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
誠如亞里士多德所言,“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偉大時代的知識界普遍以政治與思考為己任。但是,亞里士多德所稱的“人”并不包括女性。自亞里士多德始,“政治動物”也似乎從未將女性納入其中。當政治人與思想者的標簽遇到了女人,權利與能力突然都成為問題,需要反復論證。
在這樣的傳統(tǒng)下,一提到斯達爾夫人,人們首先想到的便是她一生中與貢斯當、塔列朗等著名人士的情史逸事,想到科佩特客廳里熱鬧非凡的沙龍—那是十九世紀初全世界思想者心向往之的精神圣地。她的文學評論和緋聞軼事為人津津樂道,關于文學和民族性格的著作廣為人知。然而,她最看重的一系列政治思想和主張卻在有關她的歷史敘事中被邊緣化。
這是一位追求自由獨立,以思考為最大樂趣、以政治為畢生志業(yè)的女性。生長于變革時代與世紀之交的她承襲了十八世紀源自法國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思潮,又掀起了十九世紀德意志浪漫主義運動。在宗教與自然力量之上她肯定人的價值和能力;親歷法國大革命的暴力血腥讓她厭惡極端的政治狂熱,推崇平衡的政治與溫和的變革;拿破侖暴政迫使她踏上十年流亡之路,也更加激起她對于自由的渴望;她正視大眾的力量,也仍然堅持精英引領和教化社會的責任。在那個女人缺乏參與政治正式途徑的年代,男人與社交便是斯達爾夫人通往政治的媒介。通過影響那些愛慕她并手握重權的男人們,通過流傳頗廣的政治著作,通過沙龍凝聚歐美的政治家、思想家成立精神共同體,她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歐洲舞臺上以所有可能的方式思考并影響政治。正如學者摩羅·博格指出的,斯達爾夫人高于一切的熱情并不是男人與愛情,而是對實現(xiàn)理想政治、延續(xù)啟蒙精神、實現(xiàn)自由獨立的渴望。
沒有比政治研究更為崇高的知識追求
杰曼·內克爾(Germaine Necker)于一七六六年生于一個貴族之家。父親雅克·內克爾(Jacques Necker)本是瑞士的銀行家,充滿野心與智慧,且又謹慎低調,他很快在巴黎獲得一席之地,年紀輕輕就頗有作為,法王路易十六曾三次邀他執(zhí)掌財政部。她的母親蘇珊·柯寇德(Suzanne Curchod)與內克爾結婚時已年近二十七歲。在結束與愛德華·吉本(Edward Gibbon)—對,就是著名的《羅馬帝國衰亡史》的作者—的愛情長跑之后投入了內克爾的懷抱。
在內克爾事業(yè)功成名就的同時,內克爾夫人的沙龍也在十八世紀盛極一時。如果說伏爾泰和盧梭這對冤家對頭生前有什么共同點的話,與內克爾夫人的友誼算是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交集之一。盧梭對她也評價頗高,曾說吉本根本配不上她。內克爾夫人還一度希望按照《愛彌兒》來培養(yǎng)女兒。她常常拜訪伏爾泰,與狄德羅與達朗貝爾等百科全書派也交往甚密。她的沙龍匯集了啟蒙時期最優(yōu)秀的思想家。
雖然杰曼·內克爾與母親為了爭奪父親的愛而始終彼此嫉妒,母女關系并不融洽,但母親的影響與塑造無疑是巨大的。這不僅體現(xiàn)在她日后沿用沙龍這種形式作為女性參與政治的媒介,更在于她從小就是母親沙龍的座上賓,耳濡目染同時代最杰出的思想而成長成熟。她從孟德斯鳩和伏爾泰那里學習到了有關政府與政治的基本知識,前者對于塑造她的政治理念和社會觀念起到了首要作用,盧梭、孔多塞、馬蒙泰爾、狄德羅和達朗貝爾的百科全書派也是她的精神導師。啟蒙時期有關政治、文學、自然科學以及社會秩序的思潮終其一生影響著她?!八琅躁J入政治領域可能的后果,但還是情不自禁地投身其中?!保═ess Lewis, “Madame de Sta?l: The Inveterate Idealist”, The Hudson Review, Vol. 54, No. 3, The French Issue, 2001)家庭傳統(tǒng)、教育背景、人際資源和學術興趣都讓她醉心于研究和討論那些政治領袖們關心的議題。
