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伯達晚年,我一次又一次從上海前往北京訪問他。經過有關部門同意,我來到他那鮮為人知的家,甚至有一次因夜深無法回旅館就住在他家。
陳伯達家居住面積有一百多平方米,三房一廳,有客廳、書房、他的臥室、兒子和兒媳的臥室、灶間、衛(wèi)生間。
陳伯達的臥室大約十多平方米,整潔而簡樸。一張三尺半寬的單人床,硬板,鋪著藍白方格床單,放著一個碩大的鴨絨枕頭。床邊是一個床頭柜和兩個玻璃書櫥,窗邊放著一個五斗柜。地上鋪著地毯。
兒子陳曉農,已經步入不惑之年,為人隨和、誠摯,兒媳小張賢惠、樸實。他們精心地照料著陳伯達。我注意到兩個小小的細節(jié):陳伯達的枕頭,特別的大,又特別的軟;寒天,抽水馬桶的坐圈上套上了一個用毛線編織成的套子。屋里還有一位“??汀薄闲W二年級的七歲小孫子,給這個家?guī)砹藲g樂和安慰。
陳伯達的視力不錯,耳朵也還可以。每天晚間的電視新聞節(jié)目是必看的,京劇和古裝故事片也喜歡看,一般性現(xiàn)代劇目不大看,但喜歡看根據(jù)名著改編的電視劇。
晚年陳伯達,讀書看報寫作,依然秀才本色。
每天,陳伯達看《人民日報》《參考消息》和《北京晚報》。他很注意國內外的形勢,也很仔細讀那些與“文革”有關的文章。鄰居人很好,倘若陳家無人下樓取報,就會把報帶上來,插在他家門把手上。
他的大部分工資和稿費收入,都用于買書了。他曾是“萬卷戶”,個人藏書遠遠超過萬冊。過去住四合院,家中用幾個房間堆放藏書。自1958年起,他自己提出不再領取稿費,以支援國家建設。從此,沒有再領過稿費。
陳曉農曾回憶說:父親的稿費,他自己只說過1958年以后沒有再領取過。但這些稿費到哪里去了,他一次也沒有說起過。他去世后,我才聽到他以前的秘書說,他1958年以后的稿費和他作為人大代表、政協(xié)常委的那份工資,都捐給科學院圖書館了,是秘書親手經辦的。
陳伯達1981年保外就醫(yī)之后,每月領生活費100元。據(jù)我對吳法憲、李作鵬等情況的了解,他們當時與陳伯達一樣,也是每月領生活費100元。
陳伯達每月100元的生活費,三分之一用于購書。這30多元購書費對他來說當然是遠遠不夠的,所以,除了自己購書外,他不得不托老朋友向有關部門借來一部分書。
從1983年2月起,陳伯達的生活費增加到每月200元。這時,他購書的費用才稍稍寬裕一些。吳法憲、李作鵬等人的生活費,也都增加到每月200元。
陳伯達希望有關部門能夠發(fā)還他的眾多藏書,但是,遲遲未能發(fā)還。1981年11月16日,有關部門曾發(fā)還了被褥之類的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他希望能從中找到一些書,結果只找到幾本袖珍本《毛澤東選集》和《毛主席語錄》。
直至1995年,有關部門請示了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之后,才發(fā)還了陳伯達的藏書。這時,他去世已經六年。即便是發(fā)還的藏書,也只是一小部分,不過一千二百七十冊而已。
正因為這樣,我發(fā)覺,在陳伯達的書櫥里放著的書,很多是這幾年出版的新書,即便《西游記》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新的版本。
1989年9月13日,葉永烈在陳伯達北京的寓所采訪他。7天之后,陳伯達就去世了。圖/作者提供
他的閱讀興趣廣泛,偏重于學術性強的著作。我隨手記下他的書櫥里的書:馬克思著《資本論》精裝本,《毛澤東新聞工作文選》《魯迅雜文選》《毛澤東選集》《劉少奇選集》《周恩來選集》《朱德選集》《中國哲學發(fā)展史》《中國哲學史》《隋唐演義》《五代史演義》《戊戌喋血記》《柳宗元集》《彭德懷自述》《蘇聯(lián)經濟史論文集》《邏輯學》《美學》《羅馬史》《西方美術史話》《哲學史講演錄》《我與我的世界》(曹聚仁著)《譚嗣同文選注》《〈紅樓夢〉詩詞注釋》《史記》《基度山恩仇記》……一本打開在那里、看了一半的書是《圣經故事》。
他不斷地要兒子給他買書。陳曉農告訴我,陳伯達晚年喜歡文學名著,曾要他特地去買莎士比亞、托爾斯泰的作品。
讀書之余,陳伯達在思索著。高樓清靜,幾乎沒有什么雜音,只是偶爾聽見住在這幢樓里的一位著名女歌唱家練唱時飄來的甜美的歌聲。
他不斷把自己的思考寫成文字。所幸他的手不抖不顫,仍能握管著文。雖然他被判處有期徒刑18年、剝奪政治權利5年,當時無法發(fā)表文章,但他還是在堅持寫作。
