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菲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洗過無數(shù)次的被套透出一種沒有活力的蒼白色,和蓋著它的病人的臉色如出一轍。
床頭站著的幾個白大褂正在討論菲菲的病情,其中年輕的一位向著燈光高高地舉起了一張X光片。
菲菲最討厭X光片:一個豐富多彩的人,為什么照出來就只能是黑白色;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為什么照出來就只有一副骨架?似乎在醫(yī)生眼里,病人永遠就只是一架機器,生病就好像哪里壞了一顆螺絲或者哪根線接觸不良,至于病人的性格心理、精神狀態(tài)、生活經(jīng)歷這些內(nèi)容,很少有醫(yī)生會去關(guān)心。
此時,菲菲滿懷忐忑地望著燈下那張X光片,這個急性子的姑娘想立刻問問自己病情如何??伤齽偵晕⒂昧堊?,就感到右邊下巴一陣劇痛。痛始于骨,直鉆入心,這使她第一百零一次回憶起自己此時此刻躺在這里的原因。
那是昨天高中畢業(yè)晚會第一次彩排結(jié)束,有人提議參演人員在一起合個影。那些從沒安分過的男生們在后排的站臺上嬉嬉鬧鬧、推推搡搡,像一群山上的頑猴。突然,只聽見一片“啊”聲,人群轟然倒塌了一半。菲菲站在最下面,她被好幾個人猛地壓倒,下巴直接磕到地上,腿也受了輕傷。
唉,真是倒霉透了。
“32床,任菲菲?!币粋€年長的醫(yī)生面無表情地說,“初步診斷是外傷致下頜骨不完全骨折,X光片上看是有骨折線的,但CT上看沒有移位,暫時不考慮手術(shù),先頜間結(jié)扎一個月吧。”
聽說不要開刀,菲菲心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傷在臉上,如果開刀難免留下一個或深或淺若隱若現(xiàn)的刀疤,本小姐縱然算不上天生麗質(zhì),但想來一疤之下,這張白凈秀氣的臉蛋也是難以保全的了。
“醫(yī)生,頜間結(jié)扎是什么?。俊睅讉€白大褂都要走出病房的時候,菲菲的爸爸詢問走在最后的那個年輕醫(yī)生。
“就是把嘴完全扎起來,不能張嘴唄?!边@個看上去傻乎乎的醫(yī)生語氣輕松,仿佛是在說把頭發(fā)扎起來這樣平淡無奇的事情一樣。
“???”菲菲雖然沒有啊出聲,但聽到這話她還是差點暈過去。
治療室里彌漫著濃郁的藥味兒。
菲菲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眼睛盯著正在她腦袋上方晃動的醫(yī)生的胸牌——那個呆頭呆腦的醫(yī)生正低頭在她嘴里做那什么勞什子的頜間結(jié)扎!
“第二人民醫(yī)院……口腔科……周……”菲菲總算看清了晃來晃去的胸牌上的那幾個字。
“周醫(yī)生,我女兒她們學(xué)校下周末要開畢業(yè)晚會,她能參加嗎?”爸爸終于問起菲菲關(guān)心的問題了,床上的病人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
“恢復(fù)得好的話,你可以推著她去看看?!敝茚t(yī)生用一截很細的鋼絲靈活地在菲菲的牙縫之間穿梭,把一根扁而長的弧形金屬板和上牙弓緊緊地綁在一起。
“不是當觀眾,她們晚會有個壓軸的詩朗誦節(jié)目,叫‘青春之聲,我女兒是領(lǐng)誦。”
菲菲的胸脯起伏得越來越快,臉色在短時間內(nèi)由白變紅,再變得更白。
周醫(yī)生略略抬起腦袋,短暫而迅速地瞥了菲菲爸爸一眼。
“你不會是想說讓她過幾天去朗誦吧?”這個年輕的白大褂又熟練地在菲菲的下牙弓上綁了根金屬板,“看來你是覺得她傷得還不夠重啊?!?/p>