一七八六年,二十歲的杰曼·內克爾與名不見經傳的瑞士駐法國外交官結婚,正式成為了斯達爾夫人。這是一場沒有愛情的政治婚姻。很快,她通過沙龍、通過有權有勢有智慧的情人們,將所有的精力與才華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政治思考與學術研究中去。
政治是什么?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回答。生長于啟蒙沃土、沐浴理性光輝而成長的斯達爾夫人認為,政治是人類作為社會存在而自我治理的全部努力,憲法意味著人類對于社會生活的總體安排。政治權力并非武力的強制和壓迫,而是智慧、情感和學習所施加的影響,是思想的力量。這本質上是一種源于十八世紀的樂觀精神,人們發(fā)現(xiàn)幸福就掌握在自己手中,并不取決于神力恩賜或受制于自然環(huán)境。政治的重要性在于彰顯了人的能力和價值。無論是通過政府指導下的社會計劃,還是通過個人偏好引導下的自由市場,政治都是一種人類自我管理的藝術。
斯達爾夫人賦予政治的重要性,其實是在高聲頌揚人類擺脫神明恩賜或自然束縛等非人力因素、勇敢塑造自己命運的能力。曾有人認為斯達爾夫人是位“環(huán)境決定論者”。的確,受到孟德斯鳩等人的影響,斯達爾夫人注意到了氣候對人潛在的塑造作用。她在《論文學》與《論德意志》等書中多次區(qū)別溫暖燦爛的南方人民與陰冷多霧的北方的人們在性格、觀點和文化上的差異。她認為前者多理性主義者,詼諧幽默,想象力豐富,注重美感;而后者則深沉、內省、嚴肅、憂郁且較為情緒化。然而不能忘記的背景是,在斯達爾夫人的時代,氣候對人的限制要遠小于宗教對于精神和命運的束縛。與宗教宣揚的超自然力量相比,氣候顯然是人類更能夠發(fā)揮主觀能動性以求得適應或者改變的因素。因此就自由而言,肯定氣候的塑造力量不啻為一種人性從宗教桎梏下的解放。無論宗教和自然環(huán)境之前曾對世界施加過怎樣的影響,她相信,十八世紀的人類已經認識到不必再為這些外界因素所奴役。正因為政治有這樣的深義,斯達爾夫人相信,沒有比政治研究更崇高的知識追求。
此外,政治不光能外向性地證明人的能力和價值,一旦確立又會被內化從而潛移默化地培育民族性格。人們常常將各國在實踐中的差異歸結到各自內生的民族特性上,斯達爾夫人則進一步認為所謂“內生的”民族性格也是由政治制度所塑造的。斯達爾夫人在《論德意志》中指出“只有政治制度能夠塑造一個民族的品格”,又說“政府是民族國家真正的指導者”。一個民族的價值恰恰在于選擇一個最適合本民族特性的政府形式。斯達爾夫人曾對英國倍加推崇—“不同于俄國人,他們在戰(zhàn)爭時對于損失和勝利都據實以告”—并認為其誠實品格來自一種源于自由憲法的道德完善。
斯達爾夫人承襲了十八世紀源自法國啟蒙運動的理性主義,又通過自己的作品將啟蒙思想的精髓傳承至十九世紀?!墩撐膶W及其與社會制度的關系》(1800,以下簡稱為《論文學》)、《論德意志》(1813)和《論法國大革命中的首要事件》(1818)是斯達爾夫人影響最為深遠廣泛的作品。《論文學》對于文學社會學和比較文學等領域的發(fā)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墩摰乱庵尽纷鳛樗钪淖髌?,向全世界介紹了德意志的文學與哲學,推動整個歐洲進入浪漫主義時期,激發(fā)起知識界研究德意志文化的熱情。這本書在美國受到了空前的追捧,對于十九世紀早期美國知識分子的生活產生了尤為重要的影響。而《論法國大革命中的首要事件》則極大地影響了十九世紀法國的自由主義思潮,展現(xiàn)了一七八九年法國革命后的荒淫無度、雅各賓派的恐怖專制和拿破侖的暴政,揭示了實現(xiàn)法國革命理想的敵人。此書對于后世的歷史編纂學也有很大影響。
