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倫
剛剛吃過晚飯,就有一陣濃濃的困意席卷而來,頭是愈發(fā)地暈沉沉了,金濤端端地坐在電腦桌前,感覺到電腦里那光怪陸離的圖像如幻化而詭異的魔方。
金濤對此也很有些郁悶,他生氣的是自己咋就這樣地不爭氣呢,他是在自己跟自己生氣。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一下子說老就老了呢。老得不經(jīng)意,老得不清不楚,老得猝不及防,一點過度都沒有,以至于他心里還沒有哪怕是一點點的思想準備。
坐在對面的同事齊飛翔隨手扔過來一支煙,壓低聲音問道,老金,咋回事呢,你臉色可不好,印堂有些發(fā)黑,是身體哪里不舒服了嗎?
金濤搖搖頭,也不言語,他是真還沒有想好要說些啥,也不知道該怎樣開口,只是默然地搖搖頭。
在這個辦公室里,他和齊飛翔算是比較談得來的,經(jīng)常相互之間調(diào)侃一下。齊飛翔見他不言語,把身子往他這邊探過來,一臉的困惑,音調(diào)低到近乎于耳語了,心里真有事?
金濤很是無奈地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輕輕吁了一口氣。
到底還是老了哈,兄弟要服老哦。老金,我給你說,男人不服老是不行的,尤其是上了50歲的男人。齊飛翔淡淡地又補了一句。
要是擱在平時,這也就是一句玩笑話,兩人還經(jīng)常拿死呀活呀地來相互開開玩笑,但今天這句話讓金濤聽起來就感覺到特別刺耳,特別的不是滋味。心里說:哪個人都要老,你到我這年齡怕還不如我。
他回頭望望辦公室其他同事,有人在慌忙火急校對著版面,那人把頭埋得很低,一副很專注很可笑的模樣;也有閨蜜般地手拉手很煽情地講述著自己小女兒如何乖巧的;剩下的那幾位完全就沒心沒肺地只管低頭把玩著自己的手機,盯著電腦里沒完沒了的韓劇,沒有一個人理會他,哪怕是稍稍地抬一下頭,朝他們這邊看看的都沒有,大家都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沒有一個人會關(guān)心他們說了些什么。
金濤有些耿耿于懷了,心里一腔的忿忿不平。他一邊覺得齊飛翔的話語有些刺耳,一邊又對年輕同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麻木不仁深感遺憾,遺憾到心寒。
這是一間大大的辦公室,在這家報社也算是比較大的,因此在里面做事的人也很多,全部到齊了有10幾號人,女人占了其中的絕大多數(shù),這怕也是媒體的基本形態(tài)。辦公室里除金濤和齊飛翔外,年齡大的也才40來歲,年齡小的才剛剛結(jié)婚。大家都是白天休息晚上上班,周末輪休,用很不規(guī)律的家庭生活換來了報社很有規(guī)律的工作秩序。
說這間辦公室大,不完全是指房間大,主要是指人多。但人最多不一定就最能夠受到重視,大家對此心知肚明。職場上的一般場景大家還是聽說過一些的,在人最多的房間里辦公的,一般都是這個單位最底層的人群了,有誰見過一大堆老總在一起辦公的呢? 金濤在雙江城的報界工作了幾十年了。以前是在日報社,后來到都市報社,但不管在哪家報紙,他干的都是這個上夜班的活兒。先做編輯,然后退到二線,這夜班一上就是大半輩子,現(xiàn)在真的已經(jīng)習慣成自然了,自然到從精神到肉體上都晨昏顛倒了。好在是兒子長大了,老婆有怨言也沒法,再說老夫老妻的,哪里還有什么激情呢?老婆幾年前就怨過他老了,兩人現(xiàn)在早就進入相安無事的狀態(tài)。
每天上班,這里照例都有很長一段時間會成為信息交流中心。大家趁著等版面的那一段閑極無聊的時光,女人都愛家長里短,男歡女愛地鬧騰。這不奇怪,報社的女人也是女人。就因為這里的女人多,也惹得一些好事者同仁熱衷于來來往往地客串,你方唱罷我登場。蔬菜價格、衣服式樣、麻將輸贏、中日對抗、朝鮮半島危機等等都可以在這里成為人們的話題。當然大家最為喜愛擺談的還是男女關(guān)系,說來也是,現(xiàn)在的生活這么枯燥無聊,上班又累,不擺點這樣話題,那還不把人給愁死。
