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幾乎沒什么旅客。秋田依窗而坐,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
已經(jīng)是深秋了?;疖囘M入湘西境內(nèi),這種季節(jié)感愈發(fā)明顯。紅楓和黃銀杏浸染的山脈,像弄花的布匹被姑娘們隨手一丟,艷麗與落寞,扭成一團。這些景致倒也十分契合秋田此刻的心情,而她絕非為這秋色而來,不為重溫,也不為懷舊,她回來,是為了以沫。
以沫是她女兒,上禮拜剛過十六歲生日。
李以沫,相濡以沫。每次想到女兒的名字,秋田的心都像被人捅了一刀,這十多年來她愛恨交織的心中總有個破洞,一不小心就會涌出幾股血。血是涌給命運看的,而命運總是變本加厲,以沫的矮鼻子、單眼皮和厚嘴唇,活生生一個李大齊。
以沫像李大齊一樣丑,像他留下的一團陰影,在秋田的人生里籠罩了漫長的十六年。
“是時候了?!鼻锾镒匝宰哉Z。
入秋以來,秋田便被一種莫名的興奮折磨得睡不著覺。她隱隱覺得,這莫名其妙的生活很快就會成為不必提起的過去。從偶然發(fā)現(xiàn)以沫過敏體質(zhì)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窗外的景色不斷變換,但定格在秋田腦海里的,卻是一片汪洋似的漆樹林,父親貓著腰,身后的簍子裝滿削得飛尖的竹片和大小不一的塑料罐子。最后他一定會選出十幾棵較為茁壯的漆樹,將竹片尖尖的一頭插進樹干,罐子固定在竹片下方,像巨大的嗷嗷待哺的嘴……隔幾天,他準能收回十幾罐生漆。
父親是個專做棺材的木匠,秋田討厭他身上那股涼颼颼的氣息。她從未忘記他是個木匠,但總是徒勞地省掉這個職業(yè)的特殊前綴——棺材,以為這樣,記憶就不至于過分陰森凜冽。
真正陰沉而又恢弘的景象,只出現(xiàn)在父親收漆回來后的幾天——他挽著褲腿和衣袖,右手握著刷子,朝著一個方向,反復刷。這些棺木一旦上了漆,就有了翹首待主的意思,仿佛是父親賦予了它們期盼的能力和快快入土的愿望。
事實也是這樣,一旦棺材刷成黑色,就會在很短的時間里接二連三地被買走。而在沒上色之前,它們也許已經(jīng)保持原樣放置了一兩年,其間并沒有什么需要急用的突發(fā)事件,沒有人意外死去。
父親仿佛對別人的生死拿捏自如,以至于秋田不得不早早揣摩他的惡毒,并懷著莫名的恐懼。與他的生疏,也就成了最為自然的事。
然而父親也死了,關于自己的生死,他到底還是無法掌握。那年秋色尚未如此濃郁,秋田腆著大肚子坐在綠皮火車里回來奔喪,一路上,腦海里飛閃著郁郁蔥蔥的漆樹林,她仿佛看見父親貓著腰挎著簍子大笑,于是云朵一抖,大雨就潑了下來。那時,尚未出世的以沫,朝著她外翻的肚臍使勁踢了兩腳。
她能想起來的還有父親收回的生漆總是擺放在門外,一陣風吹來,妹妹秋平的整張臉就會變成一個紅腫的平面,沒有眼睛和鼻子形成的自然溝壑,也沒有其他什么懸念,她感到奇癢無比。這是漆瘡。母親叫來正在喂奶的鄰居,掏出雪白的乳房,朝著秋平的臉一頓亂擠。
鄰居每天來兩次,舉奶之勞,能獲一把好菜的回報。
秋平臉上糊著奶水,用兩根手指撐開眼皮四處找木板,以便把漆罐敞開的口子蓋上。秋平恨父親,秋田也是,她們恨不得他早點死,拿歹毒的話在心里罵他。
但秋田怎么也沒想到,正是這個令人生厭的父親,讓她獲得重整生活的靈感。她仿佛聽見父親在火車的哐當聲里嘆了口氣,接下來經(jīng)過一截隧道,哐當聲陡然提高了很多分貝,嘆息也就聽不見了。
火車很快鉆出隧道,于是陽光又透過車窗,在她光潔的手腕上印出閃爍的斑紋。如此重復幾次,就到了暮晚。有那么一小會兒,長龍似的火車把一座村莊生生分成了兩半,成股上升的炊煙被火車帶來的風一刮,立馬不知所終。
秋田不記得是如何睡著的,醒來時已入夜,離到站只剩半個小時了。
已然陌生的庸城像發(fā)光的朱古力蛋糕,甜膩地醒著。秋田走出車站,拉客的人群像傾巢的螞蟻般撲過來,一瞬間,她竟不知如何開口說話,只好不耐煩地低著頭快步往前走。
車站廣場燈光昏暗,等待的出租車旁,煙頭明滅。秋田隨便上了一輛車,隔了半天才用家鄉(xiāng)話說,“找家中檔酒店?!?/p>
十七年后的庸城,盡管街道仍然狹窄破爛,路上卻出奇地繁忙,擦身而過的私家車中,隨處可見奔馳、寶馬、保時捷、沃爾沃。那些仿佛從另外一個時代穿越而來的名車,給了秋田一種別樣的感覺。而破街上的酒吧和浴場,一如鑲嵌在朱古力蛋糕上的紅莓,有種古怪的溫情。
司機在吹噓旅游的魔力,他說每天至少接待三四撥金發(fā)碧眼的境外客人。秋田聽著聽著就笑了,盡管那笑是微微的,卻流露出輕易便可覺察的迷惑與不屑。她在想,那年國美牽著她的手慢悠悠走過的,真的是這幾條街道么?
出租車在索比酒店門口停下,秋田拖著行李走上臺階,身后的影子長得有些可怕,耳邊的兩垛卷發(fā)被風鼓起,飄蕩著。但她并未回頭張望身后這陌生而雜亂的夜色。
2
班車過了錢莊就到了米莊,秋田下了車,沿著尺把寬的小路往村子里走。小路貼著溪岸,蜿蜒如蛇,沒頭沒腦地蠕動。沿路鮮有人跡,一簇簇落光葉子的灌木火麻,朝對岸探著身子。
連一個洗衣姑娘都沒有,秋田覺得米溪怪怪的。她記得在以前,米莊的大姑娘,幾乎每天都要提一大桶衣服到米溪里去洗,三五成群,花枝招展。
秋田想著,不由自主地走下溪坎,找了塊光溜溜的石頭坐下。深紅的影子在流動的水面晃成一團亂麻,她伸手往水里探了探,只覺得這水已早早越過秋天,涼得透骨。
米溪是在跑,而米莊在漫步。除了嘩啦啦的溪水,目光所及之處,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在爭分奪秒。
“秋田,秋田……”
對岸的梯田里有人攏起稻草堆燒火,秋田剛剛抬起頭,便聽見身后有人叫她。太陽光直照下來,身后居高臨下的男人,影子落在光禿禿的火麻叢上,面部正好埋在陰影里。
“誰呀?”秋田看不清他的臉,揚起右手罩在額前。
“是我呀,國美……”男人說。
“哦,國美?”秋田呆呆地仰頭看了半天,但什么也看不清。在他們之間隔著一簇落葉火麻,他沒有走下來的意思,她也沒有走上去的意思。
“剛回來?”