文學、民族性格和政治,是她研究中三個緊密聯(lián)系的主題。首先,文學受到民族特色的決定性影響,是同時觀察精英思想和大眾文化的途徑。在寬泛的意義上,文學作為文化背景和社會土壤又塑造了一國的政府和政治制度。其次,政治制度是人類社會生活的一種總體安排,決定性地塑造了一個民族的性情。最后,民族性格既決定了政治制度、社會思想和文學,又是他們的產物。她一方面通過文學與社會政治制度的關系來闡釋所有文學,另一方面又在共和制的黎明來臨之際試圖引領歐洲延續(xù)其思想文化遺產和自由精神。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斯達爾夫人普遍被認為是一個文學家和小說家,但幾乎所有作品都是關于政治的,即便是對于文學和民族性格的思考也是在政治的維度展開。她從未單純地就文學論文學,而是片刻不離對于文學植根的政治背景和社會制度的分析。政治是如此迷人而重要,斯達爾夫人又怎會滿足于只置身于文學的狹窄天地呢?事實上,比起文學,她對政治的興趣更為濃厚。文學不過是她通往政治研究的一個路徑。
一個巴黎容不下斯達爾和拿破侖
拿破侖無疑是對斯達爾夫人影響最大的男人之一,這位法蘭西皇帝與思想女王斯達爾夫人的斗爭持續(xù)了十七年。父母為斯達爾夫人成為熱心政治的思考者提供了成長的沃土,拿破侖則像磨石一般不斷砥礪著她的才華,使之成熟。
審查制度和出版禁令讓她親身感受到專制暴政對于自由的窒息,拿破侖的驅逐令使她被迫走上十年流亡之路,卻讓她的思想遠播歐洲各個角落。她路過意大利、英國、俄羅斯與德意志地區(qū),所到之處會見王室,了解學界新動向,并以自由的名義凝聚反對拿破侖的力量。其間她從未停止過思考和寫作。關于拿破侖崛起、執(zhí)政、倒臺全過程的分析更成就了她最重要的政治著作和理論主張?!墩摲▏蟾锩械闹饕录泛妥詡鳌读魍龅氖辍芳杏懻摿四闷苼龊汀氨┱乃囆g”?!读魍龅氖辍氛鐣荆悄闷苼稣茩嗖⑾铝铗屩鹚惯_爾夫人之時,完成于流亡路上,是個體對于專制暴政的控訴。而《論法國大革命中的主要事件》則寫于拿破侖倒臺之后,關注拿破侖的政治角色,是政治學家對于拿破侖如何掌權、如何行使權力、又如何走向衰亡的理性分析。斯達爾夫人的全部努力都旨在讓她的同代人和后代明白,拿破侖絕非啟蒙運動與大革命孕育的那些崇高思想的傳播者,“我相信我已經表明,拿破侖是自由最致命的敵人,無出其右”(Morroe Berger, Germaine de Stael: Politics, Literature, and National Character,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0)。
一七九七年年底,拿破侖在意大利戰(zhàn)役后以征服者身份回到巴黎,成為斯達爾夫人沙龍的座上賓,這時拿破侖給斯達爾夫人留下不壞的印象,她還曾幻想拿破侖能夠實踐她理想的政治?!八乙磺袡C會接近他,感到既被他吸引又被他壓倒,每每設法引他注意卻總是瞬間無語凝噎。有一小段時間,她肯定想成為這位當代愷撒的朋友,當她不得不放棄這個想法時,她感到極度失望。從這時起她就加入到他政敵的隊伍中來?!保úm兌斯《流亡文學》,《十九世紀文學主流》,張道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在斯達爾夫人的一次聚會上,她長達十二年的戀人與學術伙伴本雅明·貢斯當對她說:“今晚你的客廳里擠滿了你喜歡與欣賞的人。一旦我發(fā)表演說公開反對拿破侖,這兒明天就會門可羅雀,荒無人煙?!彼幕卮鸷芎唵危骸叭诵枰S他們的信念?!睘榇说米锲馀c權力與日俱增的拿破侖也在所不惜。
