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丹

內(nèi)容摘要：在張愛玲的眾多小說中，《紅玫瑰與白玫瑰》算不得是最引人矚目的一篇。該小說打破了她一貫的以女性形象為中心的敘事模式，超乎尋常的以男性為敘事中心，集中筆力，突出地塑造了佟振保這一人物形象。從四個對他來說或重或輕的風(fēng)格迥異的女人的敘事視覺來描述了這個矛盾中的男人以及其眼中的淚水。透過他的淚水，我們不僅看到了一個“守序”“自律”“畸形”的好人。同時也看到了一個病態(tài)的、矛盾的雙面人。

關(guān)鍵詞：《紅玫瑰與白玫瑰》 佟振保 矛盾 眼淚 雙面人

佟振保說，他的的生命里有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圣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小說的開篇便寫道：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粘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1]那這位出身寒微，通過正途出洋到英國獲得了工科學(xué)位，回國后侍奉母親、提拔兄弟、善待朋友、熱心工作，具備當(dāng)時流行的所有實業(yè)救國的思想的男人又做了怎樣的抉擇？這樣一個信守秩序的人為何又自甘墮落？

一.第一次眼淚

小說中寫佟振保第一次流淚是與玫瑰的分別。臨別前，振保吻她，淚流了一臉。玫瑰是一位比任何英國人都還要英國化的姑娘，她稚氣活潑、天真爛漫。頑皮的時候，臉上有一種端凝的表情，甚至于她的腿在振?？磥硪簿碌南駲淮袄锏哪就?，皮色也像刨光油過的木頭?？梢?，佟振保對于玫瑰的觀察是怎樣的細(xì)微。所以玫瑰在他的心里還是有一定分量的。然而，當(dāng)面對玫瑰熱烈的投懷送抱時，他也僅止于吻她，當(dāng)玫瑰雙手緊緊吊在他頸項上，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時，他也只是有霎那間的慌亂，最終還是“坐懷不亂”，以此來顯示他正人君子的作風(fēng)和作為理想中的人的標(biāo)志。他的內(nèi)心也真這樣想？其實則不然。

1.封建社會思想下的男權(quán)觀念和利己主義

佟振?；貒蠼?jīng)常向他的朋友們追訴一件事，他總是帶著點愉快的哀感打趣著自己，說：“到巴黎之前還是個童男子呢！該去憑吊一番?！被叵肫饋響?yīng)當(dāng)是很浪漫的事，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浪漫的一部分他倒記不清了，獨獨記得那惱人的一部分，振保的第一個女人是巴黎的一個妓女，當(dāng)妓女的種種行為舉止展現(xiàn)在他眼前時，他無比的羞恥、憤怒。“這樣的一個女人！ ‘就連這樣的一個女人！”從這里就可以看出，他打心眼里是瞧不起這一類女人的。他覺得跟這樣的一個女人在一起的三十分鐘是他最羞恥的經(jīng)驗。振保認(rèn)為，他在她身上花了錢，卻做不了她的主人，他感到難堪、羞恥。就連這樣的一個妓女他都擺不平，不羞恥嗎？何況還是花了錢的，從中也反映出他內(nèi)心極度的不平。嫖，不怕嫖得下流、骯臟，就怕嫖成這樣。所以，振保決心要創(chuàng)造一個“對”的世界，隨身帶在身邊，在這個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他就是絕對的主人。從這里不難看出，振保的身上有著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義思想。其實說到底，這種思想的根源還是中國幾千年封建道德傳統(tǒng)上的男權(quán)觀念和意識。佟振保身上的這一觀念直接影響了其在愛情道路上的抉擇。

當(dāng)面對玫瑰的以身相許時，他無動于衷，堅定地認(rèn)為：像玫瑰這樣的女人，在外國或是很普通，到中國來就行不通了。甚至把她娶來移植在家鄉(xiāng)的社會里，都是勞神傷財算不上的事。其實佟振保的骨子里還是深受封建思想的影響，也就是儒家文化所派生出來的男人地位至上的社會規(guī)范。即使他喜歡玫瑰，甚至為要舍棄她而流淚，可依然不能接受英國化的玫瑰，以及后面出現(xiàn)的王嬌蕊也是出于這樣的原因而分開。他認(rèn)為這些英國化的、西洋化了的女人只適合談?wù)勄?，說說愛，借此滿足自己內(nèi)心的空虛，至于娶回家做老婆，是萬萬不可能的。