平日里金濤和齊飛翔都是信息發(fā)布的主角,能夠把一樁男女間笑談,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這也是時下人們特別在意的一種本事,但唯一不能談的就是每個人家里的隱私,大家對此都諱莫如深。因此每天這里的一片嘰嘰喳喳聲,也構(gòu)成了這座辦公樓的一道獨特風景。
而今天這里不是一般的反常,大家像共謀好了一樣,沒有一個人吭氣,辦公室很寂靜,靜到有些可怕的冷漠。連齊飛翔都不再講話了,只是在QQ上和不知道哪里的女人聊天,這也是他的最大本事。隔三差五他就會宣布又搞定了誰誰誰,也是聽他自己說,沒有人親自見到過。但他QQ上的好友群有著說不清的年輕女孩,而且由此聊天被別人看見了一眼,相互稱作寶貝,大家追問他,是不是又釣到了新的紅顏知己,他只是很詭異地笑笑,一臉的會意神情。
這兩天真是遭鬼摸了腦殼,金濤感覺到是哪里好像不太對勁了,但他一下子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呢,真讓他打不出噴嚏來。
前兩年金濤還暗自竊喜,反正自己離退休也沒有幾年了,都說紙媒輝煌不再,是明日黃花,心想再怎么著他也是能夠混得過去的,他還時不時地和小青年插科打諢,叫他們留意到自己的飯碗。哪里就知道這火舌竟然是最先落在了他自己的腳背上了呢,他是百思不得其解,這個世界變化真是快啊。
是因為齊飛翔剛才那么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覺得自己所突然遭遇到的,是一種來勢兇猛的頹廢。
“老了”,還真是老了。沒有等他理出個頭緒,困意就真的上來了,每天吃過晚飯就特別想舒舒服服地把眼睛閉上假寐一會,于是匍匐在電腦桌上迷糊起來。
你還好嗎?QQ上一個笑容可掬的頭像在不停的閃動,女友小雯特別不合時宜的問候把他從模模糊糊的思緒中喚醒,金濤不情愿地抬起頭望了望她那一臉的如花笑意。QQ可真是神奇,能把人們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又好像咫尺天涯。好多見面不能說也不敢說的話,在這里都可以說,而且說得風生水起毫無忌憚。
懶得搭理她,一想起昨天晚上在坡城必勝客喝咖啡的情景,金濤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最不明白的是,原來一向很喜歡他甜言蜜語的小雯,昨天像變了一個人,叫她多陪一會,居然推脫說自己母親來了,在她家里等著她。騙誰呢?她還真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嗎?一想到這里,悶氣就往上竄。
倒霉的事總是一樁連著一樁的,今天下午找領(lǐng)導簽字報銷夜班交通費,居然在寬闊平展的樓道上踩到一塊不大的香蕉皮上,硬生生地跌了一跤,差一點就被摔成骨折了。發(fā)福多年的領(lǐng)導微瞇著他那死魚般的三角眼,輕飄飄地瞟了金濤一眼,只說了一句話,老金,看來你真的是老了哈。這話不重,但金濤聽出弦外之音了。
當“老”這個字眼再次從齊飛翔言談里漫不經(jīng)心地流露出來時,辦公室原本常說的一句玩笑話,也使金濤那脆弱到極致的神經(jīng)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腰桿,引起的震動可不小。關(guān)鍵是齊飛翔那略微輕慢的語調(diào)和眼神,幾乎就成了刺向他心臟的匕首。他感到了一股血液在噴涌的疼痛,這種痛的直接后果是恐懼。
金濤當時是很想分期反駁的,或者是發(fā)發(fā)怒也好。他也想抓住齊飛翔的什么茬口說點什么難聽的話,但愣怔半晌,還是沒有說出口。認真想想,人家也沒有說錯什么啊,你怒從何來呢。
