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寄寒

一

初夏的一個星期日午后，天空時陰時雨。

我和妹妹做完作業(yè)，便在家門外墻門口的泥地上玩起打彈子的游戲，妹妹打彈子穩(wěn)準狠，我可一直輸給她。她一邊用左手打彈子，一邊輕松自如地吹著口哨。忽然我家門口的河埠駛來一只裝滿破舊家具的木船，船頭上的一個大男人，穿著破舊，樣子憨厚，船梢一個滿臉麻子的中年女人，一雙大眼睛顯示出她的干練大方，艙內(nèi)兩個可愛的女孩男孩和我年齡相仿。

媽媽在里屋聽見河埠上“咯篤、咯篤”的聲響，立刻走出門，對著麻臉女人親熱地說：“你們來了！”麻臉女人見到我媽立刻親切地說：“上海一別，一直想念你?！庇谑?，老姐妹倆站在河埠上熱絡(luò)地聊了起來。大男人和兩個孩子先進舊屋打掃，他們?nèi)胱〉呐f屋在我家的東隔壁，和我家只隔著一座小石橋，這幢舊屋，鎮(zhèn)上人都叫它“鬼屋”，房東是個煙鬼，好端端的幾間平屋，門、窗、地板、地磚都給他賣了，如今只剩下兩間稍像樣的，其余的房屋只有一個空殼子，冬天寒風(fēng)凜冽，夏天西曬日照。

我和小妹幫他們搬小東西，媽媽幫他們搬大家具。兩間空屋里搬進家具，住了人，升起了炊煙，立刻使“鬼屋”有了溫暖，充滿了生氣。我和小妹幫他們搬好，剛回到家，一個扎著兩條小辮的女孩給我們送來四個饅頭。

傍晚，媽媽帶我和小妹去新來的人家串門，媽媽和麻臉女人在上海一起做保姆時便認識，兩個老熟人相見格外親，話特別多，我們和她家的兩個小孩也玩在一起，她家女孩向我介紹：“我叫毛毛，十二歲，弟弟叫康康，十一歲?！泵臀彝瑲q，康康與妹妹同歲。毛毛招呼我們到外面去玩藏貓貓，我和毛毛一幫，小妹與康康一幫。一開始我和毛毛藏在一條長弄的彎里，我壓低了聲喊：“好了……”于是，我便聽到小妹和康康的紛亂腳步聲，一忽東，一忽西，毛毛耐不住說：“我們在這里！”他們循聲而來，立刻找到了我們。輪到康康和小妹藏了，只聽康康說：“好了！”我和毛毛找了幾條街沒有找到，直聽到遠處康康的聲音，才從一個石河橋下最底一級上找到。后來，毛毛說，她和她弟一幫，我和我妹一幫，于是，我和妹妹藏在人家的一扇腰門內(nèi)，等到毛毛和她弟弟進來時，妹妹突然尖叫了一聲，把毛毛嚇得暈倒在地，我們都嚇得六神無主，大家跪著圍住毛毛，幾乎都要哭出來了，沒多久，毛毛醒來了，我們立刻把她從地上拉起來送回家。

我和妹妹到家不久，媽媽也回家了，我把剛才毛毛暈倒的事說給媽媽聽，媽媽立刻嚴肅地對我們說，人嚇人要嚇死人的。聽了媽媽這句可怕的話，我和妹妹越想越覺得害怕。

入睡時，媽媽告訴我們，毛毛的爸媽都是老好人，她在上海當(dāng)保姆時就認識毛毛媽，毛毛爸姓沈，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沈家姆姆雖然滿臉麻點，但心底善良，都說她“刀子嘴豆腐心”，毛毛懂事早，家務(wù)事樣樣能做。

聽沈叔說想弄點蔬菜、水果下鄉(xiāng)去做點小生意，媽便去舅舅家租了一條小木船搖出來，于是，沈叔用蘆扉、木棍給小木船搭了個船棚，媽幫他們?nèi)ソ枇烁呃J進貨。沒多久，沈叔搖回一船的蔬菜：茄子、黃瓜、卷心菜、韭菜，還有桃子、李子等水果。