2.維護其社會化的角色人格

盡管這件事他不大告訴人，但他所有的朋友都在“無意之間”知道了他是個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他的好人形象就這樣樹立了起來。想想看，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有一個體面的好名聲對于事業(yè)是多大的幫助。

3.不愿擔(dān)負(fù)婚姻責(zé)任

流淚，足以說明他還是愛著玫瑰，可在他心里又有另一聲音對他說，玫瑰到底是個正經(jīng)人，跟其在巴黎遇到的妓女不一樣。所以，做這種事是絕對不行的！可是，他雖然沒做，并不代表他沒“多余的”想法。他的自制力，他過后也覺得驚訝，他對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滿了驚奇贊嘆，但是他心里是懊悔的。從這不難看出佟振保的虛偽、矛盾。之所以虛偽，是因為在他看來，一個吻算不了什么，不用勞神傷財。說其矛盾，是因為分明想要，卻害怕負(fù)責(zé)，害怕耽誤了自個的前程，因為她到底是一個正經(jīng)的人。他不愿接受玫瑰，并非是自個道德高尚，而是

不敢承擔(dān)婚姻所帶來的責(zé)任。

二.第二次眼淚

佟振保的第二次落淚發(fā)生在出租屋里。當(dāng)王士洪去了新加坡，佟振保跟王太太之間的相處模式出現(xiàn)了些許微妙的變化，甚至于房間里的空氣都彌漫上了不一樣的味道，到處都是，就像她的頭發(fā)，牽牽絆絆?？烧l也沒捅破這一窗戶紙。直到有天他下班回家看見王嬌蕊彈《影子華爾茲》時，他把手抄在褲兜里，在陽臺上來回地走著。王嬌蕊的臉在琴上那座燈的照耀下更加朦朧、更加迷人，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就跟著哼唱起來。王嬌蕊又換一首歌，他就立在玻璃門口，久久地、久久地凝望著她，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就這樣，兩個人的心和身體都走向了一起。這是作者第二次寫他的眼淚，與第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不再是惋惜，而是夾雜著一絲絲地激動、刺激與難言的幸福。

1.猥瑣的心理動態(tài)

曾有人說佟振保是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xiàn)代人物”，這是指他有事業(yè)心、孝順父母、提拔兄弟、家有嬌妻和可愛的女兒。[2]但對待感情，他又是另外一種表現(xiàn)，面對初戀情人的以身相許可以坐懷不亂，為自己贏得了一個“好人”的名聲。當(dāng)面對王嬌蕊時，他玩世不恭的變態(tài)心理卻展露無疑。當(dāng)她的肥皂沫子濺到其手背上時，他不肯擦掉它，甚至覺得那一塊皮膚都有一種緊縮的感覺，像有張嘴在輕輕地吸著它似的。又如，他把浴室里王太太掉的頭發(fā)都一根根撿起來塞進褲兜里，手緊緊地停留在那里，甚至還感覺渾身潮熱。再如，他自以為是的認(rèn)為初戀玫瑰借尸還魂成了王太太，以此來滿足自己那可憐的優(yōu)越感。他一面為自己尋找自我克制的依靠，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不能對朋友的太太有任何非分之想?？梢幻嬗譃樽约旱姆趴v尋找合理借口，他不停地暗示自己，這樣一個熱的、放浪的、娶不得的女人不正是自己喜歡的嗎？

2.病態(tài)的雙面人

為了走向王嬌蕊，佟振保是多么的“不易”。他挖空心思想出各種理由說服著自己，證明自己為什么應(yīng)當(dāng)同這個女人上床，最強有力的一個理由就是“一個任性的有夫之婦是最自由的人，用不著對她負(fù)責(zé)?！彼越酉聛淼氖虑榫屠硭?dāng)然，順理成章了?？杉词顾麄冊谝黄鹆?，他也時時刻刻矛盾著。佟振保認(rèn)為自己墮落了，每天下班回家，坐在雙層公共汽車的樓上，迎著落日，車子轟轟然朝太陽馳去，也朝他的快樂馳去?？伤偸窍?，這是無恥的快樂，是偷來的。他知道這種愛不應(yīng)該，不道德，可還是享受著這種無恥的快樂。

