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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瞪眼(中篇小說)

        2015-05-25 08:47:38萬寧
        文藝論壇 2015年3期
        關鍵詞:媽媽

        萬寧

        干瞪眼(中篇小說)

        萬寧

        萬寧 WANNING

        湖南岳陽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株洲市作協(xié)主席。1991年發(fā)表文學作品。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湖南文學》《長江文藝》《天涯》《芙蓉》《文學界》《芳草》等文學刊物,并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小說月報》轉(zhuǎn)載。已出版《忙來忙去》《今夜有約》《流逝的花樣年華》《走進清華》《麻將》等作品集。曾獲毛澤東文學獎。

        明明是一間屋子,卻一直在人來人往。

        南面墻邊,一長溜,都是吊頸鬼。表情呆滯,面目詭異。吊頸的工具分電動與機械的,大家也不選,逮著什么,就吊什么。由專業(yè)人士調(diào)試好,人就坐上去,幾塊寬布帶子把腮幫子提起,讓脖子最大限度地拉長。

        十幾張床位上,趴著一些男男女女,哼哼嘰嘰的。呻吟聲,壓抑的放肆的,此起彼伏。也有牙縫里滲出的滋滋聲,伴著抽搐哎喲哎喲地喊著娘。只是這些人卻依然趴在那,任憑面前的醫(yī)生捏拿,神情與叫喚背道而馳,臉上居然有那么點享用的味道。

        這是間治療室。

        醫(yī)生在床位之間來回走動,給病人做按摩,打火罐,拔火罐,也做艾灸、扎針,然后在扎針的部位照上紅外線。那些做完治療的,從床上咿咿呀呀地爬起來,立馬又有新的病人趴上去,前赴后繼,這個詞用在這,很貼切。

        突然,一聲慘叫。沒經(jīng)大腦,就直接從朱沙沙喉嚨里沖出來。尖銳、急促、驚恐,像撕裂的配音,痛苦從叫喊中噴涌。喧嘩的空間,頓時寂靜,像是這聲慘叫隱蔽的回聲。

        怎么啦?這叫聲,讓別人以為這里是殺豬場。說話間,胡醫(yī)生手執(zhí)一針,扎在朱沙沙的手腕上。此時,朱沙沙的脖子、后腦勺、后背、雙臂,星星點點的,扎了二三十口銀針。

        天啊天啊,剛才像電打了一樣,手臂上有刀光劍影,剎那間全麻,好像有人舉刀要把我的手砍掉。朱沙沙驚魂未定,聲音從床洞里飄出來。

        你得感謝我,這說明扎中穴位了。

        朱沙沙的臉窩在床洞里,什么也看不見,卻聽見胡醫(yī)生吹噓中的得意,于是,她故意說,不會把我的筋扎斷吧?

        我想扎斷,也沒這個本事。胡醫(yī)生嘿嘿笑著,笑聲里顫悠著志得氣盈。

        哎喲,旁邊床位上一男人叫了起來。胡醫(yī)生扭過頭去,立馬就訓斥那護士,腦殼不想一點事,藥理上是趁熱敷,可是燙人啊,你燙一下自己看?。?/p>

        胡醫(yī)生的口水撲面而去,以致被訓的護士驚慌失措,碰翻了簍子里剛拔下的火罐,乒乒乓乓的,響了一屋子。這里本來就嘈雜,加上氣味的混亂,酒精味,中藥味,各種人體味,充斥空間,不良情緒自會蔓延,一向溫和的胡醫(yī)生垮著臉,給朱沙沙弄好紅外線燈便走了。

        朱沙沙略略抬起頭。在地上撿罐子的女孩,一看便知是位實習生。這個季節(jié),單位里都塞進各路實習生。朱沙沙的部室,就被硬性塞進七八個,除了占用電腦占用辦公室空間外,還天天都有捅婁子的可能,可是記者這一行,在成為老手之前,就是不斷犯錯。副主任何明不停嘮叨,也無法改變這一現(xiàn)狀。

        有個實習生走過來,似乎伸手要動朱沙沙頸背上的針,朱沙沙提早開腔,你不要動,叫胡醫(yī)生來走針。走針就是用手捏動已經(jīng)扎在肉里的針,病人有麻脹感對疏通經(jīng)絡極有幫助。

        手機的震動沒停下來,肯定有急事,朱沙沙不想接,但是職業(yè)習慣讓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這一看,讓她頭皮發(fā)麻,上學前班的蟲蟲沒事吧?他的班主任唐老師怎會這個時候來電話?

        一個人再牛,在孩子老師面前就自動矮了下去。這不,朱沙沙如同接圣旨般,調(diào)整好聲音,充滿討好。唐老師撲來一通緊急話語,驚得朱沙沙睜圓雙眼,兩珠子差點落地,她往嘴里抽著氣,?。??天啊!天啊!就這幾個詞重復著,完了以后,面色沉重,只聽對方說話。到最后朱沙沙小聲說,好,我一會給你電話。接著她喊起來,快給我拔針,我有急事。

        朱沙沙快速下樓,在車上再給唐老師電話,她說,趕快封鎖消息,我作為家長,真不想這個丑聞是出自你們學校,小孩子要曉得了,多丑啊。你們學校目前誰在管事?他在嗎?我要跟他講話。朱沙沙于是對這個人說,你目前要做的事,是找到你的上級主管領導,讓宣傳部出面,向各媒體打招呼,此新聞不能發(fā)布。我們報社的稿子,我先壓著,但你們一定要盡快疏通好關系,與媒體打交道,私人了難,除非與關鍵人物很鐵,要不然很難,即使有人口頭承諾,說不采訪不發(fā)稿,都有可能是假的,你一轉(zhuǎn)背,報紙電視就把你想隱藏的全都說了。所以,你們必須走正規(guī)途徑,讓上級發(fā)出硬性通知,才能阻截這條新聞的發(fā)出。要快,等新聞發(fā)出去了,你做什么都被動了。

        朱沙沙說完,自己都嚇一跳,活脫脫成了一內(nèi)鬼。從前碰到這類新聞,人便會像打了雞血樣,立馬調(diào)兵遣將,定要采訪到手??墒?,今天,變了。不是自己的新聞立場變了,而是為了兒子不得不變。兒子眼前要上的小學,是全市頂尖的學校,離家又近,步行不到十分鐘。當初結(jié)婚選房,就想著孩子上學的事。這次為了蟲蟲進這個學校,幾乎動用了自己所有的人脈關系,陪盡了笑臉,才把兒子辦進去。

        剛出醫(yī)院門口,羅蘿的電話就來了,太陽學校出大事了。朱沙沙開著車,耳朵上掛著藍耳,沒有跟著羅蘿興奮,只說知道了,誰去現(xiàn)場了?

        我啊,這不一到現(xiàn)場,我就跟你報告。羅蘿的語氣里滲著重度亢奮,現(xiàn)場封鎖了,我冒充小區(qū)居民才混進來,兩具尸體剛抬走,還有警察在車庫里,車子是輛灰色捷達,兩個人赤身裸體,估計是在車里搞車震,累了,閉閉眼,想休息一會,不想這一睡,就睡到天堂里了。天這么熱,車里開著空調(diào),車庫的卷門又放下了,肯定會一氧化碳中毒啊。今天上午10點多,校長的老婆去車庫放東西,老公一夜未歸,在車庫里居然看見老公的車,而且還處在發(fā)動的狀態(tài),她把臉貼近玻璃窗,定睛一看,哎,就不要我說了,是何種滋味。剛剛在車庫旁,聽到她跟太陽學校的老師哭訴,說那個女老師嘴甜得很,每次碰到她,阿姨長阿姨短的,沒想到是個妖孽。出事的女人,是他們學校臨聘的,大概想轉(zhuǎn)正吧。哎,這下好了,轉(zhuǎn)到陰間去了。

        好了,不要道聽途說,什么事情一定要核實好。我到辦公室了,有事及時匯報。

        走進編輯部,時間已是中午十二點四十,她的辦公桌上擺著一份盒飯,是手下在報社食堂吃飯,順便帶的,部門所有記者如果不能在飯點趕回吃飯,打個招呼,便有人給你留飯。中午的這個時刻,不屬上班時間,可有事的,不是在外采訪,就是在電腦前寫稿。沒事的自然可以明正言順地玩,他們七八個人圍著茶幾在玩干瞪眼,其實就是類似跑得快的撲克游戲,他們玩點小錢,一塊錢一片紙。熱衷玩干瞪眼的羅蘿,每每吆喝,干瞪眼,一分鐘學會三分鐘盈利。刺激哦,錢快進快出。其實,玩干瞪眼是打發(fā)零碎時間的最好游戲。玩的時間可長可短,參與的人可多可少。因為他們偶爾空下來的時間,不是等領導看稿,就是有馬上要去采訪的可能,熱線電話一打進來,采訪新聞是他們的天職。所以,只要不是上班時間,朱沙沙從不說他們,干記者這一行,屬高負荷職業(yè),所承受的壓力,一定要找個出口發(fā)泄。

        朱沙沙看了上午記者的報題與采訪行蹤,又翻看了一下今日評報,便躺在自己格子間的沙發(fā)上休息,近來頸椎病發(fā)作,致使后腦勺、手臂、脖子,僵硬發(fā)麻,痛得鉆心,醫(yī)生說,少用電腦,可她所有的工作,都是通過電腦完成。痛得沒法,她只能戴上塑膠圍脖,看稿子。記者們剛開始見到時,大笑,朱頭像個木乃伊。朱沙沙也不生氣,自己也笑,到了這地步,很難注意形象了,只圖最基本的,不痛不難受就好。

        眼睛閉上了,腦袋里卻涌進一幅幅淫穢畫面,全是那個校長與女老師的,車庫、汽車、裸體,以及被包尸布裹起,被人抬走,樂極生悲,他們是毫無知覺地走了,留下活著的人,面對流言蜚語,承受羞恥哀痛,特別是這種背叛,以絕決的姿態(tài),驚天動地,公布于世?;钪娜耍诵臎?,便是欲哭無淚,天天在一起的人,原來還有這種面目,想要罵他,都已無濟于事。朱沙沙想到自己的丈夫,不知道他在外邊,是否也會與別人顛狂,不是東窗事發(fā),你是永遠不會知道的。不知道,你依然視他為最親近的家人,你還會與他平平靜靜地老去,這也是人生一世。

        羅蘿沖進來時,朱沙沙剛剛睡著,編輯部里不懂回避,除了喊聲還有拍打,頭,公安、學校都不接受采訪,我只采訪了鄰里,可以做稿子不?

        朱沙沙從沙發(fā)上坐起來,睡眼惺忪,望著羅蘿,又把她的問話,踢回去,你說呢?她起身看到外邊的大辦室,格子間很空,只有幾個人在敲打鍵盤。記者又跑出去了。熱線記錄顯示:火燒錢了!城東解放路劉嗲嗲,中午做飯,用了涼臺上閑置多年的爐子,不想老伴在爐子下的爐灰里埋了兩萬塊錢,雖然老伴回來及時,錢還是燒得七零八落。所以打來熱線電話,問怎么辦?

