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火
自在神仙
提起汪曾祺,首先映入腦海的是:一個風趣的老頑童。
記得1987年杪,汪曾祺從美國愛荷華寫來一信,略謂他將經(jīng)港返京,希望筆者前往接機,信末特囑我千萬預備一瓶好酒,屆時浮一大白也。
汪曾祺說,在美國中西部小城熬了三個月,吃雞沒雞味,吃肉沒肉味,已淡出鳥來了。
汪曾祺是文化界聞名的美食家,有獨門烹飪的好手藝,活像金庸筆下的洪七公,是一個嘴饞的人。難怪美國行讓他憋得發(fā)慌,眼巴巴地盼望趕快來香港這個美食天堂,饕餮一番。
汪曾祺允稱酒仙,與酒結(jié)下不解之緣。1987年9月杪過港赴美,曾與古華、施叔青等買醉于北角燕云樓,他老人家喝足大半瓶大號茅臺,仍意猶未盡,后來一干人再拉隊去附近餐廳喝一通啤酒。酒酣耳熱,汪曾祺拍拍啤酒肚,興致勃勃向我們透露了他早年的浪漫史,酒后吐真言,娓娓道來,令座中客又妒又羨。
汪曾祺原是酒不離口、煙不離手的人。煙、酒是他的第一生命,文章、書畫才是他的第二生命。從他七十歲生日寫的詩可見其概:
悠悠七十猶耽酒,
唯覺登山步履遲;
書畫蕭蕭余宿墨,
文章淡淡憶兒時;
也寫書評也作序,
不開風氣不為師;
假我十年閑粥飯,
未知留得幾囊詩。
詩與他的為人一樣的灑脫。
他透露,看相的說他會活到九十歲,他自己則說還可以活到八十歲。
他1997年逝世時是七十七歲,他逝世前已驗出有肝癌,但他稟性豁達,嗜酒如故。逝世前他還參加鄧友梅組織的四川五糧液作家訪問團,佳釀當前,他當然不會放過,返到北京病情急轉(zhuǎn)直下,急急去見“醉八仙”了——他生前曾寫過一篇《八仙》短文。
按汪曾祺的說法,他應屬于看破富貴榮華、不爭酒色財氣的“自在酒仙”。
汪曾祺這一遽去,應無抱憾,他對生死一早便置之度外,他說,他并不怕死,覺得去日苦多,是無可奈何的事。最可惜是熱愛他作品的讀者。
汪曾祺1988年贈我的一副對聯(lián):“剛?cè)兆x經(jīng)柔日讀史 ?有酒學仙無酒學佛?!笨梢暈橥粼麇羞b一生的自我況喻。
話雖然是這樣說,他也有未竟的憾事,在《七十書懷》文末曾表示,他希望再出一本散文集,一本短篇小說集,把已開筆的《聊齋新義》寫完,最后“把醞釀已久的長篇歷史小說《漢武帝》寫出來”。
也許假他“十年閑粥飯”,不光留下“幾囊詩”,還有蕓蕓佳作。
可惜他走得太快了,他的創(chuàng)作計劃并未能如期實現(xiàn)。
四十年代他開始發(fā)表作品,后來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說集《邂逅集》,并未引起文壇注意。
1958年反右運動,汪曾祺被劃為“右派分子”,“文革”期間被江青看中,編寫了京劇《沙家浜》和《杜鵑山》,成為“八個樣板戲”之二。他對這段歷史從不隱瞞,在文章和私下都直認不諱。
當“四人幫”下臺,有人把江青批得一無所用,說她不懂文藝,汪曾祺卻持不同意見,寫了文章,說江青還是真的懂得一點文藝的。這是一種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
汪曾祺是性情中人,文章練達,人也樂天得可以,整天笑呵呵,言語風趣、幽默,雖然兩鬢灰白,心態(tài)、神態(tài)均屬青春期,憨態(tài)可掬。
難怪與汪曾祺很投緣,吾友小說家施叔青、曹又方、詩人王渝等女中豪杰,對他交加贊譽,表示若時光倒退,一定以身相許。
這當然是講笑而已,但汪曾祺之受歡迎程度,可想而知。
汪曾祺為人坦率,人們往往故意問他在“文革”做過什么工作,受到什么沖擊?汪曾祺直言他是“御用文人”,當年江青令他編京劇樣板戲《沙家浜》《杜鵑山》,他便唯唯諾諾去編,毫無反抗余地。結(jié)果兩個劇本一出來,備受江青稱許。