他的文稿,有些被人送上去,受到中央有關部門的重視,被排印出來,在一定的范圍內分發(fā)。
這些印出來的文章,除了標明作者陳伯達的名字外,沒有注明什么單位印的,也沒注明印數(shù)和分發(fā)范圍。不過,印刷所用的是上好的道林紙,十六開,大字仿宋體排印,可以看出不是一般的機關所印,是在相當高的政治層次中分發(fā)。
我細閱了這些未曾公之于世的文稿,列舉如下,以供讀者了解他獨處高樓時在思索些什么:
1982年1月,《試論一下日本的“生產率運動”》;
1982年3月,《美日兩國壟斷資本的角逐和兩國的“精神危機”》;
1982年5月22日,《求知難》;
1982年6月22日,《認識的漸變和突變——從“壇經”看中國佛學中的頓漸兩派》;
1982年8月4日,《“黑格爾反對絕對……”》(讀書筆記);
1982年9月18日,《儒法兩家“其實卻是兄弟”(評四人幫雜記)》;
1982年9月26日,為上文寫了《附記》;
1982年12月22日,《事物一分為二(讀書筆記三則)》;
1983年3月23日,《“電子學革命”的公開戰(zhàn)秘密戰(zhàn)》;
1983年,《〈石頭記〉里的一段公案——關于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的姻緣問題》;
1983年9月,《試說社會主義農業(yè)的若干問題》;
1983年12月初,《同痛苦轉變進行搏斗——電子學革命問題雜綴》;
1984年6月26日,《評美國人的兩本書——〈大趨勢〉和〈第三次浪潮〉》;
1985年3月,《基督教東來記——利瑪竇〈中國札記〉和史式微〈江南傳教史〉二書述略》;
1985年6月17日,《讀書四記》,即《辯證法和理性》《略說“尺度”》《關于唯意志論、反理性主義、直覺主義、實用主義等等》《記黑格爾、恩格斯、列寧談形式邏輯》;
1986年1月,《長思》;
1986年春,《關于日本壟斷資本主義的點滴》;
1986年11月4日,《農業(yè)合作化的若干材料》……
此外,還有一些歷史事件的回憶。
他保持著以往的寫作習慣。他一般先寫草稿。他的草稿上,有多處勾劃、刪改,畫滿各種修改記號。改定之后,再整整齊齊抄寫一遍。
他用藍色圓珠筆,寫在北京市場上供應的那種綠格四百字稿紙上。文末簽署的日期,一般指完成之日,并不意味著是這一天寫的。有的文章幾千字,也有不少文章上萬字。他的字跡清楚,容易辨認,簡體字中摻雜著許多繁體字。
在我看來,這些新作,似乎缺乏他20世紀40年代作品的那股靈氣和那種犀利的文鋒,而是過多地引述經典著作,但是作為八十老翁,思路還是頗為流暢的,觀點頗有見地。他沒有停留在不斷的自我譴責或者頹廢郁悶之中,連美國新著《大趨勢》《第三次浪潮》都加以研讀,加以評論。
晚年的陳伯達,記憶有些減退。有一天我向他告別時,他忽然喊住我,說有兩點補充。我站住了,他卻怎么也想不起要作哪兩點補充,只得說,你翌日早上來,我再告訴你。可是,第二天清早我來到他家,他居然連昨日所說有兩點補充這事兒也忘了,說自己沒講過要作什么補充。
陳伯達為葉永烈題寫的《楚狂接輿歌》。圖/受訪者提供
但談起往事,特別是童年時代、青少年時代的事,他的記憶屏幕卻顯得異常清晰。我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他向我講述的郁達夫替他改詩之事。
陳伯達告訴我,他年輕的時候是個文學青年,寫過小說,也喜歡寫詩。1924年11月15日,20歲的他在上海忽然心血來潮,寫了一篇兩千多字的短篇小說《寒天》。這是他一生中所寫的唯一的小說。
我按照他提供的線索,在上海圖書館那座堆滿了發(fā)黃舊報刊的大樓里,查到了《現(xiàn)代評論》雜志。雜志編輯部的地址為“北京國立北京大學第一院轉現(xiàn)代評論社”。經常出現(xiàn)于這份雜志上的作者名字,有郁達夫、胡適、張奚若、郭沫若、汪精衛(wèi)、劉大杰等。
我在民國十四年(即1925年)2月7日出版的《現(xiàn)代評論》1卷9期上,緊挨著俞平伯的文章《紅樓夢辨的修正》旁邊,看到了署名陳尚友的小說《寒天》。陳伯達原名陳尚友,伯達是他的筆名。
我把《寒天》全文復印,帶往北京,送給他。
陳伯達告訴我,《現(xiàn)代評論》是創(chuàng)造社辦的。他因為聽說過郁達夫的大名,就把小說寄給了他,郁達夫給他寫了回信,還稱贊了幾句?!澳菚r候,《現(xiàn)代評論》是‘名人雜志,作者大部分是名人。我當時是個無名小卒。報上登了《現(xiàn)代評論》的目錄,上面有我的名字,我很高興,因為我當時還是個小孩子嘛,能在《現(xiàn)代評論》上發(fā)表文章,怎么不高興?”