        熱線來電顯示有一大串,記者們肯定出去捕捉他們需要的信息。

        羅蘿在格子間敲打鍵盤。一定要阻截她正在寫的這條新聞,朱沙沙想。直說,羅蘿不肯,管朱沙沙的陶總,也會不肯。做新聞的,每次碰到這種事,都會莫名興奮,這種稿子能迅速吸住眾人的眼珠,越奇葩越反常理,就越能吸引注意力,獲得新聞的眼珠效應。朱沙沙只是一個部室的小主任,在職責范圍內(nèi)阻止不了稿件刊出,她惟一能做的,只有通風報信,指導學校怎樣掐住喉舌。

        與學校臨時負責人在微信上嘀來嘀去,傍晚的時候,那邊說,已搞定。宣傳部馬上會通知所轄各媒體禁止刊登。于是,朱沙沙盯著桌上的電話。羅蘿的稿子,已傳進自己的稿庫。此刻,她走動在格子間,臉上殘留著興奮,享受著奔波一天后的輕松。

        時針己指向七點,朱沙沙沒有接到任何通知。她直接電話過去,學校方面很肯定地說,搞定了,宣傳部全面通知了。

        朱沙沙決定不簽稿庫里羅蘿的那條稿子,自己先回家。

        家里,張姨正在喂媽媽,兒子蟲蟲趴在桌上,眼睛盯著動畫片,也在一勺一勺地喂自己。你怎么又給她喂,醫(yī)生說了,讓她自己慢慢吃。朱沙沙兇巴巴地喊過去。媽媽表情淡漠地轉(zhuǎn)過頭,張姨訕訕的,才喂了一口,剛剛一直是她自已吃。說罷,起身給朱沙沙盛飯。媽媽用勺子把飯放到嘴里的過程,看著揪心,手顫顫抖抖,碗到嘴的距離,會讓勺子里的飯菜撒了一身,放進嘴里的只有一點點。醫(yī)生說,必須鍛煉。媽媽系著圍兜兜,一下一下的,認真進食。人真的是個圓,到最后,又回到起點。朱沙沙在蟲蟲旁邊坐下,忍不住俯身過去,說,兒子今天乖不乖?媽媽抬眼望過來,呆呆的,慢騰騰地說,我也有兒子。朱沙沙沒來得及回答,蟲蟲接話了,外婆的兒子在美國。有些笑意漾在那張癡呆的臉上,這種笑意像是人想象想出來的,因為瞬間又是漠然。媽媽的行為,大家都習慣了,朱沙沙吃著飯,問蟲蟲,你爸呢?去打個電話,要他回家吃飯。蟲蟲快速爬到沙發(fā)上,拿起坐機,叭叭叭按了兩下,喂,爸爸,媽媽喊你回家吃飯。

        朱沙沙沖過去,接過電話,那邊鬧哄哄的。又在喝酒?老公宋亮,嗯,嗯。

        接著說,同學聚會,晚點回來。

        哎,同學聚會,拆散一對是一對,你知不知道?朱沙沙氣勢洶洶。

        吃過飯,朱沙沙帶著兒子,扶著媽媽下了電梯。只要有時間,她都會牽著媽媽在院子里走兩圈。在外邊,媽媽的手,緊緊地拽著朱沙沙,她的手腕上時刻戴著一個藍色箍子,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年齡、血型、聯(lián)系人電話、家庭住址,媽媽有阿爾茨海默病,是一種起病隱匿的進行性發(fā)展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退行性疾病。記憶障礙、失語、失用、失認,執(zhí)行功能障礙以及人格和行為改變。媽媽70歲了,醫(yī)生說她屬老年性癡呆。

        剛開始時,她把食品藏起來,用鑰匙鎖好,卻總是怪兒子蟲蟲的保姆偷吃,最后鑰匙又總找不到。有時,又問,我兒子呢,去哪了?朱沙沙的哥哥,從小就會讀書,是媽媽的驕傲,國內(nèi)讀完名校,又在美國哥倫亞大學讀博,最后留在那了。當時,朱沙沙在電話里把媽媽的舉動,當笑話講,可是哥哥卻覺得大事不好,要朱沙沙趕緊帶媽媽看醫(yī)生。

        朱沙沙的爸爸很早去世,哥哥又在國外,照顧媽媽是她不能推脫的責任。有的時候,她也會煩,說媽媽,你一直掛在嘴上,令你驕傲的兒子,怎么不來照顧你!從來就偏心,重男輕女,只曉得心痛你兒子,結(jié)果呢?兒子遠在天邊,照顧你的是我這個你不喜歡的女兒。說她的時候,媽媽對兒子已記不太清。哥哥去年回來過,媽媽對他表情淡漠,哥哥跟她說,我是你兒子,朱文啊。媽媽眼睛里裝著怪異,扭頭對著窗臺上,一張哥哥小時候的照片,說,這才是我兒子呢,你不是。什么是生離死別,這便是生離,人是活生生的,可是她已離開了你,她的世界不但沒有你,你還進去不了。

        兒子在前邊奔跑,跑一陣后,他又會停下來,等我們。媽媽的這個病,家族史是這個病的危險因素,患者的家屬成員中患同樣疾病者高于一般人群,特別是女性。所以,朱沙沙經(jīng)常會假使以后,自己也患上了,想那個時候生活的場景,長大了的兒子,攙扶著蒼老的自己。生命是在輪回中進行的,在這刻,朱沙沙又慶幸自己的后代還好是兒子,因為相對來說,這個病的遺傳概率,男性很低。

        回到家,朱沙沙與保姆一起服侍媽媽洗漱,陪她躺下,哄她入睡。剛躺下,她又要穿外出的衣服,說今天還沒曬太陽的。朱沙沙哭笑不得,跟她說曬過了,今天你還沒睡覺的,趕快睡吧。她將信將疑,躺在床上好一會才閉上眼睛。忙完一切,再上樓看管兒子。丈夫宋亮還未回,朱沙沙結(jié)婚晚,拖到三十五六才出嫁,自然只能嫁個二婚,宋亮與前妻有個女兒,這學期讀高三,所以對女兒的關注較多,朱沙沙從不多說。盡父親職責,是一個男人最應該做的。

        早上醒來,朱沙沙陪著媽媽在樓頂?shù)穆杜_上,給花淋水,水桶與水瓢放在花缽前,三角梅、牽?;?、茉莉花、太陽花在這個露臺上競相爭艷,這些花,在夏天的早上,是一定要把水喝足的。媽媽沒生病之前,就愛打理這些花,病了,早上依然會記得淋花這件事。只是,在淋花時,邊上一定要有人,一盆花淋了兩瓢水,你不止制,她還會淋。所以,她澆花,沒人指引,稍不注意,就會出亂子。露臺上擺了桌椅,每天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媽媽要在這曬幾十分鐘的太陽。人老了,身體里好像一不小心就會長霉菌,曬曬太陽,太陽可以殺死那些在體內(nèi)張狂的細菌。

        露臺的四周用不銹鋼圍起,這對媽媽來說是安全的。這頂層的復式樓,朱沙沙是買不起的,哥哥出的錢,房子大,小家有私人空間,請的看護有房間,所以在照顧媽媽這件事上,宋亮從不多說。

        丈夫一夜未歸。電話打過去,一直是占線的狀態(tài)。飯桌上,朱沙沙用手機連打了幾次,結(jié)局同樣。剛剛掛斷呼叫,陶總的電話沖了進來,劈頭就問,你怎么回事,昨天太陽學校的稿子,怎么沒見報!聲音大得手機像個擴音器。朱沙沙把手機從耳邊移開,只是用眼睛看著,讓其嗶哩叭啦地一頓亂叫,但朱沙沙明顯怯了場。她額頭冒汗,腦袋空空,等電話里的憤怒稍微停頓,朱沙沙才把電話放到耳邊,說,昨天,宣傳部控負辦的人給我打了電話,說這個稿子一律不許發(fā),所以,我就沒有簽發(fā)。

        不說還好,一說肯定是討罵,陶總又吼起來,你忘了我們的發(fā)稿程序,稿子除非我說,不發(fā),才能撤!昨天,我為了躲他們,費盡心機,手機關了,辦公室家里坐機,線都拔了,不想,所有的一切,都白費了,我們內(nèi)部卡了殼,氣死了,朱沙沙!平常你不二啊,這次你腦殼進水啦?

        陶總發(fā)起脾氣來,恨不得要罵你祖宗八代。朱沙沙的策略是不聽,這刻,她把手機放在桌上,自己慢慢地喝粥。同時在心里默念,人的優(yōu)雅關鍵在于控制自己的情緒,用嘴傷人,是愚蠢的行為。罵吧,罵吧,朱沙沙不怕兇的人,至少你知道他的態(tài)度,他對你的憤怒,你可以看得見。而朱沙沙最怕的一種人,看上去總是對你笑嘻嘻,背地里的刀子,能捅多深就有多深。所以,此刻,朱沙沙很平靜,陶總的罵聲,成了她就餐的背景音響。

        一旁的媽媽,系著兜兜,在一勺一勺地喝粥,手機里突然吼了一聲,嚇得她拿勺子的手一晃,一碗小米粥倒在了身上。朱沙沙趕緊上前,取下她身上的兜兜,用濕毛巾擦拭,小米粥幸好不是很燙,可是黏黏糊糊的,朱沙沙弄了半天,發(fā)現(xiàn)媽媽臉上也粘了粥,用毛巾給她抹臉,可是嘴角又流出白色的涎,一邊臉歪斜著。就這一瞬間,朱沙沙的眼睛模糊了,從前那么愛漂亮的媽媽,怎會想到會淪落到如今的模樣,她自己失去了在意的能力,作為女兒也無能為力來改變,只能在一邊看著,任由病情向前發(fā)展。人都要經(jīng)歷衰老,優(yōu)雅地老去,是一種愿望,很多人在這個過程中,想平淡卻在不經(jīng)意間慘淡,甚至慘不忍睹。淚水沖了出來,一滴一滴的,滴在媽媽臉上。媽媽仰著臉,很不解的樣子。張姨送兒子去學校,來去只要十幾分鐘,這時她剛好進門,看見這場景,只是默默地找出一件干凈的布兜兜,新盛一碗粥,勸朱沙沙不要急,快去上班,她會料理好。

        去自己的辦公室,朱沙沙繞道而行,生怕碰到陶總,卻迎面撞上羅蘿,她氣沖沖的,橫著眼睛,說,那個稿子為什么不發(fā)?陶總都在問。

        朱沙沙從前都是一路向前沖,從不會為了什么,而扣發(fā)稿子。這次,因為兒子,她不想兒子一上學就得罪學校,更不想讓兒子知道他的學校校長是這副德性??粗_蘿,朱沙沙故作鎮(zhèn)定,并開始說鬼話。朱沙沙發(fā)現(xiàn)人心里一旦藏有私心,便開始鬼話連篇,不說都不行,就像被什么趕著,說出的話,自己都驚訝。此時,她大義凜然,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什么時候不高興發(fā)這類稿件?是宣傳部直接把電話打到我這,我還能發(fā)嗎?

        羅蘿很生氣,淚水掛在眼眶,她咬著唇,說我怎么這么倒霉??!寫一條,斃一條!什么世道!