“是啊。你這是去哪?”
“回家呢……我先走了啊,回頭到屋里來坐?!?/p>
……
國美的影子沿溪岸往前移去,直到完全錯開直射的陽光,秋田這才看清他的模樣:著深藍色襯衫,褲管挽到了膝蓋以上,左手的塑料袋里裝滿鼓鼓的中藥包。
“國美的病還沒好嗎?”秋田暗想。她知道國美的病,以前國美在水泥廠干活,得了肺病。不過,就算他得了病,依然是米莊最英俊的男人。
以前,秋田常去位于妄城北郊的那家水泥廠。從位于妄城中心地帶的銀尚百貨到水泥廠有一段漫長的路程,橫跨25個公交站。在公交車還沒有自動報站系統(tǒng)的年代,水泥廠無疑是最易分辨的一站,因為那段街道幾乎全是灰褐色的,那些街邊的樹木,也都覆蓋著厚厚的一層灰,不露一絲綠。
秋田下了車,先到街邊的露天菜市場買一斤豬血、一把青菜,然后不緊不慢地往水泥廠走。這段路大概三百米,準確地說,只是一條從街上分岔出來的無名小徑。
那時的秋田是水綠色的,走在灰褐色的小路上,格外耀眼。當她出現(xiàn)在水泥廠門口,門衛(wèi)老頭友好地招呼她坐下。老人同她聊天,說一些妄城里每天都在發(fā)生的事,比如成群結隊的中老年婦女喜歡一大早去廣場上跳舞。
這天也許是星期三,也許是星期四,不管怎么說一定是國美即將輪休的前一天傍晚。國美從車間里出來,頭發(fā)、胡須和眉毛全是白色的,唯獨眼睛沒有被蒙昧,黑白分明。
國美咧開嘴笑,牙齒也很干凈。
水泥廠宿舍在另外一個方位,國美接過秋田手里的菜,不緊不慢地出了廠門,朝東邊的一爿平房走去。晚上,國美準會吃上秋田親手煮的豬血湯。但秋田萬萬沒料到,國美喝了那么多的豬血湯,最后還是得了肺病。
國美離開妄城時還看不出病人的模樣,他要她一起走,回米莊結婚。她卻說要留下來,再掙些錢。
秋田若有所思的笑倒映在流動的溪水里,一種破碎的感覺。她提起紅燈芯絨裙擺慢慢爬上溪岸,眼前早已沒了國美的蹤影。
那一晚住在老屋。
秋平說前幾天夢見菜園里長滿了粗壯的青菜,結果秋田就回來了。秋平就像多年前的母親一樣看待夢境,并以此推測即將發(fā)生的一切事情。和生活在城里的秋田相比,不到37歲的秋平看起來要更老一些,尤其是額上那兩道抬頭紋,像刀子刻上去的。在燈光的籠罩下,她醬紫的雙唇一張一合,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尊會說話的雕塑。她當然不知道秋田真正的來意,以為是突然想起米莊,或想起她來。
大滿坐在不遠的角落里玩一塊油柴,他不認識秋田,很顯然,他對自己有個姨媽這件事毫無興趣。
“大滿就沒有好點嗎?”秋田問。
“一直就這樣?!鼻锲胶芷届o,好像大滿從來沒有得過腦膜炎。她當然是記得的,事發(fā)當年如何悲痛欲絕地給秋田寫信,只是如今接受了命運,接受了癡癡呆呆的兒子。
秋田想換個話題,一開口卻說到了國美。
“路上碰到國美,提著一包藥,他的病還沒好嗎?”
“是他老婆,得了肝癌……”
秋田聽得渾身一顫,一種很難厘清的陰霾感像一群螞蟻,從腳底爬上來,一直爬到頭頂。她想起那年在白云飯店,國美來找她,正好撞見摟著她下樓的李大齊,他們之間的靜好歲月從此便煙消云散了。
往事流動起來,有咕咚咕咚的聲音,妹妹還說了些什么,秋田完全聽不見了。直到深夜,她躺在黑暗中的木床上,腦子還像飛快轉(zhuǎn)動的齒輪,停也停不下來。天邊漸漸露出魚肚白,她才勉強有了睡意?;液稚乃鄰S酣然入夢,卻是個交媾的場景:男人粗壯的胳膊,截斷一束夕陽余光,那時,天花板上碩大的蜘蛛揮動黑色的大腿,作壁上觀……突然,蜘蛛“啪”地摔下來,落在他肩上,秋田一聲驚叫。
她醒了。時已中午,屋里空無一人,大滿拿著把鋤頭,在對門的地里挖來挖去。
“大滿……你媽到哪兒去啦?”
“大地里打豬草?!贝鬂M應了一聲,繼續(xù)埋頭挖。
大地里是個小地名,小如一丘田、一爿地。
秋田洗了把臉,搬了把椅子在門口坐下,腦海里依然縈繞著夢中的那個場景。后來她實在感到有些餓,便進屋翻出秋平罩在櫥里的飯菜,兀自吃起來。盡管菜盤里早已結了一層豬油凍,她卻不覺得涼。
大滿挖回一撮箕肥蚯蚓,站在院子里咕咕叫個不停。這一叫,從四面八方飛奔過來的雞便布滿了半個院子,蚯蚓很快被搶食一空。于是大滿又回到對門的地里,他撅著屁股挖蚯蚓的時候,瘦長的雙腿拉得很直,碩大的腦袋離地面不過五公分,看起來像個怪物。
不過,在秋田看來,外甥的情況比她猜測的要好一些。他如此專注于一件自覺有趣的事,又不招惹別人,能有什么不好的呢?