斯達爾夫人很早就敏銳地洞察到拿破侖的暴君性格、政治野心和對異見人士的狹隘不容,而拿破侖對于斯達爾夫人的政治抱負和影響力也格外敏感,還曾專門派兄弟約瑟夫·波拿巴勸說斯達爾夫人保持沉默和歸順。霧月政變后,關于政治哲學的寫作被禁止,而斯達爾夫人則遵從內心的意志繼續(xù)出版作品,這些書在為她贏得巨大聲譽的同時,也讓她付出了十年流亡生涯的代價。拿破侖認定她是令人生畏的女陰謀家,下令將她驅逐出法國。雖然有著瑞士血統(tǒng),但巴黎才是斯達爾夫人的精神祖國,“不得靠近巴黎十四里”的命令給她帶來的痛苦可想而知??婆逄兀@個流亡中的棲身之所對她而言只是策劃重返巴黎的落腳之處而決然不是歸宿。她曾深情地寫道:“沒有任何一座歐洲都城對于國家的意義像巴黎之于法國那樣重要。不朽的藝術豐碑,天才們的永恒記憶,睿智而又偉大的社會,這一切都使得巴黎成為歐洲大陸文明的中心?!币虼?,“禁入巴黎、被迫流亡的恐懼使得所有人甘心成為拿破侖帝國里的奴隸”(Morroe Berger, Germaine de Stael: Politics, Literature, and National Character,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0)。然而流亡的恐懼并沒有讓斯達爾夫人甘心變作沉默的奴隸。
按照斯達爾夫人的理解,拿破侖奪取政權的方式就是利用人們對雅各賓派暴政的恐怖記憶,不斷提醒政敵和公眾不與他為伍的惡果,塑造自己救萬民于危難之中的救世主形象。他不惜驅逐流放異見人士、窒息言論自由來樹立絕對權威,他用特殊時期、國家和時代需要、穩(wěn)定秩序等借口為自己逐步攫取的絕對權力進行辯護,為專制暴政披上了自由的外衣。
高壓政治是不是通往自由的道路?無數(shù)的暴君以此為借口上臺,無數(shù)生活在暴政下的百姓也以此為借口自我安慰。在《論文學》中,斯達爾夫人承認,一定程度的專制措施對于自由的建立是必要的。然而絕不能心存幻想:“專制政權下的制度會不遺余力地以一切面目冒充自由,但這絕不是真正的自由。”因此,對自由的呼吁反而使得革命的反對者都去支持拿破侖。專制暴政下人們不再進行個體的思考,拿破侖采取暴君的慣用伎倆使其支持者成為可悲的依附者,反對者則淪為恐懼的大眾。斯達爾夫人總是期盼勇敢的人們能夠大聲駁斥拿破侖:“我們能夠打敗雅各賓派,也能夠打敗你。”
拿破侖曾感慨:“世界上只有兩種強大的力量,即刀槍和思想;從長遠看,刀槍總是被思想戰(zhàn)勝的?!蹦闷苼鲇玫秳U張帝國版圖時,斯達爾夫人也在流亡途中擴張她的精神版圖。在帝國土崩瓦解、灰飛煙滅的時候,思想的力量卻綿延至今。
瘋狂的政治與民眾的力量
政治狂熱與極端主義被斯達爾夫人看作是自由與理想政治的另一大敵人。宗教狂熱通過描繪彼岸“遙遠而美好的未來”來吸引信眾,而政治狂熱勢力則試圖讓擁躉們相信此岸的享樂也可以毫無約束,二者都是社會生活中極端主義的典型代表,都是在錯誤的信念支撐下讓一切事物都走向極端。
斯達爾夫人認為,“對于某些抽象思想的絕對忠誠滋生了政治狂熱主義。”這種狂熱在雅各賓派恐怖時期(1793-1794年)尤為明顯。“在兩個對立黨派焦灼沖突的領域幾乎不會有什么共識。所有的意見都因為差異而劍拔弩張。一點點反對意見就足以激起狂熱黨派的深仇大恨,每個人都不得不聚集在一群觀點相似的人中間,在強盜叢生之處人們不得不結伴而行。在一個仇恨橫行的國度,人們不得不加入政黨以求得庇護?!保∕adame de Stael,“Of Public Opinion”,轉引自Morroe Berger, Germaine de Stael: Politics, Literature, and National Character,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0)
狂熱勢力和極端主義總是尋求無限擴張,無形中加大了社會各勢力之間的張力,直到沖突各方形成不可調和的矛盾。這種隱患是巨大的。斯達爾夫人將政治運轉比喻成滾滾向前的車輪,權力頂端的人總是不惜一切代價來維持統(tǒng)治,而社會底層的民眾卻熱衷于翻身換天地。她并不支持權力的車輪在底層力量的推動下迅速轉動,也反對權力的車輪在掌權者的抵制下牢牢鎖住長久停滯。她期待著社會能夠根據既定規(guī)則實現(xiàn)穩(wěn)定的更替與溫和有限的改良。
