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源

一年多的烏克蘭危機除了撕扯著烏克蘭之外，最大的后果就是再度分裂了歐洲。西方國家認為俄羅斯不僅是烏克蘭政局動蕩的主要推手，而且還公開“搶走”了克里米亞，于是對它進行集體打壓。西方大國決定集體不出席俄羅斯5月9日的勝利日閱兵慶祝活動，中東歐的大部分國家要么一口回絕，要么不明確表態(tài)。到目前為止，塞爾維亞給了俄羅斯一個面子，表示領導人會參加，捷克也表示派高層官員出席，而更多的國家則表現(xiàn)出了唯恐避之不及的態(tài)度。被卷在東西方大國“新冷戰(zhàn)”漩渦中的烏克蘭更是放出狠話：誰參加俄羅斯的閱兵式，誰就是破壞對烏關系。目前看來，歐洲國家因烏克蘭問題似乎多數(shù)選擇站在西方大國一邊，只有少數(shù)站在俄羅斯一邊，這反映的是許久以來大國之間的復雜關系和對身處其間的中東歐地區(qū)的爭奪。

烏克蘭危機發(fā)生在歐洲的腹地，可以視為后冷戰(zhàn)時代有美國參與干預的第三次武裝沖突。第一次是1992年開始的波黑內戰(zhàn)與美國主導下對南斯拉夫的全面制裁，第二次是1999年的科索沃危機與美國出兵南聯(lián)盟。這兩次沖突都發(fā)生在前南斯拉夫，結局是對西方較強硬的南斯拉夫進一步瓦解，巴爾干地區(qū)的塞爾維亞勢力全面削弱。在這兩次沖突中，經濟尚處于谷底、對外實行收縮政策的俄羅斯均沒有實質性的作為，而北約則通過這兩次干預掃除了向中東歐地區(qū)擴張的障礙。1999年波蘭、匈牙利、捷克加入北約，2002年八個原蘇東地區(qū)國家加入歐盟，2004年包括原屬蘇聯(lián)的波羅的海三國在內的七個中東歐國家也加入北約。雅爾塔體系下蘇聯(lián)的傳統(tǒng)勢力范圍幾乎退回到獨聯(lián)體區(qū)域內。

2014年的烏克蘭危機也是冷戰(zhàn)后歐洲勢力范圍的重新洗牌。在大國矛盾的陰影下中東歐國家選擇何種立場成為一項重要議題，歷史、民族與地緣政治的因素相互交織，形成不同方向的合力。在夾縫之中，中東歐國家同烏克蘭和俄羅斯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呢？

波蘭與烏克蘭：利益相關的鄰邦

波蘭和烏克蘭的關系一直很微妙。從近代史來說，兩國間一直存在領土爭端問題。冷戰(zhàn)結束后的大部分時間里，波蘭同烏克蘭的外交也不甚密切。然而，恰恰是在烏克蘭危機以來的一年多時間里，波蘭在軍事和貸款方面對烏克蘭表現(xiàn)出了空前的熱情，向烏克蘭提供了一億歐元貸款，還幫助烏克蘭訓練部隊。在譴責俄羅斯的口徑上，波蘭方面和烏克蘭也比較接近。波蘭這樣做并不是波烏關系有多么好，而是波蘭自身利益使然，其主要目的是拉攏烏克蘭對抗俄羅斯。

早在17世紀，烏克蘭蓋特曼政權出現(xiàn)之前，波蘭和俄國圍繞第聶伯河地區(qū)的主權就展開過長期的爭奪。今日烏克蘭第聶伯河右岸地區(qū)在17～19世紀間長期屬于波蘭，20世紀又經歷過蘇聯(lián)同波蘭之間的爭奪，最終成了蘇聯(lián)的領土。正因如此，波蘭曾經長期將烏克蘭視為“大波蘭”的附庸，所以對于烏克蘭，波蘭人的親近感并不算強。波蘭著名作家顯克微支1884年創(chuàng)作的《火與劍》，就基本上將烏克蘭哥薩克視為波蘭的叛徒。然而，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畢蘇斯基政府的對外強硬最終也沒能換來安全的國內環(huán)境，反而為1939年被蘇聯(lián)和德國再次瓜分提供了口實。新世紀的波蘭更加務實，抱緊北約力圖自保。波蘭政府面對的烏克蘭既非舊日“藩屬”，也非近代敵國，而是同自身利益相關的鄰邦。所以，波蘭在面對關系經常不和諧的俄羅斯時，會盡可能地拉上同俄羅斯有摩擦的烏克蘭。

態(tài)度中庸的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

蘇東劇變后，原波蘭、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三國建立了“維謝格拉德集團”。斯洛伐克獨立后，“維謝格拉德集團”擴展為四國。這幾個國家在原社會主義陣營中經濟發(fā)展較好，地理與文化屬性接近西方，也是歐盟東擴與北約東擴的早期參與者。但是，捷、斯、匈三國在歷史上與俄國的恩怨較少，所以，在烏克蘭危機后對烏克蘭的支持不如波蘭積極，更沒有明確站到俄羅斯的對立面，在向烏克蘭提供防衛(wèi)的問題上也不如波蘭主動。2014年，匈牙利曾向烏克蘭銷售過一批坦克，但是這些軍火都是庫存的傳統(tǒng)蘇制裝備，在廣泛動用導彈的烏克蘭前線用途似乎有限。因此，匈牙利此舉更像是趁機做了一把生意。

