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曉英

夢溪三題

余曉英

古巷

這條狹長，逼仄，古樸的巷子如儲藏在時光背后的一幅畫，散發(fā)著一股幽深與厚重，在這里超然物外，遺世獨(dú)立。

巷子是上世紀(jì)初砌成的。藏青色的石板路，上面落滿了歲月的痕跡。潮濕的路邊，爬滿了青苔和一些小草。小草堅韌的身軀頂破厚重的塵土，盎然地鮮活著，這給巷子增添了不少活力。青苔和小草是這里唯一的亮色。單一的亮色，如枯木中靜靜繁衍的生命，清新而又美好。

除了這些，巷子顯得清冷而又岑寂。它偏僻，不順路，所以很少有人經(jīng)過這里。它就像被冷落了一個世紀(jì)的戲子，在一片荒蕪中落寞而又凌亂地存活著。

巷子的兩邊，是一排參差不齊的木制房子。房子外觀結(jié)構(gòu)典雅，古色古香，從里到外散發(fā)著一股沒落的貴胄之氣。因為雨蝕風(fēng)浸，年代久遠(yuǎn)，房子已顯得頹敗不堪，岌岌可危。這是一排貼著標(biāo)簽的危房，里面早就不住人了。沒有煙火的熏染，房子就像風(fēng)干的枯枝，似乎輕輕一碰就會碎掉。我猶豫了一下，用手指去輕輕碰觸它，感覺木壁好些地方已風(fēng)化了，綿綿的毫無質(zhì)感。破舊的門楣，上面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落滿了灰塵?？粗鼈?，一股被時光拋棄的恐懼感瞬間擊中了我！它那不可一世的過去呢？它那鮮花著錦，烈火噴油的繁華呢？是被時代淘汰了，還是被歲月抽取了？此刻的它，猶如行將就木的老人，孤坐在年輪的邊緣里殘喘著，看大江東去，看繁花凋零……

巷子老了，像人一樣地老了。老得高古，老得憂傷！當(dāng)我的高跟鞋親吻它的時候，我在想：這些青石板里曾經(jīng)藏著怎樣的紅塵？彈指一揮間，歷史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變遷？眼前的它遲暮，渾噩，如河岸邊那棵逐漸老去的柳樹。

上世紀(jì)的風(fēng)似乎還在這里飄蕩著，游離著，那絲絲縷縷透著幽深的蒼涼，深深地撞擊著我，憂傷著我。塵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是被光陰的手筆這樣一層一層地剝離，淘汰，新舊更替著。自然如此，人亦如此。如果有一天，我的容顏不再年輕，我的牙齒開始脫落，我的思維開始遲鈍，也不過是一日千里，腐朽一堆。有誰，還記得起年輕時的我？

輕輕撫著門楣，那股具有穿透力的滄桑感透過指尖傳遞多來，讓我對它多了一份憐憫和敬仰。這份憐憫與敬仰，源于時光蠶食了它又厚重了它。“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世上萬物，從年輕到垂暮，誰也逃不脫流年的擯棄。就像一個女子，青春過，艷麗過，終究要一步步走向歲月的最深處。留下的，不過是繁花凋零后的清冷，以及對無涯紅塵的深深眷戀……

荷語

我一次次把目光投向家鄉(xiāng)，投向那片接天連日的碧荷。然后，以心為船，以夢為槳，攬一縷清風(fēng)，攢一懷明月，與那滿塘蓮荷喁喁私語。荷還是舊時的模樣，還是詩里的模樣，也還是一千年前的模樣。那隨風(fēng)輕搖的全是古韻風(fēng)情，唐詩宋詞！

小時候看電影《八仙過海》，最是喜歡里面的何仙姑。騰云駕霧，衣袂飄飄中，一枚荷葉，一朵荷花成了茫茫蒼穹里最靈動的色彩。從古至今，諸多文人騷客傾盡文采，為荷吟詩作賦，揮毫潑墨。他們用膾炙人口的詩篇為之注入了最高貴，最潔凈，最不能褻瀆的血液。這股血液是仙姑留下的，是仙姑用苦難兌換的。有時候，看著滿塘碧波，我想：不知道這些荷葉中，哪一片是浸染了仙姑血淚的？哪一枚又是詩人暢快淋漓的佳句？