沈叔早出晚歸地把船搖到鄉(xiāng)下去，一邊敲著小銅鑼一邊做小買賣。初夏時節(jié)天氣炎熱，一天下來，船內(nèi)總有不少爛掉的桃子、李子，毛毛把它放在竹簍里帶給我們吃，我們家一年到頭吃不到水果，媽常說，飯都吃不飽，還吃水果？如今托了毛毛家的福，每天能吃水果。媽媽可不這樣想，她說，人家做小生意不容易，借了高利貸作本鈿，聽沈叔說下鄉(xiāng)生意不好做，每天爛掉不少，也賺不到多少錢。我和妹妹不明白虧本賺錢的事。

一個月過去，沈叔的小貨船虧本不算，還背了高利貸的債，沈家姆姆只好賣掉家中一只八仙桌，還掉高利貸。沈家姆姆對媽說，生意沒做成，朋友交情深。媽對我們說，和沈家姆姆一家做鄰居，日子再苦也會覺得甜。

二

盛夏的夜晚，滿天繁星，時有絲絲的涼風(fēng)迎面吹來，舒心愜意。媽媽和沈家姆姆剛剛洗好頭，披頭散發(fā)地端了小凳子，坐在我家門口東面的小石橋上納涼。我、妹妹和毛毛、康康手拿紙團扇，一會兒坐在西端石梁橋的橋欄上聽大人講山海經(jīng);一會兒拿了紙團扇在草叢里捉螢火蟲。玩累了，我們一齊回家，只見媽媽和沈家姆姆聊得熱絡(luò)，我們也立刻回家端了凳子坐在媽媽身旁，毛毛和康康端了凳子也坐在他們媽媽身旁，靜靜地聽大人說話。

“張家小弟，我看毛毛和你很配，要不讓毛毛給你做小家婆！”沈家姆姆似真似假地說，我的臉“唰”地紅了起來。

“我可不要哩！”我似懂非懂地說。

“哦，我家毛毛配不上你是嗎？”

“不，不，我們還小哩！”

“沈家姆姆跟你說著玩呢?！眿寢尨驁A場。

“張家小弟，你喜歡毛毛？”沈家姆姆直截了當(dāng)?shù)刈穯枴?/p>

“媽，你別胡說！”毛毛板著臉插嘴。

“我跟他說著玩！”沈家姆姆笑著說。

于是，沈家姆姆又和媽聊了起來。我在一片皎潔的月光下仔細地打量沈家姆姆，月光下一臉的麻子愈加清晰，說真的第一次見到她時，我真的有點害怕，但接觸了這些日子，正如媽媽所說，“刀子嘴，豆腐心”，我看毛毛和她長得一點不像，毛毛一張瓜子臉，濃眉大眼，齊耳的短發(fā)，說話小聲小氣，不像她媽大大咧咧。我忽然又把沈家姆姆和媽媽相比，月光下媽媽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白凈的皮膚，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閃閃爍爍，沈家姆姆同樣一頭黑發(fā)，然而一張黑蒼蒼的麻臉，讓人望而生畏。但是沈家姆姆為人正直善良，一直被媽媽稱頌，也就逐漸改變了我和妹妹對她最初的印象。

有一天吃過中飯，上學(xué)前我向媽媽要錢買鉛筆，媽說沒有錢，我正纏著媽媽，被沈家姆姆見了，她立刻對我說：“小孩子要聽媽話，大人有錢怎么會不給，要體諒大人的難處。”說著她便掏了錢塞給我說：“快去買鉛筆吧！”

夜深了，一陣陣的晚風(fēng)吹來，涼爽極了。媽媽和沈家姆姆的頭發(fā)都隨風(fēng)飄舞起來。沈家姆姆把毛毛和康康打發(fā)回家睡了，我和妹賴著不走，陪著媽媽哩！

“張家小弟，我家毛毛長得不丑吧！你看得上她嗎？”

“你問我媽！”我把這只皮球踢給媽。

“等他們長大了再說，看他們有沒有緣分哩，我們大人也做不了主！”媽媽委婉地說。

“張家嬸嬸，你是開明的，我真想為毛毛做主。”沈家姆姆態(tài)度執(zhí)拗地說。

“孩子還小，不懂事，我不主張‘娃娃親?！?/p>

“我是看中你家兒子心好，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沈家姆姆認真地說。

聽了沈家姆姆對我的贊賞，我的內(nèi)心深感不安，我對她一直敬而遠之，說實話有一種害怕的心情。但只要和毛毛在一起，我的心情便會輕松起來。

三

一到深秋時節(jié)，我媽和沈家姆姆結(jié)伴去上海當(dāng)保姆。沈家姆姆家中留了沈叔、毛毛和康康，沈叔不再搖船下鄉(xiāng)做小生意了，憑他一手捕魚挖黃鱔的本事，足可養(yǎng)家糊口。我家只留我和妹妹。