“不不不,對不起,您誤會了?!狈品瓢职置Σ坏氐狼?,“我也知道她接下來暫時不方便張嘴,就是我女兒她對那個節(jié)目不死心,非要我再來問問你們,不好意思?!?/p>
菲菲頓時感到心中一陣冰涼,嘴唇微微噘起來,鼻子里噴出一聲難以覺察的“哼”聲。
“哦,這樣啊,也能理解。”周醫(yī)生最后用一個個小橡皮筋把上下兩塊金屬板牢牢地套在一起,完成了全部的工作,“扎好了!‘青春之聲?聽上去感覺不錯啊。我念書的時候也經(jīng)常搞這些不務(wù)正業(yè)的東西?!?/p>
“我女兒性子活潑,話多還愛鬧騰,就喜歡參加這些活動。這次又是畢業(yè)晚會,她已經(jīng)準備好一陣子了?!?/p>
“唉,那只能說太不巧了,傷哪兒不好偏偏傷了嘴……不過……青春之聲……也許……也許還有別的形式呢,誰知道呢?!敝茚t(yī)生一邊洗手,一邊若有所思地發(fā)著呆。
別的形式?菲菲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腦子里飛速地旋轉(zhuǎn)著??墒撬趺聪胍灿X得不可能有其他路子了。就算不把她的嘴扎起來,一張嘴就痛也絕無可能去朗誦啊。
想到這里,菲菲頓時泄了氣,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仿佛那些平日里最活躍的神經(jīng)也都被扎起來了。
夜幕席卷了整個世界,也給病房帶來一種不同于白天的靜謐。
菲菲的手上還輸著液,藥水一滴一滴從塑料管子里滴下來,不緊不慢地,一直重復(fù)著同一個節(jié)拍;對面的病床旁開著一臺看不懂的機器,屏幕上線條的起伏和機器時而發(fā)出的“滴答”聲交相呼應(yīng),相得益彰;不知哪里突然就奏起一陣柔和的音樂,緊接著就聽到護士匆匆的腳步,原來是隔壁床的病人按鈴了。
伴隨著病房里這些起伏隱現(xiàn)的節(jié)奏,菲菲正坐在床上默念那份原本應(yīng)該由她領(lǐng)誦的詩朗誦稿子。
想到因為飛來橫禍自己不得不錯過這個節(jié)目,菲菲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打在稿紙上。
“怎么又哭了?”不知什么時候,周醫(yī)生又來查房了,“下巴還很疼嗎?”
菲菲緩緩地搖搖頭,手上莫名地用上了力氣,那幾張薄薄的稿紙一下子就被攥皺了。
“在看什么?都住院了還這么用功?”周醫(yī)生輕輕地拿過稿紙,“哦,這個就是你要朗誦的那個什么詩稿吧?!?/p>
趁著周醫(yī)生低頭看詩稿的時候,菲菲偷偷擦干了眼角,她想到自己都快十八歲了,不能再隨隨便便就哭了。
“……誰和誰,會伴我走過這青春風雨;誰和誰,會伴我寫下這三載華章……哪本書,扉頁上寫下了豪言壯語;哪本書,枕頭旁陪伴我進入夢鄉(xiāng)……”周醫(yī)生讀出了聲。
“寫得不錯啊,是你寫的?”
菲菲搖了搖頭,她拿起紙筆——這是她的臨時交流工具——寫下一行字遞給了對方:
“是我同桌蘇琳寫的,她是我們班的大才女?!?/p>
雖然覺得醫(yī)生這種職業(yè)毫無情調(diào)、不通文辭,看這種詩稿無異于蠢牛聽琴,但聽到閨蜜的文筆被人贊賞,菲菲還是頗感欣慰。
周醫(yī)生繼續(xù)往下讀著,他時而點頭,時而又微微搖頭。
突然,他語帶質(zhì)疑地問道:“可是,這就是你們的青春之聲嗎?”
菲菲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你們這個詩稿,文筆是還可以,但是大多都是靠辭藻、押韻、對仗這些技法烘托的閱讀效果,而真正青春的聲音,卻被這些形式和裝飾掩蓋了,一點都沒有表達出來。所以讀起來不免有些霧里看花、浮光掠影的感覺。
“比如這句‘河邊的柳樹悄悄畫下三個年輪,圖書館前的睡蓮又已經(jīng)含苞待放。俯仰之間,三年已逝,幾多歡喜,幾多惆悵……到底有什么樣的歡喜,又因為什么而惆悵呢?
