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曦
和考古一樣,一切對往昔美好的追索都是有意義的。撥開時間的塵土,我們能更清楚地看清彼此的愛
是怎樣一如當(dāng)初。
航班誤了點,聞可晴撐著眼皮等到登機才敢睡,待到一覺醒過來,外面早已換了世界。
近1500公里的距離,使得高樓林立、人潮擁擠的摩登社會被遠遠拋在了身后。此刻,22點15分,這個夜晚的中原城市已經(jīng)落起細雨。她叫了一輛計程車,直奔早已預(yù)訂的酒店。
洗過澡,聞可晴斜靠在床沿,心不在焉地看一檔本地新聞節(jié)目的重播,說本地的萬花莊,有村民蓋新房,往下挖了幾尺,地面塌方,居然掘出唐三彩,目前已有考古隊入駐,據(jù)初步判定,這是一處晚唐時期的大型地下室。
緊接著就是現(xiàn)場的采訪,畫面上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高瘦黝黑,胡子拉碴,滿臉的疲憊,只有棱角分明的輪廓和閃著光芒的眼睛讓他看起來顯得有些神采。
而這神采,恍惚間竟是熟悉的。
幾乎是有些不可置信,聞可晴慢慢地坐直了,渙散的神經(jīng)驟然間緊繃起來,她開始注意到屏幕下方的字幕:考古專家,溫衍。
聞可晴上一次見溫衍,對方全然不是這樣的。
他細皮嫩肉,西裝革履,像唐三藏從唐朝穿越過來,一副“用盡余生做暖男”的模樣——但那畢竟已是兩年前了。
兩年前她站在他家小區(qū)門口,說一句“你下來”,對方就噔噔噔地跑出來,笑瞇瞇地問:“想好了?”
那是晚春清晨的6點半,他只穿一件薄T恤,一臉難以掩藏的笑意。
聞可晴往前走了兩步,把手里昨晚他給她披上的西裝重新披回到他的肩上,然后用力抱住他,聽這個人寬厚的胸膛里心臟在堅實有力地跳動。
然后她說:“謝謝你,阿衍。但是不行?!?/p>
溫衍站直了,眼神慌亂,“晴晴,怎么了?”
她放開擁抱,“阿衍,你30歲,工作穩(wěn)定,人格獨立,結(jié)婚當(dāng)然是好事??墒俏?6歲,青春正好,萬事皆有可能,不能就不清不楚地為婦為母。”
溫衍不怒反笑,“不清不楚?”
“是,不清不楚。對自己,也對人生?!甭効汕缤笸艘徊剑熬瓦@樣吧,你換個人結(jié)?!?/p>
兩年前,聞可晴就是這樣瀟灑地甩掉前男友溫衍的。
當(dāng)然這都是舊事了。照理來說,作為主動選擇的人,她并不該如此介懷。
只是這天晚上,她在暴雨聲中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眠。
熬到清晨時,她推門跑出去,踩著水洼去打車。出租車沿著山間公路跑足兩小時,最后終于停在了萬花莊。
村路狹窄,司機又等不及要回城,不肯再走。聞可晴只好下車自己找過去。
剛落過雨的山村泥土芬芳,但對一個步行者來講,卻是巨大難題。
好不容易摸索到考古基地,她拉住一個小伙子打聽溫衍。那人大喊一聲:“溫老師,有人找!”
溫衍就從眼前的民房里走了出來,正要微笑,忽然一眼瞧見聞可晴,那笑就僵住了,步子一頓,緊接著往回一縮,就返身退回了屋里。
聞可晴急了,踩著沾滿泥的高跟鞋往前追了兩步。溫衍倒又出來了,手里拿著毛巾,面無表情地遞給可晴,“先去擦一擦吧,泥娃娃。”
后來可晴坐在他租住的民居里,兩個人隔著桌子面對面,溫衍用手沖壺給她泡一杯白咖啡,“你怎么過來了?”
聞可晴有點扭捏,“看你?!?/p>
“現(xiàn)在你看過了,我很好。”溫衍說這話時,銜了一根煙點上。
“不?!甭効汕邕@才有機會細細打量他,“你黑了不少,也瘦了?!?/p>
“嗯。”溫衍似乎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一聲,掐滅煙蒂,又抽了第二根。
氣氛尷尬。整整兩年,二十幾個月,七百多天。一個人的求婚以及另一個人的拒絕,這些像一條鴻溝橫亙在彼此之間。
聞可晴早該知道,這注定無法演成一場輕松愉快的老友重逢。
火星燒到過濾嘴,溫衍開始點第三根煙。
聞可晴忍不住說:“你從前不抽煙的。”
“嗯。”溫衍長吸了一口煙又吐出來,然后他坐正了,直視聞可晴的眼睛,“你來這里跟我說從前,是什么意思?”
