針地試圖修補。

        她雙眼發(fā)紅,手上的鮮血不斷地染在嫁衣上,她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半晌卻忍不住地號啕起來,撕心裂肺。

        楚焱在夜幕低垂時才回了府。

        他的父母刻意不提,他一直不知曉,直到晚上至了扈冰的住處才覺察出了不對勁。

        滿地的嫁衣碎片四處撒落,扈冰坐在地上,滿手的鮮血已經(jīng)凝固,他驚慌失措地上前想要查看傷勢,卻被扈冰臉上絕望的表情嚇住。

        那樣的絕望是他從未看見過的。

        他的心止不住地顫抖,著急地問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的手怎么會這樣!”

        她許久都沒有答話,半晌,她的眼睛慢慢地轉(zhuǎn)向他,雙眼空洞:“楚焱,我要她死。”

        深冬的夜晚沒了月色。

        楚焱緊緊地抱著扈冰一直不敢安睡,心中像是有一種預(yù)感,一旦他睡去,便有事情再無法挽回。

        夜半時刻,扈冰背對著他像是已經(jīng)睡去,他親了親她的臉頰,下一刻,一陣突如其來的睡意向他襲來。

        他拼命地睜大雙眼,卻在半個時辰后終于沉沉睡去……

        轉(zhuǎn)眼已經(jīng)第二天,他迷茫地醒來,猛地發(fā)現(xiàn)身邊的扈冰已經(jīng)不知蹤影,下一刻,急促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一個丫鬟急急地推開門,對著他呼喊:“老爺,不好了!夫人,夫人瘋了!”

        顏馨瘋得突然。

        楚焱趕到時,顏家的長輩已經(jīng)擠滿了房間,他的父母為難地站在一邊。

        顏馨坐在床上,面上灰白一片,雙眼是不見底的空洞,蓬頭垢面,嘴里一直尖叫著:“不要殺我!不要!我知錯了,那件嫁衣……”

        楚焱皺著眉走上前,心里有一種聲音越來越大,可他卻不敢去聽。

        顏馨的母親一直抹著淚,當看見自己時她猛地沖過來,下一刻,一個巴掌已經(jīng)打在他臉上。

        他被打得偏了頭,顏母哽咽地怒罵:“我將我女兒好好地給你,為什么會這樣,你說啊,你說??!”

        他卻說不出一個字。

        顏家長輩在府里鬧了整整一天,傍晚時刻,在父母不斷的賠罪聲中,顏家父母帶著顏馨回府調(diào)養(yǎng)。

        楚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下一刻卻猛地站起來沖向府里最東邊的角落。

        屋子里,扈冰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受傷的雙手不停地縫補著嫁衣。

        燭光下,扈冰的臉色已蒼白如鬼魅,而相反的是,嫁衣越發(fā)的血紅。

        楚焱猛地推門進去,將她緊緊抓住,聲音嘶啞地問:“說,是不是和你有關(guān)?”

        “不是?!彼ь^望著他,“我沒有對顏馨做什么,那時只是我的氣話,今天早上我不在是出府去買縫補嫁衣的絲線,我的絲線用完了?!?/p>

        他說不出話來。

        “不信是嗎?”她垂了眼眸,聲音有些哽咽。

        “不。”他咬著牙否認,眸色堅定。

        這不該是他會做的事情,可是這一刻……

        “你說不是,那我便相信你?!?/p>

        6

        冬日似乎一陣冷過一陣,一天清晨,一個老婦出現(xiàn)在楚焱的面前。

        他望著老婦人有些疑惑,不期然地卻想起了當日成親時,婦人的存在。當日便是她將扈冰送入了楚府。

        婦人佝僂著身子,抬著頭望著楚焱笑瞇了眼,下一刻卻說:“知道嗎?扈冰可是個妖物?!?/p>

        他猛地怔住,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婦人說扈冰不是人,來到他身邊的目的也不尋常,楚焱發(fā)了怒,直說“荒唐”。

        “其實你也是懷疑的不是嗎,年輕人?”她緩緩地綻出一個冷笑,“你好好想想,你對她的突然喜歡,顏家小姐的忽然發(fā)瘋,還有總能在她房中聞到的腐臭味?!?/p>

        他連連后退,面色漸漸發(fā)白:“你的意思是,所有的事,包括我對她的感情其實都是她的妖術(shù)?”