“修水濃清，新條淡綠，翠光交映虛亭。錦鴛霜鷺，荷徑拾幽萍。香渡欄干屈曲紅妝映、薄綺疏欞?！奔亦l(xiāng)的荷沒有鴛鴦，也沒有鷗鷺，卻有“修水濃情，新條淡綠”。在那深深淺淺的綠中，詩人輕倚樓亭，隔著千古反復(fù)吟哦的，誰說不是這片與我喁喁私語的蓮荷？

每逢六月，必要回去一趟。一為探親，二為尋夢！或許，探親只是借口，而真正的意圖是借探親之名尋幽古之情。站在荷塘邊，那滿眼碧色總是讓人“寂然凝視，思接千古”。“畢竟西湖六月中，風(fēng)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詩人楊萬里在一千多年前就用擰干了的文字為這滿塘荷色做了精辟的注解。

有人說，家鄉(xiāng)的荷葉比他鄉(xiāng)的要大，要綠。若摘一片當(dāng)太陽傘，完全可以擋住囂張的紫外線。隔著煙火望去，荷葉還真像一把把傘亭亭立于碧波之中。有風(fēng)拂過，葉子便挨挨擠擠，如熱戀中的情侶，一寸一寸地貼首承歡，讓人嘆為觀止！近看，荷葉輕舒慢卷，如盛滿唐詩宋詞的卷軸，又是一番不可言喻的景象。葉大花也大。荷花盛開時，碩大的花朵如凌駕的仙子，蘊(yùn)著一股不染凡塵的清雅之氣，承閨閣之風(fēng)，傳優(yōu)雅之韻，佇立于碧荷中翩翩起舞。那嫵媚清雅的模樣，足以留住花心男人的腳步。

家鄉(xiāng)的蓮藕個大，口感白嫩，清脆，是方圓出了名的。小時候嘴饞，經(jīng)常躲開母親跳到荷塘去踩藕。塘里的水不深，淤泥卻可以沒入我的小腿。藕是匍匐在淤泥的最底層的。若是用腳順著藕莖往下探索，一準(zhǔn)會踩到藕。然后用腳慢慢剔去周圍的淤泥，又慢慢將藕從淤泥里摳出來。看著渾身裹滿泥巴的藕，一天的好心情都有了。家鄉(xiāng)的藕甜，嫩，無論炒還是燉，味道都是極好的。現(xiàn)在，每逢菜場買藕，看到白嫩個大的，眼睛就亮了，賣藕的大媽便見風(fēng)使舵：這是夢溪的藕，好吃呢！雖有王婆之嫌，但心里還是小小地自豪了一下。這藕，來自俺家鄉(xiāng)，或許就是父親門前荷塘里出泥的藕呢。于是，買下幾斤，拿一截放在鼻翼下，家鄉(xiāng)的味道就千絲萬縷地飄進(jìn)了我的肺腑。

六月的風(fēng)拂過家鄉(xiāng)的時候，我就站在父親屋前的荷塘邊。荷塘不大，荷葉嬌憨地擠著，將那一朵朵荷花襯托得如娉婷的少女，愈發(fā)嬌艷迷人！

看荷的時候，我的心又開始癢癢了。最終在我的軟硬兼施下得到父親的允許，幫我弄了只小船。我揚(yáng)著披肩長發(fā)，將長長的竹篙一撐到底，以虔誠的意念劃著小船，躋身于密密匝匝的荷中。荷葉是寧靜的，荷花是優(yōu)雅的，而我卻是浮躁的，甚至是俗氣的。面對這不染俗塵的靈物，我竟然有些局促起來。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來尋夢的，還是看荷的，抑或是來采蓮的？或許，我只是想感受一下這里的清凈，讓蒙塵的心來一次徹底的洗禮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yuǎn)益清，亭亭凈植，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焉’。蓮的高雅與嫻靜讓我驚覺自己思想的蒼白與瘦弱，這蒼白與瘦弱來自于內(nèi)心深處的惶恐。呆在城市太久，我知道我早已失去了蓮的本真。在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日子里，我就像一棵漂移的浮萍，不斷被城市華麗的空氣污染，打磨，甚至同化?，F(xiàn)在，我除了記得我來自大山，來自這充滿荷香的鄉(xiāng)村，其他的都從我的臉上，甚至從我的骨髓里抽離了。殘存的記憶里，流淌的只不過是一些支離破碎的夢。只有面對這滿塘荷色，那些最樸實的片段才會一個一個從記憶的庫存里打撈出來，粘貼在我無根的靈魂里，讓之有了一些安穩(wěn)和妥帖。