“再比如這句‘那時的我們年少懵懂,卻滿懷抱負;那時的我們不諳世事,卻青春飛揚……你們懵懂些什么呢,十幾歲不是貪玩就是小兒小女的心思,真的有滿懷抱負?至于‘青春飛揚,這個濫俗的詞實在是最抽象最空虛的,完全不知所云。真正的青春之聲,應(yīng)該樸實無華,直指青春的本質(zhì)內(nèi)容,才能讓人有心顫神凝的感覺。
“好啦,32床,你今天各項生命體征都比較平穩(wěn),血象也不高??茨隳樢膊荒[了,明天早上給你停掉地米的醫(yī)囑,頭孢也可以bid改qd了。不要總想著說話,有時候不說話比說話更有用呢。不早了,休息吧,晚安?!?/p>
周醫(yī)生結(jié)束了晚查房,抱著一疊病歷夾離開了。
菲菲呆若木雞地坐在床上,剛剛聽到的這一大番話恍若霹靂,實在讓她震驚萬分,好半天都一動不動。
“菲菲,大家來看你啦!”這天是周末,一大早,班主任苗老師就捧著鮮花,帶著一幫同學(xué)來探病。
看著大家都一如既往,而自己卻是個躺在床上的病號,菲菲高興之余,也難免一絲傷感。
“對不起!我們向你道歉!”人堆里向前站出三個男生,正是那天在站臺上嬉鬧導(dǎo)致菲菲受傷的罪魁禍首。他們穿著一色藍白色的校服,收斂起平日里調(diào)皮的神色,一臉慚愧地站成一排,整整齊齊地給病人鞠了一躬。
菲菲想到他們素來頑劣不羈的作風,再對比此時的情景,頓時覺得更加滑稽。心下一樂,雖然不能張開嘴笑,但也喜形于色了。
這要是換了平常,以菲菲的性格,她必然要給這三只猴兒每只胸口來上一拳,再好好罵罵咧咧一頓,才能勉強出心頭之氣??刹恢趺矗裉觳粌H說不出話,連脾氣似乎也不如以前了。
“他們這次犯的錯誤很嚴重,學(xué)校里正在討論,準備給他們警告甚至記過處分。”苗老師狠狠地瞥了三個男生一眼。
啊?處分?這么重的處罰??!菲菲雖然很氣惱他們害自己生活受到影響,還耽誤了參加晚會,但要說到如此重罰他們,菲菲倒真的吃了一驚,轉(zhuǎn)而就覺于心不忍。
菲菲和他們都是同班同學(xué),三年來在一起朝夕相處,親如家人。他們?nèi)齻€是調(diào)皮,但菲菲平日里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比如亂造誰和誰在一起的曖昧謠言啦,八卦抖漏別人的隱私秘密啦,甚至仗著自己是女生在一拳兩腳上占男生的便宜啦……這些都是菲菲的家常便飯,眼前正唯唯諾諾的這三位也是深深領(lǐng)教過她的厲害的。這些同學(xué)之間玩笑鬧騰,本來就是菲菲最熱衷的,真要說一個不小心玩大了,鬧出什么事情來被學(xué)校追究,也是菲菲最不希望發(fā)生的。何況這次他們也不是故意針對她,只是沒想到弄倒了臺子,誤傷了菲菲。雖然后果不輕,該懲罰他們一下,但學(xué)校處分,難免會給他們的學(xué)生時代永遠抹上難看的一筆,絕對不是菲菲愿意看到的。
想到這里,菲菲果斷在紙上寫下:“老師,我原諒他們了。希望學(xué)校可以寬大處理,不要給處分?!?/p>
大家面面相覷,誰都知道菲菲可是出了名的睚眥必報的角色呢!