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同烏克蘭不太親近還有現(xiàn)實的民族問題因素的影響。19世紀，烏克蘭最西部的加利西亞地區(qū)曾屬于奧匈帝國，是最晚并入烏克蘭的地區(qū)，捷克人、匈牙利人和斯洛伐克人在這些地方是少數(shù)民族，由此產生的跨界民族問題時而在烏克蘭同這三個國家的關系上制造些小波瀾。2014年6月，烏克蘭外長就拒絕了匈牙利總理歐爾班提出的讓烏境內的匈牙利族實行自治的請求。所以，這三個國家在烏克蘭危機過程中的態(tài)度較為中庸，認為沒有必要為了支持并不親近的烏克蘭而開罪大國。

立足自保的羅馬尼亞、保加利亞

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在烏克蘭危機中基本以自保為原則，除了加強軍事防御力量以外，對烏克蘭危機的關切程度似乎有限。羅保兩國在冷戰(zhàn)后同烏克蘭最主要的關系就是擁有一條俄羅斯經烏克蘭至巴爾干地區(qū)的輸氣管道。2006年烏克蘭被俄羅斯“斷氣”事件以來，羅保兩國都在尋找新的更穩(wěn)定的能源通道。擁有油氣資源的羅馬尼亞在近些年努力實現(xiàn)天然氣獨立自給，保加利亞在危機前則對跨黑海輸送天然氣的“南溪”管道項目頗為投入。“南溪”項目在2014年無疾而終后，保加利亞又同阿塞拜疆商議跨黑海輸氣管道建設的事宜，這就意味著減少了同烏克蘭的關聯(lián)。因此，只要周邊國家同自己沒有明確的利害沖突，保加利亞就不需要在涉及俄羅斯的問題上選邊站隊。

從歷史角度來看，巴爾干東部地區(qū)局勢和烏克蘭局勢并非共同牽動。羅馬尼亞與俄羅斯關系的歷史恩怨來自歷史上俄國向多瑙河地區(qū)的擴張。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羅俄關系就曾經比較緊張，二戰(zhàn)中羅馬尼亞的安東內斯庫政權又是納粹德國諸仆從國中進攻蘇聯(lián)最積極的一個。羅馬尼亞認為，今日羅馬尼亞東北部的摩爾達維亞、歷史上稱為比薩拉比亞的摩爾多瓦和今日羅烏交界處的布科維納這些講羅馬尼亞語的地區(qū)都是歷史上羅馬尼亞的一部分。正因如此，這些地區(qū)也有“大摩爾多瓦”之稱。從1812年俄土戰(zhàn)爭到二戰(zhàn)之間，比薩拉比亞和北布科維納被反復爭奪，最終羅馬尼亞失去了這些地區(qū)。但是在烏克蘭與摩爾多瓦都趨向遠離俄羅斯的今天，歷史遺留的邊界問題已然不需要俄羅斯負責，在不再接壤的羅俄兩國間，新的邊界與民族問題很難再發(fā)生，從長遠來看，或許羅馬尼亞和俄羅斯之間的關系仍將基本保持平穩(wěn)。

原蘇聯(lián)地區(qū)國家的選擇

嚴格意義講，今天所謂的中東歐國家指的是由冷戰(zhàn)時期地緣政治的東歐國家演變而來，不包括原蘇聯(lián)地區(qū)的波羅地海三國、白俄羅斯、摩爾多瓦和外高加索三國。然而，就烏克蘭危機中的選邊站隊問題而言 ，這些國家的不同態(tài)度也耐人尋味。

同烏克蘭不直接接壤的波羅的海三國，在烏克蘭危機后進一步強化了對俄羅斯的防范心理。波羅的海三國的主體民族都不是斯拉夫人，在歷史上同瑞典、德意志與波蘭的關系更為密切，如里加曾是漢薩同盟的重要成員，而立陶宛在16～17世紀同波蘭一起組成過聯(lián)合國家。盡管從18世紀起就基本納入沙俄統(tǒng)治，三國卻始終沒有真正親近過俄羅斯。蘇聯(lián)憑借《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秘密附加協(xié)議書，于1940直接“吞并”三小國的事件更是為這些國家同俄羅斯的關系蒙上了陰影。在蘇聯(lián)的最后時期，三國成為了蘇聯(lián)解體的首先發(fā)難者。獨立以來，三國在去蘇聯(lián)化、去俄語影響方面也走在前面，在烏克蘭戰(zhàn)火重燃之際很容易產生唇亡齒寒之感。立陶宛在烏克蘭危機中大力譴責俄羅斯，并在去年11月公開表示愿對烏克蘭提供軍事援助。拉脫維亞雖然從前總統(tǒng)扎特萊爾斯時期開始緩和同俄羅斯的關系，但是烏克蘭危機以來也同西方站在一起，今年3月還讓北約在其境內進行了大規(guī)模軍演。在可以預見的未來，波羅的海三國很可能將會進一步防范俄羅斯。