我問他怎么想起把小說寄給郁達夫的,他說,他當時在上海大學文學系學習,有一次,郭沫若到上海大學演講,他就此結識了郭沫若?!肮舾艺勂鹆擞暨_夫,說郁達夫正在北京大學任教,同時編刊物,你有什么文章可以寄給他。這樣,我就把《寒天》寄給了郁達夫?!?/p>
1926年,陳伯達在廣州中山大學讀書。很巧,郁達夫也南下廣州,出任了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陳伯達得知他抵穗,便去拜訪,拿出自己所寫的一首詩,向他請教。
這首詩未曾發(fā)表過。時隔六十多年,陳伯達還能背出這首詩,他當即默寫給我:
莫問有窮或無涯
莫用歡樂或咨嗟
盡向前途流浪去
莫要回首望鄉(xiāng)家
郁達夫看罷,提起筆來,每句圈去一字,由七言變成六言:
莫問有窮無涯
莫用歡樂咨嗟
盡向前途流浪
莫要回首鄉(xiāng)家
郁達之不愧為文學大家,這一改,詩顯得凝練多了,使陳伯達心悅誠服。
1989年9月13日,是中秋節(jié)。應我所請,陳伯達為我寫了一幅字。
鳳兮鳳兮!
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諫,
來者猶可追。
這幅字所寫的《楚狂接輿歌》,出自《論語·微子》?!俺瘛?,是楚國一位佯狂的隱士,據(jù)考證,此人姓陸名通?!敖虞洝保从涌鬃幼能?。
我忽然發(fā)覺一個奇怪的細節(jié),對他說道:“你每一次寫字,總是把第一個字寫得很大,然后越寫越?。 ?/p>
他哈哈笑了,說道:“我上了年紀。寫第一個字時,精力充足,所以寫得大。寫到后來,沒有力氣了,所以越寫越小,‘虎頭蛇尾!”
寫這幅字時,他不會知道,“來者”,僅一星期而已。
一周之后,即1989年9月20日中午,85歲的陳伯達正在吃飯。誠如當時在場的他的兒媳小張所述:“父親突然頭一歪,碰到墻上,食物吐出……”醫(yī)務人員在20分鐘之后就趕到進行搶救,但已經回天乏力。因天氣驟涼,陳伯達死于心肌梗塞。
這幅字,成了這位“大秀才”一生的絕筆。
這首詩歌,原本最后還有兩句:“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意思是說:“罷了罷了,如今當官的有多么危險!”大約是最后兩句過于“醒目”,他沒有寫上去。
記得我把這幅字拿到上海的裱字店裝裱的時候,店員端詳了一下,說道:“這字寫得不怎么好,裱起來干什么?”我沒有吭聲。那人又細細看了一下落款:“這仲晦是誰?是你家的長輩?”我依然沒有吭聲。
十天之后,我如約來取貨。來到那家裱字店,字已經裱好,而且安裝在定制的紅木鏡框里。交齊了裝裱費、紅木鏡框費,我正打算離開裱字店,那人又問:“仲晦是誰?”我對他說:“你只要想一下與‘仲晦相對的字,就明白是誰了?!?/p>
那人到底是裱字的,見過的字畫多,也有文學修養(yǎng)。他一拍腦袋:“哦,跟‘仲晦相對,莫非是伯達……難道這是陳伯達的字?”我頷首微笑而已。
很多人問我為什么陳伯達給我題字不蓋章。記得,當時他為了向我解釋“仲晦”的含義,曾經從書櫥里拿出一方刻著“仲晦”兩字的印章。后來我才知道,他的習慣是題字之后不當場蓋章,只有當你尊重地把他的題字裱好,他才蓋章。
可惜,當我把他的題字裱好之后,他已經過世,無法給我蓋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