“你真的原諒他們嗎?學(xué)校說,如果他們的道歉足夠誠意,能得到你的原諒,學(xué)校會考慮從寬處理?!泵缋蠋熞搽y掩高興,班里三個學(xué)生同時受處分,這班主任可也沒臉當了。
菲菲微笑著點點頭,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也可以如此通達明理、心胸寬廣,而且享受到一種豁達帶來的快樂。
三個男生忙不迭地給菲菲鞠躬,滿嘴感激。看得出來,他們之前整齊的鞠躬和道歉是經(jīng)過演練準備的。而現(xiàn)在的樣子,則是真正的驚喜感激歉意所致,自然而為之。
菲菲還是忍不住想拿他們開個玩笑,剛一張嘴,不免又想起自己凄慘的現(xiàn)狀了。菲菲突然發(fā)覺,自己今天可謂難得的細膩理性、重情重義、大度豪邁,都跟自己不能說話有著密切關(guān)系,否則自己一上來就廢話連篇、喋喋不休,甚至拳腳相加,怎么可能做到這樣瀟灑成熟呢?
“有時候不說話比說話更有用?!狈品葡肫鹬茚t(yī)生的這句話來,若有所思。
飽飽地睡了一下午覺,醒來時已然快要傍晚,爸爸也不在,想來是去外面買飯了。
病房門口閃過一個異常熟悉的身影,沒一小會兒,又閃了一下,可就是不進來。
咦?這是誰呢?菲菲用力思索著。
門框旁隱約探出小半個額頭,像是偷偷地向病房里面窺視。
啊!是他!菲菲一下子想了起來,臉上登時滿是喜色,一轉(zhuǎn)眼卻又一陣緋紅。她靈機一動,手在身后偷偷握了一個紙團,運起力,猛地扔向門口。
一擊命中,菲菲連連拍手,心花怒放。
“哎呦!”門口的家伙被砸中腦門,知道被發(fā)現(xiàn)了,只好乖乖走進病房。
他叫杜一嵩,是菲菲班上的同學(xué)。這是個踏實本分的學(xué)生,很少做那些讓老師操心的頑皮勾當;他成績很好,理科尤其出眾,作為數(shù)學(xué)課代表,常能獨一無二地做出數(shù)學(xué)考卷上的壓軸題;他性格靦腆,不大會說話,尤其是面對菲菲的時候經(jīng)常面紅耳赤、語塞連連。
可是菲菲卻很喜歡跟他打交道。
菲菲幾乎每天都會去問他數(shù)學(xué)題,調(diào)皮地看著他顫抖的筆尖在草稿紙上抖出七歪八扭的幾何圖,實在是一大樂事;題目問多了,杜一嵩也很熟悉菲菲的學(xué)習情況,經(jīng)常耐心而細致地幫她進行知識總結(jié),菲菲成績提高的同時,也感到一陣陣溫馨和感動;杜一嵩是班干,卻不擅長處理比如榮譽分配、作業(yè)查收、班級管理之類的事情,菲菲就經(jīng)常給他支招,杜一嵩連夸她聰明機靈,而其他男生大多都私下評價她既潑辣又狡猾。
杜一嵩呆呆地站在病床旁,臉漲得通紅,他本來想遠遠地看看菲菲就離開,誰想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還好他事先準備了應(yīng)對的方法,忙低頭解下背上的書包,掏出前幾天模擬考試的試卷,準備給菲菲講解一番。
他剛開口說第一道題,突然想起自己是來探病的,怎么能一上來就說題目呢?趕忙略略抬起頭,緊張地問:“呃……那個……你……你好些了嗎?”
菲菲看著這家伙的一套表現(xiàn),又好氣又好笑。心里一絲絲甜蜜蕩漾,加之張不開嘴,不然一定要一如既往地嘲笑他幾句。
菲菲在紙上寫道:“我還好,你怎么來了?”
杜一嵩接過紙看了,居然也拿起筆,跟著在紙上寫起來:“我來給你帶考卷。”頓了頓,像往常思考難題時一樣,用筆尾在腦袋上蹭了幾下,又加上一句:“順便看看你傷得怎么樣?!?/p>
菲菲一把搶過紙筆,用很大的字寫道:“笨蛋!我是不能說話才寫的,你也啞了?”