平心而論,《沙家浜》《杜鵑山》是樣板戲之中,政治味較淡,也較有瞄頭的兩部。
難得的是,汪曾祺遵照“坦白從寬”的精神,從不諱言這頁不大光彩的歷史。他說,本家是尋常人,不是神,也不是仙,他也要吃飯、睡覺的。
有誰敢說自己的歷史一貫的清白?沒有做過大錯的事,也有小錯的事。在“文化大革命”那樣殘酷的年代,正如王安憶所說的“每一個深受其害的人若能平靜而深刻地反省一下,誰又能擺脫得了關(guān)系?”況且,汪曾祺的編劇工作,是江青所指派的,他一介手無寸鐵文人,也只好唯命是聽了。
這是別人替汪曾祺辯解的說法。汪曾祺自己從不為自己做過的事,文過飾非。這是他的性格。
他看似游戲人間的人,其實寫作態(tài)度是再嚴謹不過,他筆下的每一個字都是心血澆鑄出來的。汪曾祺“真正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的開始,是在他五十歲之后,在此之前,人們認識汪曾祺只是止于樣板戲《沙家浜》《杜鵑山》的作者。
自娛遣興漫說汪曾祺的畫作
汪曾祺的文字精煉、幽默、風趣,可讀性極高。他寫他在美國所遇到的人和事及所見所聞所感,筆下如一條涓涓清流,澄澈中不含沙石,果然與一般家書迥異,后者往往失之瑣碎。
汪曾祺到底是畫家,他寫在芝加哥藝術(shù)博物館看后期印象派的畫,只用了幾句話便活現(xiàn)了幾個印象派大師的畫風:
看了梵高的原作,才真正覺得他了不起。他的畫復制出來全無原來的效果,因為他每一筆用的油彩都是凸出的。高更的畫可以復制,因為他用彩是平的。莫奈的畫,他的睡蓮真像是可以摘下來的。有名的《稻草堆》,六幅畫同一內(nèi)容,只是用不同的光表現(xiàn)從清晨到黃昏??戳嗣桌盏摹锻砥怼?,真美。
以上寥寥數(shù)語,都是行家之言。汪曾祺自稱:“我常把后期印象派方法融入國畫。我覺得中國畫本來都是印象派,只是我這樣做,更是有意識的而已?!?/p>
可見,汪曾祺把國畫和西方印象派畫風相提并論,他的畫善于把兩者互為融合,兼收并蓄,創(chuàng)出“不中不西,不今不古”的寫意畫,別出心裁。
汪曾祺曾說過:“我讀初中時,有一位老師希望我將來讀建筑系,當建筑師——因為我會畫一點畫。當建筑師要數(shù)學好,尤其是幾何。這位老師花很大力氣培養(yǎng)我學幾何。結(jié)果是喟然長嘆,說:‘閣下之幾何,乃桐城派幾何’。”(大笑)
汪曾祺作畫因是遣興自娛,所以一般不設色,以素凈為基調(diào)。他畫畫時,隨興之所至,畫意來了,裁一方宣紙,就案頭筆墨,匆匆涂抹幾筆,景物躍然而現(xiàn),墨韻盎然生趣。
汪曾祺寫了一首五言古風自喻:
我有一好處,平生不整人。
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
或時有佳興,伸紙畫芳香。
草花隨目見,魚鳥略似真。
唯求俗可耐,寧計故為新。
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君若亦歡喜,攜歸盡一樽。
汪曾祺遺下不少畫作,大部分是饋贈文友。他逝世后,他的家人及一班好友曾為他出過一本畫冊。
我以為汪曾祺的墨跡手稿,應集中在他的故鄉(xiāng)高郵的“汪曾祺紀念館”展出。
某年應賈平凹之邀,去揚州當“第六屆全球華人少年美文征文大賽”終審評判。到了揚州,披閱來自內(nèi)地及新加坡初中、高中組的眾多散文,特別感到初中生的散文寫作水平頗高,心情很是愉快。我首先想到的是揚州毗鄰高郵出了一個作家、語文大家汪曾祺。
想到汪曾祺的故居在高郵,胸臆一陣亢熱,決定抽空去走一趟。
高郵是秦王子嬰的封地,今天還有一條子嬰河。秦始皇曾在這里的高地建郵亭,因而得名。高郵具七千多年歷史,史稱“江淮首邑、廣陵名區(qū)”??梢娫缒暝蟠蟮剌x煌過、燦爛過。