        看到羅蘿的淚,朱沙沙心里有些虛。當記者的,最在乎自己寫的稿子是否能出來。朱沙沙有虧欠感,但她又沒能力補償她。

        砰地一聲,門渲泄出羅蘿的憤怒。低頭翻著當天報紙,全市只有對手媒體發(fā)出這個駭人聽聞的事件,并且還放肆渲染,配了事發(fā)地點,從那個車庫搬動包裹尸體的圖片。朱沙沙盯著圖片,發(fā)著呆,想這個平常的地方,怎會吞噬兩條人命。人活在這個世上,處處皆是陷阱,只是肉眼看不到?;蛘哒娴氖菆髴宰髂?,不可活?難怪經(jīng)書上說,人在三界中,兩眼所及,四面高墻,八方陷阱。

        QQ群里滴滴響,朱沙沙看記者報題與他們報告的動向。從事新聞這一行,真的要有無窮的精力,記者無論寫下多么好的新聞稿,可是“新聞一旦發(fā)稿,一切又回到起點,又要以更加飽滿的熱情投入到下一分鐘去,記者真的是永無寧日”。這是寫《百年孤獨》的馬爾克斯對記者的描述。他是感同身受,因為他是記者出身的作家。朱沙沙有好多年沒讀過文學作品了,閱讀是需要心境的,這種時光于她已是一種奢侈。

        再看今日接進的熱線,依然是一大群嗲嗲娭毑的投訴。這些永遠是商場食品投拆、房屋漏雨墻壁開拆的投訴、鄰居家裝修聲音太吵的投訴,城市亮化導致家里光線太強影響睡眠的投訴,安置房交了錢還沒通電通水的投訴等等。跑熱線的記者,一撥又一撥,雖然新手多,但跑了幾回,就成了老麻雀。哪里可以跑,哪里不跑,心里明鏡似的。比如瑞祥百貨的投訴,線索報上來,群里鴉雀無聲,所有的記者像睡著了一樣,不管多大的事,沒一個記者出聲。記者明白,寫也是白寫,瑞祥百賀是本報的發(fā)行大戶廣告大戶,還有些特殊的關系,寫的稿子永遠都會夭折。而房屋的投訴,這些記者一定會問清是哪個房產(chǎn)商開發(fā)的,如果是我們的廣告客戶,小記們便不予理會。因為隨你費了多大的勁,自己寫的稿子,有用時,還可變?yōu)樗麄冋勁械幕I碼,但最終的命運是被了難了。小記在很多時候被當槍使?,F(xiàn)在的社會,誰能不為五斗米折腰?陶淵明早消失了。堂堂一家報社是如此,各行各界亦是如此。很多年輕人,喊著口號為新聞理想,走進報社,沒兩年,全變了??陀^、公正、真實的新聞理念,會此一時彼一時,會有時堅持有時丟棄,這中間當然是利益左右。當然,朱沙沙明白,她部里的小記們,沒這個能耐。除了廣告與人事權,發(fā)稿權是報社最大的隱形權力,對外,決定著批評與表揚或是正面與負面的傳達。傳送與否,學問很大。對內(nèi)它關系到小記們的飯碗,也就是他們的業(yè)績,業(yè)績便是獎金。一條稿子,明明不錯,可是發(fā)稿部門說,不行。兩天的奔跑四處的調(diào)查,最后的結(jié)果,像這兩天沒存在過,只有你的辛苦與勞累,深深印在身體里。

        羅蘿一直在耿耿于懷,心里極其不高興。早兩天,一條采訪完全到位的熱線投訴稿子,被編輯斃了,說的理由令人笑掉大牙。朱沙沙至今留著她的這條稿子,不為別的,只想平常老總一天到晚批評熱線跑得不好,那么多關系客戶,限制不說,跑到好稿子,當事雙方都采訪到了,并在文本中都有體現(xiàn)。小編一句話,分分秒秒,就可扼殺你所有勞動。

        朱沙沙也很生氣。找到老總,居然只是一句“沒版面”就打發(fā)掉你。這樣的事很多,朱沙沙多數(shù)時候是沉默的。她明白,當你想申張正義主持公道時,首先你要掂量一下,自己有幾斤幾兩,你有沒有這個能力。如果沒有,你去多嘴,不但沒有幫上忙,反而傷了自己,最終你會被別人清除掉。生存讓很多人學會沉默。有的時候,越爭辯,便會越被動。跑在一線的記者,累死累活,都不如坐在家里編稿的。風水輪轉(zhuǎn),或是因人而異,誰強勢,誰主管的部門便能強勢,當然這個強勢,并不是通過工作爭取得來,而是仰仗著一種勢力,你背后有人為你說話。朱沙沙曾經(jīng)主管過編輯部門,那個時候的老總重視跑線記者,對編輯左挑右揀的。稿子沒選好。漏稿。版面不漂亮?;顒痈愕蒙佟M瑫r兼做的???,熱點抓得不準,采訪不到位。罵聲不斷。朱沙沙只好轉(zhuǎn)到民生熱線部,不久,報社來了一位新老總,進行改革,增強編輯力量,做編輯的,只做編輯,不用寫稿,不用畫版,還有專業(yè)的美編。轉(zhuǎn)臉,編輯個個牛逼得要死。記者寫個好稿,做編輯的,可以五六個人受到褒獎。也不知在何時,朱沙沙手機上收到這樣一條短信:從前,天是藍的,地是綠的,體育版上有球評的;從前,水是清的,風是柔的,娛樂版上亮觀點的;從前當編,自己寫稿自己畫版,活動一大堆,天天罵得像孫子;如今,風轉(zhuǎn)了,水動了,小編狠拽了,不要活動,不要寫稿,編稿畫版是專人,天天夸得像孫子。

        這是在控訴,像部血淚史。朱沙沙只怪自己背,但卻覺得對不起大家。過去的同事,有負氣離開的,并宣言:絕不回頭!前面隨便吧!水深火熱之中的朱沙沙,有幾次也想辭職??墒?,家里有母親要服侍,膝下有兒子要愛撫,丈夫又是不能全完依靠的那種,于是,只能漠然低眉,讓眼睛看不見很多正在發(fā)生的事。

        窗簾只拉上一半,另一半的窗是開著,太陽從那直射進來,熱浪也跟著滾滾而來,朱沙沙的頸椎只要在有空調(diào)的房間里,后腦勺至頸脖子便會跳起來痛,有股氣,這氣帶著痛,在血管里四處穿梭,痛得你毫無防備。她情愿自己臭汗淋漓,也拒絕空調(diào),這與意志無關,她只是想自己接近正常狀態(tài),風池穴不要發(fā)熱發(fā)麻,脖子不要僵硬,痛元素不要在頭部活躍。約好上午十點半去醫(yī)院理療,朱沙沙端起桌上的茶,咕咚幾口,欲起身出門。

        手里的手機響了,老公宋亮急促呼喊,沙沙,快救我!朱沙沙感覺拿手機的手燙了一下,她捻緊手機,往里邊也喊起來,你在哪?抽什么風?

        在明月湖公安分局,昨晚,在賓館看同學扳坨子,被帶進來了。

        ?。??聚眾賭博!怎么不是嫖?嫖還能證明你有泡!朱沙沙氣一來,哪樣惡毒,就揀哪樣罵,而且越罵越起勁。正在她唾沫星子四處亂飛時,里邊就傳出一種例行公務的聲音,家屬嗎?帶五千元罰金來,領人。

        涌在心口的惡氣,猛然嗆住,要說的話一下散落。朱沙沙失語了,呆愣愣的,望著手里的電話。

        她與晚報跑政法線的記者趕到明月湖公安分局,宋亮蓬頭垢面,兩眼通紅。朱沙沙強忍怒火,也不搭理他,隨著記者上下跑動,四處陪送笑臉,只可惜她這張笑臉不嫵媚,也不權貴,所以,分局局長的表情寡淡。記者跟他小聲嘀咕后,他才看著朱沙沙說,對不住啊,沒想到是你老公,我們馬上放人。不過,我與你們陶總很熟,你要他給我一個電話。朱沙沙愣在那。她不想把事情搞大,更不想要領導知道,她舔了舔嘴唇,說陶總出國了,不方便接電話。局長抬了抬眼皮,沉吟片刻,居然笑了下,那笑在朱沙沙眼里是皮笑肉不笑。果然,聽見他說,那就要你們另一個老總來個電話。

        辦公室里只剩下局長翻報紙的聲音,朱沙沙看到記者舉著手機,向她眨著眼睛。她曉得他的意思,但是她聽見憤怒在血液里奔流,她起身走了出去。辦事,就是圖個面子,朱主任別想太多,隨便哪個老總打個電話,讓他們幫個忙,真的沒什么。記者的勸導一直跟在朱沙沙身后絮叨。一方面,在朱沙沙身體的某個角落,有人怒吼,牛逼什么,你有牛逼的資本嗎?你豬啊!

        在走廊盡頭,朱沙沙被對面射過的強光撕裂著。一直尾隨其后的記者,在朱沙沙轉(zhuǎn)身的那刻,被她呆癡淡漠的面容嚇得連退幾步,那神情活脫脫的,就像他在精神病院采訪,見到的精神分裂者,目光渙散,表情游離。

        就在記者發(fā)愣時,朱沙沙舉起手,在他面前晃,說,你干嘛?你說晏總在嗎?平日里她與晏總私交還不錯,她搜索了半天,想想只有他。說著便把電話撥過去,說晏總,家里出了點事,想請你幫個忙。在電話里,明明聽到晏總喂了一聲,此時卻異常安靜,有那么點如臨大敵的味道。朱沙沙吞吞吐吐又說了一通,晏總突然爆笑,就這破事?你嚇得這樣?你要那個鳥局長接電話!

        朱沙沙舉起電話,屁顛屁顛地跑到局長面前,說我們報社主管網(wǎng)絡的老總,晏總的電話。于是,嘻嘻哈哈的問候與恭維,充斥在空氣里,人活著就是個面子,有了面子,有些事情就不是事情。他們通話愉快,關于宋亮的事,提都沒提,電話就結(jié)束了。朱沙沙看到了自己的卑微,某些場合,沒有張口的權力,就像剛才,張口了,卻等同沒張口。

        宋亮一上車,便歪著頭睡過去。朱沙沙說什么,在這時都成噪音,此時,她也沒得力氣說,她的頭開始劇痛,右邊太陽穴直至耳根,還有頸脖子里,扯動著幾根痛筋,抽風似的,有把尖刀隨時在刺,刺進去的刀尖,時深時淺,卻刀刀要命。朱沙沙把宋亮送回家,自己趕去醫(yī)院做頸椎理療。疼痛的時候,人就不會去關心疼痛以外的事,她只想著,如何不痛。不痛了,什么都好。

        火急火燎地坐到電動牽引椅上,兩條寬布帶,縱橫交錯,托起下巴,拉起脖子往上扯。機器哧哧地轉(zhuǎn)動,朱沙沙心里發(fā)怵,不自覺地喊起來,可以啦,可以啦。哧的響聲,沒有因為她的喊聲而停止,技師已調(diào)試好了,到時自然會停。這次拉得有點猛,脖子伸得不能再伸,仿佛聽見骨結(jié)剝離筋肉的聲音。朱沙沙嘟著嘴,屏住氣息,用眼睛尋找她熟悉的胡醫(yī)生。眼睛的巡視,讓她猛然間滲出一身冷汗。這下真的明白什么是自投羅網(wǎng)送肉上砧板。朱沙沙躲了一上午,居然在這里,撞到陶總。陶總正吊著脖子,他圓鼓鼓的眼睛,讓朱沙沙以為見到了鬼。也只是瞬間的事,朱沙沙臉上的肌肉居然從嘴角兩邊夸張地拉起向上的弧度,大聲說,這么巧,陶總的頸椎也不舒服?

        陶總輕輕地嗯了兩聲,拿起擱在邊上的報紙,擋住了朱沙沙的視線。吊脖子的樣子畢竟狼狽。報紙是省城的都市報,學校的那起桃色新聞,正入眼簾。朱沙沙閉上眼睛,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你想封殺,殺不住的。自己真的做了件傻事,弄得里外不是人。

        眼睛閉上還真好,不用跟人打招呼,也不用擔心對方說什么。眼睛閉著,像關上了一扇門,當然,耳朵還是聽得真切,陶總那邊,技師給他松牽引的哧哧聲,他走向按摩床的腳步聲,以及與醫(yī)生的閑聊,都傳進朱沙沙的耳朵里。通過聲音,可以判斷,陶總目前與她的距離有幾張床遠。朱沙沙噴出一口惡氣,眼睛微微打開一條縫,已無法找到陶總了。床上的人,全趴著,蓋了層白布,邊上的醫(yī)生以各式姿態(tài)捏拿著一具具身體,在他們的手里只有大小不同的骨骼與筋絡,以及不太順暢的氣結(jié),氣結(jié)在手指的拔動下,發(fā)出疲憊的呻吟。

        中午,處理完部分稿件,便躺在沙發(fā)上休息??照{(diào)關著,臭汗淋漓。頸椎病在夏天,一遇冷空調(diào),痛神經(jīng)立馬活躍,幾近亢奮,舉著刀子,四處亂竄。朱沙沙領教過,所以不敢招惹。試著去承受,也就真的能承受,比如眼前的熱。困。困。除了睡眠,還是身體里每一個細胞的呼喊。沉沉的,仿佛陷了進去??墒怯钟行┨摶?,居然能看見周圍的場景,一些走動的人。醒來,有種意識強迫自己,可是眼皮沉重,抬不起!醒來,有人找,可是上下眼皮粘住了,睜不開!