3
秋平說,現(xiàn)在村里死了人,都去縣城買棺材。買來的棺材用料小氣,空間小,大個子通常都裝不下,只能側著躺,前一陣子武大爺去世,側身放進去時還被刮斷了鼻梁。
棺材可能真的變小了,但武大爺?shù)谋亲哟_實大,幾乎是米莊的一個標志。周邊村里的人,談到米莊人的善良和氣總是說,“你們村那個大鼻子人特別好?!蔽浯鬆敶撕玫狡胀ㄈ穗y以理解的地步,如果他只有兩條褲子,你去問他借三條,他還會管別人去借一條來,再一起拿給你。他總是眉開眼笑,不像秋田的父親一輩子都繃著臉,面無表情。
在秋田的記憶里,父親是一團滾動的烏云。即使過去這么多年,他的形象依然不帶一絲亮色。
“爸爸的漆,還有剩的嗎?”秋田問。
秋平皺起眉頭,說早就扔了。她對生漆的恐懼絲毫未減,秋田意識到這句話問得如此徒勞,一個生漆過敏的人,怎么可能留著那些漆呢。就算留著,這么多年過去,可能也變質(zhì)了吧。
秋田在記憶里搜尋父親使用過的行頭,尖竹片、塑料罐子和斧頭,她熟悉它們的樣子和用法,只是此前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像父親一樣去操縱它們。
人生的荒誕大概就是這樣,一個令人厭惡的父親,一個陰森森的家,一個奇丑無比的男人,一個繼承了這個男人血脈的丑女兒……這些遭遇加在一起,就成了命運。秋田揉了揉太陽穴,覺得此刻四十歲的自己,已經(jīng)有能力改變和謀劃剩下的人生。
還有一大片玉米沒摘,秋平不再說武大爺?shù)氖?,背上背簍風風火火地出門了。秋田的笑意悄然漫上來,秋平一走,她就從柴房里找來斧頭、柴刀、一截大滿玩膩了丟下的竹筒和一個空礦泉水瓶,沿著曾經(jīng)熟悉的那條小徑,出發(fā)了。
太陽仍有幾分熱辣,樹上剩少量的蟬,在作最后的吟唱。蜿蜒的小徑掩映在斑駁的樹影里,秋田走得很快,沒有城里人上山時的那種步履遲疑。一切都太熟悉了,就連冒著熱氣的牛糞也是熟悉的味道,她時不時揮動柴刀,砍掉路旁不安分的藤條和樹枝。
小徑最終消失在漆樹林中。
漆樹上密密匝匝的葉子已所剩無幾,倒是攀爬的各種藤蔓,留下一撮撮星星點點的綠。秋田把竹筒劈開,削成一頭尖尖的竹片,選一棵不高不矮的樹,依照多年前父親的樣子,借助斧頭敲擊的力量,把竹片尖尖的一端插進漆樹樹干,漆樹嶄新的傷口流出的液體像眼淚,一滴一滴,悉數(shù)落進礦泉水瓶里。
不是多雨的季節(jié),漆樹的汁液并不豐潤,等礦泉水瓶裝滿,怕要花上好些天吧。秋田聽著輕風穿過漆樹林發(fā)出的嗚咽聲,心想要是春天就好了。這時,從遠處傳來男人低沉的歌聲,唱的卻是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歌聲斷斷續(xù)續(xù),隨隨便便,全無原本的樣子。
秋田靠著樹干休息了一會兒,漸漸覺得口渴,于是循著來路往回走。她一手提著斧頭,一手拿著柴刀,留給漆樹林一個彪悍的背影。而平日里的她,拎著LV包包,穿著高跟鞋,化著精致的妝容,與這一刻的形象沒有任何關聯(lián)。她窮其半生努力擺脫這屬于生命的底色,卻不想突然有一天,過去的時光復又變得如此具體而直白。
歌聲越來越近,漆樹林越來越遠。那個唱歌的男人,拿著一把柴刀,在地里砍已經(jīng)干掉的玉米桿。秋田的腳步遲疑了一下,然后勻成隨意的速度,走過去。
“忙???”
“啊,秋田……上山做甚?”男人轉(zhuǎn)過身,擦了一把汗,他的嘴角漸漸往兩邊臉上拉,演變成一個巨大、空曠的笑容。
“隨便轉(zhuǎn)轉(zhuǎn)……”手里的斧頭和柴刀低垂著,秋田隨意答道,也不管手里的行頭是不是襯出些言不由衷。后來她把斧頭往兩棵玉米中間一丟,隨即坐在手柄上,動作嫻熟如往昔,仿佛從未離開過這片土地。
“聽說你愛人身體不好?”短暫的沉默后,秋田試探地問。她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坐下來,和這個早已是過去式的男人攀談。她瞇縫著眼睛望著他,曾經(jīng)熟悉的那張臉似乎略微卷縮了一下,然后又漸漸地恢復剛才的舒展度。
“不大好……”
她其實并非真的想打聽他妻子的病情,這一點他當然是了解的,所以答得并不多。她在斧柄上閑坐了一會兒,沒有聽見他以前常有的那種咳嗽,心想他的肺病應該是徹底好了。而他呢,一直站在那兒,手里的柴刀晃來晃去,在一根玉米桿上反復撥弄。
一絲局促,她當然覺察到了,于是準備起身告別。原本是想扶著玉米桿站起來的,不料玉米桿卻斷了,她一個趔趄差點要摔倒,情急之下抓住半米處他伸來的手,方才站穩(wěn)。
這兩雙手在二十年后以這種方式得以重逢。她明明看到他的眼神突然閃爍了一下,但很快就復歸于審慎和平淡。
“你什么時候回去?”
“再過幾天吧……”她松開剛才相握的手,彎腰去拿地上的柴刀和斧頭。
一個“回去”,劃清了他們之間的界限,她早已不屬于這里,他也不屬于她扎根的那個地方。他們像兩條方向不同的軌道,此生大約再難有什么交集。她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停留了十秒,然后她揚了揚手里的柴刀,轉(zhuǎn)身離去。
歌聲沒再響起,身后的小路,漸漸和山地、樹林融為一體。
她回到老屋,秋平還沒有回來,大滿在院子里睡著了,鼻尖上歇著一只黑色的蝴蝶。大滿睡著的臉,俊秀清朗,與弱智這類詞沒有任何關聯(lián)。她免不了又想,要是以沫能長成這樣就好了。
秋田覺得命運就是一場惡作劇,和不愛的人鬼混,和丑陋的人結婚,生難看的孩子,過看似光鮮實則敗絮一樣的生活。而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從來沒有誰拿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架在脖子上脅迫她,就連李大齊第一次摟她的腰,也是得到應允的。
她覺得運氣不好。這時,停在大滿鼻尖上的蝴蝶,突然撲撲翅膀,飛走了。她不再發(fā)怔,尋了把椅子在門口坐下,掏出手機,打開網(wǎng)絡,開始百度去首爾的資料。
4
這天晚上,秋平胃疼,她讓秋田幫忙切點云木香。
云木香在一個布滿灰塵的搪瓷碗里,呈灰褐色,堅硬無比。秋田找來菜刀,勉強切下一點來,給秋平?jīng)_了一杯水。這是母親治胃疼的方法,被秋平沿用至今,她說只要吃上一點,胃就不疼了。
這時外面起了風,秋田變得心不在焉,她擔心萬一下雨,漆樹林里的礦泉水瓶進水,一切就白忙活了。她不時把頭探到門外,想觀一觀天色,而天空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
“不會下雨的,”秋平說,“風吹吹云就吹散了。”
秋田看了秋平一眼,關上門,沒提漆樹林里的事。她看出妹妹似乎有些不耐煩,于是識趣地搬了把椅子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開始玩手機。
不知過了多久,門被推開,一個高大的男人拿著手電筒進來,他輕輕地跺了跺腳,隨手把手電筒放在桌子上。欣喜的神情在秋平臉上自然流露,她嗯了一聲,指了指旁邊的空椅子。
“這不是秋田姐嗎?”男人坐下來,望著窗邊的秋田,故作驚訝地問。
一張標準的國字臉,雙眼皮像刀刻上去的,挺括的鼻梁,厚厚的嘴唇,秋田一時想不起來。
“我是國青啊。”男人笑起來。
那個哭哭啼啼的跟屁蟲,秋田想起來了。小時候,她和國美一起上山放牛,他攆著要一起去,他們總是想方設法在半路上把他甩掉。他找不到他們,就一路哭,哭到地動山搖。
秋田忍不住笑了,她說:“國青你不是留部隊了嗎?”