高郵不光是水網(wǎng)交錯的魚米之鄉(xiāng),也是文化底蘊很豐富的地方。今天高郵人見到外來人都會驕傲地說:高郵出過兩大文豪,古有秦少游,今有汪曾祺。
我到高郵的第一站是去參觀“汪曾祺紀念館”,她座落在千古風流的文游臺。文游臺在泰山廟后,是秦少游、蘇東坡、王定國、孫莘老飲酒、賦詩和笑傲江湖的地方。
我去的時候是下午四時許,文游臺染滿歲月的煙塵,翠竹掩映,苔綠爬滿石子路,四周空蕩蕩,有一份湮遠恬淡的蒼涼感。
汪曾祺紀念館占地不大,在文游臺的一廂。紀念館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邵燕祥的楹聯(lián),上聯(lián)是“柳梢帆影依歸入夢”,下聯(lián)是“熱土炊煙繚繞為文”。大抵是指汪曾祺的文章大都是寫他的兒時故里,在記憶中尋覓柳梢帆影和他心中的熱土炊煙。
紀念館內(nèi)有不少當代名作家的題字和汪老遺下的作品及他八十年代返鄉(xiāng)的照片,真正的手跡、墨寶幾乎或缺,令人有一種不踏實的空虛。倒是有些文人的題字和題文有點瞄頭,如林斤瀾題字“我行我素小蔥拌豆腐,若即若離下筆如有神”;賈平凹道:“……汪是一文狐,修煉成老精”,一語說到骨子里去;至于王安憶的題文也很傳神,她說,汪老的小說是頂頂容易讀的,因為“他總是用最最平凡的字眼,組成最最平凡的句子,論一件最最平凡的事情,輕輕松松地帶給讀者走一條最最平坦順利、簡單的道路,將人一徑地引入,人們立定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這里。”
我熱哧哧地跑老遠路去參觀汪曾祺紀念館,一顆心仿佛失去立足點,有點失望:汪老的遺物也太少了,他一生寫過的文字豈止這么一點點,還有他作品的手跡、書法、畫作……怎么全不見了?
文游臺聞名遐邇古今,古有秦少游遺下的游跡和墨寶(包括碑刻),今有汪老道德文章的志記,但是偌大的紀念園地,游人只我、陪同及外地來的一家三口,置身其中,大有“風流不見秦淮河,寂寞人間五百年”之概了!
愛人和愛美女的汪曾祺
汪曾祺被歸類為京派作家,他的京味小說,肯定是先在臺北冒出來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臺灣主要文學雜志之一的《聯(lián)合文學》,為他做了一個專輯。此后,美洲的華文報章如《中報》《華僑日報》,競相轉(zhuǎn)載他的文章。
汪曾祺的文名是屬于“外銷轉(zhuǎn)內(nèi)銷”式的。早年他的文章,備受副刊主編王瑜的青睞,在美國紐約《華僑日報》刊載最多。
汪曾祺在國外揚了名后,內(nèi)地評論界才真正注意起這位文體作家。
論者認為汪曾祺的小說人物生活態(tài)度恬然怡閑,與老莊的“無為”境界一致,相信汪曾祺受到莊子的影響較深。
汪曾祺年輕時讀過《莊子》,但他自稱影響他最深的是儒家思想。
汪曾祺曾說過:“儒家是愛人的”,他的作品也是充彌著愛心。雖然他文字簡約、精煉,但筆下的人物形象,十分飽滿,小說情節(jié)扣人心弦,很有興味。這則是受到沈從文的影響的結(jié)果。
1939年,汪曾祺曾就讀昆明西南聯(lián)合大學的中國文學系,教寫作課的是沈從文。
汪曾祺的印象是,沈從文不擅辭令,講課沒有課本,也欠系統(tǒng),但他經(jīng)常訓誡學生的一句話:“要貼到人物來寫。”汪曾祺聽進去了,終生受用。
沈從文的意思是,作者的筆觸,隨時要和人物貼緊,切忌飄浮空泛。
年前,在汪曾祺故鄉(xiāng)毗鄰的揚州電視臺“文化茶座”節(jié)目訪問中,我曾說過汪曾祺一生人之中,與“四美”分不開,就是美文、美食、美酒、美女。前三美一般人都知之甚詳,至于汪曾祺生命中的美女,相信知道的并不多。
