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尋蜂

又是一年秋，湛藍的晴空萬里無云，空氣涼爽而干燥，是屬于秋日獨有的明朗?？蔹S的蓬草在空曠的地面上打著旋，江寧城中不知何處傳來馬兒的哀哀嘶鳴聲。

設立在三山街的法場上肅穆一片，卻遮不住場下惶惶的人心與隱隱隨風入耳的幾縷壓抑至極的低低抽泣聲。法場上的金圣嘆，卻是滿不在乎地迎向那絢爛得有些刺目的陽光，揚起不戴任何冠飾的頭顱，俊逸的面龐上一如既往地帶著幾分戲謔的笑。

飄忽的目光落在前方，記憶深處卷起素白浪花，一切漸漸回溯到了多年以前。

隨著一聲響亮有力的啼哭，金家剛出生的少爺勉力睜開困倦的雙眼，微弱朦朧的視線里，迎接他的是父親欣慰的目光與母親疲憊的笑容。

他出生之初，金家還富甲姑蘇，城外的河水如白練澄明，彎彎曲曲的水路上烏篷船穿梭未歇，往來如織。而此時的江山，還是朱明王朝的天下，余音裊裊，依稀已是一代繁華盛世的終篇。

春來暖風醉，兒郎讀書早。很快，他便到了開蒙啟智的年齡。

每日傍晚時分，他早早完成了學業(yè)，坐在門檻邊撥弄著草叢中兇猛好斗的促織，好不容易盼到日暮西沉時，看到歸來的父親，歡呼雀躍的聲音一下子透過碧紗窗，引得屋內(nèi)的母親也不禁莞爾。

如春花般明快爛漫的童年轉(zhuǎn)瞬即逝。曾經(jīng)富庶無比的金家，隨著父親的離世而漸漸敗落，就像夜空中華彩奪目的煙火，絢爛一時后，只余滿目寂冷，溫暖不了年幼的他。此后的人生有酸有苦，有辛辣有咸澀，唯獨沒有甘甜。

幾乎一夕之間，他從童年邁向了成年，身后沒有退路，前方更沒有選擇。當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奮發(fā)讀書，然后支撐起搖搖欲墜的家族時，他卻出人意料地離經(jīng)叛道起來，沉湎于佛經(jīng)之中不可自拔，四處裝神弄鬼為人降靈扶乩，好不容易積攢了些錢財，卻又立即揮霍一空。

即便一度考上了秀才，他也不改輕狂。在看到金人瑞三個字榮登科試榜首后，他不顧旁人或歆羨或詫異的目光，仰天大笑，洗得泛白的青色袍袖被隨意地甩在身后，毫無眷戀地揚長而去。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他要做那山間最不羈的一縷風?？v然世事幾多艱辛，他也不愿丟棄本心，更不會為那些庸俗名利駐足停留。唯有那最為嶙峋崎嶇的幽徑、懸掛陡崖間的飛泉瀑布，才能博得他偶然一回首—他又怎會被這一時的功名利祿迷失心魂，甘心就此被拘住一生的恣意灑脫？

胸中的郁氣隨著一聲喟然長嘆徹底散去，回憶起那個以在暮春時節(jié)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為志向的曾點，他的眼中開始燃燒著熠熠奪目的神采：“從今日起，我便是被孔圣人贊嘆過的曾點，不為世俗名利折腰！”從此，金圣嘆三個字成了這世間至為放誕狂妄的存在。

歲月如梭，曾經(jīng)強盛的大明最終還是被歷史洪流席卷而去，天下已翻開新篇章，唯獨不變的是他依舊困頓潦倒的處境。金圣嘆只是滿不在乎地笑了笑，任由熏人欲醉的暖風拂亂簡陋書案上的一摞摞書卷，然后繼續(xù)埋首在浩瀚書海中，時而口中念念有詞，時而凝眉援筆疾飛，時而拍案大笑不止。

當傍晚時分，紅日西沉，他起身向家中走去。門檻處不見任何身影，他的孩子并沒有如同當年他等著父親那樣，一邊嬉戲一邊等著他。

腳步略微頓了頓，他默然推開老舊的木門，落入眼簾的是妻子疲倦而毫無驚喜的面容。

漫天星子撒在夜空，白日里蒸騰不已的大地上夜幕低垂，酷烈的暑氣終于有了一絲絲緩慢地消退。破舊的碧紗窗外，幾株高大的枇杷樹上，知了聲一浪賽過一浪，他卻恍若未聞。屋中書房的桌子上僅有一只燈燭還在苦苦支撐著，微弱的光線勉強照在了他面前。

提筆蘸墨，眼角余光留意到妻子正低聲輕哄著孩子，手中的動作有那么一瞬的停頓。曾經(jīng)，年幼的他愛坐在父親懷里聽他說天下趣聞。如今，屋里昏黃的燭光映著暗處的妻子和孩子，這畫面談不上溫馨。

流光容易把人拋，可拋棄他的究竟是無情歲月，還是殘酷世事？

有些話他從不說出口，只是沉默地寫著。他評著《水滸傳》，控訴的卻是黑暗無望的現(xiàn)實。《水滸傳》中有高俅，而現(xiàn)實中魚肉百姓的卻又何止一個高俅？108人被逼上梁山又何嘗不是亂自上作？

書中的情節(jié)與現(xiàn)實的遭遇總是驚人的相似，于是他廢寢忘食地點評著，一盞紅燭日日流淚到天明，而這些本就鮮活生動的人物終于不再明珠蒙塵，重新煥然而出，日后更將與金圣嘆三個字一同流芳百世。

然而，他的苦心孤詣落在旁人眼中卻是那么荒誕可笑，可在他眼中，這世間最荒唐不堪的是那些浸淫在宦海中的險惡人心。

就在先帝駕崩之際，為了揭發(fā)平素里貪暴成性的縣令，他聯(lián)名眾位士子向巡撫遞上了一封滿含悲憤的訴狀。本以為可以就此還姑蘇城一片安寧，可萬萬沒想到，官官相護竟將這江南一隅遮得密不透風，那些為民請命的士子反被扣上了驚動先帝英靈的罪名而身陷囹圄。

當秋后問斬的判決隨著夏日最后一縷將盡未盡的蟬聲落進牢中時，他也只是唇角扯出嘲諷的一笑。

此時此刻唯一能讓他稍稍蹙眉深思的，只有家中那些已經(jīng)完成卻未來得及整理付梓的書稿，他有些擔心，那些飽浸了血與淚的字句，會不會就此散佚。

就算他的一生注定只能在這場荒謬至極的紛亂中戛然而止，他也希望那些書稿可以名垂青史。

刑場之上，午時本該最烈的陽光卻忽而隱身不見，脖頸邊凌厲的刀刃愈發(fā)森冷，金圣嘆輕輕地闔上了雙眼。

梧桐葉在秋風中簌簌而下，不知是什么落在他的面頰上，帶著微涼，旋即又溫柔如水。他倏然睜開眼，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慘淡的天空中紛紛灑灑飄然落下的，竟是八月飛雪。原來天悲悼我地亦憂，萬里河山帶白頭。明日太陽來吊唁，又是家家戶戶淚長流。

于是雪落中笑也無聲，這曾經(jīng)來自圣人的贊嘆，這縷紅塵中最輕狂不羈的靈魂，悠悠魂歸于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