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很久沒有入睡,孤苦十年的我,突然就要擁有一個家,還有一個孩子,看來是上天眷顧我啊。
天上掉下個好女人
我和現任妻子劉勤英的結合,是在1975年的春天。當時我還是一個被遣送回鄉(xiāng)的“右派”,妻離子散,孤身一人。白天上公社搞書畫創(chuàng)作,夜晚回家給人做衣服,掙幾個零用錢。
一天晚上,我吃完晚飯,剛坐在縫紉機前準備縫制一件已經裁好的衣料時,鄰居家的媳婦走進來對我說,她在北鄉(xiāng)有一個姑姑,被養(yǎng)父包辦結婚,一直夫妻感情不好,現已離婚,準備在咱莊另行安家,提了幾家親,她都不愿意。她對我的情況卻比較滿意,問我想不想見一面。見我沒有吱聲,她又說:“我姑人很好,很能干,知冷知熱,只是命不好,攤上了一個這樣的老公。”
我說:“最好讓她到我家來一趟,見面后再定怎樣?”第二天早晨,我剛起床,就見鄰居家媳婦領著一個中年婦女走過來。相互介紹后,她在桌邊坐了下來。我這時才注意打量她:三十多歲,面皮白凈,腦后梳著兩條長辮。上身穿一件士林蘭罩衣,下配黑色長褲,顯得非常樸素大方。
通過交談得知,她叫劉勤英,因為家里窮,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把她送給別人當養(yǎng)女。她童年吃了很多苦,18歲時被養(yǎng)父包辦嫁給一個從未見過面的男人?;楹螅驗榉蚱薷星椴缓?,兩人經常吵架,丈夫還經常打她。這段沒有感情的婚姻生活,使她受盡了折磨,她幾次自殺,以求解脫。離婚后,她一個人帶著孩子來到了這里。
她說:“我也沒有別的奢望,只想找一個知冷知熱的人過完下輩子,但又怕人家不能善待我的孩子,我侄女給我說了你的情況,我來是想聽聽你的意見。”說完這些,她低著頭。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她的苦難遭遇在我心里引起了陣陣共鳴。我想起自己的這一生,面對著一個空空的家,心里突然掠過一陣酸楚。我感慨地說:“我孤身一人,家徒四壁,我怕你受委屈啊。家里能有個孩子歡歡樂樂的,是求之不得的事,哪會虐待呢?”
那一晚,我很久沒有入睡,孤苦十年的我,突然就要擁有一個家,還有一個孩子,看來是上天眷顧我啊。
十二年熬來商品糧
幾天后,劉勤英帶著孩子來到了我的身邊。村里的人都來為我們慶賀。我們就這樣開始了新的生活,我終于有家、有妻、有孩子了。雖然日子過得艱苦,但還是充滿溫馨。
1978年,我家三喜臨門:5月初,我被宣布摘掉“右派”帽子;5月底,我們的小女兒降生;12月底,我的“右派”問題得到改正,調回山東重新安排工作。那些天,我們夫妻兩個可高興壞了。
妻子患有心臟病,嚴重時甚至生活不能自理。我在山東工作了一年之后,上級為照顧我們夫妻,次年底,把我從山東調回到安徽利辛縣,我們一家終于團圓了。
當時,全家四口,只靠我一個人的工資,每月的口糧也只有15公斤,根本不夠。妻子只好從黑市上再買些糧食貼補,家里所有的開支,盡量省著花。我每月領了工資后,首先把
一個月的糧食買下來,再考慮其他開支。平時,不過年節(jié),不來客人時,我家從沒買過魚、肉,蔬菜揀最便宜的買,也很少添置衣服。
1980年春,我在勞動改造期間落下的脊椎病又發(fā)作了,夜晚疼痛難忍,只好去衛(wèi)生院要了兩個輸液瓶,裝上熱水暖患處,卻不小心燙傷了女兒的腿。為此,妻常自責道:“都怨我,要不是我攔著,你和前妻復了婚(已經改嫁多年的前妻曾有此意,被我拒絕),兩個人都拿工資,你哪能這么苦熬?”我笑著安慰她說,面包總會有的,夫妻恩愛苦也甜啊。
后來,我調回到區(qū)文化分館工作,妻子利用靠近中小學的有利條件,在文化館門旁擺個賣文具的攤,這樣每年都有近三千元的收人,日子漸漸好起來了。我們還早早地用上了電視機、洗衣機,我家的生活從此溫飽有余。
1987年冬,利辛縣有關部門根據相關政策,為妻子和女兒辦理了農轉非戶口。當我把紅彤彤的城鎮(zhèn)居民糧食供應證交到妻子手上時,她調侃地說:“王三姐住寒窯,十八年熬了個大登殿,我十二年熬了一個吃商品糧,也算值了。”
下輩子還做夫妻
再婚家庭處理不好子女關系,往往會不歡而散,而我家卻沒有這種煩惱。這主要是因為妻子通情達理。
1979年,我和前妻所生的大兒子從山東文登縣來信說,他媳婦懷孕了,他想讓劉勤英去他那里,照顧他媳婦生孩子,我沒有同意,可妻子卻十分爽快地答應了。可她又怕自己一走,丟下我沒人照顧。最后我們還是商量決定,讓大兒媳來安徽生孩子。
兒媳來后正趕上妊娠反應期,為了給兒媳增加營養(yǎng),妻子寧愿自己不添衣服,也要買好吃的給兒媳增加營養(yǎng)。她成了全職保姆,她說女人一生,生孩子是個關,調養(yǎng)好了,以后身體就不會吃虧。聽說兒媳想吃西瓜,她硬是從五里外的集市上抱了一個回來。
兒媳快到預產期時,兒子突然來信要媳婦回山東生孩子,臨行前,妻把準備給兒媳坐月子吃的大米、粉絲及親朋好友送的土布、日用品裝了滿滿一大提包,還把平時攢下的二十多元錢,全部拿出來給兒媳當路費。那一晚,娘倆話語纏綿直到深夜。兒媳說,她一輩子也忘不了婆婆這份恩情。
我是解放前中師畢業(yè),妻子從沒上過學,文化上的差異不僅沒有成為我們真心相愛的障礙,反而是我們感情的融合劑。
每天晚上忙完瑣事后,我給妻子讀一會兒報刊,或在電視機前比肩而坐,看新聞、看戲劇,邊看邊議。前些年老伴喜歡議論克林頓、南聯盟,能認出圍白花頭巾的阿拉法特是巴勒斯坦人民的領袖,還能說出許多豫劇、京劇的劇情和名角。九年前,女兒到縣城工作后,我和老伴也搬了過來,生活圈子擴大了不少。每當書朋畫友來訪,妻子總是熱情地拿煙、燙茶,或奉以飯菜,言談舉止十分得體,儼然是一個知識女性了。
一晃快四十年過去了,我83歲了,老伴73歲。女兒和女婿常來看望我們。有一天下午,女兒帶著剛放學的外孫女萌萌走進我家后,看見我和老伴正在下跳棋,就說:“你們倆真幸福!要是你們現在都是三四十歲多好?!?/p>
老伴風趣地說:“要真是那樣,哪有現在的萌萌呢?”
我笑著說:“五六十也行,只是別再老了?!?/p>
老伴立即接了過去說:“老了怕什么,唐明皇和楊貴妃還世世做夫妻呢,下輩子咱們還做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