極端的狂熱勢力會撕裂整個國家,而國民議會則是全社會的黏合劑,以真理的名義團結起所有人。斯達爾夫人曾說:“贊成君主制的不一定是奴隸,贊成共和制的也不全是暴民”,“那些信仰聯(lián)邦制是大國共和唯一可能的人,那些信仰君主制是領土統(tǒng)一唯一方式的人,都應該站出來在國民議會里大聲說明自己的觀點?!保∕orroe Berger, Germaine de Stael: Politics, Literature, and National Character,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0)國民議會將重新建立起公共討論的平臺。
為了實現(xiàn)溫和改良而非極端的暴力革命,斯達爾夫人支持含有一定民主元素的制度安排。她特別推崇英國“代議制政府支持下的繼承制”,繼承制對于保障社會安定來說必不可少;而選舉又為個人雄心開辟了渠道。繼承制不符合理性的邏輯,因此由于出生的偶然性而登上權力頂峰的統(tǒng)治者必須被社會中最優(yōu)秀者制訂的憲法所約束。斯達爾夫人傾向于世襲的統(tǒng)治者,不一定很聰明,至少個性溫和且沒有太多權力欲望;由民選領袖也許更有能力,但也更有野心。在見證過拿破侖統(tǒng)治下的歐洲后,斯達爾夫人最傾心一個中等之才的統(tǒng)治者通過最完善的憲法實行統(tǒng)治。需要注意的是,她強調含有一定民主元素的制度安排并不意味著她崇尚民主,事實上她更信賴由精英領導的政府。
古代人和現(xiàn)代人在政治態(tài)度上的差別及其根源是斯達爾分析政治舞臺上民眾角色及政府對策的重要基礎。關于古今自由之別的觀點摘自斯達爾夫人《論法國大革命中的主要事件》中的“論公共輿論”一章。該書寫于一七九九年,卻遲至一九○六年才首次出版發(fā)行。從一七九四年開始就陪她一起流亡的愛人、政治與學術上的伙伴本雅明·貢斯當于一八一九年發(fā)表了為世人所熟知的演講《論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斯達爾夫人文集的編撰與翻譯者摩羅·博格認為,這些思想是早年斯達爾夫人與貢斯當一起完成后由貢斯當加以延伸擴展的。
斯達爾夫人認為,在古代,政府的一切行為都直接、緊密地影響到每個個體的生活。因此,古代人的自由是“政治的自由”,是行使政治權力的權利。每個人都與生活其中的政治共同體同呼吸、共命運,積極投身政治活動,直接參與政府決策?!傲_馬的福祉包括了所有羅馬人的福祉,所以極大地激發(fā)了個人利益的犧牲來促進公共的善?!保∕adame de Stael, “Of Public Opinion”,轉引自Morroe Berger, Germaine de Stael: Politics, Literature, and National Character,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0)
然而在法國這樣的大型現(xiàn)代國家中,農業(yè)和工業(yè)的發(fā)展讓人們獨立于政治也能維持生計。很多階級不參與政治、不關心政事,舒適并閉塞無知地生活著?!胺▏艘恢毕嘈耪牟蛔鳛闀屢磺凶兊酶?。民眾把政府視為障礙而非生活之必需。既然私人生活輕易地提供了如此多的樂趣,政府就不該再插手個人事務?!币虼恕肮竦淖杂伞被蛟弧皞€體的自由”才是現(xiàn)代人最需要的自由?,F(xiàn)代人確信自己的利益在狹窄的政治領域之外,個體有權免于政事煩擾而只通過選舉代表來影響政府決策。在大型現(xiàn)代共和政體中,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夠在實際上參與政治過程和政府決策,“在所有人不能充分享有和行使政治權力的國度,就必須充分尊重公民自由和個體自由。”(同上)
“古代的自由意味著盡一切努力使得個人最大限度參與和行使國家權力,而當下的自由則意味著盡一切努力保持個體對于國家的獨立?!爆F(xiàn)代的治國者們必須考慮到這種差異,不要再指望多數(shù)人能犧牲自己舒適的私生活來承擔起公共責任?!罢仨毲逍训卣J識到,在法國唯一能讓民眾支持共和制的方法就是尊重私生活和個人財產權。”“社會組織技術的發(fā)展使得個體福利易于達到,也使得所有公民日益遠離犧牲小我成全公共之善的原則?!保ㄍ希?/p>