        她笑了笑:“看,你已經(jīng)開始相信我了,想要證實嗎?當著全府人的面,將她的面紗摘下,那么一切便都能見分曉。”

        再來到扈冰的住處時,已至黃昏。

        楚焱疲憊不堪地坐在椅子上,下一刻,一雙手突然放在了他的肩上。

        他一怔,驚慌失措地站起來,直直地望著眼前的扈冰。

        她的臉色又蒼白了許多,以往美麗的雙眼這時也深深地凹陷了進去,看起來已然形容枯槁。

        他克制不住地后退了幾步,耳邊又響起了今早老婦的話。

        除去其他,自己喜歡她確實很突然,那樣的感情叫自己迷茫,扈冰身上像是真的有一種吸引力,叫他不自覺……難道真是妖術(shù)?

        扈冰望著他,像是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只是慢慢地將茶盞端起放在他的面前:“對不起。我只是想給你端杯茶,沒想到會嚇到你?!?/p>

        “你最近是怎么了?”他問,身子不可抑制地顫抖,“為什么臉色越來越差?”

        “沒,沒什么……”她連連搖頭,目光躲閃。

        這就像是無形中的一種肯定,他再也克制不住地奪門離去。

        轉(zhuǎn)眼第二日,陽光像是染上了春意,暖暖地鋪灑于四處。

        幾個身強體壯的護院架著扈冰將她扔在大堂中。

        楚焱坐在主位上,望著她,眼里滿是復(fù)雜的情緒。

        扈冰驚慌失措地望著他,下一刻卻聽見他說:“將她的面紗扯下來?!?/p>

        她渾身僵住,待反應(yīng)過來時死死地護住面紗,不斷地哀求:“求你,不,不要把它摘下來!”

        “那么你告訴我,你到底是……是人是妖!”楚焱猶豫地吐出最后一個字,袍子下的手死死握緊。

        “我……”她通紅了眼眶,半晌卻依舊沒有答案。

        楚焱不再猶豫。

        扈冰死死地護住面紗,卻終究抵不過男人的力氣,手指被旁人強行掰開,她的面紗緩緩墜地。

        四周一時毫無聲響。

        那是一張很美麗的面龐,可是她臉的一側(cè)卻有一塊已經(jīng)變作黑色的腐肉。

        每個人皆是不可置信地捂緊了嘴,楚焱緊緊地望著扈冰絕望的神色,竟像是連呼吸也停止了。

        他的父母亦是瞪大了眼睛,下一刻母親尖叫出聲,聲音中滿是恐怖:“她,她不是扈冰,她是扈熏,她果然不是人!”

        母親說,扈熏是以前一直喜歡著他的一個女子。

        那時他還并不富有,只是一個有著刺繡天賦的普通人。那時這個女子便總是來接近他,可他卻并不領(lǐng)情,甚至連她長相如何都并未記住。

        后來這個女子便害了病,不久后終是郁郁而終。而現(xiàn)在,這個女子竟然又奇跡般地出現(xiàn),并且已經(jīng)嫁給了他……

        楚焱茫然地坐在椅子上。

        以往的歲月太過久遠,他已回憶不起絲毫,可如果真的如母親說的那樣,她真是執(zhí)念太深而不肯離去的……

        他眼前一陣發(fā)黑。

        一切都太過可怕,他摔倒在地,全身的力氣都像是被盡數(shù)抽走。

        腳步聲緩緩地響起,蒼老的嗓音在他的耳邊尖尖地笑著。

        “妖物本就不應(yīng)存活,你說是不是?”