這下好了,全辦公室的人都感覺到金濤老了,都開始嫌棄他了。嫌棄的方式不是語言而是默然無語,如果不是因為齊飛翔的這句話,金濤是打死也不會相信自己真的就這樣老了。
校對是一個報社里最瑣碎最具體的工作部門了,每天所要做的事情既簡單又繁瑣。說重要也重要,說不重要也就不重要,就看你站在什么樣的角度上去看。平日里是沒有人看得上你的,要是哪天你碰巧被領(lǐng)導盯上了,一準是報紙上又出了什么大的差錯了。好新聞,好編輯,好版式都和你不沾邊,你也沾不上邊。可哪天的報紙上出了大大小小的差錯那就肯定會和你沾邊了,犯到哪一條,領(lǐng)導想咋收拾你,你都只能接受,絕對不要有任何幻想誰來為你背過,沒有,絕對沒有,誰讓你就是做這個的呢。
金濤只比齊飛翔大10歲,但這也正是一個要命的歲數(shù)坎兒。站在他的角度看他們年齡差不多,但站在齊飛翔那邊看,這個差距就不得了了。兩人又都喜愛炒股,一上班通常先互通股票信息,買賣漲跌各自匯報一通,這樣的交談一般是小范圍的,耳語式的,遇到大的行情他們也會夸大其詞地“痛說革命家史”,或者眉飛色舞地炫耀一番。兩人還有一個固定的節(jié)目,就是故作斤斤計較的相互吹捧或者相互貶損。其實彼此心里透亮,只是過過嘴癮而已,當不得真,說過了也就過了,沒有誰會往心里去的。
有報紙清樣送過來了,金濤強打起十二分精神迫使自己趕快進入到工作狀態(tài)中。
他電腦的屏幕背景圖片是他最喜愛的瀘沽湖風光,畫面上那藍得有些虛假有些膩人的水面,就如同是上帝隨意扔在這個星球上的一面寶藍色哈哈鏡,遠遠地望過去,看不到有任何的雜色,四周靜謐安詳,沒有一絲多余,寧靜飄逸到讓人心里不托底。
每天上班,一看到這張照片金濤就感到自己很“男人”,因為他特別自信,當然他也有理由自信。他和齊飛翔不一樣,他外表是很沉穩(wěn)很平靜的那種人,骨子里卻有一種堅韌的執(zhí)拗。換在過去嘛,一說起工作單位,大家肯定都會說還行。前些年別人一聽他在報社工作,還都得景仰幾分。當然,他還有一個不能說也不敢說出來的緣由,也就是他的自信會因為這幅圖片油然而生。
就是在這個靜默如處子般的湖畔,他和小雯相識并且開始了一段轟轟烈烈婚外情,這在他幾十年的婚姻中是不多見的。原來兒子還在家,兒子是他的依托,他也不敢放肆。兒子出國后,小雯就成了他臨時的精神皈依處,回家的次數(shù)就更少了。好在是上夜班,老婆也鬧不明白他該啥時候回家,他和小雯的關(guān)系就一直這樣不陰不陽地維系著。他每天上班看到這張圖片,他就會覺得在喧鬧的辦公室里也一樣能夠心緒安寧。
幾個年輕同事也多次地追問過他這張照片的來歷,但金濤每次都是很嚴肅地板著臉,特像一個在主席臺上正襟危坐念大報告的領(lǐng)導,終究沒有說破,彼此只能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地“顧左右而言他”。
搞定了,這次又搞定了,齊飛翔大聲胯氣地嚷道。年輕同事問他是不是要相約下班了在哪里哪里見面開房,齊飛翔往往不正面回答,或者干脆就不回答。但他今天神采飛揚,看來運氣不錯,按時下的說法,婚外找女人的,要么是年輕,要么就是很有錢的,當然兩者兼具最好。金濤看著齊飛翔躍躍欲試的神情,還是沒有從他臉上看出什么破綻。
齊飛翔常常和辦公室年輕男女們言不由衷地開著玩笑,相互表達赤裸裸的愛意,真真假假的。
金濤有時候也感覺到很好玩,尤其是齊飛翔啥時候很得意地宣稱他又遭遇到一位美女“騷擾”時,他的心底也是很不平衡的,多次暗自思忖:這世道怎么就變成今天這幅模樣了。金濤覺得自己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吃著碗里的還看著鍋里的。他也沒有覺得自己有啥地方不對,反而覺得這就是做為一個男人有底氣的體現(xiàn)。是的,茫茫大千世界,還有幾個男人沒有一兩個可心的紅顏知己呢?