        怎么辦?怎么辦?朱沙沙急得團團轉(zhuǎn)。她用手指粗野地摳進眼皮,狠勁地扳,扳開一條縫,手一松,眼睛又閉上了。想睡啊,真的想睡。

        朱!朱!朱!你在干嘛?羅蘿沙罐子嗓門讓蜷縮在沙發(fā)上的朱沙沙嚇得一彈,她看見部室里三個記者,正俯身看著她,她抹了抹嘴角的口水,看了一眼形同虛設的門,很是惱怒。

        頭!頭!頭!你睡覺的樣子好嚇人,你居然睜著眼睛睡,表情齜牙咧嘴,苦大仇深,我給你錄像了,不信,你看看。羅蘿舉著手機,要給朱沙沙看。

        朱沙沙拂過手去,一臉嚴肅,什么事?她不想看也不會去看。她的睡相,老公宋亮曾經(jīng)笑過她好多次,也給她錄過像,所以她只用眼睛定定地望著羅蘿。

        這眼神,讓羅蘿收住了正要放肆的嬉皮笑臉,一本正經(jīng)地說,剛剛有人報料,在明月區(qū)清水鎮(zhèn)的下塘村有人在偷偷煉地溝油。

        趕快去呀。朱沙沙皺起眉,拍打著沙發(fā)。

        想去啊,沒車,人家報料人愿意帶路,總不能打公共汽車吧?而且公共汽車不通村里,叫的士吧,人家有可能不愿去,因為沒回頭客,還有我們回來,也搭不上車。羅蘿噼哩叭啦,倒著苦水。

        新聞熱線車呢?

        去青縣了,那里起山火,有個消防武警戰(zhàn)士好像犧牲了,要深入采訪,一時回不來。頭,怎么辦,這邊也緊急,我們沒車,報料人就不帶路了。

        朱沙沙知道羅蘿肚子里那幾根花花腸子,就是想要自己開車送他們?nèi)ゲ稍L。想著自己確實有些對不住她,加之也承諾過,有緊急采訪,她愿意做各位記者的司機。

        朱沙沙起身,端起桌上的涼茶,咕咚幾口,說,那就走吧。

        車子進入環(huán)線,拐向清水鎮(zhèn),一路的綠意滋潤著眼睛,車上除了羅蘿與一位攝影記者外,還有報料人。報料人是位大姐,姓王,大家叫她王姐??爝M村時,王姐指著攝影記者,說,等會要他先下車,他太打眼了,身上背這么多東西,一看就像個記者。車子駛進彎彎曲曲的砂石路,她指著對面山窩子里的一棟房子,說,就是那,停車,要他先下去。攝影記者極不情愿,但卻無他法。車子往前開,王姐說,你們把車開到我家坪里,假裝是我城里的親戚,我不想讓別人曉得,是我把記者喊過來的。你們先在我家喝一杯茶,然后提上菜籃子,去我家菜園摘菜,我家菜土與那個煉油作坊不遠,站在土堆上,可以望得清清楚楚。

        在一個坡原上,幾塊菜地上長著辣椒、茄子、白菜、毛豆、番茄,搭起的棚架上掛著豆角、絲瓜、苦瓜、冬瓜、葫蘆,朱沙沙在菜棚邊,指著豆角對王姐說,我們真的可以摘。王姐笑起來,當然可以,你們想要,還可以帶回去。朱沙沙用一臉懷疑的神情,看了看羅蘿,然后伸手去摘。羅蘿不感興趣,她對王姐說,那個煉油作坊在哪?

        繞過這片菜地,站在了山坡上,風呼呼地從山那邊吹來,風像是有重量,重量里含有氣味,聞著怪怪的。朱沙沙聳了聳鼻子,餿餿的臭臭的,再迎風吹拂,又是膩膩的油油的,餿味臭味撲面而來,朱沙沙捂住鼻子。王姐說,這個時候煉油的主人不在,他們一般白天都不在,只有等池子里的潲水油裝滿了以后,在晚上,村子里的人都睡覺了,才燃起鍋爐煉油,煉好后,把油裝進鐵筒,連夜運走。

        王姐引著朱沙沙羅蘿往那棟農(nóng)舍走。煉油的人是你們村里的嗎?羅蘿開始盤問。

        不是的。我們都不認得,這個房子是我屋里下邊陳姐家的,她男人前年走了,山上的房子是她家的老屋,從前一直空著。現(xiàn)在她把老屋出租,房子在山里,能租到錢,她才不管租房人租著房子干什么。

        透過木窗,可以清楚地看見里屋。有個小型鍋爐架在堂屋里,垃圾滿地。王姐說,臭水管子埋在地里了,煉油的臭水從這里排出,我?guī)銈內(nèi)ズ笊剑纯淳蜁缘昧恕?/p>

        房子坐在山里,三面環(huán)山,山上除了幾十棵竹子外,山坡上就單一地長著茶籽樹,在一塊畦地里,卻有十幾蔸茶籽樹葉子枯黃,成了整塊綠色中的斑點。這些樹的死,是被樹下土壤惡臭油漬淫浸所致,而這些油漬來自一個隱形的管道,這管道從黃土中露出,污跡斑斑。

        攝影記者這時已趕到,對著樹與排污管道啪啪地按快門。此處山上的茶籽樹長得有氣無力,看上去少了蒼翠與油亮。

        沒人管?茶樹的主人不投訴?你看看這山坡上的茶樹,明顯的,長得沒那么精神,羅蘿挑起話題。

        王姐扯起嘴角,極不情愿地笑了一下,村干部是外邊派來的,對村里的情況一點都不了解,茶樹的主人只要有錢賠他,他無所謂。煉油的人出手闊綽,每棵樹,賠一千塊,你說,他還會說嗎?這個煉油的人,還經(jīng)常給附近的村民發(fā)煙呢,都是白沙煙,村里都說他好,合適,大方。

        我本來也不想管,但是每到他們晚上煉油的時候,臭味就飄到我家,硬是把一家人從夢里熏醒,那個臭啊,比大糞臭上十倍,一家人被這氣味弄得睡不著,煩躁死了。還有,我家菜地里長出來的菜,從今年開始,味道都是怪怪的,反正就是不好吃了。我家的土看上去沒有污染到,可是我女兒說,源源不斷的氣味吹過來,蔬菜在每天的一呼一吸間,便把那臭味融進去了,所以很難吃了。

        王姐說,有一次,我在自家菜地里遇見煉油的兩個男人,跟他們說,你們煉的油,這么臭,怎么能吃?那兩個男人,盯著我看了好久,眼睛里射出的光,好像有毒,張口兇巴巴的,說,誰說我們煉的油吃啊,我們煉的是工業(yè)用油。說著還回過頭來威脅我,說,你不懂,莫亂講。

        我又不傻,不曉得他們煉的油有毒。從今年熱天起,我家菜地邊的蓄水池里的水都變得黃黃的,從前除非暴雨后,水才是黃的,可現(xiàn)在不下雨,水也是黃的。我把這個事報告給村干部,可是村干部根本不鳥起,還說,反正要征地了,我們也住不長久了,管他呢。

        羅蘿這時像被點到穴位,突然瞳孔放大,還閃過幾道亮光,她興奮地追問,說這話的村干部叫什么?

        不止一個村干部這么說,他們都這么說,目前他們只是配合上邊做好征地拆遷的事,村里的土地污染了,水質(zhì)變了,好像都不放在心上。

        王姐帶著他們轉(zhuǎn)到這棟房子的西南角,一股惡臭猛撲過來,朱沙沙的胃有排山倒海的架勢,她再次捂住鼻子,眼睛驚恐地看向周圍。

        看到?jīng)],這個池子,就是潲水油。王姐喊著。一塊水泥板下,很多蒼蠅正嗡嗡地忙碌,朱沙沙跑開,干嘔起來,在嘔吐的時候,她看到羅蘿居然沒捂鼻子,只是皺著眉頭,扯著攝影記者要他多幾個角度拍片。朱沙沙有些慚愧,自己真不如羅蘿,她是個好記者。

        原路返回時,羅蘿顯得很興奮,她說可以寫兩個稿子。一個就事寫事,寫她看到的聽到的。但由頭還要等,等哪天他們晚上煉地溝油的時候,我還要潛入村里,當然要叫上食品安全的,穩(wěn)妥一點話,還要叫上公安,來抓個現(xiàn)場。會是個好的特寫喔。這個王姐說了,到時她會打電話,也就這幾天,因為池子里的潲水子快滿了,滿了就會煉。而羅蘿最感興趣的是,她想寫這個事件后續(xù)深度報道,征收的土地正在被污染,卻無人監(jiān)管。而土地、水質(zhì)一旦污染了,卻是很多年都治理不回來的。這是個盲區(qū)。什么要金山銀山,也要青山綠水,就成了狗屁口號了。在采訪中,已碰到幾個這樣的案例,很多污染嚴重的作坊,都偷偷躲到已被征地折遷的村莊,這里的人們從上到下都無暇顧及新近駐入的小作坊,這些作坊好的是做米粉、豆腐的,恐怖的是煉地溝油的、做印染的,這種作坊不但排污水,還散發(fā)出有毒的氣味。

        記者真的很辛苦,可是找到了好的線索與題材,又會開心快樂。朱沙沙經(jīng)常對記者們說,只有你到了現(xiàn)場,肯動腦子,思考選題,天上掉餡餅這樣的好事就會降臨。羅蘿的笑臉在暮色中,成了朱沙沙心里的亮色,她踩著油門,突然說,羅蘿,我請你們吃飯,地點由你們點,但是不能下手太狠。

        羅蘿的笑更加放肆,她砸巴著嘴巴,不知好歹地嚷起來,可以叫上部室的弟兄不?這個時候,編輯部里肯定還有人在趕稿子。朱沙沙還沒回答,羅蘿已把電話打過去,朱沙沙知道她就是想要自己出點血。

        在報社邊上桂林人的一個包廂里,大家舉杯小酌,一群嘴上沒毛的小伙子埋頭啃吃,偶爾在羅蘿的吆喝下,敬頭,感謝頭。朱沙沙郁悶死了,自己真沒姓好,把姓加在前邊,一喊就是朱頭,像是在罵自己。所以,他們有時改喊她沙頭,但聽上去,更不像話,諧音像殺頭!殺頭!喊得血淋淋。所以,慢慢的,他們喊朱沙沙只一個字一個字地喊,朱,朱,朱。頭,頭,頭。人在一起久了,是會有親人的感覺,大家朝夕相處,你喊什么都不重要了,朱沙沙隨著他們。

        朱沙沙的電話響了,是媽媽打來的,她又重復著她的話,你怎么還不回家?朱沙沙在嘴前豎起食指,示意大家安靜。她要哄媽媽。她清了清嗓子,輕聲細語的,溫順乖巧得完全是另一副模樣,說,快了,快了,就到樓下了,你趕快吃飯吧。放下電話,全桌的人都望著她笑,說,頭是這世上最大的騙子,每天要騙媽媽好多回。而朱沙沙騙媽媽說的最多的話,是快了快了,就到家了,在樓下哩。因為,媽媽轉(zhuǎn)眼就忘了幾分鐘前的事,她只是習慣使然,天一黑,就要找女兒。媽媽的電話,不管何時,總是問你怎么還不回家。而朱沙沙不管身在何處,正在干嘛,接到媽媽的電話,便會溫和耐心地跟她說,就快了,就到家了。媽媽的情緒在那刻得到安撫,心境遂平和起來,眼里又只有面前的一刻。

        不是不報,只是時候不到。媽媽清醒時,最喜歡說這句大白話。當晏總打來電話,要朱沙沙撤條稿子,就是羅蘿好不容易做下的關于征收的土地正在被污染的深度調(diào)查。朱沙沙聽明白晏總的意圖,自己再張嘴時,竟發(fā)不出聲來,她連咳了好多下,最后不得不陪著干巴巴的笑,很為難地說,晏總啊,稿子已傳到陶總那了,這個時候,我已沒有權限撤稿了。

        你不知道說,稿子采訪不到位?必須撤下!晏總咄咄逼人。

        我如果這樣說,那記者會造反的。朱沙沙申辯。

        呵呵,呵呵,你這主任,是怎么當?shù)模筷炭偫淅涞匦χ?,你們這個稿子負面太多,會得罪很多部門,我們現(xiàn)在辦報的宗旨是搞好服務,去惹那么事,干嘛?