杜一嵩頓時滿臉通紅,窘態(tài)畢現(xiàn),寫也不是,說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菲菲想到平常兩個人在一起,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己在說話,杜一嵩開口也以回答她問題居多。而今天自己出不了聲,要讓這根木頭唱獨角戲,確實也太難為他了。所以就不再追究,徑自拿起自己的考卷,看看受傷前的這次模擬考試考得怎么樣。
只見每道題旁,都被杜一嵩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答錯的就不用說了,旁邊詳細寫下了正確的解題思路以及為什么做錯的原因;粗心寫錯的也被重重地圈出來,旁邊寫著“可惜”;連很多答對了的題目也寫下詳盡的分析,比如之前這類題她一直做錯,這次做對了,比如這道題的難度她應(yīng)該不會做,恐怕是蒙對的,于是也寫下解析……
看著看著,兩道眼淚從菲菲的臉頰上滑下,“吧嗒、吧嗒”打在試卷上。
“你怎么哭了,是疼嗎?要叫醫(yī)生嗎?”杜一嵩不明就里,急得手足無措。
菲菲破涕為笑,擦了擦淚水。看到杜一嵩傻著急的樣子,心下不忍,加之看試卷時感動萬分,不由得柔情大起,輕輕一伸胳膊,居然把一只手放到了對方的手心里。
杜一嵩這一驚不小,只覺她素手如玉,柔若無骨,五指微顫,體暖沁人。生平第一次這樣親密地接觸女生,連害羞也忘了,直是如癡如醉,似在云端,一時竟呆在那里了。
菲菲倒是連脖子根都紅透了,想到爸爸快要回來,便緩緩地抽回了手,指了指墻上的掛鐘,又對門口使了個眼色。
杜一嵩這才慢慢回過神來,仿佛是做了一場夢。直到四目相對,眼見菲菲臉上紅云紛起,嬌羞無限,才相信這是真的。當下抓起筆,在紙上草草地寫了一行字,立刻背上書包,一眨眼就溜出了病房。
菲菲拿起紙,上面寫著:“你安靜的時候比平常更可愛?!?/p>
菲菲只覺得自己心跳得特別特別快,還好床邊的心電監(jiān)護儀前一天已經(jīng)撤掉,不然檢測到那么快的心率機器會自動報警,一定會把那些醫(yī)生護士們嚇得趕忙開會研究呢。
又到了放學(xué)時分,一個俏麗的身影翩然而至,菲菲忙張開雙臂,兩個女孩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是蘇琳來了。
“傷在哪兒了,還疼嗎?什么時候能回去上課,大家都很想你,你不坐我身邊我真不習慣;我給你帶了巷子口那家的柚子茶,你喜歡的口味,快趁熱喝吧;唉,你這丫頭,平常也夠調(diào)皮的,可你這次吃的虧是真大了點?!?/p>
“嗚嗚嗚……”菲菲嗓子里嗚咽著,撲倒在蘇琳懷里。平常兩個女生就一靜一動,一個矜持含蓄一個活潑頑皮,像一雙姐妹,此時菲菲更是要在姐姐懷里哭一哭了。
“咦?這張試卷誰幫你帶過來的呀,上面寫的這些,好像是我們數(shù)學(xué)課代表的字跡哎?!碧K琳一邊說著,一邊笑嘻嘻地用手捂住菲菲的嘴,“別急,別想著狡辯,動了嘴巴會疼的?!?/p>
菲菲欲辯無力,只好把腦袋完全埋在蘇琳胸口,以免被對方看到自己的紅臉。她想這幾年來自己欺負蘇琳可不少:蘇琳對班里的袁楓頗有青睞,被自己傳得滿城風雨,還整日里拿他們倆開玩笑。今天總算惡有惡報,被還治其人之身了。
還好蘇琳并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而是轉(zhuǎn)而說起菲菲關(guān)心的另一件事來。
“菲菲,這周末就是畢業(yè)晚會了,你真的不能參加嗎?”