“哪有……”男人似乎不想多談過去的事,起身來到碗柜前,自己倒了杯水,一連喝了幾大口。他起身倒水的動作過于熟稔,像是在自己家里。秋田很快就明白了,國青和秋平,是那種心照不宣的關系。
男歡女愛,在一個大齡男青年和一個寡婦之間,實在算不上什么稀奇事。秋田并不覺得有何不妥,她大致估算了一下,秋平成為寡婦,也足有十年了。秋平原來的丈夫,死于一場山洪,連尸體都沒有找到。沒了丈夫,天并沒有塌下來,她的日子照樣在一天一天地過,不緊不慢。
到底有沒有因此而來的悲傷,秋平自己說不清楚,秋田更加不清楚。
喝完水的國青,復又坐下。突然,他從寬大的褲兜里掏出一個紙盒子,遞給秋平,說:“下午在庸城里買的,還剩幾個?!?/p>
秋平打開紙盒,四只略微變形的藍莓蛋撻。
“這是什么東西?”秋平說,“我胃疼,姐你吃嗎?”
秋田搖搖頭,眼角的余光瞥見國青微微泛紅的臉。
秋平從盒子里拿出兩只,搖醒正在打盹的大滿,“林叔叔買的,吃吧。”
大滿睡眼惺忪地盯著蛋撻看了一會兒,很快就來了精神。他接過它們,狼吞虎咽地送進嘴里,表情急切而又愉悅,仿佛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秋平看著他的樣子,把另外兩只也給了他。
四只蛋撻對大滿來說,實在難以滿足,但他并沒有說還想吃之類的話。他萬分小心地舔掉沾在手上的最后一點起酥皮碎末,起身來到屋角的一堆雜物前,翻出癟了一半的皮球。
突然而至的一絲心酸,籠罩著秋田,她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多年自己就沒有幫妹妹一把,至少,可以給她寄一些錢。秋田想著想著,就恍惚起來,秋平小時候生漆過敏的可憐樣子又出現(xiàn)在腦海里,她紅腫的臉呈一個平面,填平了五官構成的所有自然溝壑。
秋田大約是在回憶里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當她睜開眼睛,堂屋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只剩下節(jié)能燈靜靜地、倔強地亮著。秋田站起來,一陣酥麻從腳底傳上來,像要貫穿整個身體,她一邊默念著“螞蟻上樹,螞蟻上樹……”,一邊跌坐到椅子上。
世界似已瞬間轉(zhuǎn)換,秋平呢,國青呢,大滿呢,他們都去哪了?寂靜中,她很快就聽見了他們均勻的、此起彼伏的鼾聲。她聽得出鼾聲中男人獨有的氣息,聽得出男女小別后具體而直白的溫情。他們都睡著了,悄悄地,沒有叫醒她。
待她再次起身,酥麻的感覺已經(jīng)消失殆盡。那時,清風隔著窗像個玩累的孩子,云也許真的被吹散了,天空沒有落下一滴雨。
5
國青并不幫秋平做農(nóng)活,他的褲管和袖口保持著鄉(xiāng)下男人少有的干凈,他悠閑地坐在院子里抽煙,或是出去晃蕩,晚飯時準點趕回來。生活上不能提供什么幫助和擔當,秋平為什么要和他好呢,秋田覺得她不過是在貪戀那點兒男女之歡。
“國青從不幫你干活嗎?”
“當兵當久了,不會干活……”
當女人成心袒護她的男人,沒有什么理由是不成立的。秋田覺得秋平就像一個犯傻的廚師,只管拼命燒菜,卻從不問吃菜的人要錢。秋田早已不相信什么愛情,她不信男人會持久地對一個女人的身體保持盎然的、始終如一的興趣,于是愈發(fā)覺得秋平有些傻,有些可憐。
但她又想,傻不傻又有什么區(qū)別呢,自己當年沒有白白給李大齊“燒菜”,最終還不是要獨自承擔生活。不僅是生活,還有李大齊留下的丑陋基因,也一并承受了。這是多大的諷刺?。”绕饋?,秋平的傻又算得了什么,她不用為國青生孩子,不用擔心基因不基因的,偶爾還有國青的蓄意討好。就算那些討好只是為了順利地發(fā)生幾次性關系,但也是他對她的取悅,她作為一個寡婦,需要的不正是這些嗎?
秋田不會不明白,生活中所有的妥與不妥,均是自己的選擇。
秋平是老屋的女主人,她在午后的輕風里平靜地剁豬草,并未覺得姐姐的話有何深意。此刻的秋田,跨坐在一條高板凳上,像騎著一匹汗血寶馬,只是那馬兒一動不動,她剛才那些紛亂的思緒,也就莫名其妙地安靜了。
已經(jīng)是第四天,秋田準備去漆樹林看看,這回她只拿了一把柴刀。
“去哪兒?”秋平見她起身,隨口問道。
“山上轉(zhuǎn)轉(zhuǎn)?!鼻锾飻n了攏頭發(fā),說。
“太陽落得早,你早些回,晚上殺只雞?!?/p>
秋田嗯了一聲,心想這雞是殺給國青吃的吧。但她也談不上在意,無論如何秋平都是要弄死一只雞的,不管是為誰弄死,她都會喝到那雞湯,吃到那雞肉。
秋田一走上林蔭小路,心情就愉悅起來,她哼著歌,每一個毛孔都舒展著。她覺得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她希望能拿回滿滿一礦泉水瓶的生漆,涂掉李大齊在她生命里烙下的印記,往后便與他再無瓜葛。
秋田計劃著,覺得一切都很靠譜。她把會唱的歌哼了個遍,仍不覺得過癮。就在凝神去想還有什么歌沒唱的一霎,一雙手從身后摟了過來,但它們僅僅停留了幾秒,就松開了。當她疑惑地轉(zhuǎn)身看去,是國美,他站在那兒,神色中有不安。
“嚇我一跳……”秋田理了理頭發(fā),一臉平靜。