白俄羅斯在烏克蘭危機中一直扮演著特殊的角色，首都明斯克成為各方談判交涉的地點。作為民族的白俄羅斯人形成時間較晚，同俄羅斯與烏克蘭的歷史糾葛較少。白俄羅斯的主要交通路線也處在俄烏過境通道上。目前，俄白聯(lián)盟和新成立的“歐亞經濟聯(lián)盟”仍在運行中，白俄羅斯同烏克蘭與俄羅斯的經濟交往持續(xù)正常進行。而2009年起歐盟東部伙伴國中也有了白俄羅斯的身影。民族比較統(tǒng)一，歷史上同俄羅斯糾葛較少的白俄羅斯可能不會出現(xiàn)選邊站隊的問題，也不大可能在軍事上真正成為俄羅斯的“小兄弟”。在未來，白俄羅斯更可能扮演俄羅斯與中東歐間溝通橋梁的角色。

1997年成立的“古阿姆”集團最初包括格魯吉亞、烏克蘭、阿塞拜疆和摩爾多瓦，1998年～2005年間中亞的烏茲別克斯坦也一度加入其中。該組織的特點是經濟總量低，海運能力有限，相互之間有地理上的分隔及文化與民族差異，長期以來是一個難以發(fā)揮作用的地區(qū)性組織。摩爾多瓦是“古阿姆”集團中唯一與烏克蘭相鄰的國家，但在烏克蘭危機中所關心的還是自己的事情。摩爾多瓦同烏克蘭有著極其相似的一面：國內有親俄地區(qū)，政治斗爭圍繞著繼承原蘇東政治遺產抑或倒向西方展開。在克里米亞宣布“獨立”之際，德涅斯特左岸地區(qū)親俄勢力立刻響應，聲稱要加入俄羅斯。盡管俄羅斯政府對此進行了冷處理，但摩爾多瓦的戒心仍然大大增強。今年2月，親歐的加布里奇出任總理后，摩爾多瓦與俄羅斯的關系有所疏遠。

格魯吉亞與烏克蘭“同病相憐”，也無力支持烏克蘭。經歷俄格戰(zhàn)爭的教訓后，格魯吉亞不希望再卷入新的麻煩中。另外，昔日不惜強硬對俄的前總統(tǒng)薩卡什維利在2012年秋天下臺之后成為了一名不受新政府喜愛的“流亡政治家”。烏克蘭危機開始后，薩卡什維利在許多場合表態(tài)堅決支持烏克蘭，今年更是出任烏克蘭新政府“顧問”，而格魯吉亞方面早在2014年8月就對他提出了指控與通緝。有這層關系在，無論格魯吉亞對俄羅斯是什么態(tài)度，都很難去親近烏克蘭和西方。

阿塞拜疆臨內陸湖里海而無面向歐洲的領海，地緣上同中東歐地區(qū)距離較遠。阿塞拜疆人在宗教和語言上同西亞的伊朗與土耳其更接近。在政治局勢上，同亞美尼亞間尚未解決的領土糾紛和民族矛盾依然存在，也因此同俄羅斯在“納卡沖突”（阿方認為俄羅斯在此事上支持亞美尼亞）等問題上有矛盾。但是，阿塞拜疆同俄羅斯的交界地帶是動亂紛起、恐怖主義問題嚴重的車臣和達吉斯坦，兩國有共同的安全問題要去面對。阿塞拜疆更多關注的是為自己打開能源運輸和外貿通道。

目前，“古阿姆”四國都被拉入“歐盟東部伙伴關系”計劃，它們或多或少都有擺脫俄羅斯政治、軍事、經濟等方面控制的訴求，或將成為歐洲勢力版圖新的“拉鋸點”。從俄格戰(zhàn)爭與烏克蘭危機來看，俄羅斯對這些國家傳統(tǒng)的控制能力已經衰落，可資使用的底牌大都是這些國家中的親俄勢力。

烏克蘭危機標志著北約與俄羅斯在中東歐地區(qū)直接交鋒的開始，目前的僵持或許意味著新的力量平衡格局，也或許意味著短暫的緩和。透過一年來的變化，能夠看到中東歐格局未來的趨勢，無論是重建對俄“防疫線”，還是再造俄羅斯在中東歐的附庸勢力，都變得不大可能。即使目前對俄抵觸情緒最大的波蘭和烏克蘭，在具體政策上依然選擇從現(xiàn)實層面出發(fā)。烏克蘭危機后選邊站隊的模式在中東歐未必會重新出現(xiàn)，較長時期的均勢環(huán)境將可能使中東歐國家做出更多元化選擇。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