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如汐

Zihuatanejo，中文的意思是：沒有回憶的海。

我已經(jīng)不再年少了，不再為一曲華麗動人的情歌而泫然淚下，不再對一段沒有歸程的航行而抱有期待。我或許還會想起你來，在某個寂靜的傍晚，流質(zhì)的云霞漫透天際。忙碌的塵世里，我還記得這世上還有你這么一個人存在，永遠在我記憶里明晰動人。

我捏著你寄來的無字的明信片，你饋贈給我的時光的禮物。明信片上溫暖的海，仿佛初生一般，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我終于明白，即使時光以某種逆行的姿態(tài)倒裝回初，你仍然會選擇離開，而我也仍然會選擇認識你。而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如一句散漫的歌詞，已經(jīng)浸透在我生命的悲歌里。

所以，再純凈的海，也是枉然。

01、

年少時，為你干凈的笑容而動容。你是小提琴社的社長，社團招募的時候你微笑著對每一位前來咨詢的新生耐心地解釋。你栗色的頭發(fā)在陽光下，像泛著漣漪的金色的大海。而彼時的我，對小提琴一無所知。

我在大樹下等你?？慈巳何跷跞寥恋貋?，又熙熙攘攘地離開。一直看到招募結(jié)束，你和你們社的社員忙著整理東西。我過去找你。

“我不會小提琴?！蔽艺f。

你眼里有笑意，泛著柔和的光。你只是說：“我們社只招募有基礎(chǔ)的同學(xué)。”你那時一定覺得我坦誠得好笑。

“我可以有基礎(chǔ)?！?/p>

旁邊的社員開始 “哧哧”地笑出聲來。我注視著你的眼睛，你沉吟片刻看著我認真的表情，不再笑。

“你真的想進來？”

我突然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愧，但那時的我勇敢驕傲，不信一把小提琴能有多難。

你最后答應(yīng)，我心里一陣歡喜，很親切似的幫你整理東西。你俯下身子，敞開的領(lǐng)口露出好看的鎖骨，你抬起頭問我的名字，筆尖停頓在登記簿上。我看你在紙上認真地寫下我的名字，像寫下一句淡淡的諾言。我是后來才知道，那天的招募人員早已經(jīng)滿了。

02、

我不過是為你學(xué)一種樂器，卻學(xué)得那樣的艱難。我對音樂的鑒賞只停留在一般的流行音樂，甚至不識琴譜。卻在做完作業(yè)的每個深夜里，耐心地識別五線譜上的音符。夜涼如水，我往往學(xué)到眼前的音符開始如蝌蚪般扭動起來，才敢合上眼睛，疲勞卻滿足地睡過去。我真的是加倍的努力學(xué)了，即使深知識譜只是個開始，但我卻沒有絲毫的懈怠。

剛開始的一段時間，我每天抱著五線譜的書去社里找你，指著看不懂的地方問你。你說話的聲音很慢，怕我聽不清楚般，如花瓣一樣柔軟。對著你的時候，我常常走神，有時盯著你畫的音符，有時盯著你好看的、潔凈的手指。那天你好像有點忙，過來和我講一會話就讓我先去練習(xí)了。有個女孩子，留著長頭發(fā)，發(fā)絲牽牽絆絆地垂到胸前，你站在她面前聽她演奏小提琴，拍著節(jié)奏。陽光透過玻璃在你們周圍流轉(zhuǎn)，像極了一幅美麗的油彩。

我錯過你少年時代練習(xí)小提琴的時光。艱難的，苦澀的，喜悅的，欣慰的。失敗的難過，成功的欣喜，不可忘懷的體驗與無法磨滅的感情。我錯過了你手指上流瀉出來的每一個你所熟稔的音符，你可以靜靜欣賞的優(yōu)美的曲調(diào)。

我感到陌生，更加悲傷。起身默默地離去。

我終究心有不甘，還是會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躲在被窩里用手電筒，手指一行一行地閱讀過去。直看到忘記你的臉，忘記你桃木色的小提琴。我有點生氣似的，把琴譜揉成一團，又慢慢地展開。紙上的皺褶像刻畫在古希臘神像上的咒語，手電筒的微光在皺褶深處跳躍。我用手指一點一點的撫平，看著你寫在上面的音符，甜蜜心酸如千山萬水般徘徊到我心頭。

那天我鼓足了勇氣發(fā)短信給你，要你陪我去買琴。你很快答應(yīng)了我。放學(xué)我站在校門口旁的梧桐樹下等你，我瞅著地上搖晃的葉子的微影，像宿命般分分合合，內(nèi)心忐忑而又不安。一抬頭見你背著黑色的書包，白色的襯衫被風(fēng)吹得沙沙的響，我覺得你穿什么都很好看。你旁邊跟著那天見到的女孩，很大方地和我打招呼。

“她和琴行的老板很熟，可以降價賣你?！蹦阏f。

我心中猶然充滿了心酸，突然使了性子，只覺得你都不懂。走了一段路，就借口說頭疼回家去了。過了一會，你從后面追上來說要送我回家。我默默地走，你默默地在旁邊跟著。走著走著，我就委屈地哭了。你在一邊問我，我低著頭只是加快腳步。疲倦感襲來，我感到羞愧萬分，無法遏止。你突然拉住我的手臂，把我摟在懷里，輕輕地拍我的背。我在你懷里抽著肩膀，羞恥與愉悅充盈我的胸口，只希望這一刻永遠不要過去。