正因為共同體規(guī)模的差異造成了個體與共同體關系的顛覆,所以掌權者統(tǒng)治和動員的方式也應隨之改變?!盀榱粟A得公共輿論支持,古人們常常要通過征戰(zhàn)、勝利、紛爭甚至是動蕩來觸及靈魂,激發(fā)起愛國熱情,調動起公民的所有情感?!比欢F(xiàn)代的國家精神本質上需要安定?!霸诜▏m然有某種程度上的民族精神,但我們絕不能忽視的事實在于:公眾輿論只會出于對安穩(wěn)的熱愛、對獲得和保有財富的渴求?!薄按蟊娭粓D自己的幸福,全然不關心意識形態(tài)的爭論?!保∕orroe Berger, Germaine de Stael: Politics, Literature, and National Character,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00)無論是君主制還是共和制,民眾只求安穩(wěn)。但身處和平的人很難居安思危,老百姓也不會為了安定而戰(zhàn),為了將來的長治久安而放棄眼前的安穩(wěn)生活。
斯達爾夫人認為公共輿論的這種被動性一方面可以成為社會穩(wěn)定的力量,但也有其消極之處。在《流亡的十年》中她曾尖銳并悲哀地寫道:“如果暴政完全依靠被充分說服者的支持,它將絕對難以為繼。但令人震驚的事實是—也最能揭示人類可憐又可鄙之處—大多數(shù)普通人只會為勝利的一方服務?!保ㄍ希┑草浾搶τ谌魏斡姓伪ж摰娜硕际遣蝗莺鲆暤牧α浚骸肮草浾搶τ谌魏我稽c權力的宣稱都很平靜地順從,但與此同時也恰恰是最無敵的力量。它從不應戰(zhàn),所以絕不會被征服。其影響不會被消除,因為它受到一切事物的影響。除了幸福安定它別無所求。戰(zhàn)事一起它就會被忽略,但公共輿論作為真正的民族力量,只要我們想將政府立足于真實,我們就必須將公共輿論團結在共和制周圍,否則政府將永無鞏固之日。”(同上)
全歐思想家共同體
成長環(huán)境和生活經歷讓她不可能僅僅作為法國公民(或瑞士公民),而是自豪地認為自己是一個世界公民。她追求一種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的和諧共生。歐洲精神是斯達爾夫人作品中隱含的一個重要思想。在《論德意志》中,斯達爾夫人曾特別提出“全歐洲思想家共同體”的設想,她描述道:“歐洲的精英們散落各地、素昧平生,一旦相遇則整個世界也無法阻擋他們相識相知。并非是宗教信仰、相似的觀點或研究領域讓他們彼此吸引,而是對真理的崇拜讓他們惺惺相惜。”這是一種超越民族、超越國家邊界的普世情懷,頗有全世界的精英(貴族)團結起來共同促進人類進步的意味。這不僅是她的思想與主張,更是她在現(xiàn)實中的生活方式。在她的時代,斯達爾夫人通過小說和理論著述將歐美各國的主流文化介紹給彼此,通過沙龍將全歐洲和北美的有識之士聯(lián)系在一起,而她自己則是疏通、凝聚這張精英之網的核心結點??婆逄?,這個全世界的思想者心向往之的沙龍在一八○七至一八一○年達到鼎盛。在這里,不僅有政治學家本雅明·貢斯當,文學家和經濟理論家萊納德·希思蒙蒂,翻譯家和評論家奧古斯特·威廉·施勒格,還有德意志與波蘭的親王和公主們。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這個團結在斯達爾夫人周圍的小群體甚至被后來者稱為“科佩特派”。
精英們是人類文明的傳承者,在思想文化藝術等精神領域開疆拓土,留下了豐富的精神遺產。然而更重要的是,精英們在人類社會實踐中的主導和引領作用。斯達爾夫人最為理想的政治狀態(tài)是政治精英與知識精英二者結盟合力推動國家的進步。前者即各國的掌權者,能夠直接干預國家和民族的發(fā)展方向及其路徑;而后者是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群體,他們對于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都可能產生巨大影響。政治權力并非是強制的武力壓迫,而是智慧、情感和學習所施加的影響,是思想的教化力量。正如她在《論文學》中常常論述的觀點,精英們的思想與道德品質對民眾會有極大的引領作用,因此絕不能離開政治而孤立地看待文學。即便是那些鼓吹回避政治的作家們也是如此,“他們的不表態(tài)只是在縱容政治的邪惡勢力,或者像科學家那樣忽略它,或者像歌頌暴君的詩人那樣歡迎它。”(同上)由此可見,精英們應該肩負引領和教化整個社會的重任,義不容辭。
