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燕

鄉(xiāng)村的雪，是大地遠游晚歸的情人，靈性，俏皮，活潑。

“地白風色寒，雪花大如手?！毖┗ㄔ诶畎椎脑娋淅铩绑倍?，一朵，兩朵，三朵……

故鄉(xiāng)不產(chǎn)梅，我所有的詩意，都棲息在老屋門前的一架葡萄、三兩梧桐、一棵棗樹上。大雪飄飛，它們體態(tài)豐腴，風姿萬種。此時，暮色漸沉，四野俱靜。田野白了，山林白了，村莊白了。

我獨自看雪，卻不孤單。《紅樓夢》第五十回中寫寶玉和眾姐妹在大觀園蘆雪庭賞雪聯(lián)句，場面是奢華的、盛大的，亦是孤寂的。這孤寂，是掩蓋在花柳繁華下，直抵靈魂深處的寂寞。柳宗元的雪白視野里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是一孤舟，是一穿蓑戴笠的老翁，獨自垂釣在寒冷江面上。

我的內(nèi)心是熱鬧的。竹林已被大雪壓得東倒西歪，時不時傳來“咔嚓嚓”的響聲。貓頭鷹扇動翅膀，咕嚕嚕地叫喚幾聲，撲棱棱地撞入?yún)擦?。驚飛的野雞，笨拙地飛出叢林，樹上的積雪嘩啦啦而落。屋檐下的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時不時飛落到田野上，與喜鵲、烏鴉爭吵，奪食。炊煙裊裊升起，帶著松針的油脂香，扭著身子與雪花共舞。這樣的炊煙，讓我感覺溫暖、妥帖。我惦記著，灶膛火堆里正趴著一只香軟的紅薯。

鄉(xiāng)村的雪夜，是素凈寂寥的。我的耳邊是樹枝“咔嚓”斷裂的聲音，是祖母“瑞雪兆豐年”的絮叨。夢里，茫茫雪地上，有一只火紅的狐貍，帶著它的七個孩子。我在夢里尋覓，追逐，直至興奮地醒過來。睜開眼，我正躺在祖母家的樓板上，厚厚的稻草，松軟暖和。米漿漿洗過的被子，在我的一個翻身下窸窸窣窣。

祖母已經(jīng)撿回好多被雪壓斷的樹枝，撣著圍裙，和鄰居說著好大的雪，都快沒了膝蓋。我一骨碌爬起來，無限向往著，與一只火紅的狐貍相遇，相遇在雪地上。果真這樣，我一定把這只狐貍帶到我家的雞窩旁，任它叼走所有的雞。

我跑去找獵手長根，他已經(jīng)背著他的鳥銃去了后山。長根的鳥銃，已經(jīng)把小山村的冬雪點燃了。他的身后，跟著十多個屁大的孩子，個個雄赳赳，氣昂昂。我跑著跟了過去，他們手中拎著野兔野雞，大聲叫嚷著，剛才看見了一只狍子，嚇跑了一只狼。

他們怎么就沒看見一只狐貍，一只皮毛火一樣的狐貍？

站在山崗上，我舉目張望。四野蒼茫，空寂，我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欲望。那只火紅狐貍，原是我最本真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