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姑娘
2012年,我決定與朋友去一趟普吉島度假。
事情發(fā)生在抵達PhiPhi島的那天。
我站在旅館的窗口,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啊!真美——”卻在同一時刻聽到一陣長長的、如同汽笛一般的聲音,凄厲地在城市上空響起。
我倆面面相覷,決定下樓去問問。
在樓道里見到一個來度假的法國人,我們拉住他問,他一臉驚恐,蹦出來一個單詞:“Earthquake!”
地震?我們傻了。
我們倆一下子癱坐在床上。
說來真巧,就在來PhiPhi島的前一天,我們吃飯時還談起上一次泰國海嘯的事情。2004年我曾寫過一篇關于海嘯的長篇報告文學,正是因為印尼8.9級地震,造成大海嘯,30多萬人失蹤遇難。
我甚至記得自己當時特別大大咧咧地一揮手說:“這種事,一百年也遇不到一次,下次海嘯,估計百年之后了?!?/p>
可是,現(xiàn)在是怎么回事?
8.9級?連級數(shù)都一模一樣?海嘯?沒跑了?
如果在普吉島,還可以往內(nèi)陸奔逃,可我們此刻在四面環(huán)海的PhiPhi小島上。
怎么辦?
我們相互看了一眼,什么都沒說,迅速地開始收拾背包。
我翻出一個小小的防水袋,把護照和身份證塞到里面,想了想,又把工作資料備份的移動硬盤也塞進去,很悲涼地把同事的電話和姓名寫在一張紙條上,貼在上面(事后想想也真算敬業(yè)了)。又把房間里能找到的所有礦泉水都塞進背包里,開始逃命。
我們先爬上樓頂,發(fā)現(xiàn)那里早已聚集了許多人,泰國人、歐洲人,還有幾個中國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慌亂和無措。一個泰國人顯然是酒店的負責人,在大聲地安撫,稱這是在上次海嘯中,PhiPhi島上唯一幸存的酒店,救了許多人,所以,“留在這里很安全”。
眾人沉默了。
沉默了一會兒又有人提問:“上次海水漫到這座樓的幾層?”
那人說:“四層?!边@座樓一共五層,我打量了一下它,大約只是混凝土勉強搭起來的小樓,連鋼筋估計都沒幾根:尤其經(jīng)歷了上次的海嘯,誰知道這次會不會“骨質(zhì)疏松”???
于是眾人再度沉默了。
我與好友產(chǎn)生了嚴重的分歧。
她指著窗外的山說:“我們就去那里,這小樓看起來搖搖欲墜的樣子,太不保險了?!?/p>
那是一座很高的山,我也承認它看起來比這座樓更可靠。但是問題是,山看著近實際離得遠,我問了下那位泰國酒店負責人:“距離海嘯可能到達的時間還有多久?”
他想了想:“半小時?!?/p>
我指著山對朋友說:“這山你看著近,實際很遠,并且我們想要走到那里并不是直線距離,你看看——”我又指著小城里面那些曲里拐彎的街道,“需要走多少冤枉路也不清楚,你能確保我們在海嘯來臨之前到達山頂嗎?”
朋友也沒話說了。其實我說這話心里也沒底,萬一到時海浪真的毀了這樓,那此刻說的話,不就是給我們自掘墳墓嗎?
這時有幾個中國人過來打招呼,三個女生一個男生,看起來年紀都不大。確認是同胞后,其中一個女生的表情簡直就像遇見親人:“怎么辦?我們怎么會這么倒霉?現(xiàn)在怎么辦?。俊蔽倚恼f我要是知道怎么辦就不在這樓頂上蹲著了。
另一個女生抱著一個碩大的游泳圈坐在地上哭,也不出聲,就默默地流眼淚。
她的眼淚感染了許多人,有一些老外也開始抱在一起哭,有些人開始跪下來祈禱,還有的人站在天臺旁邊,怔怔地往外望,臉上都是絕望。
我也沒心思聊天,奇怪的是,此刻的心空落落的,有恐懼也有傷感,但是哭不出來。確切地說,是連哭的心思都沒有了。我想原來面對死亡的時候就是這種感受,無助、絕望,但是無從發(fā)泄,只覺得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
此刻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巨大的閃電劃過天空,我從未見過這么長的閃電,又如此頻繁,從天上劈到地上,雪亮,一個接一個,幾乎沒有一刻歇息的時候,卻沒有雨,也沒有雷聲。
我被這離奇的天象所震驚,卻懶得抬起手去拍一張照片,命都快沒了,這場面再壯觀,又拍給誰看呢?