她太平靜了,她當然看到了國美眼里因此而閃過的一縷失望和尷尬。但是能怎么樣呢,就算此刻國美真的把她就地強奸了,她照樣也會很平靜的。如果說有什么漣漪,那也是上次見面之前的事,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她和他之間,橫著一條巨大的溝壑。這溝壑大于生殖器的尺寸,大于手臂的長度,大于一切可想象的距離,是無限的。
她甚至很樂意給他一個回抱,或者干脆在這天地間撕扯一番。但他很聰明,在雙臂抵達她的那個瞬間,已經(jīng)讀懂了一切,所以他很快就結束了本能的沖動和情不自禁的試探。有時她也想,如果他更粗野、魯莽、愚蠢一些,他們大概一開始就不會分開。
生活是輪不到假設的,他們之間,復又彬彬有禮。
國美只需隨口一說,就能找到走開的借口,他果真是這么做的,說要趁天黑之前把剩下的活干完。他轉(zhuǎn)身離去,背影透著淡淡的失落,秋田看著,有那么一刻,對自己的冷淡頗為自責。
秋田不再唱歌,她加快腳步走向漆樹林深處,循著記憶找到了那棵漆樹,礦泉水瓶滿到八分。她拔掉插進樹干的竹片,取下礦泉水瓶,覺得離計劃又近了一大步。然后,她小心地拿著礦泉水瓶,不再逗留,大步朝山下走去。
秋田回到老屋,天色尚早。她把裝有生漆的礦泉水瓶密封好,小心地放進愛馬仕拉桿箱。這只箱子是春天的時候在銀尚百貨買的,算是自己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這幾年,她越來越不想慶祝生日,每到那一天,她都是靜悄悄地去買一件東西送給自己,然后就作罷了。以沫倒是能記起的,但她還是個孩子,沒有能力作什么安排,頂多是用平時存的零花錢,準備一個小禮物。不收到以沫的禮物還好,收到了反而要難過,她總是忍不住去想,這么一個懂事的女兒,怎么長得像李大齊一樣丑呢。她不喜歡以沫的長相,她們在一起時,她總是莫名其妙地感到介懷。好在以沫不是特別敏感的孩子,她似乎并未明確地意識到母親對她的長相如此嫌棄,她只是以為,母親不開心是因為生活中的其他什么事。
以沫從未見過父親,秋田是刻意這么做的。盡管她和李大齊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算起來,也有十多年沒見面了。她最后一次見他,是去拿他給她和以沫的補償款。她接過他給的錢,又留下了一個銀行賬戶,往后的每年元旦節(jié)前,都能收到李大齊打來的一筆撫養(yǎng)費。在撫養(yǎng)費方面,李大齊從未拖欠,他保持良好的信用,所以秋田也就不需要和他見面。
秋田本想在心里感謝李大齊的,畢竟是他的補償款使她有了開理發(fā)店的本錢,理發(fā)店開了五年,她存了兩三百萬。后來,她用賺到的錢改開干洗店,最好的時候發(fā)展到十幾家門店。她現(xiàn)在還算富裕的生活,李大齊有很大的功勞,但她無法從心里感謝他,一想到他丑陋的臉就覺得那是她人生最大的污點,她越來越不理解,年輕時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怎么如此之好,好到可以被一個已婚的丑八怪摟著腰在大街上走,好到可以光天化日之下和他在酒店里滾床單。
鋪墊這一切的,并非寂寞,那會是什么呢?
秋田嘆了口氣,不再去想,她小心地合上箱子,拉好拉鏈。那時,秋平正滿院子追一只大公雞,大滿大呼小叫,國青還沒有來。
6
整個老屋,籠罩在雞湯透骨的香氣里。灶臺邊的秋平,沒系圍裙,正就著盆子洗香菇。秋田走進來,在灶前的椅子上坐下,她說明天要回妄城了。
“就走?”秋平頭也沒抬,繼續(xù)洗香菇。
“嗯?!鼻锾锉鞠胝f點什么,但鍋里呼呼冒出的熱氣像是在提醒她,有什么是必須說的呢,這樣一遲疑,嘴邊的話就被吞了回去。
那一刻,秋田覺得自己和妹妹之間,有的是心照不宣。她們不用彼此向?qū)Ψ浇忉屪约旱纳?,也不用過多關心探問,她回到這里有吃有住,她走了,她繼續(xù)過她自己的日子,不過是少煮一份飯。
灶前灶后不過一米半的距離,小時候她們也常常這樣,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那些過往在記憶里閃回,而時光是最大的陪襯,大半個人生,仿佛也只是彈指一揮間。
“秋平……秋平……”秋田正發(fā)呆,國青火急火燎地來了。他一路小跑,一進來就大聲說:“我嫂子沒了!”
“死了?這個病遲早是死……”秋平嘟囔道。
國青說嫂子不是病死的,是喝農(nóng)藥死的,他要去幫忙買壽衣和香蠟紙草,不能留下來喝雞湯了。
“我也去吧。”秋平從盆子里抽出手,甩了甩,轉(zhuǎn)身和國青一起出了門,留下一身雞皮疙瘩的秋田。秋田心想,國美的大手突然從身后繞上來時,他的妻子也許正在家里舉杯喝農(nóng)藥吧。他的妻子為什么要自殺呢,僅僅是因為癌癥嗎?不會是她跟蹤他,看到了漆樹林里的那一幕吧?
秋田很快就意識到,這是夸大了自己的存在。她不由一笑,站起來繞到灶后,拿起鍋鏟往雞湯里攪,決定不再去想國美妻子自殺的事。
待雞湯熬好出鍋,秋田叫回在屋外玩耍的大滿,他們隔著桌子喝雞湯時,米莊終于響起了鑼鼓低沉的哀鳴。道場正式開始了,法師含糊不清的經(jīng)文像一陣陣譜了曲的嗚咽,在米莊上空繚繞。
大滿停下喝湯,問秋田:“哪里的鑼鼓?”
秋田不想回答他。
“我想去看看?!贝鬂M放下湯碗,站起來。
“吃完再去,吃完姨媽陪你去?!?/p>
“真的?”
