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妃花
那年我才至髫年,剛掉了兩顆門牙,新牙卻遲遲未長出來,說起話來張嘴就漏風(fēng),這實在讓我煩惱得很。偏我煩惱時,又聽說王爺家的小世子在背后給我起了個“無牙公主”的名號,頓時讓我火冒三丈。于是,我趁著王爺家辦酒席時偷偷潛入,打算好好修理一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子。
王府雖沒有皇宮大,但我初來乍到,難免摸不清方向。偌大的王府里沒找到小世子,正打算放棄,看到不遠處一個少年正踉踉蹌蹌往這邊走。
“你知道小世子在哪兒嗎?”我見這里沒人,那少年年紀(jì)不大,身高也比我矮了點兒,便攔住他問道。
他沒說話,想繞過我離開。我從未見過如此無禮之人,拽住他問道:“本公主問你話呢!”
抓住他手的那一瞬,我感覺到從他手上傳來的徹骨寒冷,仔細一看,他的身上竟是濕淋淋的。剛過小寒,即便穿著一身皮襖的我還覺得冷得很,而這少年穿得如此單薄,竟還是濕淋淋的。
“你……”我剛想問怎么回事,那少年卻忽然倒在我身上,我沒有防備便順勢被他帶倒在雪地。我被他壓著,費了半天力氣才把他推開。起身剛想走,卻被他拉住了衣角,低頭聽到他喃喃的聲音。
“別丟下我?!?/p>
我本不是什么良善的公主,更有刁蠻的惡名在外,可那一瞬卻像魔怔了一般,低頭看向他。那張蒼白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消瘦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
我終究沒忍心拋下他,后來才知道他叫白東流,是流螢國送來的質(zhì)子。
我救了他之后,覺得自己不能這么白做好人,便把太傅布置的作業(yè)擺到他眼前,讓他知恩圖報。本以為他會反抗,甚至已想好了一番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的說辭,沒想到他拿起毛筆就寫了起來,我看著那秀挺的字體,愣了一會兒,忙攔下他。
他不明所以地抬頭看我,我從他手里拿過毛筆寫了幾個字:“你要模仿我的字體,這樣太傅才不會看出破綻!”
他看了看我那鬼畫符一般的字,直看得我不好意思,才聽到他說:“好?!?/p>
他的字寫得真是好看,而模仿我的字也很快,只半個時辰就連我也被糊弄住了。
有了他在身邊,我肆無忌憚的生活更加如虎添翼。只是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正當(dāng)我在為當(dāng)初救了他而沾沾自喜時,某天早上他突然告訴我,他要回流螢國了。
我手里玩弄的杯子摔碎在地,心里一陣慌張,我以為那只是因為以后沒人幫我應(yīng)付太傅了,也沒人在我受罰時悄悄給我送東西了。可離別那天,我躲在角落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突然覺得好像那種慌張和無措并不是我想的那樣簡單。
那之后,每到宮里舉辦大型宴會時,我總是期待能看到他的身影,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現(xiàn)在變成了什么樣子。可我沒想到,再次見到他竟是亡國之時,而那個手執(zhí)染血利劍的竟是他……
城門破開之前,父皇在城樓上拔劍自刎,母后飲下毒酒,鮮血染遍長安城,我被幾個宮女拉著從密道往外走??膳艿锰t了,密道口被撞開,一大群穿著鎧甲的人闖了進來,哭聲和絕望的嘶吼聲充斥著我的耳膜,似乎都在訴說著這一段王朝的毀滅。
我聽到有人問:“誰是青悅公主?”我從未想過再見他時會是這個樣子。如果早知道的話,我一定不會每次焚香時都同神明說希望能再見到他。
眼前的他已比我高了很多,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矮我半頭的少年,那雙眼睛還是明亮如星,只是臉上已沒了稚氣,染了血氣。這樣的他,讓我陌生,也讓我害怕。
“青悅,你后悔當(dāng)初救我嗎?”他直直看著我,居高臨下,而我仰頭看他,卻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
要憤怒嗎?可我手里唯一能作為武器的刀已經(jīng)沒有了。笑著說不后悔嗎?即便我再沒心沒肺,父皇和母后的慘死,也是永世難忘的。
他等了許久,不見我回答,終于在沉默中揮手讓幾個宮女帶我下去。
我想如果他能顧念舊情,就應(yīng)賜我一杯毒酒,也算成全了我??晌业攘艘灰梗冀K沒等到那杯毒酒,卻等來了一身鳳袍。那身鳳袍雍容華貴,金絲繡邊,瑪瑙鑲飾,甚至比母后當(dāng)年榮登后位時的衣服還要奢華,可這鳳袍穿在我身上卻像是太監(jiān)穿上了龍袍般,十分滑稽。
父皇總說龍椅下都是枯骨,我一直覺得這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扇缃窀富实乖诹她堃蜗拢也虐l(fā)現(xiàn)原來從出生在皇室的那天起,我就注定要與這萬千枯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想殺白東流的人不止我一個,每年抓到的刺客如果排成隊,大概可以繞著長安城好幾圈,可這些人卻都沒成功。
我努力去做第一個成功的人,卻始終找不到能夠一招致命的辦法。雖然也在他的湯藥里下過毒,只是我怕他發(fā)覺,每次放的量都很少,所以藥效發(fā)揮得很慢,這讓我覺得每天都是煎熬。
大約是神明聽到了我內(nèi)心的呼聲,白東流突然決定要去山里打獵,聽到這個消息后,我立刻找來前朝留下的死士,吩咐他們做好埋伏,勢必趁著人多時將白東流殺死。
可我滿心期待坐在宮中等著白東流死訊的時候,卻看到他神采奕奕地回來了。我小心地問:“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狩獵場出了點問題,所以提前回來了?!?/p>
“出了什么事兒?”我裝作吃驚地看著他。
他看著我沉默了一會兒:“沒什么,不值一提?!?/p>
“不值一提嗎?”我愣愣地看向他,那些死士是我最后的籌碼,在他眼里竟不值一提,就像當(dāng)年他殺了我父皇和母后,然后毀了我的世界一樣不值一提嗎?
我拿起桌上的茶杯,想要緩解一下喉嚨有些腥甜的味道,卻被一雙手奪下茶杯。
“朕有些渴了?!彼鲱^飲下從我手中奪下的茶。
沒等我說話,他笑著說:“皇后斟的茶總是特別好喝呢。”
話音未落,地上鮮血。他依舊看著我,連唇角的笑意也不曾改變。
我一直以為他并不知道茶里有毒,但他那一如既往的平靜,顯然是早已知道這個我以為是秘密的秘密。
“為什么不揭穿我,為什么要喝下去?”
我以為世間最傷人的感情不過是戲里那些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橋段。可當(dāng)我看著他笑著將唇角的血抹掉,狼狽地說出“我還愛你”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最傷人的四個字不是我不愛你,而是我還愛你。
故事的最后,我成了女皇,而冊立新皇的詔書是白東流稱帝的那年留下的,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卻每每含笑喝下我斟的茶。
風(fēng)從窗外吹進來,將桌上的宣紙盡數(shù)吹落在地,不知誰在那宣紙上寫下了一首相思十誡: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