摘一朵荷花放在胸口，那特有的芬芳便絲絲縷縷與我纏綿起來，讓我眼角有了一些溫潤。我知道，無論我走多遠(yuǎn)，這縷芬芳都將陪伴著我，給我安穩(wěn)，給我慰藉。荷以清雅的姿勢豐滿著家鄉(xiāng)的骨架，而我，便是走不出家鄉(xiāng)的一塊肋骨。

太陽貼著山巔的時候，我才依依不舍地作別荷塘，帶著滿身清香上了岸。再回頭，荷與荷塘已離我很遠(yuǎn)了。

傾城桂香

冰肌玉骨，卓爾不凡，那是在說八月的桂花。

花開至荼蘼，便以為到了盡頭，以為那三千繁花終究是開遍了。到了八月，才恍然一驚：哦哦，還有桂花！還有桂花！

桂花開的時候，我正在路上。忽聽有人說：呀，桂花開了！聲音里是掩飾不住的歡喜，恍若家人翩然而至，恍若驚現(xiàn)滿城春色。宋玉初見季清吳時，大抵就是這個表情。

是的，桂花開了。開在我往來的途中，開在街巷。浩浩蕩蕩的香，傾滿一城。

上班途中，有暗香襲來，裊裊娜娜，小心翼翼。依香尋去，觸目一片莽莽森森的樹林。樹林中，幾樹蒼綠格外搶眼。那綠是浸了歲月的，有著幽深的韻致。在蒼綠間，隱隱有星子般的粉黃點(diǎn)綴其中。若隱若現(xiàn)，清清淡淡，如靜立幽徑畫廊的淺竹，讓人一見，心便寧靜了。

從小便喜歡桂花。它的馥郁，它的明媚，像黑夜里曼妙的花妖，總讓我思緒翩遷。看到桂花，我就會很自然地想到蟾宮和瑤池，想到亙古，想到浩渺星海和皎皎明月。

小時候，外婆說桂樹是月宮里的仙樹，因為吳剛砍伐時撼動了它，將枝蔓上的花籽搖了下來。花籽如天女散花般撒向世界的山山嶺嶺，根植泥土，成為蕓蕓樹木中的一株。我就想，桂樹原是從月宮里來的啊，難怪有一股子清冷的味道！

那是從骨子里透出的清冷。它不嘩眾取寵，不爭奇斗艷，一朵一朵，寂寂地開，熱鬧地開，開在秋末之際，開在草枯之間，開成八月驕矜的寵兒，開成了自己的一種風(fēng)骨！

許多朋友在簽名檔里寫道：桂花開了，好美！是啊，桂花的美是深入骨子的，那是浸了月光，明媚卻又不張揚(yáng)的清艷，讓人見了，便自覺生出一股歡喜和敬意來。

“有木名丹桂，四時香馥馥；花團(tuán)夜雪明，葉翦春云綠”，“不是人間種，移從月中來；廣寒香一點(diǎn)，吹得滿山開”。這些膾炙人口的句子，總是隨著桂花的綻開而出現(xiàn)在一些文人雅士的網(wǎng)頁里，從而掀起一股賞桂熱。從古至今，以桂花為素材的詩句不勝枚舉，隨便吟誦一二，便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的意境了。

這意境讓我想到雪，想到竹，想到青嵐縈繞的絕壁和山峰。

如此清俊的意境，也只有這桂花了！

有位女子，素衣素面，長發(fā)披肩，舉手之間清淡恬然。每次見她，要么給花兒澆水，要么清茶一杯，書一卷，慵懶地靠在陽臺一隅，伴隨古箏慢慢寫意。乍一看，似從清冷的月光中走來，不染煙火，仔細(xì)看來，卻見那眉眼間的歡喜與從容如月浸秋窗，讓人心生溫暖與感動。這歡喜這從容，誰說不是一個人的浮世清歡？!

能夠沉寂下來的女子不多，能夠沉寂下來讀書品茶的，必是一樹清花對月開，萬千金粟潛香來！這是一種優(yōu)雅的美，是一種明媚而又不忍褻瀆的清艷！

這清艷，多么像桂花！

余曉英，筆名于曉，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出生。自2009年開始創(chuàng)作，先后在《湖南日報》《湖南工人報》《長沙晚報》等報刊公開發(fā)表十余萬字，并出版散文集《濯纓夢溪》一部。

責(zé)任編輯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