“當然是真的?!?/p>
大滿坐下來,繼續(xù)喝湯。秋田很快就開始后悔剛才說出的那些話,干嘛要說陪大滿去呢,死人有什么好看!她討厭死人的道場,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再見到國美,因為見了難免要琢磨他臉上的表情,是哀傷還是解脫?是漠然還是遺憾?見了的話,她必然還會繼續(xù)去猜度,在妻子病重的這幾年里,國美是不是從來沒有過性生活,他白天的那一個熊抱是不是剛好印證了這一點?若真如此,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也就從感情試探下降到了肉體試探,他們曾經(jīng)的關系要因此而下降好幾個等級。
所以,何必去看呢。
但既然答應了大滿,不去也是不行的。再說,她怎么可能放心讓一個智障孩子去死人的道場里玩。米莊人祖祖輩輩都相信,如果孩子的影子倒映在放著死人的棺材里,是非常不吉利的。秋田雖不至于迷信這些,但還是認為孩子去道場看熱鬧,絕非什么好事,所以她得陪大滿去,不要讓他走近棺材,遠遠看一下就好。
大滿不知道這些,對棺材也沒有興趣,他興致勃勃地看道士們誦經(jīng)敲鑼,有時還偷偷地伸出手摸一下他們的長袍,他的臉上洋溢著不合時宜的微笑,嘴角掛著湯漬,右腿晃來晃去。秋田遠遠看著他,也看著跪在地上的國美的兒子,那是個非常胖的、在鑼鼓聲和誦經(jīng)聲中微微冒汗的小孩,他不時東張西望,搖頭晃腦。國美跪在孩子旁邊,他沒發(fā)現(xiàn)秋田,也沒發(fā)現(xiàn)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零星小雨。
天色黑得更快了。秋田坐在遠處,漸漸已看不清大滿的輪廓,她不得不走到道士旁邊去,想拉走大滿。就在她伸手的一剎那,國美剛好抬起頭,他空洞的眼神里,既沒有悲傷,也沒有解脫。
秋田勉強笑了笑,雞皮疙瘩更重了,她連忙拉起大滿,大步朝門口走去。
鑼鼓聲和誦經(jīng)聲沒有停歇的意思,這一晚秋平?jīng)]有回來,大滿在興奮地敲了好一陣鍋蓋后沉沉睡去,而秋雨酣暢,秋田望著老屋斑駁的天花板,數(shù)了幾千只羊。
7
秋田把行李箱清理好又翻開,翻開,再清理好,就這樣在反反復復、磨磨蹭蹭中消磨了大半個上午。通過反復試驗,她總算確信了行李箱的萬無一失,裝著生漆的礦泉水瓶絕無滲漏的可能。
現(xiàn)在,秋田放心地把行李箱搬到堂屋的一個角落,隨時準備出發(fā)。但秋平還沒有回來,她想,如果秋平到下午還不回來,就親自就去一趟國美家和她告別。
告別無論如何都不好省卻,這件極具儀式感的事情,是秋田的習慣。她習慣禮貌地與人道別,她這半生唯一沒正式道別過的人大約就是國美,就連當年分手,彼此也未說過什么再見或永不再見的話。對秋田來說,國美原本就是個特例,一如年輪上的某一圈,不能剔除,不能抹去,也無法道別。
同樣曾是她的男人,李大齊卻不一樣,他是一座富礦,可以折現(xiàn),可以兌換成生活的抵用券,但因他的采掘而留下的漏洞需要用她的華年來填補。說到底,這是何等公平的交易,他和她各取所需,直到她的欲望得以滿足他的新鮮感消失殆盡,然后揮手道別吧,一切都水到渠成。
秋田意料不到的結果是以沫,她竟然像李大齊一樣丑。這使得一段原本浮于表面的關系,最終變成一塊死乞白賴的色斑,爬上她裸露的皮膚。
這就是代價。秋田當然是明白的,但難免介意和糾結,尤其是以沫越長越大,那塊“色斑”也隨之變得明晃晃的,越來越刺眼。
秋田想起去年這個時候,有一天她去弗洛咖啡閑坐,剛好碰到一群青年人開詩歌朗誦會,她落座的時候,一個穿花格子襯衫、戴鵝黃鴨舌帽的男青年正在朗誦,“數(shù)數(shù)杏仁/數(shù)數(shù)苦的讓你醒著的/把我也數(shù)進去……”
她覺得那幾句詩隱含著她大半的人生,數(shù)數(shù)杏仁,數(shù)數(shù)苦的讓自己醒著的,把那些曾經(jīng)的別人都要數(shù)進去。而她的苦不見得是別人造成的,就連那個穿花格子襯衫的男青年,也就最多通過這么一首詩,尋了幾次被她接濟的機會。甚至算不上接濟吧,因為每次來借錢,他都帶著幾首她從未聽過的好詩。
所以,仍只是等價交換。似乎那些互無關聯(lián)的人和事,最終都以同一個方式與她發(fā)生著關系,但它們本身并無交錯,且無一例外地在某一天戛然而止地從眼前消失,成為一個又一個散落的斑點。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她一不小心就看到鏡子里滿臉斑點的自己——雖然她的皮膚一直細膩光潔,甚至比少女時期還要白嫩水潤,但那些“它們”仿佛一直在對面俯視著她,她被籠罩在虛妄的陰影里而不自知。
頭疼來得很突然,秋田按著太陽穴,在椅子上坐下。大滿在對面的地里撅著屁股挖蚯蚓,她本想喚大滿過來幫忙找一塊生姜,但她提不起力氣大聲叫他。這時,從國美家傳來的鑼鼓聲由低沉變得尖利,疼痛和無以復加的聒噪令她心煩意亂,她站起來,又坐下,然后再站起來。
大約半小時后,空氣仿佛突然一顫,鑼鼓聲恢復了低沉,秋田的太陽穴也不再疼痛,但整個額頭都變得汗涔涔的,她伸手去擦汗的樣子看起來很是忿恨,好像是在責怪這些汗水造成了剛才的痛苦和人生里所有的不愉快。在那樣一個瞬間,她對世界滿懷敵意,她想咒罵但最終沒有,因為修養(yǎng)和年齡不允許她這么做。她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道別上來,秋平怎么還不回來,難道她忘了她今天要走嗎?
秋田看看表,已是下午兩點,她決定去國美家找秋平。
早上的一場雨使山路變得濕滑,秋田穿著皮鞋,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國美家走。年輕的時候,她常在這條路上走,來來去去不知多少回。這條路盤桓在她記憶里,不算短也不算長,路邊的樹木和藤蔓,過去的樣子依稀可辨。昨天傍晚她陪大滿去看道場,也是沿這條路走的,昨天看到但沒來得及摘的海棠果還掛在那里。
一棵不算高的海棠樹,葉子落得差不多了,孩童摘剩的果實掛在高枝上,褐黃透亮。秋田路過樹下,駐足仰望,剩下的果實散發(fā)著能憶起的孩提時的所有美好味道,她悄無聲息地脫了皮鞋,穿著裙子往樹上爬。
這棵海棠樹長著最易于攀爬的枝丫,秋田雙手稍一用勁,就爬上了低矮的第一處分杈,從第一處分杈到最高的枝丫分杈處,也僅僅用了半分鐘。幾乎是毫不費力地,她就摘到了半裙兜的海棠果,她坐在樹杈上大口大口地吃海棠果,忘了要去和秋平道別。
許久之后,當她終于在心滿意足的飽嗝聲中從回憶里驚醒,除了鼓脹的胃,裙兜又變成空的了,一切都是空的。她陡然覺得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赤著腳坐在樹杈上吃海棠果顯得無比可笑,因此想趕快滑下去,但實在太心急了,只聽見嗤的一聲,被樹杈鉤住的裙擺已撕開一條長長的口子。
