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益

彥修先生同我的幾位長輩應(yīng)當(dāng)是熟悉的，但我們卻一直無緣相識。同他見面，完全是一次意外的驚喜。大概是1986年吧，嚴秀（曾彥修）和牧惠（林文山）二位先生正受托于湖南文藝出版社，編輯一套《當(dāng)代雜文選粹》叢書。叢書的第一輯、第二輯已經(jīng)出版，每輯十種，每種一人，入選作者都是活躍于當(dāng)代的雜文名家，如巴金、老烈、陶白、邵燕祥、鄧拓、馮英子、秦似、藍翎等。我從1981年調(diào)到北京，編輯之余，也寫些雜感之類的文字，用了個筆名叫“東耳”，不過把“陳”字拆開罷了（后來因為另有一位“東耳”，還有一位“耳東”，都寫雜文，為避免相混，就不再用了）。一天，忽然接到彥修先生一封信，說他與牧惠正在著手編《選粹》的第三輯，因為看到我的幾篇雜文，希望我能再多選一些寄給他看看。我那時所寫有限，搜羅起來也不過五六萬字，便一起寄了去，心中并無奢望。不料時隔未久，他又寫信約我一談。那時，他住在前三門大街靠近正義路的一棟樓里，離我工作的地方不遠，我便如約騎車去了。

彥修先生家樸素得不能再樸素，就像他的衣著樸素得不能再樸素一樣。一件已經(jīng)嫌緊的中山裝，我總疑心還是“文革”前的舊衣。后來一次天熱時去，一件圓領(lǐng)汗衫已經(jīng)有好幾個破洞，但他依然穿著。一把蒲扇，還是我大學(xué)時代在上海用過的那種。若在街上見到，絕想不到他是著名的學(xué)者、雜文家、出版家。這樣的裝束，一下子拉近了我們的距離，雖是第一次見面，卻像相識久已。

談到我的那些文章，他的話很簡潔，沒有客套，開門見山。記得是那么幾層意思：一是告訴我，他和牧惠都讀了;二是他們兩人都覺得可以收入《選粹》第三輯;三是要我最后校核一下，是否有增刪，但告訴我后面的二十九則“雜說”一篇也不要刪，只是限于體例，丁聰先生的圖無法收入，是個遺憾。然后就問我什么時候可以交稿。說完后，雖沒有端茶送客，卻也沒有更多的閑話。

那時，出版社編輯叢書大致都要找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當(dāng)主編，再找一位年輕些的當(dāng)副主編。主編是借重其聲望，副主編則是實際操盤者。像彥修先生這樣不擔(dān)虛名，勤于實事，從遴選作者到審讀稿件，到同作者談話，再到最后定稿，事必躬親的主編，可謂稀有。后來接觸多了，才知道這正是他的行事風(fēng)格。

因為他做事認真，所以最不能忍受他人的馬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刊物如雨后春筍，但編輯多為新手。新手自有新手的好處，譬如勤快、敏銳、膽大，但也有毛病，那就是馬虎、自負，但又學(xué)養(yǎng)不足，不當(dāng)改的亂改，甚至改出笑話。這一點讓彥修先生很是惱火。

那時我所在的《瞭望》周刊，有一個副刊《珍珠灘》?！墩渲闉酚幸粋€雜文欄叫“櫪下談”，取“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之意，是專為一些年事已高的名家所設(shè)?！皺老隆敝C音“歷下”，也含“歷下此亭古，濟南名士多”的意思，以名家匯聚為號召。創(chuàng)辦之初，請幾位老前輩座談，其中就有李銳、李普、彥修、黎澍四位。

第一次收到彥修先生來稿，欣喜之余，也令我吃了一驚，因為他在稿紙上方作了如下申明：“對稿件如有一字之改動，請與作者聯(lián)系”。這樣的申明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于是“謹從命”，我把編輯過程中的每一處改動都寫信告訴彥修先生，無非是幾處衍字或筆誤。經(jīng)過幾次這樣的告知，彥修先生大概覺得我這個編輯還靠譜兒，所以下一次寄稿時解除了這條“禁令”，并告訴我是因為被有些編輯改怕了，不得已出此策以應(yīng)之。這件事讓我很是感慨：一個能對自己的文章如此認真的人，必定對別人的文字也同樣尊重;反之，一個隨意刪改他人文字的人，對自己的文字也必定不會認真。這對于編輯，當(dāng)是不可移易的金科玉律。

對文字的態(tài)度，也是他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彥修先生是那種方正堅守，絕不茍且的人，因此他也不齒于無原則、無特操的風(fēng)派。《人民日報（海外版）》有一個欄目叫“望海樓隨筆”，我的一篇《懷師》刊發(fā)在那里，其中講到劉大杰先生在“文革”中修改自己的《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的事，覺得強制學(xué)者修改著作，從施之者言，是極大的愚蠢;從受之者言，是極大的悲哀。大杰先生是受害者，又何必苛求于他呢。此文彥修先生讀后給我一信，后來又讀到他更為詳盡的批評文章，認為“學(xué)者、文人、思想家、理論家，還有政治家，不管古今，都應(yīng)當(dāng)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條界限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隨便跨過來跨過去的”。彥修先生責(zé)以大義，我是贊同的，“文革”中那些栽贓陷害、見風(fēng)使舵、曲意迎合的事令人不齒，但對劉先生當(dāng)時的處境，我覺得彥修先生畢竟有些隔膜，何況就是在復(fù)旦，劉先生也未能見諒于許多前輩。因此我未作任何辯解或爭論。不料兩年以后，又收到彥修先生一信，說是讀到一些文章，知道了劉先生當(dāng)時的處境，文人處此際會，實也大難，還是要多諒解些才好。因此他將前次對我文章“不妥當(dāng)?shù)脑u論收回作罷，并致歉意”。接到這封信后，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說過這樣的感受：“多年來，我見得多的是強詞奪理、一貫正確的所謂‘權(quán)威，是不負責(zé)任、夸夸其談的所謂‘才子，能對自己、對他人的文字都取這樣認真、嚴肅、負責(zé)任態(tài)度的，真是鳳毛麟角。這樣的為人處事，稱得起前輩風(fēng)范?！?/p>

（本文摘自《〈平生六記〉與曾彥修先生》，原文2014年8月1日刊發(fā)于《文匯讀書周報》）

【原載2015年3月4日《晶報·非常新聞》】

插圖 / 老作家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