“阿衍,我……這兩年來一直……”
“你覺得后悔了。”他用反問句,但語氣是陳述式的。
聞可晴并不作答,低下頭喝了口咖啡,算是默認。
溫衍忽然笑了一聲,“聞可晴,我倒是很好奇有沒有人教過你,這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重來的?!?/p>
聞可晴已覺不妙,但還要嘴硬:“那也不是所有事情都不可以啊。”
“我現(xiàn)在結(jié)婚沒你問過嗎?”
這話的意味是什么,聞可晴不是不懂。她愣了兩秒,腦海中一片空白,只覺得鼻子泛酸、喉嚨發(fā)緊,眼淚瞬間奪眶而出,聞可晴捂住臉,但哽咽聲仍不可避免地從指縫間漏出來。
溫衍坐著沒動,等她哭聲漸息,將齊整的手帕推過去,“擦擦吧?!?/p>
聞可晴這時候理智回歸,背過身去細細擦了臉,忍住抽噎道:“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既然這樣……”她站起來,紅著一雙兔子眼,“那我就先走了。”
溫衍還是坐著,只說了四個字:“路上小心?!?/p>
聞可晴一走,門口就有人瞅準時機溜進來哈哈大笑,“溫哥啊,沒看錯的話,剛才那是你真愛吧?”“她花了兩年終于想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人要自己活得清楚明白,才能有好的婚姻和人生。”
溫衍說:“別鬧,煩著呢我?!?/p>
“把人罵哭了你還煩?大仇得報?。 ?/p>
溫衍抽了第四根煙,狠狠道:“你說我是不是有病?。∽煸趺催@么賤!”
“那你跑快點還能追上人家嘛。”
溫衍握著拳頭吸了口氣,站起來正要出門,抬頭一看,卻發(fā)現(xiàn)聞可晴皺著眉可憐兮兮地站在屋檐下,“阿衍,我沒車回去。”
溫衍的煩躁竟就這么消了,甚至忍不住想笑。
他開車送她回去,路上聞可晴忍不住問:“阿衍,你太太幾歲了,干什么的,高矮胖瘦?”
溫衍回頭瞪她一眼,“誰跟你說我結(jié)婚了?”
“你自己說的呀!”
“我是讓你問。你問了嗎?”
這口氣使得她心里瞬間燃起希望的火苗,“好,那我問問看。阿衍你結(jié)婚了嗎?”
“沒有。人家不肯嫁。”
“那女朋友有嗎?”
“沒有。甩掉我跑了?!?/p>
“哎喲……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啦?!?/p>
“好,往后再也不提。但是今天……”溫衍靠邊停了車,正色道,“聞可晴你得告訴我,你坐兩小時車踩一腳泥,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想你仍然愿意愛我。”即便臉紅成番茄,她也要直視著對方的眼睛照實說。
溫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聲音沙?。骸安慌挛揖芙^嗎?”
“不怕,這次換我追你。”
“好啊,你可以試試看。”
撂下了豪言壯語的聞可晴說到做到,周五果然訂了機票奔赴目的地,哪知迎接她的又是大雨。
她打電話給溫衍,說來不及到萬花莊了,對方敷衍地“噢”了一聲:“你看著辦吧?!?/p>
僅僅五個字,可晴—下子覺得意興闌珊。但半小時后,溫衍回撥過來:“你在哪呢,帶你吃飯去?!?/p>
她毫無立場,瞬間喜出望外,迅速報上地址與對方會合。明明心花怒放,但嘴上還要揶揄:“不是說讓我看著辦嗎?”
“你還有臉說,這就是你追我的態(tài)度?”
“我態(tài)度可正確了,”可晴提了提手里的袋子,“給你買了新襯衫喲?!?/p>
“我看看,”溫衍拿出來在身上比畫了一下,“不是我喜歡的顏色?!?/p>
“那我拿去換?”
“算啦?!睖匮苋套⌒?,“只是讓你感受一下,我當(dāng)年追你的時候,你有多么作?!?/p>
可晴有點羞愧,“我段數(shù)遠不止此,最作的時候還讓你去找別人結(jié)婚呢?!?/p>
“嗯?!睖匮苷f,“我都快氣死啦。”
“我也快后悔死啦。時間越久越思念,越思念就越后悔。”
“不必后悔,你是對的。人要自己活得清楚明白,才能有好的婚姻和人生?!睖匮茴D了一下,“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多慶幸,你是這樣的姑娘?!?/p>
聞可晴背過身去擦了擦眼角,“那現(xiàn)在怎么辦?”
“嗯?”
“我要多久才能把你追回來?”
溫衍啼笑皆非,張開雙臂,“來,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