穿著破裙子滑下來,身上蹭滿樹干上褐色的水漬,她不能把弄臟的腳穿進鞋子里,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腳尖試探,然后,整個腳掌緩緩落下,直到泥土的冰涼從腳心猛撲上來……她彎腰提起路邊的鞋子,覺得太狼狽,便打消了繼續(xù)去國美家找秋平的念頭。
她開始往回走。對一個十幾年不曾赤腳走山路的人來說,任何一粒石子都構成極大的考驗,更何況天空又開始飄起毛毛細雨!“人不留客天留客”,秋田心想,這雨一下,是沒法拉著行李箱去趕車了。
她終究只是米莊的客人。但這沒什么好憂傷的,因為這是她從小就渴盼的事——離開米莊,離開父親,離開陰郁的雨水和不切實際的春花秋月?,F(xiàn)在,她作為米莊的客人,赤腳走在小路上,渾身濕嗒嗒的,但她一直在努力保持客人應有的淡定和審慎,被童年記憶慫恿的坐在樹上啃海棠果的那份恣意早已被雨水沖刷得一干二凈。
回到老屋,秋田開始打噴嚏,但她一推開門就看見大滿在堂屋里燒了一爐子火,跳動的火苗映紅他清秀俊朗的臉。她快快地走過去蹲下,前傾著身子,似乎想把整個火爐的熱氣都擁進懷中。
“姨媽你的腳……”大滿伸出手,朝秋田的左腳指了指。
秋田一低頭,看到滿腳嫣紅的血,但一點都不痛,她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里劃破的。
8
雨沒有停,從國美家傳出的鑼鼓樂和念經(jīng)聲,讓人昏昏欲睡。
秋平很晚才回來,一進屋就說:“姐,你等兩天再走吧,幫我照看一下大滿?!鼻锲绞腔丶覔Q衣服的,她說邊坊近鄰的,還得去國美家?guī)兔Γ蛢商?,兩天后就要出殯了?/p>
逝者為大,秋田自然是要同意的,何況這雨不停,趕車也不太方便。
“陰地選好了嗎?”她隨口問道。
“就在大地里老楠樹下,”秋平把換下的臟衣服往大木盆里一扔,在秋田對面坐下來,“遺書里說要埋那里,不是先生看的?!?/p>
“還有遺書?。俊?/p>
“嗯,就幾行字,交待身后事?!?/p>
一個選擇自殺的人,遺書只有寥寥幾行,可見真的是準備好了。秋田難以體會,當一個人決定徹徹底底地放棄整個世界時,會是怎樣的心情?悲涼還是無奈?絕望還是解脫?也許都不夠貼切吧。但她能不能體會又有什么關系呢,說到底,那只是別人的人生。
秋田還未回過神來,秋平已經(jīng)拿著手電筒出了門,留給她一個火急火燎的背影。她環(huán)顧一眼空蕩蕩的屋子,不由笑了。后來,她決定把在椅子上打瞌睡的大滿抱到床上去,可這孩子實在太重了,她尋思半天,只好連椅帶娃一起拖到房間里去。
安頓好大滿,已近凌晨,秋田又生了一爐子火。她在火爐上架了一口大鍋,往鍋里倒了兩三桶水,這才安心地在旁邊坐下。她的衣裙還是下午的樣子,臟兮兮的,此刻她只想好好洗個澡。在米莊,最舒服的洗澡方式大概是在米溪的水潭里泡上大半天,但那是夏天的事,有熱烈的陽光,和煦的清風,有清波蕩漾的恣意。而眼下是秋天,米溪寒涼,米莊人洗澡,只好回歸到家里的木盆。
秋田不喜歡在木盆里洗澡,小時候不喜歡,現(xiàn)在更加不喜歡。她想起剛去妄城那會兒,特別迷戀國美水泥廠宿舍外面的公共澡堂,他們手牽著手帶著換洗的衣服過去,進了大門,在服務臺付三塊錢,然后一個往右,一個往左。左邊是男澡堂,右邊是女澡堂,中間只隔了一堵薄薄的水泥墻。
女澡堂里安了二十來個淋浴水龍頭,滿員的時候,熱氣升騰,如臨仙境。一群女人赤身裸體面對面地洗澡,秋田一開始頗感不自在,但很快就習慣了。漸漸地,她往身上抹香皂的時候,也會正眼看看別人,琢磨這人的胸太小,那人的屁股太扁平。每具陌生的裸體都是一面天然的鏡子,她意識到自己的身材和美貌是如此地不可多得。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會覺得父親也并非一無是處,至少他把基因中較為優(yōu)良的部分都遺傳給了她,而且沒有絲毫吝嗇。
從澡堂里出來,依然是手挽著手。那時的秋田,擦到半干的長發(fā)隨意地披在肩上,臉頰緋紅,衣裙素凈又飄逸。國美呢,洗凈了一身水泥灰,像一叢雨后蓬勃的火麻,簇新鮮亮。這樣的一對男女,一如電池的正負極找到了該有的安放順序,自然而然。
那些細節(jié),時不時地在秋田的腦海里撲騰兩下,激起兩朵水花。她回望過,懷念過,但似乎從未想過讓舊時光卷土重來。
秋田瞎想一陣,水就開了。她起身,用抹布包著鍋耳朵,吃力地把一大鍋開水倒進木盆里。水太燙了,她想了想,又從外面拎來一大桶冷水兌了進去。她在火光照映下脫衣服,然后把它們隨手一扔,又伸出腳尖往水里探了探,這才放心地跨進木盆里。
秋田小心翼翼的樣子就像一只在水塘里產(chǎn)卵的母青蛙,有些好笑。她蹲在木盆里,用蘸水的毛巾四處擦,每擦完一小片身體就要搓洗一次毛巾,這樣反反復復,盆里的水漸漸變得不那么通透。她看著不再潔凈的水,興味索然地站起來,擦干身體。
正穿睡衣,突然聽到噼啪一聲,一?;鹦亲硬黄灰械芈湓趽Q下的臟衣服上。燈芯絨裙子很快燃起來。她顧不上繼續(xù)穿,半裸著身子,四處找水瓢。等水瓢找到,衣服也燒得差不多了,這時才想起原來可以拿起火鉗隨手一夾,直接丟進火塘里。
火災沒有發(fā)生,秋田松了口氣,返身去拿睡褲,卻見大滿一動不動地站在房門口。
“你起來干什么?”
“餓了?!?/p>
“大半夜的,餓了?”秋田趕緊穿好褲子,懶得琢磨外甥到底看沒看到她洗澡。
“我要吃雞腿。”
“雞腿有什么好吃的,吃番薯好不好?”
大滿不說話,也沒有表示反對。
“來,先幫姨媽把洗澡水抬出去潑了?!贝鬂M順從地過來幫忙,兩人抬著木盆朝門口走去,喊了一二三,水是潑出去了,但盆子也一起脫手,咣當一聲摔在院子里。
“誰讓你松手的呀。”秋田嘟囔著,也不去撿,快快地關了門插上門閂。
“我要吃雞腿……”大滿已在火塘邊的椅子上坐下,說好餓,肚子都餓扁了。
“沒有雞腿,吃番薯吧?!?/p>
“吃雞腿?!?/p>
“番薯?!?/p>
“雞腿?!?/p>
“我說了只有番薯?!?/p>
大滿似乎同意了。秋田從屋角的籮筐里拿來兩個番薯,在火塘里刨了個坑放進去,再用熱灰小心地覆好。她和大滿隔著火塘面對面坐著等大火煨熟番薯,大滿是一心一意精神抖擻地等,她呢,一聲不響地看著,漸漸地就已哈欠連天。
過了許久,大滿終于把番薯從熱灰里刨了出來。迷人的香氣很快充盈了整個老屋,秋田瞇縫著眼睛,身體鉛一樣沉重。她想好好睡一覺,誰知這時手機嗶嗶嗶響了幾聲。深更半夜的,會是誰呢,隨手滑開的,是一個陌生號碼,和沒頭沒尾的幾句詩:
你張開黑發(fā)飛來飛去,一個危險的想法
正把你想到另一個地方
你太輕啦,飛到島上
輕得無法肯定下來
秋田覺得此刻的自己恰好是“輕得無法肯定下來”,但她能肯定短信是誰發(fā)的,于是又在手機上滑了幾下,百度結果顯示,李亞偉,《風中的美人》。
一首詩完整讀下來,秋田已睡意全無,可她突然就覺得發(fā)短信的那個青年非常非常地沒意思,心想以后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接濟他一分錢。只是,青年不能隔空領會到她的覺悟,對抄半首詩就能“借”到錢的把戲仍抱有極大的信心。
“姐,有空嗎,明天請你喝咖啡?!?