        7

        楚焱終是沒能下定決心。

        老婦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他對扈冰的感情不過是妖術(shù)為之,他心中是滿滿的恐懼,卻怎么也舍不得。

        扈冰與自己相處的時光不過幾個月,可在他的感受中,他們像是已經(jīng)相愛了許久。

        他魂不守舍地整日待在繡房,不敢回家,只害怕回到家便要去想如何處死扈冰的事。

        轉(zhuǎn)眼三天過去,一個繡工望著他神神秘秘道:“老板,聽說你們府里有妖怪?”

        他一怔,佯裝發(fā)怒道:“不許胡說!”

        “難道您不知道?”他的面上滿是狐疑,“街坊鄰居全部都知曉你們家今日要將一個妖物處死以祭天地,他們……”

        話還未完,他便已經(jīng)跑了出去。

        風(fēng)聲在耳邊不斷掠過,心肺處像是有聲音不斷叫囂著,他已經(jīng)再想不起其他,只能讓自己再快點,再快一點……

        處死妖物?

        扈冰,扈冰!

        他趕到了府中。

        果然像繡工說的那樣,府外圍了許多人,他滿頭是汗地來到后院的空地上,扈冰被團團綁住坐在地上,面色鐵青,臉上的腐肉像是又大了一點。

        父母遠遠地站著,面上滿是鄙夷,一旁,顏馨的父母也在。

        他已經(jīng)分不清心里是怎樣的情緒,他趕到眾人面前,憤怒道:“誰讓你們圍在這里!都給我滾!”

        “楚家當家這是做什么?”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來。

        他飛快地轉(zhuǎn)身,望見那日的那個老婦慢慢從人群中走出:“楚家當家,今日可不是你說什么便是什么的日子?!?/p>

        她側(cè)了側(cè)頭,一幫護院將他團團圍住。

        他漲紅了臉,氣得理智全無,下一刻他的父母走到他身邊狠狠地拽住他,低聲警告:“兒子,我們這是為了你好!”

        “顏馨的父母也來了,他的女兒在我們這里瘋了,現(xiàn)在正好有個扈冰可以出來頂替所有罪名,而且那個扈冰是個妖物,除了她,于我們百利而無一害!”

        “你在說什么!”他氣得大吼,卻不自覺紅了眼睛,聲音哽咽,“扈冰即使是個妖物,可我何時說過要殺她!現(xiàn)在,現(xiàn)在快點把她放了,顏馨的事我不要她承擔(dān)!”

        可父母終究沒聽他的。

        他們轉(zhuǎn)身遠遠地離開。他掙扎著想去救扈冰,卻被眾多護院牢牢抓住。他不斷怒喝,哀求,卻終是無果。

        扈冰像是看見了他,她望著自己,下一刻卻盈盈笑了出來。

        “你快過來,我?guī)汶x開!”他沖她喊。

        這一刻,時間像是已經(jīng)停滯,四周已變作了一片白色。

        “楚焱。”她喚他,卻流出了淚。

        眼淚不斷地自眼角流出,她已經(jīng)泣不成聲,卻依舊望著他道:“其實一切都是我的錯,當時在府中,我便不應(yīng)該與你相見?!?/p>

        “你不要再說了!”他幾乎尖叫,聲音支離破碎,“是我的錯,我昏了頭,才將你的面紗強行摘下?!?/p>

        “不是?!彼f,“他們說的沒錯,我是妖……”

        他說不出話來。

        接下來的情景震撼了他的眼。

        扈冰像是突然枯萎的花朵,身體一瓣一瓣地裂開,隨風(fēng)凋落,漸漸露出森然的白骨。

        她緊緊閉著眼,似乎不想看見自己這副樣子。

        四周都已沒有聲音,半晌,楚焱竟然發(fā)了瘋一般地向著扈冰跑來,將她狠狠抱住。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他睜大雙眼看著她。

        “不要問好嗎?”她說,卻發(fā)現(xiàn)身體腐爛得太快,她連流淚的力氣也已經(jīng)消失。

        “楚焱,對不起,我之前一直對你不好……”她努力讓自己微笑,“我一直都在深深后悔著。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好,我以前總以為能和你兒孫滿堂,美滿和樂,可是……”

