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過慣了庸碌和煩囂的生活之后,突然來到魯院這個清幽、雅潔之地,心中難免有種大歡喜和大自在的感覺。這一感覺不斷暗示著,我試圖在做一場精神的洗禮和飛升。就像一條魚,在水底下待久了,也想浮出水面,看看天空的顏色。否則,它的游曳和自由自在,不過僅僅意味著活著本身而已。
活著,如果單指生命的延續(xù),而不能理解和洞察其內(nèi)在含義,不知道何為痛苦,何為快樂;何為冷,何為熱;何為恨,何為愛;何為肉,何為靈……那怎么說都是一種不幸。
到魯院的第一個夜晚,院落里靜悄悄的,只有回廊盡頭,一張魯迅的巨幅肖像懸掛在那里,目光冷峻,卻又充滿溫和的光亮。我站在走廊上,默默地注視著他,心中感慨萬千,驚悸不已。
回到房間后,躺在屬于自己的小床上,內(nèi)心更是深感不安。我的耳畔,仿佛響起一個蒼老而又洪亮的聲音:年輕人,你到這里干嗎來了?為名乎?為利乎?抑或為了別的什么嗎?直到第二天舉行開學(xué)典禮,見到來自全國各地的50余名文學(xué)編輯,我忐忑的心才稍稍平靜了一些。原來,我們皆為著兩個字而來:文學(xué)。
曾幾何時,我將這兩個字當(dāng)做人生的“信仰”。為了它,寧可忍饑挨餓,也不自甘墮落,諂媚權(quán)勢,阿諛奉承;為了它,寧可孤獨寂寞,也不追名逐利,屈降尊嚴(yán),自毀名節(jié)。
每天早晨,當(dāng)上課鈴聲響起,我都以一種積極的心態(tài)走進教室。坐在透著暗紅色光澤的課桌前,心中有種復(fù)雜的感情。我猜想,這幾十張桌子,都有誰親近過它們。是王安憶和余華?抑或蘇童和畢飛宇?總之,坐在教室里,我感受到某種巨大的氣場。這氣場,對于一個文學(xué)工作者來說很重要。置身場中,會喚起你對文學(xué)與社會、文學(xué)與人生的冷靜思考,會堅定你對自己所從事的這一“心靈事業(yè)”的判斷和信念。尤其是當(dāng)臺上的文學(xué)前輩們講完課之后,你心中只會感受到四個字:吾道不孤。
來魯院,其實是在尋找同道中人。南來北往的文朋詩友歡聚一堂,敞開心扉,推心置腹,聊生活,談人生,赤裸裸地把心掏出來,不偽裝,不掩飾。只有文學(xué)中人,才能體會這種人生狀態(tài)的妙處,彼此間惺惺相惜,把酒話桑麻。要知道,在這個“心靈隔膜”的時代,要做到如此以心換心,何其難也。
我忘不掉一個場景。在江西吉安參加社會實踐時,一天晚上,我和兩個同學(xué)坐在白鷺洲邊一塊大石頭上,脫掉鞋子,高挽褲管,將雙腳浸入水中,并排坐在一起,交流心靈的秘密,以及人生的困惑和憧憬。其時,萬籟俱寂,來江邊兜風(fēng)的人都散去了,只剩下我們?nèi)?,坐在這安靜里。頭頂朦朧的月光籠罩著湖面,水流從腳背上滑過,帶著青草的氣息。所有的喧囂都在心門之外,無言的沉默勝過千言萬語。那一夜,我們重新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心靈的芳草地上,無憂無慮,快樂成長。心是那么干凈,像山泉一般透明。我相信,這不僅僅是友誼,更是文學(xué)的境界。我很感激魯院。至少,它讓我知道,在紅塵中沉浮經(jīng)年之后,我還有感動的能力,心沒有變得麻木和冷漠,還依然保持著最初的那份純真和悲憫,而這不正是文學(xué)所需要的嗎?
每天晚飯后,我喜歡到門外的園林中走走。園子不大,倒也別致。園中有不少已故作家的塑像,我每每從他們身邊走過,都會凝視良久。站在他們面前,有高山仰止之嘆,心中無限溫暖。
在魯院,文學(xué)的氣場無處不在。就連林中的樹木,似乎都受到了濡染,長得那般挺拔,郁郁蔥蔥,叫人憐愛。你看那幾株垂柳,秀發(fā)如瀑,風(fēng)一吹,全都朝魯迅的塑像致敬,酷似幾個文學(xué)女青年。再看那棵粗壯的桑樹,偉岸筆直,有些年頭了,樹枝上掛滿了桑葚,赭紅如血,很像魯迅筆下曾描寫過的樣子。最為打眼的,是那一片梅子樹。我們來時,正趕上掛果期,乒乓球大小的果實金黃一片。課間休息時,同學(xué)們都喜歡跑去摘來吃。我怕酸,不敢入口,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欣賞。欣賞比得到好,那是一種美德。
魯院教會了我這種美德。多年來,我都是一個對生活做減法的人,厭熱鬧,嗜靜篤。朋友三兩個,皆屬至交。在魯院這段日子,讓我得以重新反思自己的人生。反思的結(jié)果是:只做自己,珍愛生活,多跟自然相處,多跟家人相處,多跟自己的內(nèi)心相處。至于文學(xué)嘛,那是“功夫在詩外”的事情,不必刻意求之。
魯院讓我愈發(fā)認(rèn)清了我自己。
既然認(rèn)清了,那就不必躑躅和徘徊,更無需留念,歸去吧。歸去走自己的路,不必回頭。要學(xué)會把背影留給年輪,把年輪留給記憶。在魯院,我們都是些偷盜時間的人。雖然,我們以文學(xué)的名義,把時間盜走了,卻留下了整個夏天,以及關(guān)于夏天的種種傳說。
這些傳說,最終都將化作院門前池塘里的朵朵睡蓮,那么潔白,那么芬芳,那么安之若素。
(選自中國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