理想的政治
由此,斯達爾夫人關于理想政治的輪廓逐漸清晰??偟膩碚f,無論是立憲君主制還是共和制,只要是理性且溫和的政治都是斯達爾夫人所向往的。思想上在十八世紀理性主義的母體中孕育成熟,實踐中又歷經專制暴政下的痛苦體驗,這都使得斯達爾夫人崇尚溫和與法治。一七九五年與貢斯當一起重返法國后,她的目的正是在于通過在法國建立起立憲君主制或德治共和國來重建秩序與良好政府,從而結束法國與反法同盟間的戰(zhàn)爭。(同上)
歷史大勢,浩浩湯湯。雖然不甚情愿,但斯達爾夫人也尊重已經到來的“共和時代”,并進一步提出共和政治最重要的美德應是平衡。不僅僅是各階級間的平衡或是政府各項權力間的平衡,更重要的是政治參與主體間的平衡。她并不像民主派那樣主張大眾廣泛的政治參與,一方面公民在政治過程之外不問政事只追求個體幸福的權利應該得到尊重,另一方面大眾在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參與政治過程也不利于自由和秩序的建立。因此,民主社會中的統(tǒng)治精英與知識精英(思想家)應該充分地參與政治過程、影響政府決策來確保啟蒙的、自由的、溫和的政治。此外,平衡對于斯達爾夫人還意味著要意識到各種價值和理想間內在的張力,諸如自由和秩序是不能兼顧的,必須以某些價值的犧牲為代價,但這種代價不能太高。斯達爾夫人曾將個體和民族國家的幸福定義為對立面的和解與協(xié)調:沒有恐懼的希望,沒有背叛的愛情,沒有派系斗爭的競爭等等。這就需要用平衡的方式在確保積極影響的同時盡量避免隨之而來的負面效應。
這種理性、溫和的政治絕非易事,對于平衡的追求更是難上加難。斯達爾夫人從一開始就預見到曲折的道路:“可以想見,兩端的極端勢力都會攻擊這一個共同的敵人(指政治中的溫和派)?!保ㄍ希┰趯懹谝黄呔乓荒甑恼撐摹段覀內绾未_定什么是國家中的主流意見?》中,她開始主張富有激情的溫和立場。她并不認為中間的溫和立場意味著軟弱或無足輕重,相反,革命期間的溫和政黨比起其他政黨而言更需要“來自靈魂的勇氣和思想的包容”。因為它必須同時針對兩端的敵人展開兩場戰(zhàn)役從而避免兩種危險。她堅信,一個更強大、更直接、更富有希望的超越兩個對立極端的中間立場是絕對有可能實現(xiàn)的。斯達爾夫人所有的政治行動、思想和著作都致力于實現(xiàn)這一理想。
斯達爾夫人不僅在政治哲學層面指明了何為可欲的價值,更在政治科學層面試圖探索出可行的路徑。在這方面她深受十八世紀法國啟蒙運動時期最杰出的代表、數(shù)學家、哲學家和政治學家馬奎斯·孔多塞的影響。
孔多塞將實證的數(shù)學方法應用于社會科學中,其著作《多次投票達成正確決策的可能性》暗示著對于群體特性的計算將提高正確決策的可能性。早在一七八五年,這本書就征服了年僅十九歲的斯達爾夫人。她曾在日記中寫道,孔多塞和他的實證主義在政治領域和社會科學里的開拓作用,正如牛頓和萬有引力定律之于物理界。她相信這種新的方法論能夠使哲學煥然一新,成為精密的科學,能夠用于分析和理解人類行為和社會制度。
斯達爾夫人認為對于概率的計算使得評估特定事件的發(fā)生概率和基于過去而預測未來成為可能。政府的決策應該充分建立在概率統(tǒng)計結果之上。斯達爾夫人曾大膽地想象這樣一種情況:社會需要充滿熱情的人來推動國家進步,然而這樣熱情的人同樣不會被動接受外界的安排從而給政府造成一定的麻煩。他們的能量為社會所需要,但在某種程度上也會危及社會的穩(wěn)定和秩序,因此隨著政治科學和社會學計算方法的發(fā)展,政府應能夠計算出個體熱情被激發(fā)和安撫的程度,并在計算國民熱情的可能分布的基礎上制定政策,從而增加群體的福祉。用數(shù)學來衡量和統(tǒng)計人的情感,這是多么大膽的設想!
