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建農(nóng)

我的童年在延川度過，那時路遙在延川中學上學，由于是年齡的關系所以并不認識路遙。之所以知道路遙是因為他和我是同鄉(xiāng)，我只知道中學一個叫衛(wèi)的后生是我們村的，每年路遙的生父王玉寬來延川看兒子，必到我家閑腳。那時候城里的居民口糧相當緊缺，所以母親特別怕家里來客人。特別是怕老家里來人，老家比較苦人都受餓的，所以來的人都飯量特別大。這樣多來幾次客人家里的口糧就成問題了。怕來人但是來了也必須盡量熱情，盡大量招呼好。記得有一次路遙的父親和路遙的一個兄弟從清澗步行來延川看路遙，當時來時正是下午的四點左右家里沒有做飯，也沒有什么現(xiàn)成的飯，正好家里有一簸箕爆玉米花，母親說不好意思沒有現(xiàn)成的飯你父子倆先將就的吃點這個，一會給你們再做飯。王說哎呀這就是好東西么，盡糧食顆子做的東西啊。母親給父子倆倒了白開水，父子倆喝著開水，大吃起來，不一會一簸箕的爆米花就吃完了，看來是受餓了。我知道老家這個季節(jié)是吃糠咽菜的季節(jié)，爆米花對他們來說確實算好東西了。

路遙的養(yǎng)母有時候也到我家來，提著一個籃子給路遙送干糧，來我家時有時候會順便拿一些桃子，好像她家里有許多桃樹。路遙的養(yǎng)母穿著比較干凈，個子不高特別有精神的那種女人，在我家坐一會后等著路遙下課后就會沿著去中學的那條小路去看路遙。

路遙雖然和我老家是一個村子的，但在我的記憶里他一直沒有來過我家。我只見過他的生父養(yǎng)母。見路遙是”文革”開始后，”文革”中路遙是中學一派組織的學生頭頭，經(jīng)?？匆娝诮诸^辯論什么的，個頭不高，臉黑黑的。辯論時喜歡歪著脖子，特別有口才的。后來倆派紅衛(wèi)兵組織斗爭發(fā)展到武斗，一天晚上我被一陣陣的喊聲驚醒，聽見有許多人在中學的城墻上吶喊，活捉王衛(wèi)國，打到黑四野，隨后就是集體唱歌，鬼哭狼嚎的整整一晚上。天明了聽大人們說昨晚倆派打架了，王衛(wèi)國(路遙｝的那一派被趕跑了，都跑到農(nóng)村了。過了幾天的一個早晨，縣武裝部的那個方向傳來一陣陣密集的槍聲，我們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父親下班回來說紅衛(wèi)兵搶武裝部的軍火庫了，在搶縣武警中隊時和武警發(fā)生了交火，兩個紅衛(wèi)兵在翻越縣中隊的鐵大門時被武警開槍擊斃，武斗由棍棒打斗升級為槍戰(zhàn)了，看來以后不會有太平的日子了，大人們都這樣議論。

那天上午閑著無聊我去街上轉(zhuǎn)了。老遠看見小街的十字路口聚集了許多人，急忙過去看熱鬧，原來是路遙一派的紅衛(wèi)兵從農(nóng)村反攻回城了，只見路遙站在一個石臺子上在慷慨激昂地演講著，大意就是講他們是如何被一派用法西斯的手段對他們搞突然襲擊，把他們在晚上打跑，有許多人受了傷，他們許多人躲藏在玉米地里，雖然饑餓難當，但他們牢記毛主席的教導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沒有一個人扳吃貧下中農(nóng)的玉米棒子，最后跑到南河公社，公社的干部用冷小米干飯招待了他們。

講到激動時路遙聲淚俱下，很是感人的。最后講了他們?nèi)绾斡醚獊砗葱l(wèi)毛澤東思想，如何將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之類的話，講完了路遙向房頂一揮手說了聲“撤！”我這才看見房頂上有許多荷槍實彈的紅衛(wèi)兵，其中還壓著一挺捷克式機槍。當時感覺好激動好威風的。再后來兩派的戰(zhàn)事就不斷了，路遙一派又被趕跑了，守城的一派的戰(zhàn)斗簡報說野匪頭子王衛(wèi)國在一次戰(zhàn)斗中被擊斃。