短信又來了,看似在問,卻不用問號,可見這習慣性的買賣讓他很有把握。秋田看罷,只是一笑,笑完,天也就微微亮了。
9
木盆沒有摔破,它一直躺在院子里。整個上午,沒有去挖蚯蚓的大滿不停地往院子里撒玉米,偶有幾粒落在盆子里,這時定有兩三只雞同時奔過去,你爭我搶。它們爭食的時候還會拉屎,拉在盆子里,再踩上幾腳,怎么看怎么惡心。但秋田無所謂,她決定在離開之前都不再洗澡了。
雨是中午停下來的,太陽從云層里露了臉,米莊帶著水氣,亮閃閃的。秋田又把行李箱仔仔細細地整理了一遍,她想,明天這個時候,應該已經(jīng)坐上去庸城的班車了,到了庸城轉(zhuǎn)乘火車,一日就抵妄城。
無論如何,她更樂意把妄城當作自己的家。那里承載了她已過去的小半人生,而且她相信以后的大半人生也將完完全全地安放于此。盡管這些年她滿世界亂跑,去過不少城市,看過不少風景,但從來沒有一個地方能像妄城那樣不緊不慢、不痛不癢、不遠不近地讓她感到自己真實的存在。那些曾經(jīng)路過的地方,那些飄忽的或美麗或庸俗的景致,從未浸染過她的體溫。那么米莊呢,米莊是手背上一顆長毛的紅痣,是她最初的身份識別碼,她曾對它愛恨交加,愛它的粉紅,恨它的荒蠻。然而它終究只是一顆痣,無論她這一生還有怎樣的遭遇,它都不會再有什么變化。
這么多天,秋田第一次給以沫打了電話。以沫在圖書館,接電話時輕聲輕氣的,只簡單說了一下生活學習情況,也不問她什么時候回去。秋田仔細一算,發(fā)現(xiàn)離期末考試還有兩個月,這段時間應該足夠她安排一切了。她決定一回妄城就去找林小欣,林小欣是她去年剛認識的一個朋友,在妄城做服裝生意,嫁了個韓國人。
林小欣和女兒一起生活在國內(nèi),每隔一兩個月就去一趟首爾,進貨順帶探夫。秋田還記得初見她女兒時的驚訝,那是在一家酒店的游泳館,十七八歲的姑娘穿著比基尼,像個瓷娃娃,皮膚吹彈可破,眼睛水汪汪的,十分好看。林小欣雖也算得上美人,但女兒的美似乎并非出自她的遺傳,母女倆除了身材一樣火辣,五官上找不出半點相似的地方。
小姑娘在游泳,秋田和林小欣在泳池邊的躺椅上聊天。
“女兒都長得像爸爸,你先生應該是個美男子。”
“她爸爸?很一般啦。”
“女兒美成這樣,先生能一般嗎,別謙虛,我又不搶你的?!?/p>
林小欣大笑起來,重重地在她肩上拍了一巴掌。
“飛飛整過容,以前確實和她爸爸一模一樣!”
秋田以為是開玩笑,也沒當真。可是之后不久,她真的見到了林小欣的先生,那是個中等身材的胖男人,油水豐厚的臉上長著三三兩兩的粉刺,眼睛狹長,鼻子矮塌,嘴唇是最好看的地方,厚厚的略有些性感。這個男人幾乎和李大齊一樣丑,但林小欣自己認為只是長得有點通俗。
對秋田而言,那注定是個百感交集的日子。林小欣的先生那通俗的長相就像一道閃電,讓她在以沫的問題上,有了堅定的想法。她想,無論多難都要帶以沫去整容,對她來說,難的不是整容所需的金錢,而是要去說服以沫。她一直很抱歉給她選了個長相丑陋的父親,很抱歉沒有把自己的容貌遺傳給她,但這不能成為說服她去整容的理由。況且,以沫似乎從未因為容貌而自卑,或者說她對是否漂亮并沒有太多的興趣,她最在意的是要考上國內(nèi)哪所大學才能更好地學習考古學。作為母親,她和以沫完全不在同一個頻道,因此面對整容這個問題,更加不知該如何去開口。
秋田深知,帶以沫去整容更多地出于自己的私心,她只是希望能夠選擇性地忘卻一些過去,忘卻一段不堪的往事。她的忘卻,需要以沫來成全,但是憑什么要女兒來成全呢,秋田自己也回答不上來,所以更加苦惱。
直到有一天,秋田帶以沫去城郊鄉(xiāng)下吃農(nóng)家樂,無意間路過一家寵物棺材店,才有了切實的主意。那是一家半遮半掩的小店,老板穿一條紅圍裙,不停飛動著沾滿油漆的刷子。秋田看著他彎腰干活的摸樣,不由一呆。
她還在發(fā)呆,不想以沫卻已湊到老板跟前聊開了。
“這么好看的骨灰盒,多少錢一個呀?”
“大的780,小的500。”
“這么貴?”
“不貴的,你知道一只拉布拉多要多少錢嗎?”
“不知道。”
“毛一萬呢!像這么金貴的寵物死了,必須選好的棺材?!?/p>
……
那些黑不溜秋各種造型的木盒子,難道就是好的棺材?秋田覺得怪怪的,心想以沫怎么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呢。她叫回以沫,見她臉上有兩條紅印子,問道:“臉怎么了?”
“有點癢,抓的?!?/p>
秋田也沒在意,帶著她繼續(xù)往前走,很快就到了那家非常有名的農(nóng)家樂。她們在院子里選了一處卡座,然后點菜,蛋黃南瓜、辣子土雞、炒蘆筍,以沫愛吃的菜,一個都沒落下。
秋田點菜的時候,以沫不停地往臉上撓,橫七豎八的印子越抓越多。
“你過來,讓我看看。”
以沫隔著桌子把臉湊過來,臉上一層密密麻麻的紅點,嚇了秋田一跳。她想起小時候秋平生漆過敏,也是這樣先長一臉的紅點,左抓右撓后,漸漸就腫起來。很顯然,以沫過敏了,而且秋田幾乎可以肯定是寵物棺材店的漆導致了她的過敏。
計劃瞬間誕生了。秋田決定要在以沫的房間里安放一個不易發(fā)現(xiàn)的過敏源,制造過敏久治不愈的假象,然后動員她去韓國整容。
這意外的靈感,幾乎讓秋田笑出來,但是她努力忍住了?,F(xiàn)在,最關鍵的是要到寵物棺材店去確認一下,老板用的是哪種漆,油漆還是生漆。
菜很快就上來了,秋田吃得心不在焉,奇癢難耐的以沫,也是心不在焉。娘倆好不容易等到最后一個菜上來,匆匆扒拉兩口,趕緊叫來服務員結賬。
等不及找零,秋田已帶著以沫走了出去。仍是來時的路,仍要路過寵物棺材店,只是心情已然大不同。
“老板,你這用的是油漆吧,骨灰盒刷土漆才好啊……”秋田看一眼裝漆的塑料桶,若無其事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