菲菲搖了搖頭,在紙上寫道:“我腿已經(jīng)好了,后天就可以出院,但是張嘴還要到下個月?!?/p>
說著,菲菲微微噘起嘴唇,露出牙齒上綁的金屬板和橡皮筋,比蘇琳矯正牙齒時戴的牙套要復(fù)雜得多。
“我們都還幻想著你能來呢,而且,除了你我們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朗誦?!碧K琳黯然道,“如果‘青春之聲還能有別的形式就好了。”
不說話?青春之聲?別的形式?菲菲覺得這句話怎么這么熟悉,是誰說過的呢??。∷幌伦酉肓似饋?,忙在紙上寫了一行字遞給蘇琳:
“幫我去辦公室請周醫(yī)生過來,也許他能給我們出個主意?!?/p>
蘇琳離開的一小會兒,菲菲想到這幾天來,自己生平第一次沒有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雖然和自己的秉性大不相同,卻體會到了一些完全不同的感覺,聽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聲音。這些感覺既不是蘇琳的詩文辭藻所能表達的,也似乎是自己一直以來大大咧咧的面貌所掩蓋的,只有用一顆安靜的心才能體會到、傾聽到,那種在青澀中成長的感覺和聲音。
這,難道就是青春之聲?
“下面請欣賞由蘇琳、任菲菲等人表演的舞臺劇《青春之聲》?!?/p>
伴隨著熱烈的掌聲,舞臺上的帷幕徐徐拉開。只見蘇琳扮演著老師,大家演起了上課起立鞠躬的情節(jié);跟著是上課時的畫面,演員們有的在認真聽課,有的小聲聊天,有的在偷看小說;再接著是放學(xué)時,兩個男生扭打在一起,一個瘦小的班干部沖上去拉開了他們,自己卻挨了一拳……
一幕幕,都是這幾年青春生活的剪影。
舞臺上沒有任何臺詞,只是進行著無聲的表演。整個晚會現(xiàn)場很快就安靜下來,大家不再竊竊私語,而是都全神貫注地盯著舞臺上正在上演的這些仿佛就是昨日自己的故事。觀眾們的腦海里,都默默地為這些表演配上了帶有自己青春印記的臺詞。
多少歡笑,多少淚水,多少努力,多少情誼,一張張畫面從眼前閃過。雖然全場安靜,但每個人心里都盤旋著三年來那些難忘的人,難忘的事。真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最后一幕,舞臺上只剩下杜一嵩扮演的男生和任菲菲扮演的女生,燈光在他們腳下打出一個亮圈,讓人想到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戲碼。
只見杜一嵩正滿臉通紅地向菲菲遞上一封信,菲菲伸出顫抖的雙手,剛一碰到信封,突然緊緊閉上雙眼,胳膊猛地縮回,掉頭捂著臉跑開了。
伴隨著杜一嵩惘然惆悵的身影,幕落。
臺下久久的沉寂,突然,整個會場爆發(fā)出震雷般的掌聲,掌聲曠遠持久,愈鼓愈烈,放眼望去,很多學(xué)生的兩頰旁都掛著淚痕。
治療室里,周醫(yī)生正把菲菲牙齒上最后一根鋼絲拆下。
再一次核對了X光片和咬合關(guān)系,確定都沒問題之后,周醫(yī)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啦,你可以說話了?!?/p>
“周醫(yī)生,你出的主意真不錯!”菲菲一下子從治療床上跳起來,一巴掌拍在周醫(yī)生肩膀上,雖然一個月沒說話了,但開口的第一句便聲音洪亮,不遜往日。
“天哪,你這丫頭嗓門真是不小哇!”
發(fā)稿/趙菱
創(chuàng)作談:
這篇小說寫的是一個發(fā)生在畢業(yè)前的故事。
第一次在《少年文藝》發(fā)表小說的時候,我離畢業(yè)還很遙遠。時光荏苒,如今我已經(jīng)工作了近三個年頭。我常常懷念我的學(xué)生時代,我也非常熱愛現(xiàn)在的醫(yī)生工作。于是我就拿起筆,在小說里讓兩個不同時空下的我進行對話。
我努力地想把小說寫得有趣一點,可是我更想做的卻是在小說里做一些反思:比如醫(yī)療能不能更關(guān)心人的精神世界?比如文學(xué)作品能不能少一些浮華堆砌,多一些現(xiàn)實關(guān)懷?再比如從有聲到無聲,這種對于不同性格的理解和體驗?zāi)懿荒軐Τ砷L起到積極健康的作用?
有趣一點,又不能停止思考,我想做人也應(yīng)該是這樣。
周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