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峪銘
暮色沉沉,行道樹已模糊了身形。華燈初上,還瞇著昏睡似的眼。我與妻子散步正往回走。
一曲黃梅調從遠處縹緲地傳來,不絕如縷。隨著我們一點點靠近,那高亢的曲子也漸漸完整起來。聲音是從我前面走路的一對老夫妻發(fā)出的。那男的身材高大,滿頭白發(fā),敞著懷,一步一步往前邁著,步幅不大,但也算穩(wěn)健。他旁若無人地唱著《天仙配》中的“路遇”那段。女的身材嬌小,面龐清秀,穿著熨帖的紫紅衫,走在男的左側,邊望著他,邊鼓著掌。
見到這樣的場景我有些激動,我向兩位老人頷著搭訕:“老人家中氣十足,唱得好哇。”老爺子見我夸他,點了一下頭,聲音似乎更洪亮了些。老夫人向我笑了笑,又轉過頭去,對老爺子說:“你是真唱得好,接著唱,我再給你鼓掌?!闭f完,啪嗒啪嗒地又拍起了手。
說真話,老爺子雖中氣足,但黃梅戲唱得不咋地,先不說節(jié)奏不太準,就是吐字也不算清晰,還帶著口音。相比之下,老夫人的鼓掌讓人覺得是那么的優(yōu)雅動人。
妻子說這是真正的夫唱婦隨。他們活出一大把年齡,又如此的琴瑟和諧,我想這一生肯定有一些故事的。
再見到他們,竟是兩年后,而且沒有見到那唱戲的老爺子。
我問老夫人,“老爺子哪兒去了?”老夫人嘆了一口氣,淡淡地說:“回老家了?!被乩霞遥颗?,他是外地人?!白吡恕崩先藧砣坏?。我一驚,心想老爺子氣息那么旺,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老人見我疑惑,這才給我講起他家老頭子的事來。
原來老爺子是一個退休老干部,北方人,上世紀50年代到南方小城工作,20多歲的他,因替打成右派的朋友說了一句公道話,他也被打成了右派。當一些人見到他像見到瘟神一樣避之不及時,她這個十八九歲的女子走到了他的身邊。她認為他正直善良,說的是真話,沒有錯。
在那樣惡劣的政治環(huán)境中,他家的老頭子在她的寬慰與肯定下,對生活沒有絕望,日子過得也相對平靜。
聽到這兒,我對老人肅然起敬了。
老夫人說,老爺子平反后在局里當了一把手,總算過了十多年開心如意的日子??衫蠣斪油司佣€的時候,心里竟排解不開。整天無所事事,吃不香,睡不甜,像一個悶葫蘆似的。老夫人擔心憂郁的日子久了,晴天也過成了陰天,于是就鼓勵老爺子參加了“老年戲曲票友會”,總算為老人找了一個打發(fā)退休時光的事。
老爺子嗓音雖好,可五音不全,老夫人每天就像哄小孩子似的,一邊替他叫好,一邊給他鼓掌,慢慢地,老爺子在戲曲票友會里唱得有模有樣,精神也倍兒爽了。
“老人家,您真了不起。您總在老爺子最困難的時候去幫他,去為他喝彩?!?/p>
“誰說不是?十年前老爺子中風,手腳偏癱,說話也含糊不清了,我天天幫他做康復運動,不讓他喪失生活的信心,結果恢復得相當好?!?/p>
我這才想起兩年前老爺子那渾厚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的原因了。
“您為老爺子鼓掌,實際就是幫老爺子語言康復?”我恍然大悟道。
“那也不全是。他是我家的老頭子,我當然一生都為他鼓掌?!崩先苏f得異常平靜。
可這句話在我心里泛起了一圈圈漣漪,讓我久久不能平靜。我在想:人的一生中,總有一個人一直為你鼓掌,你不枉活著;一生中,那一直在為你鼓掌的人,你必須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