3.自私、虛偽的人性

當(dāng)佟振保知道王嬌蕊把實情告訴了遠(yuǎn)在新加坡的丈夫王士洪，并明確表示她要和他結(jié)婚時，他如晴天霹靂，居然大病臥床，覺得他一手造起的名聲和前途會毀在這件事上。他極力逃避責(zé)任，不但對王嬌蕊的苦苦哀求無動于衷，甚至還以道德名義勸導(dǎo)王嬌蕊：“嬌蕊，你要是愛我的，就不能不替我著想。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社會上決不肯原諒我的，我們的愛只能是朋友的愛。這些話聽起來是多么的誠懇，處處替別人著想。真真切切的一個“好人”，可實際上呢，卻只考慮到自己，從這幾句話里就暴露出他的自私、虛偽。王嬌蕊聽后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也算得上是一種幸運的解脫。因為她終于擺脫了這個極度虛偽自私的男人。佟振保因為要顧及自己的前程和社會形象，需要這一張“好人”的社會面具，所以，他冷酷地扼殺了內(nèi)心的情欲，犧牲了喜歡的女人。

三.第三次眼淚

佟振保的第三次流淚可以說是非常的耐人尋味，很多讀者都認(rèn)為這是全文的高潮。公共車上，他和王嬌蕊不期而遇。時過境遷，這樣一對曾經(jīng)的戀人是一種怎樣的心境？又對彼此說了寫什么？面對憔悴俗艷的王嬌蕊，佟振保的優(yōu)良感油然而生，他正醞釀著如何把自己完美幸福的生活歸納為兩句簡單的話，可是接下來卻發(fā)生了出人意料的一幕：當(dāng)他正在斟酌字句的時候，猛然抬起頭，在公共汽車司機座右邊突出的小鏡子里看見自己的臉，很平靜，但是因為車身的嗒嗒搖動，鏡子里的臉也跟著顫抖不定，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像有人在他臉上輕輕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在鏡子里，他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1]為什么，他也不知道。

佟振保的潸然淚下確實讓人感到意外，甚至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事后還疑心是個幻覺。其實不光他自己意外，讀者同樣也會感到很意外，公車上的舉動完全顛覆了佟振保固有的形象，這樣一個理性至上的人，一向以意志堅定而著稱，從一開始，他就堅稱一定要創(chuàng)造一個對的世界隨身帶著，做自己絕對的主人。所以，他有一套理想的行為準(zhǔn)則，世間萬物到了他那里就各得其所。他把一切都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幾次情感的選擇，主動權(quán)也都是在他。這次會面，他也理所當(dāng)然的認(rèn)為，就算是有人哭，也應(yīng)該是王嬌蕊哭，由他去安慰，可結(jié)果全不對。此時佟振保的內(nèi)心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

1.尷尬、難堪

振保的心理，其實我們都不難理解，想一想，與自己的前任再次相逢，我們的心態(tài)都會有一些微妙的變化。比如，盡可能的證明自己比對方過得好，一定要讓對方明白，當(dāng)初分手是對方的錯，要讓對方感到后悔，以此來使自己的心理獲得某種程度上的滿足感，這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如果從物質(zhì)上來看，振保完全可以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站在她眼前。因為，這次重逢，以前風(fēng)情萬種的紅玫瑰已經(jīng)變成了平常人家的家庭婦女，而他事業(yè)有成，春風(fēng)得意?？墒?，試想曾經(jīng)相愛的人再次重逢，他們在乎的真的是物質(zhì)嗎？其實，對兩個曾經(jīng)有過刻骨情愛的戀人來說，一切物質(zhì)上的較量已經(jīng)顯得無足輕重了，而是否找到真愛，是否能坦然地面對內(nèi)心，才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幸福標(biāo)準(zhǔn)。那么，如果以此來作為衡量的標(biāo)準(zhǔn)，兩人的位置就奇妙地豁然翻轉(zhuǎn)了。[3]當(dāng)佟振保用一種近乎嘲笑、輕蔑似的口吻問她：“怎么樣？你好么？那姓朱的，你愛他嗎？”王嬌蕊卻表現(xiàn)的出奇的平靜、大度，坦然的回答道：“是從你起，我才學(xué)會了，怎樣，愛，認(rèn)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后還是要愛的?！鄙踔撩鎸φ癖５耐诳鄷r：“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王嬌蕊也能冷靜的回答道：“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边@種超然的氣度，只有經(jīng)歷過歲月的磨礪才能鑄就而成。從王嬌蕊的回答中，我們很容易的就能看到，她仍執(zhí)著的堅守著她的信仰，雖然被振保傷過，但卻讓她懂得了愛，并找到了愛，所以，這何嘗不是她的幸福。反觀佟振保，依隨母親娶了自己并不喜愛的白玫瑰孟煙鸝，他的婚姻并不如外人所看到的那樣幸福，所以，在王嬌蕊面前，他難堪了。