媽媽不在家，沈叔家吃魚時，毛毛總會給我端上一碗魚。我和妹妹家中沒米了，就老著面皮去沈叔家蹭飯，沈叔看見我們四個孩子親密無間地玩得開心，常會笑得兩只眼睛瞇成一條縫。

這幾天，沈叔一直捉不到魚，大家只好天天吃照得見人影的薄粥。我忽然想起我家后門口的一塊空地上，初夏時節(jié)，媽媽種過幾棵南瓜，我和妹妹立刻拿了竹竿在一大片密密匝匝的南瓜葉中尋找南瓜，沒想到一下子給我們找到了五六個大南瓜，我和妹妹把它扛到沈叔家。于是，我們和沈叔一家天天吃南瓜，一連吃了五天，吃得連上學(xué)的這段路都走不動。

一天放學(xué)回家，沈叔燒了一大鍋魚，他讓我們空口吃魚。次日一早，沈叔又捉到一條大鱖魚賣掉，又買米又買肉，讓我們飽餐一頓。

媽媽寄錢來了，我把這幾天在沈叔搭伙的錢交給沈叔，誰知被沈叔批評一頓，他對我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這讓我對沈叔的為人愈加敬重。

每當(dāng)夜深人靜時，我總會想起沈家姆姆在乘涼時似真似假地說過的話，讓我百思不解，不管怎樣，只要和毛毛在一起生活便快樂，干活也不累。

轉(zhuǎn)眼，西北風(fēng)吹響了。

沈叔開始挖黃鱔了，一天下午，我隨沈叔去田野，走在一條條寬闊的田岸上，只見沈叔敏感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個黃鱔洞，用鏵鏟作了記號，一個下午，來來回回在田岸挖了十幾個黃鱔洞，捕捉了七八條又粗又長的大黃鱔。沈叔把大黃鱔賣掉，小黃鱔留著自己吃。入晚，毛毛叫我們?nèi)ニ页渣S鱔。

自從我媽去了上海，雖然媽媽留下的錢用完了，米吃完了，我和妹妹從沒有餓過一天，都是在沈叔家蹭的飯，有了這樣的好鄰居，我和妹妹的日子過得幸福、踏實、快活。

快過年了，我們和毛毛一樣盼著媽媽回家。放寒假后，我們就扳著指頭等候媽媽回家過年。臘月二十四過后，我們和毛毛康康，天還沒黑，便去輪船碼頭候媽媽。不管刮風(fēng)下雨，我們風(fēng)雨無阻，一次次地失望，一直沒使我們氣餒，一直候到大年三十，輪船來了，我們十拿九穩(wěn)地喊“媽媽……媽媽”，可是，輪船上岸的人一個也不理睬，直到輪船里的客人都走完了，剩下一個是船老大，他上岸拿了兩包硬筍干說，這是你們的媽媽讓我交給你們的，她們都不回家過年。

聽完船老大的話，我們和毛毛康康，拿著一包冰冷的筍干，默默地沿著寂靜的石板街，邁著沉重的步履，往回家的路上踽踽而行。我和妹妹剛到家，立刻被毛毛康康拉到他們家，毛毛說，她爸爸叫我們一起去吃年夜飯。

盡管沈叔家的年夜飯，沒有一個葷菜，只有幾道素菜，我們卻吃得很香，我和妹妹第一次在別人家過年吃年夜飯。但只要和毛毛康康在一起，哪怕是白粥蘿卜干，生活依然是甜美快樂的。

四

我和毛毛小學(xué)畢業(yè)了，妹妹和康康讀五年級，我和毛毛都因家庭經(jīng)濟困難，無法繼續(xù)升學(xué)。我媽正在托人讓我去學(xué)生意，沈家姆姆讓毛毛留在家里，做做家務(wù)，學(xué)點女紅，長大后便嫁出去。有一天上午，我家鄉(xiāng)下姨媽上街來我家對媽說，她的一個親戚在上海江灣開了一家電珠廠，正在鄉(xiāng)下招工，姨媽想到我剛小學(xué)畢業(yè)，去當(dāng)學(xué)徒是一個好機會。媽不等我同意便向姨媽表態(tài)了。姨媽又說，他們還要招女工哩。我立刻向姨媽推薦了鄰居毛毛，姨媽說要見見毛毛，我忙把毛毛找來給姨媽看。姨媽對媽說，很好很好，就這樣定！她掏出一張小紙片交給我，紙片上有他們電珠廠的地點。