        也不是啊,我們把問題擺出來,是為了更好的服務。朱沙沙還在申辯。

        呵呵,呵呵。晏總還是用那沒有溫度的笑在回應。

        難道欠人家的,總是要還的?朱沙沙想起上次為宋亮的事,晏總的那個電話。早就要還他一個人情,但她怎么也沒想到是要以這種方式來還。如果真這樣,她不僅又一次對不起羅蘿,還徹底摧毀了她的職業(yè)底線。新聞的尊嚴也在這刻被擊碎。

        耳朵里,朱沙沙又一次聽到晏總的呵呵,他說,我可以找陶總把這個事搞定,可是,我不想找他,我想讓你把這個事情搞定,你會有辦法的。

        朱沙沙欲哭無淚,只是狠咬著嘴唇,呆望著臨街玻璃窗上一層又一層撲過來的雨水,想起一位離世媒體人在他的微博上,寫下的最后一句話:這亂世一樣的雨天。

        累。真的很累。朱沙沙想辭職。想起昨天,哥哥從美國打來電話,聽他列行公事一般的問候,然后提出諸多對媽媽的病照顧的建議,她突然對著電話吼起來,你說得容易,要不你回來照顧吧,她都不記得有兒子了。一直以來,媽媽重男輕女,把你當寶貝,結(jié)果呢,你一走了之,在任何一個具體的時刻,都是我這個她不怎么待見的女兒在邊上處理。你要么就親力親為,要么就不要指手劃腳……都不記得,那火是怎樣冒出來的,吼得電話那邊一陣寂靜。朱沙沙在那刻,也嚇了一跳,她只是看著電話,寂靜抓在她手里,越過千山萬水,她無法想象哥哥在那邊的心境,反正她終于把她憋在心里的話吼出來了。

        可是,今天她卻找不到發(fā)泄的出口,大辦公室里每個記者的行動,她盡收眼底,她看到羅蘿正夾著電話與人嘻嘻哈哈,雙手卻在敲打鍵盤,好像在百度一個東東。羅蘿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實心細著,與人聊天,常常能在不經(jīng)意捕捉到她需要的信息。想這次假若又斃了她的稿子,她肯定會拍屁股走人,丟下一句,這是他媽的什么報紙。

        其實,紙質(zhì)媒體到底有沒有未來,朱沙沙心里是沒底的。全中國都刮起了一股旋風,都在唱衰紙質(zhì)媒體,而且時不時的,從北京、上海、深圳等地傳來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紙質(zhì)媒體休刊停刊。原因無外乎是在新媒體的擠壓下,廣告逐年下滑,入不敷出,內(nèi)部管理上,高層無法把握現(xiàn)有的局面。有一點,最重要的是,同城同質(zhì)的紙媒太多,競爭之下,自然會有淘汰。所以,高質(zhì)量的新聞產(chǎn)品,仍是占領市場的“核武”。

        朱沙沙不想羅蘿走,所以絕對不能撤下那條稿子,她再次轉(zhuǎn)身,望著玻璃窗上傾瀉而下的雨水,與九樓下邊雜亂的街道,她有種飛奔而去的沖動。

        沒有人能看見她的沖動,大家能看見的,是她靜靜地坐在那,一口又一口地喝著像濃湯樣的金駿眉。

        南方的秋天,一直像夏天一樣炎熱與喧鬧,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通常會忽略季節(jié),當然季節(jié)終歸會讓你記起。昨天還穿著短袖,一陣風雨猛撲過來,直接降溫十幾二十度,人們于是由夏裝改換成冬裝,應驗了如今是個什么都可以省略的時代。

        辦公室里,昨天還吹著冷空調(diào),今天卻換成暖氣,透過玻璃望去,仍有一些毛頭小伙子黃毛丫頭穿著夏裝,在瑟瑟發(fā)抖。這群年輕人,工作沒得話說,卻不曉得怎樣應對生活。

        編輯部咳嗽、發(fā)熱現(xiàn)象此起彼伏,一段時間后,季節(jié)不可逆轉(zhuǎn)地進入冬季。太陽照樣出來,只是沒了從前的熱度,風兒吹來,寒意深深。記者們突然就倦了,喊著要出去放松,喊的人多了,朱沙沙便覺得是欠了他們的。于是,不得不盤算著部里的一點點經(jīng)費,遠的地方?jīng)]錢也沒時間,去附近農(nóng)莊撒撒野,勉強能應付。

        編輯部傾巢而出,是件打眼的事,不出事可以,一旦有事,朱沙沙便會吃不了兜著走。雖然只是出城,但還是要慎重從事,接聽熱線的小曠把熱線移到手機上,一有電話進來,就把內(nèi)容傳到QQ上,再由待在編輯部值班的兩員干將,傳到內(nèi)網(wǎng)上。熱線車,停在報社等候值班的記者。朱沙沙租了一臺中巴車,停在距離報社三百米遠的馬路上,十幾名記者與他們各自的朋友,隱蔽地上車,這次活動,朱沙沙允許他們帶家屬,當然男女朋友都算。在一起玩,就圖個熱鬧。一起去的,還有三四臺私車。

        沿著江堤,向南。一邊是寬闊的江面,一邊是農(nóng)舍與菜地,菜地上的油菜、青菜、快菜、芹菜、大蒜、莜麥菜、芫荽菜,雪里蕻、芥蘭頭、紅白蘿卜、紅白菜苔,這個季節(jié)的蔬菜,在冬日的夕陽下,吹著河風,靜靜地舒展姿容。朱沙沙放下車窗,讓陽光親吻,讓河風吹拂,讓蔬菜的氣味鉆入鼻孔,她不自覺地微笑起來,與后坐的羅蘿說,我們還是要出來,偶爾忘記工作,心情才會好。話還沒落下,車子就踩了剎車,抬頭看前方,不寬的沿江路上,已停了一長溜。

        羅蘿下車伸展手腳,跑到前邊去打探??醇軇菔且粫r走不了,朱沙沙關上車窗,熄了火,也下了車。一位記者跑過來,說出車禍了,一騎自行車的撞到正在行駛的轎車上,頭著地。很慘。朱沙沙跟在羅蘿后邊,向前跑。在一個岔路口,一輛灰色的起亞臥車靠右停著,左邊的車燈處陷進很深,左前葉也大片癟進去,地上漏著液體。在它的左前方兩米左右的地方,撲伏著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子,在男子的右邊,一輛山地車,輪胎飛走了,鋼架扭曲成麻花狀。男子的臉伏在地上,手指微微抽搐,身體完全貼在路面,呈癱軟的狀態(tài)。這個時候,誰都不敢去動他。交通事故中,不去移動與觸碰倒地傷者,這是常識。起亞車主很慌亂,他單腳跪在地上,俯身低頭安撫傷者,低聲說,師傅,你挺住,救護車就來了。車主二十幾歲,一臉驚慌,眼神里裝著善良。羅蘿沖上去,問,打了120沒?小伙子看著她點著頭。羅蘿又問,110呢?小伙子還是點著頭。說時遲,那時快,攝影記者已背著他的機器開始啪啪地拍照。

        從車上下來,河風徐徐,風兒帶著刀子,刮得人皮膚生痛牙齒寒顫。朱沙沙盯著倒在地上人,看著他頭部滲出黑紅色的血,在地面蔓延。旁觀者的無能為力,急得朱沙沙跺起腳,不知怎么辦,只能拿起手機,又一次撥打120急救電話,大喊快點,快點,并強調(diào)自己在現(xiàn)場,是報社記者。生命在這一刻,脆弱得如同一絲氣息,氣息暖暖的,生命便會暖暖的,氣息涼了的,生命便會在眨眼間飄走了,想找也找不回。

        羅蘿開始掏出紙與筆,對起亞車主進行采訪。記者很多時候是冷漠與可恥的??梢岳斫猓芏嗳瞬幌矚g記者,可是這是記者的職業(yè)要求。第一時間采訪,第一時間寫稿,第一時間傳送。朱沙沙默默地注視著站在夕陽里的羅蘿,車主指著由北往南路右邊的一條小路,估計是說,騎山地車的男子,從這條路上沖上來,沖到了正在由南向北行駛的起亞車上。他向羅蘿比劃著,朱沙沙聽不到他說的話,只能聽見河風在耳畔呼呼作響。地上的血在凝固,又像在往地里滲,朱沙沙蹲下去,輕聲對傷者說,不要怕,救護車來了,醫(yī)生到了,你一定要堅持,馬上就好了。

        老天仿佛真的聽到了朱沙沙說的話。救護車的警報聲,從北邊的道路上由遠而近,緊接著,處理交通事故的122車也趕來。揪起的心,在見到他們時,便松了下來??瘁t(yī)護人員止血、包扎傷口,移動傷者,抬起他,放進救護車,接著呼嘯而去,心就踏實了。這條命有救了。122的交警,拍照,測量、問話,另有一位交警做交通疏導。朱沙沙要回到車上去,羅蘿與攝影記者留下采訪,已打過電話,熱線新聞車馬上趕來接他們,回報社寫稿處理圖片。做記者的就是隨時隨地準備戰(zhàn)斗,隨時改變已定的行程。

        大部隊繼續(xù)向南,沿途的風景依舊,深藍色的河水,迂緩寧靜,弧度肥美。村野農(nóng)舍在大片菜地里起起落落。一條鼻直的道,開得人有打盹的欲望,車上少了羅蘿,熱鬧的元素也少了許多。也就在朱沙沙連連哈欠時,前邊帶路的車拐進一黃泥小路,彎彎曲曲,邊上的景致大多是山丘,偶爾會有山塘、農(nóng)田、菜地、水渠點綴,再穿過一片林區(qū),車子開到一個叫金色山谷的農(nóng)莊。車窗早就被人打開了,風兒帶著霧氣,帶著樹木味,濕濕地撲過來,坐在后座上的人,對著邊上的山林嗷嗷直叫,其實,前面與后面車上的人都在叫,人一高興,最直接的表達就是高聲喊叫。