2.嫉妒、悔恨

振?？傉f他的生命里有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圣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1]王嬌蕊在他的心中就是這樣一位熱烈的情婦。無關(guān)婚姻、家庭的情婦。而眼前這位當(dāng)初自己定位的紅玫瑰卻扮演者賢妻良母的角色，而被自己定位于家庭角色的白玫瑰孟煙鸝卻成了他的難言之隱，這位圣潔的白玫瑰毫無樂趣，振保對他的妻子有許多不可告人的不滿的地方，如：她不喜歡運動，連“最好的戶內(nèi)運動”也不喜歡。不會交際，連最起碼的家務(wù)活都不會。在他眼里，孟煙鸝一無是處！眼不見心不煩，所以有家不愿回，整天流連于花叢。可不該看見的他還是看見了，孟煙鸝跟裁縫的偷情之事，讓他的價值觀徹底崩塌，這比扇他一耳光還難堪。他本來要大發(fā)雷霆，可留洋歸來的紳士風(fēng)度卻又不能讓他那樣做，再加上他自己也常常作奸犯科，使他也沒有勇氣去撕破“這一對毫無經(jīng)驗的奸夫淫婦”的臉面，他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我待她不錯呀！我不愛她，可是我也沒有什么對不起她的地方。下賤東西，大約他知道自己太不行，所以必須找個比他自己還要下賤的來安慰自己。”[1]這種郁悶的變態(tài)心理就一直折磨著他。佟振保覺得自己被欺騙了，他失望了，對孟煙鸝失望，更對自己失望。而現(xiàn)在王嬌蕊的一切都讓他嫉妒，她的真實勇敢他嫉妒，她的幸福婚姻他嫉妒，甚至于她那癡肥的身體，滿臉的蜘蛛紋都讓他嫉妒。他的信仰顛倒了，昔日不屑的紅玫瑰成了愛情道路上的勇士，自己卻成了愛情道路上的懦夫。

3.無奈、歉疚

當(dāng)他問到：“那姓朱的，你愛他么？”王嬌蕊回答的方式很特別，每隔兩個字就頓一頓：“是從你起，我才學(xué)會了……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后還是要愛的。”[1]聽了這位昔日自己所愛的女人的話，振保的心里難道就沒有那么一點點心疼，心疼她離開自己以后所吃的苦，他能夠想到，離開的這幾年，王嬌蕊一定忍受了很多難以言語的苦楚，就像自己在精神上的難言之隱一樣，他哭，哭對她的心疼，也哭自己的無奈。同時，也像我上面所說的那樣，他本就是一個極其矛盾的人，姑且不說他的憐憫之心有多深，但至少可以說明，他哭了，他的內(nèi)心就沒有那么多的對王嬌蕊的歉疚，用他的淚水無聲的對王嬌蕊道歉，以此讓自己心安。

總之，在那個多元文化環(huán)境的碰觸中，佟振保陷入了選擇的艱難困境中，其性格悲劇和命運悲劇來源于他始終徘徊在文化峽谷之中，在傳統(tǒng)和自我之間搖擺不定，他努力用封建倫理教條來規(guī)范自我的內(nèi)心秩序，但其情感和良知又對傳統(tǒng)道德觀發(fā)出了質(zhì)疑，造成其人格上的分裂，[3]這也就是我所說的他為什么處處彰顯出其矛盾的地方。他突破不了封建倫理綱常帶給他的禁錮，亦不能對這些倫理綱常提出質(zhì)疑和否定。最終就只能再次妥協(xié)，默默地品嘗自己醞釀的苦果，所以，第二天，他又做回了“好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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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1]傳奇/張愛玲著.經(jīng)濟日版出版社 2003年1月第一版

[2]孫瑞雪，藍(lán)棣之.奇異的自尊心——對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的癥候式分析.山東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3，48-51.

[3]曹非.關(guān)于《紅玫瑰與白玫瑰》中振保之哭的三層解讀[J].揚州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 2012，（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