好友終于沒按捺住,給家里打去了電話。結果她媽聽她說完目前的狀況,只叫了一聲“女兒啊……”就從沙發(fā)上滑坐到了地上,放聲大哭。她爸是個冷靜的人,也在電話里聲音顫抖、語無倫次。她放下電話開始魂不守舍,一遍遍不停地重復:“我媽沒事吧?她身體不好??!我媽沒事吧?哎呀,我不該打這個電話的……”
我媽心臟也不好。我想了想,決定仔細觀察海面,一旦看到浪來了,就給她和我爸撥電話,也不必多說,就說一句我愛他們足矣。
此刻,估計是消息已經(jīng)傳達到國內(nèi)的原因,手機開始瘋響,全是同事和朋友打來的。我只接了一個平日里比較冷靜的朋友的電話,把爸媽的電話報給了她,說:“我要是真有什么,你幫我給他們打個電話,告訴他們發(fā)生了什么。謝謝了?!?/p>
我們從傍晚五點,等到深夜十一點半,看得眼睛都酸了——其實一片黑暗,哪里還看得見什么?
這海還沒嘯。
其間那位酒店負責人又上來了幾次,甚至抬上來一箱礦泉水以示安撫,可我們依然愈加看他不順眼。
直到最后,這位被我們腹誹無數(shù)次的負責人跌跌撞撞地再度爬上天臺,向我們大聲宣布:“Tsunami alert disarmed!(海嘯警報解除?。?/p>
一群人愣愣地看著他,直到他又分別用英語和泰語重復了一遍。又強調(diào)說,是政府發(fā)出的正式解除信號。
忽然有人“啊”地大叫起來,我轉過身,看到一群老外把其中一個人扔了起來,瘋狂地喊著亂七八糟的英文。
有一對情侶,剛剛一直頭碰頭坐在角落里發(fā)呆。此刻他們抱在一起,深深地擁吻。
兩位滿頭白發(fā)的外國老人手拉著手,看著對方一邊笑一邊流淚。
剛剛那幾位中國的男生女生在瘋狂地撥著號碼,沖著電話大聲地喊:“媽媽,爸爸,我沒事了!”
有人在歡呼,有人在哭,還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大叫。
那畫面勝過所有好萊塢末世大片。
我和好友手拉著手,百感交集。
離開的那天,正趕上當?shù)氐男履?,潑水?jié)。
陪伴我們的當?shù)厮緳C說,這是一個瘋狂的節(jié)日。
而今年,顯得格外瘋狂。
我們被抹了滿臉的白色滑石粉,這是當?shù)厝私o的祝福。剛出了門就被人從后面一把抱住,另一個人拿了一大桶水兜頭就澆下來,渾身濕透,大叫著:“薩瓦迪卡!”“Happy New Year!”
我們走在街上,每個人都在笑,每個人都抱著水槍或者拿著大大的水舀,當面給你一捧水。即使坐進車里,車外的人還在一盆盆地往車上潑,臉上洋溢著無限歡樂。而一輛輛的小卡車穿梭在城市里,許多人在上面敲鑼打鼓、唱歌、潑水和被潑。
英俊的歐洲男人躺在街邊的粉紅色迷你充氣泳池里,高聲吼著:
“I finally made it!”是的,我們終于活下來了。
我想哭,又想笑。
我從未如此敬畏過生命的可貴,即使在活得最疲憊的時間里,以為已經(jīng)非常珍惜活著的意義,然而這一切在死亡即將到來的時刻,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在生與死的邊界線上,你終可以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
珍惜該珍惜的,放棄該放棄的。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