        站在山谷里,望四面的山,夕陽的余暉像金子樣鋪在了山坡上,一層一層的,眼睛眨一下,顏色就變一下,人動一下,那顏色又變一下。黃的、紅的、綠的樹林里穿梭著細碎的山風,枝蔓搖動中,那些顏色變幻無窮。仰著頭,像是在看一個萬花筒。有記者往前沖,那里有幾匹膘悍的白馬在馬場里悠閑地吃草。沖過去的,不等工作人員過來幫忙,鬼崽子們,每人手里拽住一匹馬,姿式怪異地往上爬。沒搶到馬的,便使壞,狠勁去拍馬屁股。這些馬早皮了,只是抬了抬馬蹄,甩了甩尾巴,又低著頭,吃著地上點點干草星子。馬兒對人提不起興致,訓馬師發(fā)給他們一根馬鞭,要他們抽下去,可是幾鞭下去,馬兒根本不理會,只是慢慢地跟著前邊的馬兒晃,比坐轎子還慢。草原上的馬,來到南方,性情大變,奔跑的基因基本喪失。

        無趣。無趣。在一旁看的人嘿嘿怪笑。笑過之后,這群人倒像野馬,橫沖直闖,進了種植草莓的大棚,狼狗窮兇惡極地撲過來,幸好有鐵鏈子鎖著。草莓的芬香讓他們忽視狗吠,伸手就去摘鮮紅的果實,女生吃之前,會放在鼻前嗅,散發(fā)出的香甜,讓肌膚的毛孔唰唰地立起來,像禾苗貪吸陽光雨露。嘴里吃著,手也不空閑,幾乎所有的人,都拿著手機給草莓給自己給同事拍照,然后滴滴噠噠的微信。

        快吃吧,別磨嘰了,等一會,就吃不到了,這里只給你們在大棚幾分鐘的時間。說話間,接線員小曠又往嘴里塞進一草莓。

        一蔸一蔸的綠藤,葉子寬闊,分枝茂密,從蔸縫里長出一根根的青藤,尾端或白或青或紅,白的是花骨朵,青的是還沒熟的果實,紅的自然是熟了的果實,果實沉沉的,匍匐在泥土上。進來之前,看到大棚外掛著無公害草莓,想必是里邊沒有灰塵,泥土都塑封了,所以長出來的草莓是落在塑料薄膜上,沒粘一點塵土。朱沙沙吃的時候,心里想著長出來的草莓也許真正落在泥土上,反倒更無公害,因為塑料薄膜是化學制品。什么是無公害食物呢?來不及細想,管理人員果真來趕人了,他們說,草莓是要在中午采摘,傍晚采摘,會影響下一輪草莓的生長,這個時候,讓你們進大棚,已經(jīng)是給你們特殊化了。

        于是一群人又沖進磨菇棚里,里邊很濕,又熱又悶,一坎一坎的土堆上鋪著厚厚的稻草,奇的是,赫紅色的磨菇撐開稻草,肉砣砣的,蹦了出來。這些根本就不愛廚藝不愛食材的人,突然有了童心,忍不住伸手去采摘,把磨菇從覆蓋著稻草的泥土里掐出來時,在這瞬間,所有的人眼里居然放出亮光。有人遞過一竹籃,在尋找中,采到一個磨菇,類似尋到寶,快樂在心間開出一朵又一朵的花。當然,把戲不能久玩,棚內(nèi)濕熱的空氣,窒息著呼吸,沒幾分鐘,他們不要人催,便自己跑了出來?;仡^看,里邊有工作人員還在采摘,她們以每天采摘多少斤算工錢,多采多得。小記們搖頭,這錢,賺得不容易。

        從大棚里出來,胸悶心慌,朱沙沙走進了山邊的葡萄園。葡萄園正是休眠期,邊上的溝壕里已施足基肥,剪過枝,清掃過落葉,給躲在泥土的蟲子撒過藥,清園后,干凈得近乎荒涼,除了泥土,只有光禿禿的藤蔓,攀爬在也是光禿禿的水泥架上,但看上去是有心機的,像在臥薪嘗膽。朱沙沙奇怪自己的想法,所以一個人坐在水泥墩上,對著寒風,張開嘴傻笑。好像只要一眨眼,又可回到夏天,還是這個地方,眼里涂上綠色,還有紫紅紫黑,葡萄藤下因碩果累累而燕語鶯聲,記者們帶來讀者,品嘗葡萄的撇嘰聲,仿佛還在山谷里回蕩。那是她來民生部組織的第一場活動。

        晚餐的時候,羅蘿他們趕到了。桌上除了肉類,所有的菜都是當季的,而且是農(nóng)莊自產(chǎn)的,當然重頭菜是磨菇,磨菇炒肉,磨菇肉湯,紅燒磨菇等等,農(nóng)莊自釀的葡萄酒隨你喝,鬼崽子們搞酒搞瘋了。朱沙沙的手機在這個時候唱起了歌,媽媽催她回家了。她拿著手機,站到外邊,對著天空輕聲細語,我就回來了,你先吃飯,我都進小區(qū)大門了。朱沙沙聽到兒子蟲蟲的嬉鬧聲,好像正在學動畫片里的某種語氣對話,她握著電話,遲遲不舍結(jié)束通話。

        頭,不好了,有熱線打來爆料,說藍山縣煤礦爆炸!小曠的聲音先人過來。

        朱沙沙心里嘆了一口氣,這也叫度假,一件事接一件事。所幸的是,記者們分工明確,是你的線,刀山火海,不管何時何地,你都得往前沖。更何況,類似礦難的負面報道,稿子寫完了,最終的命運多是見不了報的??墒亲鳛橛浾撸荒苁菚r刻準備出發(fā),準備采訪,至于寫出來的稿子,最后是不是會見報,這不是考他們考慮的事。

        回到餐桌前,朱沙沙舉起杯子跟各位敬酒,她咕冬一下,便往嘴里倒進去一杯。她酌滿,走到高個陳傻面前,對他與攝影記者及開新聞熱線車的劉師傅說,我敬你們!路上要小心!所有的情況,隨時與我聯(lián)系。陳傻與攝影記者仰頭喝完杯中酒。其實,陳傻真名叫陳聰,他來部室時,自我介紹,說我叫陳聰。部室的鬼崽子們大笑,說這么高大一個人,敢說自己聰明?傻大個一個,以后我們偏要叫你陳傻。他來三年了,陳傻也被大家叫了三年。他傻傻地笑著,看不出他的一丁點不樂意。有幾次,朱沙沙叫記者們不要再叫了,說要真叫傻了,怎么辦。這幫人轟地一聲嘻笑,說我們叫你朱頭,真會成為豬頭?這話讓朱沙沙氣得想直接噴血過去??粗麄冩移ばδ?,朱沙沙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他們對待工作的態(tài)度沒有嬉皮笑臉。

        飯還沒吃完,他們?nèi)齻€人就提前走了。去藍山縣再去礦上,最起碼要有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朱沙沙沒有出門送他們,出去采訪,回來寫稿,這是他們?nèi)粘5墓ぷ?。這時,她坐在桌前,看他們熱鬧。在這個世界上,誰都累。與人一起熱鬧,是想暫時忘了自己的累。

        篝火在曠地里燃起。這天的夜色,黑得很濃,伸手不見五指。燃在中間的篝火,給了大家無比珍貴的光亮,還有貼近心臟的暖和。隨著風力,噼哩叭啦的響聲與大家一起歡樂,這堆火兒像精靈的舞者,用各式姿態(tài)宣染出夜幕下的神秘。

        篝火旁,一桌人打著干瞪眼,一桌人玩殺人游戲,笑聲尖叫聲此起彼伏,朱沙沙在烤爐邊,轉(zhuǎn)動著一只架在炭火上的全羊,并不時涮上佐料。有火,有人,有笑聲,有美食的香味,天上的神仙也會駐足停下,羨慕此刻的人間。佛經(jīng)里說,他們是存在的,他們是無色的生命,只是一般狀態(tài)下,人看不見。朱沙沙睜著雙眼,看著空曠的夜,想也許有無數(shù)個無色的生命正注視著自己。黑黑的天空像洗過一樣,一彎細細的向下的月芽,掛在了西南邊,眨一眨自己的眼睛,居然會在夜空中看到星星,開始只能看幾顆,接著又是幾顆,再接著還有幾顆。星光微弱,只有一點一點的白,襯托著夜的黑。

        幾個沒有參與游戲,只是圍著篝火靜坐的姑娘,對著星空,開始一首歌一首歌,放聲高唱,歌聲在山谷中回蕩,引來遠處近處狗兒的狂吠。姑娘的歌聲在夜里響起,除了狗兒亢奮,人也一樣。在桌上玩干瞪眼的小曠,突然雄性激起,手里捻著撲克牌,眼睛望著姑娘,抖動著雙腿,歌兒從張開的嘴里號出來,嚇得一桌打牌的人,集體抗議,你小子,要騷,滾那邊去。小曠摸著腦殼,向姑娘那邊拋媚眼,姑娘們沒一個望過來,他只能摸牌打牌。而他打牌不專心的直接后果是輸錢。連連從口袋里掏出本來就羞澀的銀兩,桌上玩干瞪眼的人笑哈了,羅蘿說桌上多幾個這樣的色鬼,我們才有發(fā)財?shù)闹竿?/p>

        寒氣潛伏在夜色里,漸行漸濃,人在這種寒氣里,冷噤子一個又一個,不自覺地襲來,山風在四周呼呼地吹,篝火的火苗也像喝了酒一般,東搖西擺。這個時候,喝農(nóng)莊自釀的葡萄酒成了需要,而剛剛烤出來的羊肉,與酒成了絕配,他們咂巴著美酒美食,亢奮高歌,生活是享受出來的,寂靜的夜里,荒涼的山谷,瑟瑟的風中,人們原來一樣可以開心。羅蘿大杯大杯地喝著酒,撕咬著烤羊肉,幅度很大地甩著紙牌,火光照在臉上,油亮油亮,在這個過程中不時傳來他們快樂至極的笑聲。朱沙沙在夜空下慢慢喝酒,仰望天空,月亮與星星都已隱退,眼里只剩下秾秾的黑,四周的山巒,依據(jù)黑色的濃重,隱約能想象出起伏的山影,這影子是巨大的陰森的,在篝火旁,撲面而來的寒風,包裹住朱沙沙,人在發(fā)呆的狀態(tài)下徹底放松。

        電話在山谷中響起。宋亮吼過來,你玩外遇啊,電話都不接!手機剛剛丟在烤全羊的爐子旁,還是在那取肉的記者拿來的。媽媽摔到了,現(xiàn)正送往醫(yī)院。捻著手機,朱沙沙呆呆地望著眼前夜里歡樂的人群。

        立馬回去,這是不容置疑的。與副主任何明交代幾句,便要出發(fā),記者們圍上來,說,頭,你這個時候開車,是酒駕,逮著要拘留的。朱沙沙喝下一瓶礦泉水,上了趟廁所,又從車里抓過一撲口香糖往嘴里嚼。小曠說,萬一被交警逮起,給你測試酒精,要你吹管子,你一定要咬緊牙齒裝做是用力吹。羅蘿拍著小曠的腦袋,嚷著,你才會被抓起,頭只是抿了幾口,這飲料般的紅酒,沒事的。說著拉開車門,坐到了副駕室座位上,說,俺突然想回家了,不陪你們了。朱沙沙明白她是不放心自己一個人開車回去,畢竟是鄉(xiāng)村曠野之地,危險并不只是來自交警。此時,多一個人,多一分安全,盡管羅蘿酒意闌珊,她的心思依然細密。

        大燈打在公路上,中國鄉(xiāng)村的夜晚多是寂靜與蒼涼的,房屋里黑漆漆的,有燈,也只有如豆般的亮光。倒是狗兒在夜里相互竄門,成群結(jié)隊的,蹦在鄉(xiāng)村的大小公路上,甚是歡快。

        頭,我想辭職。眼睛一直像自己一樣盯著前方的羅蘿突然說話。

        車里車外籠罩著安靜。朱沙沙此刻真沒心思與她談這個,從事媒體的,跳槽很正常。特別是男性,稍微有點能力的,便會跳到更前沿的城市去,那里除了工資高,重要的是媒體更有知名度,對實現(xiàn)個人價值與新聞理想看上去靠譜一些??墒?,羅蘿一女的,而且還老大不小了,如果朱沙沙沒記錯的話,她過三十了。

        找到新東家了?還是真對我有意見?朱沙沙開門見山。

        沒咧,只是突然覺得不想做這行了,沒勁!跟你說實話,最近,寫稿子時,常常覺得自己寫的一切,毫無意義,誰在看我寫的文字呢?