當(dāng)天晚上，我們在毛毛家聊天，聽沈家姆姆和我媽的一番叮囑，妹妹和康康羨慕極了，他們說小學(xué)畢業(yè)了也要去。想到明天要和毛毛去一個陌生城市工作，心里既害怕又新奇，但是和毛毛在一起，她會給我?guī)硪环N神奇的力量。

次日一早，秋老虎的天氣。我和毛毛乘了去上海的航船，兩天一夜冗長的水途，也不覺乏味。到達上海航船碼頭時，華燈初上，一個工人師傅叫我的小名“小弟，小弟”，我立刻應(yīng)聲走上岸，他雇了一輛三輪車載著我們，穿過車水馬龍的馬路，一路上兩旁霓虹燈閃閃爍爍，只見毛毛睜大了眼睛，好奇地一眼不眨地觀賞夜上海的繁華景象。

到了，那是清冷的郊區(qū)，七轉(zhuǎn)八彎到了這家名叫三星電珠的小工廠，三間平屋、兩個小閣樓、一間小廚房。工人師傅把我們引薦給光頭沈老板，他人到中年，一身黑色西裝，蠻有派頭，見到我們不冷不熱地說，去廚房里剝毛豆去！于是，我和毛毛走到廚房一角，蹲在地上剝毛豆。一個胖子廚師進來了，立刻給我們端了兩只小凳子說，兩個弟弟妹妹坐著剝，蹲著吃力。初來乍到，聽到這句貼心的話，心里挺溫暖的。

一天吃罷晚飯，沈老板給我們分工，毛毛在樓上女工燙絲間雜做，我在樓下吹泡間雜做，還要幫廚師挑水。每天早晨，我和毛毛都是天還黑烏烏時已起床，兩人扛著空水桶去離廠半里路外的一個自來水龍頭挑水，我們邊扛水邊說笑，直扛到東方吐出一輪紅日，每天早晨我們不管秋高氣爽、風(fēng)吹雨打都要堅持我們的勞動，在勞動中充滿了歡樂，充滿了友情。

這個電珠廠充其量只能是一個作坊。我在樓下主要踏皮老虎，用來給老師傅吹電珠泡的煤氣鼓氣，還要用砂石截細玻璃管作接腳梗。

吹泡車間工人一上班，我便開始給他們踏皮老虎鼓氣，一刻也不能停歇，稍有不慎，力氣不足，老師傅便會厲聲訓(xùn)斥。毛毛常下樓替我踏一會，讓我去上個廁所，透透空氣，我每次去接她時，她總要讓我再歇一會，還對我說，你一天踏到晚，我踏一歇歇哩！

入晚，毛毛和樓上阿姨們睡地鋪，我和廚師睡地鋪。等廚師們?nèi)胨耍冶阋ㄒ慌锜崴茨_，兩只腳放進腳盆里，只覺疼痛不已，扳起腳心，天哪，一個個晶瑩剔透的水泡。

“小弟哥，腳底上好大的水泡??！”毛毛在樓梯口，探出了頭輕輕地對我說。

“你還沒睡？”

“你腳上的水泡，我?guī)湍闾舸?！”毛毛邊說邊去找縫衣針下樓。

毛毛一只手捏著我一只腳，一只手拿著一只縫衣針，一邊挑，一邊說：“今晚不挑穿，明天你一腳也踏不下?！泵惶?，我咬緊牙齒一忍，泡泡挑完，毛毛上樓，我躺下去，腳上雖然隱隱作痛，但白天的勞累使我立刻沉入了夢鄉(xiāng)。

五

在踏皮老虎的一個多月里，如果沒有毛毛的幫助，幾乎會踏垮我的小身子，有了毛毛相伴，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支撐我。