電腦屏幕上的這張照片是經(jīng)過他精心裁剪的,圖片的右下角還時隱時現(xiàn)地留有小雯的一只精巧柔嫩的小腳,假如這張照片的畫面再往左移那么一點點,只需要一點點,人們就會看到金濤和小雯當時在湖邊那無比陶醉無比親昵的合影。
金濤要的就是這樣一個效果,這是他心里想說的話。圖片可以讓自己浮想聯(lián)翩,有的時候他還會情不自禁地笑出聲音來,而局外人卻完全不明就里。
這樣說好像也不太準確,齊飛翔似乎就有些察覺,因為有一次他曾經(jīng)看似不經(jīng)意的問過金濤這張照片的來來去去,聽完金濤磕磕絆絆的解釋,他沒有言聲,一副諱莫如深的神情。
金濤是記得很清楚的,齊飛翔那天是定定地注視著那副圖片看了又看,然后豁然開朗地會心一笑,那笑里卻透著一種說不出來的蔫壞。這讓金濤在以后好長一段時間想起來都是一陣莫名的心煩意亂。也許男人的心事也只有男人自己是最了解的,齊飛翔沒有說出來,并不意味著他沒有猜到。記得他當時曾拍了拍金濤肩膀,意味深長地說了一聲,哥們,行啊,美不勝收啊。金濤都記不得自己當時是怎么回答的了,好像也是很隨意地笑了笑,好像是什么話也沒有說。男人之間常開的這種半葷不素的玩笑,看起來很是無聊,實則是暗藏殺機,大家都是局內(nèi)人,可是誰又能真解其中滋味呢。
第一次和小雯邂逅后,說起自己的工作,小雯頓時睜大了雙眼:咦,這世界上還有這種工作啊,每天專門看看報紙就能夠拿錢,好舒服呀,我還以為報社里就只有記者和編輯呢。
金濤從來都不怪領(lǐng)導不重用他,他很習慣也很享受這樣的生活。白天看看書,寫點自己想寫的東西,有時候也可任意重溫一下年少輕狂時讓他曾經(jīng)心旌搖蕩的文學夢,也很是快意的。
他別無所求,他追求的僅僅是一份淡而又淡的平靜生活,這在他看來怎么也不算過分吧。他實在有點想不明白的是,“平淡”一到了他這里還真是難得。想當年……是的,金濤自己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他更不是圣人,他也食人間煙火,有時還會對那些年輕浪漫的小妹穿著很暴露并隨風四處飄搖的裙袂遐想連連,好幾次還差一點與別人撞個滿懷鬧出笑話,不過還好別人都以為他是老眼昏花了,這才掩蓋了他的尷尬。
你看看,金濤覺得才剛剛眨一眨眼,這一切就仿佛變成遙遠的過去了,真的是到了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境地。金濤說啥也是想不通啊。
但你想不通又能咋的呢,現(xiàn)實就是如此的殘酷啊。不說當年了,當年能夠進入到報社工作那是要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一般有兩條路徑,一是大學新聞專業(yè)的科班生,一是有多年新聞寫作經(jīng)驗的人,而且那都得是在全市范圍相對比較有名氣的業(yè)余寫手。金濤就是在上個世紀的90年代末期因多次被評為優(yōu)秀通訊員,才從一家大型國有企業(yè)調(diào)到日報社的,那個時候的光鮮和瀟灑他至今都記憶猶新。
在很多人眼里,他就是成功的典型,家長教育孩子成才的榜樣,走到哪里都是風風火火的;幾篇像模像樣的稿子一見報,那更是不得了,全家人都跟著沾光。他進報社時年齡就偏大了,也就是個一般員工,但超高的福利還是令不少人眼紅,以至于每次和同學聚會,金濤幾乎就是核心,而且10多年這個地位一直都沒有動搖過,他也習慣了人們欣賞的口吻或者說是仰視的目光。他現(xiàn)在的妻子也是在那個最讓他振奮的時候娶到手的,本來當時還多少有些猶豫的丈母娘也實在難以招架榮耀和喧囂,只能乖乖就范。