汪曾祺的第一個美女應是短篇小說《受戒》中的女主角小英子。小英子與她的姊姊及娘,都是美人坯子:“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里托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發(fā)是滑滴滴的,衣服格掙掙的──這里的風俗,十五、六歲的姑娘就都梳上頭了。這兩個丫頭,這一頭的好頭發(fā)!通紅的發(fā)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
這是《受戒》開首一段,以后作者單寫小英子及與小和尚明海惺惺相惜的感情。小英子活潑開朗,明海有才,畫工好,都是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兩人經(jīng)常廝混在一起,并沒有什么異樣。
直到有一次,小英子挎著一籃子荸薺到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础拔鍌€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攬亂了,一種從未有的感覺油然而生:“他覺得心里癢癢的?!?/p>
文章最后寫小英子與明海在情投意合下把船劃進蘆花蕩,戛然而止。
這是一對青春無悔的少年愛情故事,余韻裊裊。
汪曾祺筆下的小英子,像極了沈從文《邊城》的翠翠,迷死了不少讀者。很多人探詢過汪曾祺,小英子的原型是否他的情人,汪曾祺總是支吾以對,留下一串謎團。汪曾祺在小說篇末注明“1980年8月12日,寫四十三年的一個夢”。
據(jù)寫《走近汪曾祺》的陳其昌考證,小英子的原型是汪曾祺早年在庵趙莊邂逅的一個農(nóng)村姑娘大英子。
1938年汪曾祺與家人躲兵荒,繼母難產(chǎn)了,誕下一個孩子,叫海珊。大英子及母親是被找來照拂弟弟的。
大英子雖生在佃戶家,但與汪曾祺常在一起:“在嬰兒海珊睡熟以后,汪曾祺、大英子和汪家人都可以打谷場上乘涼;沐浴著夏夜的風,汪曾祺聽大英子談得多一點,大都是農(nóng)事、自然現(xiàn)象和民間傳說,但從一個充滿青春氣息的農(nóng)村姑娘嘴里說出來的話,汪曾祺聽起來比夏夜的風還要沁人心脾?!?/p>
據(jù)汪曾祺的家人說,大英子曾珍藏了汪曾祺少年時的一張照片,一直到晚年。汪曾祺的妹婿金家渝去北京探親,曾把此事告訴了汪曾祺。汪曾祺表示到高郵要去看一看大英子。
還幸汪曾祺沒有看到當下的大英子,不然,他如何把他筆下“眉眼明秀、性格開朗、身體姿態(tài)優(yōu)美和健康”的小英子與已屆耋期的大英子婆婆重疊?!
汪曾祺遺下也許是一份遺憾美,因晚年未能如愿看到大英子,卻給自己留下一方想象的空間,正如汪曾祺經(jīng)常說的寫文章,應該像作國畫一樣,“計白當黑”,讓人有想象的余地。
汪曾祺寫作之余,還寫書法,繪畫。他自稱少年開始刻印章,為的是“換酒錢”。后來鐘情書畫。
汪曾祺的畫名,比起文名要早得多了,他在《自得其樂》文章寫道:“我畫畫,沒有真正的師承。我父親是個畫家,畫寫意花卉,我小時愛看他畫畫,看他怎樣布局(用指甲或筆桿的一頭劃幾道印子),畫花頭,定枝梗,布葉,勾筋,收拾,題款,蓋印這樣,我對用墨、用水、用色,略有領會。我從小學到初中,都‘以畫名’?!?/p>
他的書畫大都是率性而寫的,以花鳥蟲魚為主,大都是小品,隨意畫幾筆,所畫多是“芳春”——對生活的喜悅,與他的文章一樣,畫面枝蔓很少,寥寥幾筆,便已畫龍點睛,用的就是“計白當黑”的構(gòu)圖法,卓然成家,大有“凌霄不附樹,獨立自凌霄”之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