后來你牽著我一起去琴行。

小提琴面板常用云杉制作，質(zhì)地較軟；背板和側(cè)板用楓木，質(zhì)地較硬。琴頭、琴頸用整條楓木，指板用烏木。你對我說，小提琴的音質(zhì)取決于木材的振動頻率和它對弦振動的反應(yīng)。優(yōu)質(zhì)琴能把發(fā)出的每個聲音的基音和泛音都同樣靈敏地傳播出去。

你是這樣熱烈地沉浸在關(guān)于小提琴的講述中。我似懂非懂地點頭。看著你挑琴，好像在和每一位熟識的好朋友打招呼，很親切似的。你最后給我挑了一種桃木色的小提琴，交給我的時候，你說，

“我把它交給你啦。”

你如此認真地說。

那將是我的小提琴。

03、

我們相戀了。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總愛談琴。你和我講小提琴最基本的弓法，和我講小提琴的原理，和我講小提琴的歷史，講你最喜歡的小提琴家和演奏曲。每天放學(xué)你鎖好練習(xí)室的大門，背著小提琴和我一起回家。鳥雀鳴聲處處，秋日遲遲。夕陽下，我和你的影子在前路像宿命一般分分合合。我只愿我們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有一次回家你說小提琴起源于 “烏龜殼琴”。有個年輕人在沙灘上散步，忽然聽到一種悅耳的聲音，原來是踢到空龜殼，龜殼震動發(fā)出的聲音。他于是發(fā)明了一種類似空龜殼的樂器。這就是小提琴的開山鼻祖。

我不信，看你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覺得很好笑。后來我每次去海邊，總要找找有沒有空的龜殼。像驗證一種宿命一樣，不厭其煩地尋找。但我一次也沒有找到。

回憶往事。就像在聽一曲海上悠揚跌宕的歌聲，飄渺不清，只覺得滿眼滾燙。我的遠方似乎就只有藍色的海和白色的帆了。

愛你是無望的等候，我后來才明白。

記得那次你和我說起Zihuatanejo。在那里看不到被電線分割的支離破碎的天空，只有溫暖干凈的大海和像牛奶一樣白皙的沙灘。貝類像音樂盒般開合，露出柔軟的白肉，隱隱傳來動聽的韻律。那是沒有回憶的海水，安眠在沒有盡頭的黃昏。

可我不愿意忘記你，你的回憶。就注定要讓我在回憶中痛苦?？墒且驗橛心悖@痛苦也是甘甜的。

那天你低著頭不敢看我，你囁嚅地說，你要去巴黎了。我知道去巴黎學(xué)藝術(shù)是你的夢想，可我那時候，并不懂得別離，只是一味哭著不肯放你走。要走的前一天晚上，你在樓下叫我的名字。透過窗戶，我看到你站在昏暗的路燈下，孤單的影子拉長了一世。我不愿意見你，又怕見不到你，見到你又只會責(zé)難你。你那時候一定很難受，因為我不懂你的世界也有茫然與麻木交織的滋味。這是你的夢，我卻沒有努力為你描繪得更加斑斕，好為你做最后的裝點。我沒有以一種安靜的美好的姿態(tài)，給你留下最后完美的印象。我感到對不起你。

你去巴黎的當(dāng)天，我到機場送你。我依然幼稚而固執(zhí)地問你，為什么不選擇留下。你難以回答。那一刻，我只覺得原來我根本不懂你，心下愴然，咬了你的手。我當(dāng)時多想摧毀你，我，你我的那把小提琴。我看著你白皙的手背上的牙印，像血紅的月牙兒。心酸又疲憊。

而現(xiàn)在，那些難以名狀的痛苦早已變成潔白的帆船，乘著波濤，消逝了，逐漸沒有了知覺。我只能，無比貪婪地想念你。

我以為，你走后，我不會再練習(xí)小提琴。因為我曾經(jīng)以為，是它讓我接近了你，也是它從我身邊把你帶走了。當(dāng)我一次次演奏著小提琴，閉上眼睛，看到你和我一樣在演奏。這琴聲，仿佛就是你的，不是我的。

04、

后來我也去過一次巴黎。那真是一座無與倫比的城市，充斥著希望與失望，骯臟與天真。我坐在咖啡館等你?？Х瑞^里放著的是德國小提琴家Drolla的 《回憶》。曲調(diào)干凈簡練，輕靈憂傷，像一封沒有地址的來信。我默默地坐著聽了一會，看到你從遠方走來，套在黑色的大衣里。你臉上的神情，就像從世界各地匯集到巴黎的年輕人，擁有各種夢想和野心。我突然多么慶幸你離開我。我把你還給了夢想。

你是屬于遠方的。

而沒有夢想的你，就不會是你。那我，也不會是我。

現(xiàn)在，遠方已經(jīng)把我們的愛戀消耗殆盡。但我仍然記得你，記得我曾經(jīng)是怎樣，把你當(dāng)作夢想來愛著，背誦著，遺忘著。我再也沒有那份熱情，在無數(shù)的日日夜夜，在微弱的燈光下，眺望永遠沒有歸宿的大海。

現(xiàn)在，我把你還給遠方。

收到你的明信片，我啟程去了Zihuatanejo。那與天空交接的沒有回憶的海，像一首生命的贊歌般美好。我再一次想起了你。此刻我多想把你的拉響小提琴的指頭，溫柔地含在口中。宏偉的人事景致?lián)u搖欲墜地懸在地平線上，一點一點地跌落。

Zihuatanejo，沒有回憶的海。

我想，此刻，我是懂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