哪像現(xiàn)在,人們都完全把到報社上班看成是謀求到的一份職業(yè)了。從面子上說起來也還是些大學畢業(yè)生,但現(xiàn)在的大學生就像是膨脹的通貨,泡沫太多了,真本事沒有多少,說出話來倒也牛哄哄的,一副吃不完穿不完的樣子。一拿到文稿就頭大,他們的稿子給了編輯,編輯喊頭痛,到了校對手上肯定也喊頭痛,但你頭再痛也要壯起膽子改呀,明天出報是大事,要是出不了報紙就不單純是頭痛的問題了,這樣遷延已久的怪圈是局外人很難知曉的。不要去談新聞從業(yè)者的素養(yǎng)職業(yè)道德啥的,你先把稿子能夠整撐展,把事實搞醒豁,把人名地名弄明白,把事件的來龍去脈查清楚便于后期出版部包裝,那就千恩萬謝了。很多記者寫起稿子來連最基本的語法和最常見的字句都鬧不清楚,有的時候就是連一些最基本要素都要晚上值班編輯三番五次地電話核實了再核實,搞得最后承擔整個報紙安全運行的編輯出版部門不堪重負,累得一塌糊涂,一不小心就踩在“地雷”上,第二天立馬就會有人找你,因為稿子過了你的手,給你個下馬威是輕的,沒有喊你走人就已經(jīng)是很寬宏大量的了。
那次金濤在瀘沽湖邊巧遇小雯后,兩人就特別有相見恨晚的感覺,而且覺得自己前半生都白活了。屏幕上的照片留下的這個美好記憶到底是在幾年前呢,他現(xiàn)在都不能具體地說上來了。
小雯是個很知性的女人,在雙江城打拼了多年。先是不停地跳槽,跳來跳去依舊只能把自己踅摸于白領(lǐng)階層里,再也不能動彈了。他們在一起時都很少過問對方的具體生活,只知道她現(xiàn)在好像是在一家會計師事務(wù)所上班,具體做什么,金濤是不知道的。實際上金濤連會計師事務(wù)所該干些什么都不知道。再說了,他有必要去知道那些不著邊際的東西嗎,他只迷戀她本人,其他的他都很少上心,他不能和她結(jié)婚,似乎她也從未提這樣的要求。只知道依偎在他懷抱里的那具年輕的肉滾滾的酮體現(xiàn)在屬于他就夠了,其他的都是扯淡。
小雯大學畢業(yè)后,被男朋友無情地甩了。下個狠心讀研,知識倒是學到了不少,但悄然間年華遺失,她就被“剩”下了,迫不得已被這個殘酷的社會歸類為“剩女”。說起來也算是高級知識分子的小雯對這些很是忿然,忿然到了慷慨激昂的地步:憑什么我們女人年齡剛過二十六七歲,就被男人們稱作是“剩女”了,而男人到了三十而立還依然風光無限,這完全沒有道理嘛。
在城市里生活久了的人也有個怪毛病,沒有工作時,忙忙碌碌地四下奔波找工作;沒有錢時忙忙碌碌找錢,而找到了工作,也有了錢了,反而又覺得生活沒有了意義。主要是沒有一種新奇的味道,每個人整天渾身上下都是庸庸碌碌的。忙的時候賭咒發(fā)誓,以為閑下來就會稱心如意,而當真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讓你支配了,又不知道該干什么了。
小雯就更是這樣了,平實工作也不算累,單身一個人,家務(wù)不多,下了班就經(jīng)常無所事事。每年的年休假,她都得仔仔細細地盤算著如何度過,她經(jīng)常在別人面前自嘲:沒有男朋友,沒有結(jié)婚她還要自在一些,但是沒有人知道她內(nèi)心的想法,去彌補她內(nèi)心的空虛。她每年工資的絕大部分都捐獻給鐵道部和中國民航了,工作幾年,仍然是月光族行列里最堅定的一分子。倒是她母親比她著急多了,變著法兒地給她介紹男朋友,有時候簡直像極了殘次品推銷。那一次她斷然拒絕了母親苦口婆心的規(guī)勸,一個人義無返顧地踏上了云貴川旅游,并且在美麗圣潔的瀘沽湖畔的“巧遇”了金濤,開始了他們之間那種天上人間般的生活。