與十八世紀的很多啟蒙思想家一樣,她相信這樣一門“人類科學”必須遵循自然科學的發(fā)展模式,但她同時堅信道德—即人類的需要和判斷—必須成為終極標準而高于概率計算。關于人類行為的研究一定不能光基于概率計算,更要立足于道德,“一旦計算的結果不符合道德,那一定是計算有誤,無論第一眼看上去它顯得多么正確無誤。”她認為任何消弭個體情感或忽視個體苦難的計算都是錯誤和野蠻的,是沒有說服力的。作為科學的政治將人類視為群體大眾,而道德則重視個體。她得出這樣的結論:“道德一定要引領我們的計算,而計算一定要指引政治?!保ㄍ希?/p>
對于敵人與困難的清醒認識并未阻擋斯達爾夫人無可救藥的樂觀精神。關于“進步”的理念是斯達爾夫人思想的核心之一。她認為自然科技領域和哲學思想領域(即人們對社會生活的自我認知)的進步是堅實和逐步推進的,但文化藝術領域的進步則與道德觀念的命運相同,其發(fā)展歷程時常受到政治狀況的干擾而失去自由,迂回曲折。與早期進步主義的先知孔多塞一樣,她不僅看到了個人生活和國家命運中的進步,更進一步觀察到了人類世界范圍內的各種進步。她認識到她那個時代的首要問題之一在于抹平民族國家間的不平等。只要國家間廣泛的不平等存在一日,歐洲就永無寧日?!吧鐣倪M步應當是普世的,正如自然界的萬物都趨于同等水平?!保ㄍ希┮虼怂龢酚^地認為,經濟和文化優(yōu)勢的平等化有利于減少國家間的對抗。
斯達爾夫人的政治思想千頭萬緒,不乏邏輯漏洞、自相矛盾不切實際之處。她尋求穩(wěn)定、秩序、等級制、群體聯(lián)系和宗教信仰,也致力于進步、人與思想的自由往來、個人主義和世俗主義。與其說這些思想是她理性思考的結果,倒不如說是敏感、熱情的斯達爾夫人用炙熱的文字對于親身經歷的歷史變革最真實的感性記錄。剝離自由主義者、女權主義者等光環(huán),這就是一個敏銳、智慧且多愁善感的個體對一切好的價值的熱情贊頌。需要警惕的是,有些人習慣性地放大斯達爾夫人的女性標簽,并將上述特點都歸因于性別因素。但是,在那個政治論著也能寫成詩歌的激情年代,她的思想、她的性情或是根植于變革時代的總體基調,或是家庭背景和成長環(huán)境賦予的個體差異,決然不能荒謬地歸結為性別導致的思考力差異。即便是拿破侖也無法輕蔑或嘲笑斯達爾夫人思想的力量。我們不必去苛責她有些地方不能自圓其說,也沒必要糾結她高舉理性的旗幟卻無法擺脫浪漫多情的基因。恰恰是這種敏銳與真實讓她憑直覺捕捉到了真理的影子,在政治思想的歷史上留下一曲深情的詠嘆。她炙熱的文字、深沉的思考、對知識的執(zhí)著、對真理的不懈追求,都體現(xiàn)出女性作為政治思想家、作為人類嚴肅思想者的可能,體現(xiàn)出那個時代女性參與政治的努力和最高水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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