大人們都在議論不知真假。奶奶知道了一直嘮叨地說，你看這些娃娃，不好好在家里身著跑出去打什么仗啊，王玉寬家的衛(wèi)咋叫人打死了，可憐死了還正年輕啊。但是那次路遙的死是另一派紅衛(wèi)兵在造謠,那次武斗路遙一派遭到對立派的伏擊，全部人馬被強大的火力壓在一馬平川的公路上，傷亡慘重，路遙順著公路邊的排水溝爬了出去，然后沿著河槽逃了。

武斗結(jié)束后，路遙成為縣革委會副主任，再后來因為武斗的原因被免去革委會副主任的職務回到農(nóng)村。從叱咤風云的激情歲月一下子回到了農(nóng)村成為一個農(nóng)民。我想這時的路遙內(nèi)心的失落感是巨大的，應該是這段時間對他的人生定向和靈魂轉(zhuǎn)變最深刻的時期，但路遙沒有安于現(xiàn)狀，他必須找一個發(fā)揮自我才能的路徑，這個路徑就是文學創(chuàng)作。

上世紀70年代我有時會在報紙上看見路遙的詩歌和文章，但不知道那是誰，一次聽大哥說路遙就是衛(wèi)。噢，衛(wèi)成了文人了。以后我就注意看路遙的文章和書了，因為他和我是一個村的，后來看了他的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人生》《平凡的世界》很是感動，小說里的事許多我是熟悉的，里面的農(nóng)村就是我家鄉(xiāng)的寫照。我被小說里的故事和人物感動得流淚。路遙小說里的地點都是真實的，這些地點我也是熟悉的，所以讀路遙的小說就好像身臨其境，有著許多同感共鳴。

每年我回到王家堡給父母掃墓燒紙，都會到210國道邊那塊路遙的石碑前蹲一下，路遙的父母總是在碑前守著，把碑周圍打掃得干干凈凈，給碑旁的松樹澆水，我想他們這樣做可能是為了寄托對兒子的哀思，同時也是在尋找一種精神寄托，路遙的父母不識字，每當來了祭奠路遙的人，他倆就會靜靜地聽著他們對路遙的評價，他們從外人的嘴里了解著路遙，感受著別人對路遙的敬佩和評價。

一次我在碑前觀看，路遙的父親王玉寬問我說你是哪里的人？我說咱是一個村子的??！他說噢，不認識了。我說，我是×××的三兒子解開吧？他說，哎呀解開么，小小時在延川見過，回來給你父母燒紙來了？我說是啊，他說長大了不說的話就根本不認識了。

這時路遙的母親發(fā)話了，說你也知道路遙了？我說知道啊了不起的作家啊。你看過路遙的書沒有？他的書有《人生》《平凡的世界》。他母親可以說出兒子的書名。我說路遙的書我都看過，我不但看路遙的書而且注意平時報刊書籍對路遙的報道，我給兩位老人說了許多路遙的生平軼事，兩位老人靜靜地聽著，母親不時在擦眼角。

晚上我住在大叔家，和大叔拉起了路遙和他的父親王玉寬，大叔說王玉寬現(xiàn)在光景好過了，也不種地了，每年在銅川工作的王天樂回一次王家堡，給父母把一年的糧油買足，給留一些錢。我問大叔知道《平凡的世界》這本書嗎？他說聽說過，他說路遙的書就是寫了一個咱老家的苦啊！那些年家家都一樣都苦啊，大叔說村委會想給路遙在村里辦一個路遙紀念館，可是只是說說具體怎么辦就沒人懂了。

我說這件事應該由縣里辦，可以找找縣里啊。晚上睡在大叔家的土炕上，我在想路遙不但是我家鄉(xiāng)的驕傲，應該也是陜北的驕傲，路遙雖然英年早逝了，但他的文學作品留在了世間，他的作品感動了許多人。相信他的作品一直會有人讀下去的，人們會永遠記住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