沈老板終于購來一臺發(fā)電機，把我從苦力中解放出來。沈老板特地去兄弟電珠廠請來一名燙珠子的師傅，讓我拜她為師。燙珠子是電珠行業(yè)中首要的一道工序，是用一根細銅絲系在一只竹弓上，再和一根白色細瓷蕊同時放在燃燒的火焰上燒化，一粒瓷蕊珠子立刻粘住銅絲凝成珠子。

師傅熟練輕巧地燙珠子，珠子大小均勻，間距相等。師傅燙了幾根硬要我試試，我壯著膽，一手握緊銅絲的弓，一手拿著瓷蕊，同時放在煤氣的火焰上，不是瓷蕊粘不住銅絲，就是銅絲“嘭”的一聲斷了。我越燙越害怕，師傅安慰我，開始學(xué)的時候都一樣，只有慢慢來，一次不成功，二次再來。我堅持反復(fù)地實踐，終于學(xué)會了。

下班了，我趁師傅不在，一個人壯著膽燙起來，不知怎的，越燙越順手，越燙越快。我燙好的珠子拿到燙絲車間，得到阿姨們的一致好評。毛毛悄悄地告訴我，阿姨們說你燙的珠子比老師傅還要好。

不久，沈老板把我當(dāng)一個整勞力一樣使用，我一天燙三百根，一般師傅只燙二百五十根。沈老板的電珠廠業(yè)務(wù)有了發(fā)展，于是，他讓毛毛跟我學(xué)燙珠子，毛毛先站在我身后看了一天，第二天我讓她試試，她說不敢試，我再三勸她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聽我話試燙了，兩只手還沒將銅絲、瓷蕊放入火焰中，已經(jīng)簌簌發(fā)抖。我安慰她，不害怕，放松，不要緊張。她又把銅絲放入火焰，立刻“嘭”的一聲斷了，嚇得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發(fā)呆，我給她作了示范，她屢試屢斷，我鼓勵她不能灰心，幫她接好銅絲讓她繼續(xù)燙，可是她越燙越糟，瓷蕊和銅絲在煤氣火焰中飛濺火星，落滿了她的衣衫，燒成密密匝匝的焦洞，她面對衣服上的一個個焦洞，眼淚禁不住淌了出來。

毛毛跟我學(xué)了三天沒有學(xué)成，沈老板把她調(diào)到石膏車間去刮石膏。毛毛進了石膏車間如魚得水，半天學(xué)會了刮石膏手藝。一手捏著一根小竹片，一手托著電珠底盤，兩手相互配合，一手把電珠底盤刮滿石膏，一手把排好氣的電珠放進底盤，珠聯(lián)璧合，得心應(yīng)手。

廠里每半個月休息一天，廠休的日子，我喜歡帶毛毛去附近的復(fù)旦大學(xué)玩，我們看見他們正在搞學(xué)生會選舉，一塊塊木板上都是圖文并茂的大學(xué)生干部自我介紹，我站在展板前貪婪地讀著，毛毛說我做大學(xué)生美夢。因為毛毛的一句話，當(dāng)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真的成了復(fù)旦大學(xué)的大學(xué)生。

六

好景不長，我們?nèi)请娭閺S倒閉了，工人都解散了，我和毛毛拿了一筆路費回家。回家前的一天，我和毛毛乘公共汽車去城里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措娪扒埃屹I了兩包香瓜子。電影散場時，毛毛手里的香瓜子原封不動，只是被她的淚水浸濕了。

我和毛毛回到故鄉(xiāng)，中心小學(xué)里辦起了職工夜校，我和毛毛都報名讀夜書，編在一個班里。夜校排練文藝節(jié)目，話劇《白毛女》，毛毛扮演喜兒，演出獲得一致好評。

不久，毛毛的媽和我的媽媽都從上?；毓枢l(xiāng)進了鎮(zhèn)辦熱水瓶竹殼廠當(dāng)工人。毛毛去居委會工作，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在一個鎮(zhèn)上十天八天見不到面。那年秋天，我考取了縣城中學(xué)，毛毛特地給我送來一本日記本、一支鋼筆，留作紀念。

開學(xué)的那天早晨，毛毛跑來輪船碼頭給我送行，兩人站在一起一句話也沒有，再也找不到兒時的親密無間。

輪船一聲長鳴，漸行漸遠，我站在船頭上遠望毛毛越來越小的身影，我的心如同翻江倒海，五味雜陳，兒時青梅竹馬的伙伴，離我越來越遠，而正是她，用心溫暖著我的苦難童年。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