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耿辛
中央美術學院花鳥畫室來了一位日本留學生——梅園信子,大家都叫她阿信。阿信雖然比不上日本電視連續(xù)劇中的阿信長得漂亮,但也長得白白胖胖,梳著飄逸的長發(fā),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似乎會說話,因為她和大家保持著一定距離,大家就都認為她高傲,背地里都叫她“鬼子”或者“倭寇”。她星期天常常到日本駐華大使館去看報紙,所以有人就懷疑她是日本特務,又背地里叫她“川島芳子”。
阿信花錢很大方,但對同學卻很小氣,下課時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得干干凈凈,就是一塊橡皮也不會落下。別人借她一把小刀,她也會及時要回去。春節(jié)后全班同學去西雙版納寫生,中國同學每人吃、住、行總共才花了一千多塊錢,她一個人就花了兩萬多,光是少數(shù)民族的銀器、工藝品就買了一大提包,有人說她是日本鬼子掃蕩。她的揮金如土讓我們這些捉襟見肘的中國同學恨得咬牙切齒。同學從十元錢一夜的竹棚遙望阿信住的星級酒店氣不打一處來,有的人認為她花的是日本鬼子在抗日戰(zhàn)爭中從中國搶的錢,是不義之財,應該重新搞一次土地革命,吃大戶,但這也只是發(fā)發(fā)牢騷,出出氣,落個心理平衡而已。
課間時大家常常拿她開心,讓她唱歌,她瞇眼一笑:我不舒服。久而久之,每次讓她唱歌她都說不舒服,大家在私下說,八年抗戰(zhàn)打敗小日本,她在中國學習當然感覺不舒服。小馬拿一把掃帚,彎腰表演鬼子進莊,配上那刺耳的音樂,把個阿信笑得前仰后合。大家問她:“看不看得懂?”她笑著說:“這是你們電影里的?!?/p>
高冠華先生講課講到抗日戰(zhàn)爭時日本鬼子轟炸,他在重慶險些被炸死,如果被炸死,今天就給我們講不成課了。阿信淚流滿面,呆呆地坐著,說不清是悲痛、憤怒,還是無地自容。她突然扭臉跑出教室,就在大家還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時,阿信在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若無其事地回來了,又專心致志地聽講了。
阿信來中國學習已經(jīng)四年了,她先在語言學院學了一年中文,之后在中央美術學院學習繪畫,花鳥、山水、人物,每個畫種各學一年,她說要多學點東西回去。她父母開一家建筑公司,很有錢,不會為路費發(fā)愁,但是四年中她從沒回過家。大家問她想不想家,她說:“想。”眼里含滿了淚水,問她回不回去,她堅定地說:“不回去!”
阿信很用功,不管是花鳥畫,還是書法,她都學得很認真,她寫書法的樣子很可笑,她不是坐在椅子上寫,而是跪在一個小凳子上寫,樣子很像小學生在練字,小馬說:“阿信,你是不是每天在為我們磕頭哇?”阿信不抬頭繼續(xù)寫,自言自語道:“我不是給你們磕頭,我是在給顏真卿、王羲之老先生磕頭。”我們常常畫得晚了就在教室的桌子上睡覺,因為教室里的暖氣燒得暖和。有時我們想睡覺了,阿信還在認真地練字,小馬說:“阿信你趕緊走吧,教學樓的電梯里時常鬧鬼。”阿信仍不抬頭地說:“我不怕?!毙●R說:“阿信你再不走,我們就要脫衣服了?!辈[出要脫衣服的樣子,阿信無奈,只得悻悻地走了。
阿信皮膚很好,猜不出她的實際年齡,大家問她多大歲數(shù),她有時說二十五歲,有時說三十五歲,一直到她離開,大家也弄不清楚她的準確年齡。問她結(jié)過婚沒有,她一會兒說沒有,一會兒又說早已結(jié)婚。問她有沒有孩子,她說沒有,有人說:“阿信你三十多歲了怕是生不出來了吧?”她認真地說:“生得出來?!庇幸惶欤较陆o小馬說有兩個男孩,名叫一郎、二郎。有人說:“你出來這么久,日本這么開放,你男人怕是有了別的女人了吧?”阿信含著淚,沒有說話。
一天,阿信的一位日本朋友來到教室,阿信介紹說他是位陶瓷專家,可看上去的裝束卻像一個建筑工人。他對老王桌上一個調(diào)色的小碗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愛不釋手,說是中國元代宮廷里的珍品,老王一把搶過來鎖在抽屜里,說就是喂狗、喂貓,也不能讓日本鬼子拿走。老王家在東北,在抗戰(zhàn)中家里死了九口人,恨透了日本人。
阿信一直要請大家吃頓飯,大家等著吃這頓飯已經(jīng)等了很長時間,早已失去了信心。為了這頓飯,阿信做了精心的準備,東西大部分是從日本寄來的,這頓飯很豐盛,但是大家并不滿意,認為日本人花花腸子太多,不實在。包裝也太浪費,一塊點心竟包七八層紙。
阿信在花鳥畫室一年的學習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她說臨走一定為大家唱一首歌。那是在中國畫系的結(jié)業(yè)典禮上,她和幾個日本女留學生一起為大家演唱“四季歌”,第一段是日文,第二段是中文,她們唱得那樣投入,那樣深情,似乎把這一年里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都融入這首歌里。從她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和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水,大家看不到她有一點不舒服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