        羅蘿的話,觸到朱沙沙一直在回避的問題上。這個與新媒體交鋒的時代,被人胡說成這是個好的時代,也是個壞的時代,是個值得書寫的時代??墒窃谶@個時代里,傳統(tǒng)媒體以垂死掙扎的姿態(tài),放低了自己的底線,卻還是有著走向沒落的跡象,而作為記者、編輯這個職業(yè)的輝煌已成為過去,人們對它逐漸失去了應有的尊敬。也許,正是因為放下的底線,與掙扎時猙獰的面目,讓受眾讓從業(yè)者自己厭惡與害怕。報紙上寫一個人好一個事情好,不像從前是真的好,讀者相信報紙上所寫的一切。可是如今的報紙都被廣告和發(fā)行綁架,特別是在經(jīng)營領域,媒體主動與任何一家有需要的企業(yè)或是個人,合謀制造出一種所謂的影響力,以增強報道的合理性,這種報道只是充當他們鏈條上的一環(huán)。很多人說,媒體成了“霉體”,記者成了“妓者”。朱沙沙早就看得明明白白。

        那你準備去哪高就?

        沒想好。先去藍山縣一個偏遠山區(qū)支教半年吧,平靜一下心情,想清楚,到底要干嘛,到時再看。我也不瞞你,那里有我喜歡的一個男生,我的職業(yè)理想沒有了,我愿意成就他的理想。

        理想又不能當飯吃,兩個人都支教,以后怎么養(yǎng)家?

        不是還沒有家嘛。

        突然,一輛大車打著大燈,從左邊的岔路口沖過來,在匯車的那一剎那,朱沙沙兩眼一黑,她不自覺地一腳急剎,整個人往前一蹌,那輛大車從邊上呼嘯而過。熱汗從腦門上滲出,羅蘿拍著胸口,嚷起來,尼瑪呢,嚇死我了,俺還沒結(jié)婚噯。

        朱沙沙放下車窗,吸了幾口冷氣,平撫一下差點跳出來的小心臟,又繼續(xù)往前開。你這樣瞎折騰,還結(jié)么子婚?沒個安定的職業(yè),沒個穩(wěn)定的收入,怎么養(yǎng)家?

        羅蘿笑了,車到山前必有路,人活著,想那么遠,干嘛呢?眼前想好了,問題就OK了。

        朱沙沙無法否論羅蘿的觀點,她有資格天馬行空,除了年輕,還有比較年輕的父母作為她自由的資本。她可以順著自己的意愿,往前沖,不用回頭,也不用環(huán)顧左右,主宰自己可以說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羅蘿能分分秒秒做出決定。朱沙沙噴出一口氣,想自己不知怎么就被綁架了。她屬于老人、孩子、家庭,就是不屬于自己。

        車子直沖醫(yī)院,媽媽已住進骨傷科,宋亮守在那,他說老人家晚上洗澡的時候,在洗手間滑了一跤。起先還以為只是一點皮肉傷,可她哼個不停,只好與張姐一起,把她送到醫(yī)院,照X光,做CT,不想是髖骨骨折。剛剛打了鎮(zhèn)痛劑,睡著了。

        朱沙沙走到病床邊,握著媽媽的手,眼睛癢癢的。人老了,來自肉體的折磨、病痛一樣一樣地追過來,無情地塞給你,你完全失去了拒絕的能力,在生命耗盡之前,你只能默默地承受,并接受著跟病痛一樣痛苦的醫(yī)治。人一旦年老體弱,治療只是一種安慰,在這個過程中,病人除了承受各種治療帶來的痛苦,在煎熬中,生命的氣息只會越來越微弱。誰都無能為力。

        宋亮推著她,說你先回去吧,我來守夜,我媽媽過來了,當時情況緊急,張姐與我一起來醫(yī)院,蟲蟲一個人在家,不放心,所以就叫我媽媽過來了。

        因為自己有個生病的媽,婆婆那邊,就少去關心。朱沙沙是愧疚的,在這點,朱沙沙常常感念宋亮的好。

        醫(yī)生對朱沙沙介紹媽媽病情時說,髖骨骨折被稱為老年人的“最后一劫”,你們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通常老人在發(fā)生髖骨骨折后,只能長期臥床,這就容易誘發(fā)多種并發(fā)癥,這些并發(fā)癥有泌尿系統(tǒng)感染、褥瘡、肺炎等等,而且長期臥床,血液流動緩慢,腦缺血、缺氧加重,會出現(xiàn)心律失常,還有你母親髖關節(jié)股骨頸骨折,是很難愈合的,很可發(fā)生股骨頭壞死……

        到最后,醫(yī)生說什么,朱沙沙無法聽清,她只是看著醫(yī)生兩片長著胡子的厚嘴唇,上下翻動,像逼近的電影特寫。而自己的眼睛倒成了兩口泉眼,水源源不斷地從里邊往外流,那洶涌的泉水讓正在說話的醫(yī)生止住了同樣洶涌的話語。他低下頭去,翻看一垛病例,然后對護士說,龍秀慧還有別的家屬嗎?顯然這位醫(yī)生嫌朱沙沙不夠理智。醫(yī)生不喜歡與不理智的人談病情,任何情緒對治療都是負面的。

        媽媽躺在醫(yī)院,二十四小時不能離人,與哥哥商量,請了一位二十四小時陪護。張姐在家做飯,照顧蟲蟲,朱沙沙與宋亮負責一日三餐送飯。老是躺在床上,媽媽的神智更是糊涂,朱沙沙送飯過去,她沒一點表情,喊她,也沒有。跟她說,我是沙沙,你女兒。她就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望著沙沙,依然是呆呆的淡淡的。朱沙沙覺得,她離媽媽的世界越來越遠。媽媽已經(jīng)不認得她了,她的世界里已經(jīng)不曉得自己有兒有女。媽媽的世界只有她一個人能懂。

        哥哥照樣隔幾天來一次電話,話題依然是詢問母親的病情??墒牵魏我粋€話題說久了,就會枯燥,所以,有的時候明明聽見電話響了,朱沙沙不會去接,她不想老是重復說過的話。其實,我們說話重復,生活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重復,不管我們承認不承認。

        朱沙沙照樣上班,上班照樣挨批,部室除了工分落后,報道缺少亮色,所寫的稿件雞零狗碎,被編輯部門大量壓下。部門記者跑來哭訴,朱沙沙頭都是大的,不去采訪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吧,上頭也罵,說我們的民生就是老百姓的點滴小事,他們的投訴,我們一定要做到件件回復,把事情解決,自己做了好事,那更要報道。可是真寫出來,見報率又極底。除了版面的原因,還因事件的雷同性。我們報道的東西,總要有與從前不樣的,才有新聞可言。于是大會小會,朱沙沙耳邊總是能聽到這樣那樣的批評聲,有的主任沒一點新聞判斷力,也不知道對記者的報題進行引導,什么事可以寫大,什么事不用那么用力,從來不指導。聽得朱沙沙差點直接吐血,背過氣去。她的部室就是一新聞民工匯聚的大部室,所有的見習記者都塞來,能跑能寫的,能留下的,都成人尖,訓練有素后,通常又被別的部室要走,面對這樣一支不穩(wěn)定的隊伍,除了最基本的業(yè)務訓練外,最怕的是他們一不小心就捅婁子。副主任何明經(jīng)常抱怨,他是擦屁股專家,一天到晚收拾各類殘局。還有,就她對新聞的判斷,每次她認為可以深挖的可以寫大的,一個編輯就可否決,不是她的新聞敏感性不強,判斷能力不準,關鍵是她不是那個圈子里的。所以否決你的策劃、你的提議,你的每一件有建設性的意見,是他們必須要做的事。有的時候,還故意弄到編前會上,一群人被一兩個人左右著,所以人云亦云,很多的決定不是針對事件針對問題,而是看這個事是誰提出來的,真理被扼殺,不是件稀奇的事。當然,很多人也就學會了沉默。只有陰謀家,在這種氛圍中才如魚得水,趾高氣揚。而朱沙沙這類人只能干瞪眼,瞪著眼睛,心里明明白白,就是說不出話來。

        欲遠離這種工作環(huán)境,可是又能去哪?只要是人間,只要有利益存在,江湖是雷同的,不同的是江湖上的人。要么你是強者,可以操控一切,要么你就低下頭顱,學會忍讓,過著平靜的日子。

        羅蘿沒有辭職,小曠卻辭職了?;丶腋绺缛シN草皮養(yǎng)泥鰍。在報社,接線員是進不了編的。走時,大家在桂林人為他餞行,他喝高了,所以暢所欲言。他說,我為什么走?一句話,沒意思。在這里干,我看不見未來,或者說,我根本就沒有未來,我只有每天一樣的工作,不一樣的信息,一樣的指責。給的這幾千塊錢,我跟我哥在家種點草皮養(yǎng)點泥鰍,這只是零頭。新聞理想是我們想出來的。任何一個行業(yè),只要與利益掛在一起,一些事情,有的能看見,有的你看不見,我們只是別人的棋子。與其做別人的棋子,不如做自己的棋子。做自己時光里的棋子。

        小曠的家離市區(qū)不到一個小時,父母都是種地的,家里有一哥哥,已成家,哥哥很能干,養(yǎng)殖了十幾畝的泥鰍,銷路很好,可是人手不夠。父母叫小曠回家?guī)兔?,小曠一直擰著,他說他想在外面闖闖,不想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村里,做村民。

        小曠的村莊,叫紫木村,朱沙沙曾帶著部室的弟兄去玩過,遠處是起伏疊嶂的山丘,山丘下,是一望無垠的水田。小曠家的水田里沒長水稻,而是一窩一窩的泥鰍,哥哥從他戰(zhàn)友那學來養(yǎng)殖技術,剛開始只養(yǎng)了兩畝水田,不想收入頗豐。泥鰍被譽為水中人參,是很多人喜歡的佳肴,搶手得很。于是生產(chǎn)規(guī)模一再擴大,牛都養(yǎng)了上十頭。小曠說,泥鰍吃著牛的糞便,長得可歡。所以,他父親就負責養(yǎng)牛,收集牛糞喂泥鰍。記得當時,羅蘿嚷起來,惡心死了,以后不吃泥鰍了,它怎么可以吃糞便呢?何明呸了她一口,豬腦,這才叫環(huán)保,才叫有機食物。牛吃草,糞便是綠色的有機的,泥鰍再吃,其實也跟吃草一樣,只是借著牛的肚子,多了一道消化程序。你不種地,不懂,田里的水稻、地里的蔬菜,其實樣樣都與糞便有關的,這是自然界的一個小輪回,稻谷蔬菜給人吃,人吃了拉下糞便,又用于種稻谷蔬菜,人類就是在這種循環(huán)往復中生存下來。而我們所謂的科技卻破壞了這種循環(huán),盲目追求產(chǎn)量,種什么都撒點化肥,結(jié)果呢,長出的東西不好吃,土壤也被徹底破壞了。

        記者們出來不貧嘴,不插諢打科,是不可能的,那天也因何明的貧嘴,說得羅蘿一愣一愣的,硬是一陣子都沒吭聲。可是,突然她又癲了般,扯著小曠,要去見他們的村干部,回去后,又采訪了多家單位,寫出一篇《如今種地,農(nóng)民在用什么肥?》的深度報道。何明說羅蘿,看上去挺沒腦子的,其實比誰都有腦子。所以,羅蘿一女的,在報社混得人模人樣的,還真不簡單。她的稿子通常以一個吸引人的故事開始,中間過渡寫出她最想表達的,也就是由描述性情節(jié)轉(zhuǎn)到報道主題,從這里開始回答讀者最關心的問題,詳細闡述,以倒金字塔的方式,層層展開,吸引讀者。結(jié)尾時,又與開頭的故事或事件相呼,介紹他們未來的命運,或?qū)⒁扇〉男袆?。羅蘿每次的新聞寫作都以此格式完成,而且完成得堪稱完美。這完美包括她的語言表達方式,句法簡單,幾乎不用副詞、形容詞,直截了當,評述其事,一律用主動語態(tài)。制造出一種氛圍,所寫的細節(jié)讀起來真實可信。其實,在媒體,女的還真不好混,首先能招進來,就要比男性難很多,學歷要好過他們,能力也要強過他們,假使你只是超過他們一點點,錄取的肯定是男性。并且還有充足的理由,媒體這行,男性干,更適合。行內(nèi)早有那句經(jīng)典的名言:女生當男生用,男生當畜生用。仔細一想,這行是要很多畜生才能撐起的行業(yè)?