        “對不起,對不起……”她一直重復(fù)地說著,那遲到了許久的道歉。

        對不起,這次又是我先離開……

        8

        人群漸漸散去。

        扈冰的肉體已經(jīng)消失,楚焱癡癡地跌坐在地上。

        老婦尖尖地笑著,緩緩地來到楚焱的身邊。他赤紅了眼,狠狠地將她瞪住。

        “怎么?你不記得我了?”老婦問。

        “當年可是你抱著扈冰的尸首來求我救她一命。”

        “你在胡說什么!”他怒道。

        老婦又笑了出來:“是我忘了?!彼龔男渲心贸鲆粋€瓷瓶放入楚焱的懷中,“喝了它,那么一切你便都能明白了……”

        轉(zhuǎn)眼夜幕,殘月悄悄地隱入云中。

        有人影長久地站在河畔。

        天際微亮,河邊人影已經(jīng)消失不見。

        第二日,楚家當家——楚焱投河身亡的消息傳遍了全城。

        河岸上,楚焱的尸體僵直地放著,他的父母已經(jīng)泣不成聲,所有人都看見,楚焱的手里緊緊攥著的,是一件樣式精美的嫁衣。

        人群中,一個蒼老的身影漸漸離開。老婦拄著拐杖行走在小路上,面上是滿意的笑容。

        那是許久以前的事情。

        彼時楚焱的父母告訴楚焱的確是事實,只是結(jié)局卻不是那樣。

        扈冰原名扈熏,那時,因為偶然,她與楚焱相識,并且相愛。

        楚焱在繡工方面極有天賦卻苦于貧窮,扈冰便拋頭露面地在外做苦工供他跟從師傅學(xué)習(xí),楚焱感激扈冰的無悔付出,在第二年便娶了扈冰為妻子,并且親手為她縫制了一件世上獨一無二的嫁衣。

        可是楚焱的父母卻不喜歡扈冰,認為她家境貧寒,無法為兒子謀取財富。

        在楚焱的一次外出中,他們指使著扈冰為他們?nèi)ズ舆吳逑创矄巍?/p>

        那時正是嚴冬,河邊洗衣者了無一人,扈冰便是在那里失了足,掉入了寒冷的湖水中,等被救起時,人已經(jīng)不行了。

        楚焱趕回家時,看見的便只是扈冰的尸首。

        而便是在那時,那老婦人出現(xiàn)了,說能救好扈冰,只是楚焱要付出的代價,是一段記憶。

        那一段與扈冰的記憶。

        記憶于她其實無用,這么做不過是為了以后。

        她將扈冰的魂魄強行禁錮在身體里,而后用術(shù)法保持著她的肉體不腐不爛。

        再后來,她引了顏馨上門,讓扈冰能名正言順地去楚焱身邊。

        她告訴扈冰,要她將楚焱的命拿來。也是意料之中,她并沒有乖乖聽話。

        于是她解除了術(shù)法,扈冰的肉體沒了支持,自然而然地變了模樣……而她則上門告訴楚焱,扈冰其實是妖。

        其實旁人不知道的是,她才是妖。

        她渴望成仙,而人類的魂魄于成仙最是有利。

        可只有蠢笨的妖精才會違抗天規(guī)親手去殺人類,讓人類親自動手,不該是最好的方法?

        她用術(shù)法將顏馨変瘋,成功地將所有的禍事推至了扈冰的身上。

        果然,扈冰像她計劃中的那樣,一步步走向了毀滅。

        她將楚焱以往的回憶全部放在瓷瓶中還給他,而他卻已然承受不住。

        世人總是如此蠢笨,兩條精魄,一條扈冰的,一條楚焱的,轉(zhuǎn)眼便進了自己的肚子。

        方才她便已經(jīng)瞧見了楚焱的父母那副傷心欲絕的樣子。

        想來,過不了多久,又是兩條精魄。

        編輯/不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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