按照金濤那種頗有點文學語言味道的話來說,他們之間的戀情,說是驚心動魄那肯定過了,但轟轟烈烈絕對是夠格的。金濤是有家室的,他兒子比小雯小不了幾歲;而她的父母也對她管教特別嚴格,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轟轟烈烈其實也很有限。至少誰都不敢表現(xiàn)些少懈怠,那樣肯定會雙雙墜入無底的深淵,他們兩人誰都輸不起,很有點同病相憐的意味。女人心是比男人細一些,說出來的話也更具體形象,她說每次和他纏綿就猶如過去在白區(qū)隱蔽戰(zhàn)線下堅持斗爭的志士們,內(nèi)心熱血澎湃,又都是偷偷摸摸的。
不過,兩個人也感覺到很刺激,是那種心理上刺激。金濤一見到她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每一次他和小雯在一起都會如同嬰兒面對母親乳房般的癡迷,似乎怎么玩也沒有個夠。巧的是,從來沒有做過母親的小雯呢,也很樂意把他當成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孩子,很是順從。有時候面對他的貪得無厭,她會輕輕地用手摩挲著他光滑的后背,喃喃地勸慰:小乖乖,可不興這樣喲,來日方長……
一日一日地混吧,混得時間一長,大家就日漸沒有了這份心氣。這些年網(wǎng)絡(luò)等新興媒體方興未艾,人們的生活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仿佛整個社會都跨上一列高速動車,每個人的每一天都有著十萬火急的事情要去辦,誰還有心思坐下來認真地讀讀書報呢。反正都是沒有多少人讀的,你工作再認真又能咋地,有時候幾個校對也開玩笑,這樣整版整版的長篇大論,除了你我?guī)讉€認真在讀,還有那個舅子看喲。
也是,現(xiàn)在年輕人上網(wǎng),老年人看電視,連報社的職工你叫他每天不玩手機看報紙都做不到,你還能夠去要求其他讀者嗎。隨便你咋努力,報紙這個行業(yè)整體上日薄西山已成定局,誰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問題是金濤心有不甘啊,再難過的日子也是日子,只要報社沒有垮,那他作為報社的員工總得與它和舟共濟才對,他自己怎么說老就老了呢。
手機很突然就響起來了,把安靜中煩悶的他嚇了一大跳,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最近《傳奇》作為彩鈴是很時髦的。
齊飛翔的手機擱在桌上,這家伙上廁所從來不帶手機。這天也是怪了,像是掉進廁所里了,好半天都不回來,而撥打他手機的人也特別執(zhí)拗,一遍又一遍。
金濤聽得心煩,嚴重地干擾了看稿子,先給他按掉。一會那彩鈴聲又執(zhí)著地響了起來。金濤也不接,同事之間這點規(guī)矩還是有的,心煩意亂中瞄了一眼來電顯示,這一瞄,金濤突然像中了子彈般木木的呆在那里,心猛地一下涼透了,這是他太熟悉的一個號碼,熟悉到他骨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