        其實,這個行業(yè)性別還真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總們不喜歡女生真正的理由是她們要結(jié)婚生子。有了家庭的女性,不自覺中,重心就會發(fā)生變化,一切都以孩子、丈夫、老人為重,即使內(nèi)心并不想如此,生活也會讓你如此,像朱沙沙,已被家庭的瑣事牢牢拖住。再說生小孩,特別是二胎政策放開后,面臨著兩次產(chǎn)假,這是非?,F(xiàn)實的問題,盡管誰的老婆都要生孩子,可是誰都不喜歡自己的員工休產(chǎn)假。這樣說來,羅蘿的這份工作,很不易,辭了,帶著性別的劣勢,今后又去哪討生活呢。

        張姐提醒朱沙沙,該要準備的,就趕緊去準備。母親在醫(yī)院的狀況非常不好,因為腦血栓,開始說不清話,吞咽功能在逐漸喪失,進水進食,嗆得厲害,以致水、食物嗆到氣管里,引起肺部嚴重感染。而關于骨折的治療,更加麻煩,她已無法配合醫(yī)生,所以,醫(yī)生之前預測的并發(fā)癥都已顯現(xiàn),整個身體已經(jīng)干枯,氣息虛弱。醫(yī)院下過幾次病危通知。

        張姐告訴朱沙沙,人一落氣,就要把生前用的東西打碎,如碗、杯子等等。這叫打發(fā),打發(fā)。這時要燒9斤4兩紙錢,叫倒頭錢,放一掛鞭炮。如果是父親走,長子要穿熱壽衣,眾兒子負責抹澡,上身抹七下,下身抹八下。然后穿衣,把剛剛燒過的紙錢灰放進布袋做枕頭,這叫枕著錢上路。腰上要按歲數(shù)打繩結(jié),黑白兩種線,如八十歲壽終,就黑白線各打40個結(jié),依次類推。

        張姐還說,在過去很多老人,老早就為自己準備好壽衣和棺材,這也是有講究的,料子一定要是棉布或絲綢,不用緞子,因“緞”與“斷”諧音,恐不吉利,忌用皮革制品及毛料、毛線,以免來世變不成人身。壽衣的層數(shù)一定為單數(shù)。如果自己沒準備,那么就是死者的女兒準備,并且還要制備壽被,覆蓋也有講究,歷來有“生不蓋頭,死不蓋腳”的說法。父親過世時,朱沙沙還是孩子,所以,張姐跟她說的這些,她像聽天書一樣,一頭霧水。盡管不甚明白,但這種儀式自古就有,而且代代相傳,朱沙沙必須幫助母親完成她在人世間的最后儀式。

        這天,朱沙沙一個人開車來到老城區(qū),在一條破舊的青石板巷子里,找到了喪葬用品市場。走著走著,自己像是走進了時光里,恍恍惚惚中,見到的人,都不像現(xiàn)實中的,特別是在這些獨特的背景之下,他們或立或坐,神情寡淡。一條長街,擺放著各式的花圈、花籃、紙花、祭帳、搖錢樹、牛馬人等紙活,色彩艷麗,造型穩(wěn)重,還有各式中低高檔的骨灰盒、壽衣壽被,然后是紙錢、燭、香、炮竹、靈牌、挽聯(lián)。走進這里,人會不自覺地滲得慌,眼里的色彩,鼻孔里吸進氣味,就是死亡的色彩,死亡的氣味。很多場景在眼睛里是靜止的,恍惚中,會有那么一兩個人在自由地活動。呆愣著,望著他們,他們做著他們該做的事,在他們的店鋪里忙碌著。幾乎所有的店鋪都是長條形的,臨街的門是一塊一塊木板拼起,營業(yè)時全取下。青石巷是這座城市最早的發(fā)源地,曾經(jīng)只是個鎮(zhèn),臨江,隨著彎彎曲曲的江水,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古石板長街,街的兩邊,除了店鋪,潛伏了一些隱藏很深的庭院,庭院里住著那個時候的富人。如今,這樣的老巷子已消失得差不多,政府有好多次要對這里進行改造,卻因喪葬用品市場的搬遷而耽擱下來。哪個地方都不愿意接受這個行業(yè)落戶到自己的地盤。人們除了不得已才會走進這里,平常是絕對不肯靠近一步的。中國的文化里還是忌諱觸及到死亡,通常會將死亡與鬼神聯(lián)系在一起,以此來掩飾對死亡的恐懼。

        朱沙沙在一個店面前停下,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子停下手中的活,問,要買點什么?朱沙沙之所以停下來,她是看到一個少年的背影,正對著一臺電腦,在“帝國時代”里征程,敲打鍵盤的兩只手,帶動著肩膀左右搖擺。頁面上雖是個虛擬世界,但玩電游的少年,卻是人世間四季的風景。朱沙沙吐出一口長氣,輕吞著涌上來的口水,飄出的聲音,連自己都受嚇。你這里有壽衣買?

        那少年回轉(zhuǎn)頭來,目光清亮,看著朱沙沙,問,是男的還是女的?朱沙沙說,女的。少年起身,指著玻璃柜子,若,都是的,紅男綠女,女的,就買綠色的。朱沙沙依然是怯怯的,說,我也不曉得具體要買什么,你們幫我配吧。

        他們應該是一對父子,兩人便開始從柜臺里一樣一樣的東西搬出來,并把幾套衣服折開,讓朱沙沙挑,面料是布與絲綢,指尖觸到上面,感覺異樣,這異樣來自人的聯(lián)想,因為朱沙沙想著,手指觸到的這些衣服,總會有一位死者穿上。人活著最后的程序,圖的就是一種吉利,這些東西,終歸會丟進火里,伴著人一起燒成灰。所以,挑了套印有元寶的圖案。如果有另外的世界,朱沙沙希望母親能衣食無憂。定下的這套衣服,少年把它打開,最里邊有三層,他一一介紹,并拎起一塊白布,說這是包尸身的。朱沙沙的心在這刻緊縮起來,她閉上眼睛,對自己說,不怕,不怕,都有這一天的。

        哎,還有壽被,要幾床?朱沙沙睜開眼睛,撞到少年清亮的眸子,他提了提嗓子,又問,要幾床?

        一般是用幾床?朱沙沙終于敢接住他的話。

        三床。

        那就三床吧。她從一大垛的壽被里挑出玫紅、寶藍、水綠。然后,呆呆的,不知還要干嘛,少年的父親從邊上的小屋里提了一袋子東西過來。他說,需要的,都在里邊,九斤四兩紙錢,一掛鞭炮,香燭。

        少年也把朱沙沙剛剛挑好的東西裝進塑料袋,又從里屋拿來一雙繡花黑布鞋一雙布襪。他說鞋子不怕大,只怕小,三十八碼夠不夠?朱沙沙點頭,看著他們忙碌。少年拿起黑白棉線,又說,你知道用吧?朱沙沙聽張姐講過,遂點頭。

        少年的父親在這時,拿來一個計算器,邊報價邊啪啪地摁著數(shù)字,朱沙沙像是聽見又像是聽不見,神情游移地看著他。最后,他報了一數(shù)字,遠沒有自己心里想的數(shù)字大,居然不到五百塊錢,這死還真的便宜。

        買這種東西是不還價的,對方說多少,買家就掏多少。朱沙沙這一點還是知道,她默默地掏出五百,并說不要找了。可是少年的父親像是沒聽見一般,還是從錢柜里找出零錢,遞了過來。朱沙沙不知道是否有什么講究,只得伸手接住。

        提著兩袋子東西出巷子,朱沙沙內(nèi)心涌出一絲凄涼,她要是有姐妹,便不是獨自一人來辦這個事,如果哥哥在這邊,也可要嫂嫂陪同。媽媽要走了,一個人送的滋味,像心里長上了草,堵得慌。鼻子突然癢癢的,原來是淚流到鼻孔邊,輕輕吸,卻又不敢,感覺空氣里都是死亡的氣味,于是伸手重重地一抹。

        手機在包里響起,是羅蘿,沙罐子嗓音直接進入朱沙沙耳朵里,頭,我決定了,剛剛把辭職書交給了陶總。你在哪,我們聚一聚。

        炒我的魷魚,還好意思說要聚一聚,到時,陶總又會把我叫過去訓斥,問,怎么回事?你部室又有人要走?朱沙沙拎著電話,站在巷子邊,情緒低落,說,羅蘿,等我忙完這陣,我再找你。那邊很快就掛了,嬉鬧的余音,在掛斷的一瞬間,從電波里飄了過來,朱沙沙愣愣望著電話,希望還能聽到更多。

        辭職風在媒介刮起,不止是朱沙沙這家報紙。微信里動不動就有對新聞職業(yè)重新進行審視的長篇大論。他們說,這個職業(yè)的優(yōu)勢已不見,新聞從業(yè)者的尊嚴在喪失,因為職業(yè)底線已亂。四處都是疑問,紙質(zhì)媒體是否走向死亡?新媒體的沖擊,我們要怎樣才能沖出一條拯救自己的血路?

        在巷子口,辣椒炒肉的香味鉆進鼻孔,朱沙沙一個噴嚏沖向街面,聲音響亮,以至噴嚏打出來后,朱沙沙環(huán)顧左右,擔心引來嘲笑。嘲笑只是朱沙沙的臆想,也因了環(huán)顧,她看見一個叫天堂的喪葬用品店里,幾個男男女女,圍著圓桌,桌上攤著撲克牌與零錢,哈哈,他們正在干瞪眼。朱沙沙的嘴角不自覺往上翹,她再次環(huán)看四周,隔壁店鋪里的辣椒炒肉已經(jīng)從鍋里鏟到菜碗里,朱沙沙聞到大蒜籽與豆豉的味道。母親的辣椒炒肉也放蒜籽與豆豉,這是她與哥哥的最愛??粗峭霐[在柜臺上的辣椒炒肉,朱沙沙吞下幾撲口水。那鮮紅的辣椒,白色的蒜籽,星星點點的黑豆豉,擁簇著油亮的肉,真想就著這道菜,扒幾口飯。餓了,自己真的是餓了。可是這世上只有自己的媽媽才會管你是否餓了。這道辣椒炒肉是別人的媽媽做下的。這樣想時,那炒菜的女人正鼓著雙眼看著朱沙沙。朱沙沙被涌上來的口水嗆了一下,低著頭,提著兩個塑料袋,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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