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
楔子
起初,玄蒼闖入應玉山,向我求一枚忘憂蠱的時候,我是拒絕的。他毀壞了我的防守機關,把我的蘿卜小兵打回原形。我挽起衣袖,怒氣騰騰沖到玄蒼身前:“怎么,找抽???”
他拱手道:“求應玉山主賜一枚忘憂蠱給在下?!?/p>
我揮一揮衣袖,賜了個火球給他。
他側(cè)身躲過,從袖中取出一副的妖骨砸在我面前:“不知這份酬勞,如何?”妖骨迎風生長,很快恢復到兩人高的規(guī)格。
我驚得下巴差點掉地上,趕忙換上生意人的笑臉:“哈哈……我剛剛是跟您鬧著玩的呢……您方才說您想要什么來著?”那副從妖獸身上剔除下來的完整的妖骨,骨頭微微泛著淡藍色光芒,一看就是用來制蠱的好原料。就算我跟他過不去,也斷然不會跟這妖骨過不去的。
“忘憂蠱。”他沒有顯露出半分不耐的神情,從袖中取出一個施過術法的瓷瓶,“這是從她身上截取下來的那段記憶,還請山主盡快為我制出蠱?!?/p>
話畢,他轉(zhuǎn)身走了。
“還不知閣下的名字?”我彎腰拼命拖動妖骨,隨口問了句。
山風將他的聲音帶到我耳畔,依稀只有兩字,玄蒼。
好像九璃宮的那位魔君也叫玄蒼,我想了起來,頓時被自己的找死行為嚇得膽戰(zhàn)心驚。
我叫輕未,是應玉山唯一的仙者。我擅長制各種蠱,也時常會遇到前來向我求蠱的訪客。而玄蒼,是我制蠱兩百年里,第一個向我求忘憂蠱的來客。
畢竟種下忘憂后,能夠成功的可能,只有一半,倘若未能成功,被下蠱的人便會死去。
回到房間,我打開瓷瓶,那些記憶如一軸軸畫卷,爭相浮現(xiàn)。
那是一個名叫阿羽的女子的記憶。
1.
一百九十年前的長安城,暮雪紛紛,玄蒼被陳府的管家攆了出來:“呸,就這點技藝,還敢妄稱是捉妖師?!?/p>
玄蒼是一名半吊子捉妖師,為陳府捉拿狼妖時,不慎燒毀了陳家祠堂里的祖宗牌位,被管家給趕了出來。他拾起散落地上的幾枚銅錢,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的腿被狼妖咬了一口,滲出的血浸濕了半條褲腿。剛走出城,玄蒼一個趔趄摔倒在了茫茫雪地上,他便是在這個時候遇到了阿羽的。
彼時的阿羽是一只三百來歲的瑯羽鳥,半人多高,青羽紅喙。冬天覓不到食,她順著血腥味跟了玄蒼一路。
慢慢地,玄蒼不掙扎了,她覺得這個穿著灰色布袍的凡人大概是要咽氣了,于是撲翅上前啄了他一口。玄蒼忽地睜開眼,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一人一鳥廝打起來。
大雪紛飛,如一只只白蝴蝶。
過了半晌,阿羽精疲力竭,玄蒼也沒好到哪里去,身上被她啄出不少新傷。不過是在玄蒼失神的剎那,他懷中一條肉脯掉了出來,她眼疾嘴快,叼走肉脯咽了下去。
玄蒼一躍而起,將降妖所用的九璃珠掛在阿羽脖子上,捏了個訣將她化成人形。十四五歲的青裳女子坐在雪地上看著玄蒼,說出的話令他大吃一驚。
“你要是還有肉脯的話,我就可以考慮不吃你那條腿了?!?/p>
他怔了片刻,一把擰起她:“小渾蛋,要不是我家老頭兒死前給我弄了個封印,你以為我會打不過你?”
玄蒼把阿羽帶回了破廟,弄了個法陣困住她,問道:“小爺我需要個打下手的伙計,你愿不愿意跟著我?”她搖頭,拼命扯脖子上的九璃珠,卻怎么也扯不下來。
他冷笑:“瑯羽鳥群居而生,像你這種落了單的小鳥妖,定熬不過這個冬天,不是被大妖吃了,就是被凍死?!贝蟾攀潜贿@番話嚇到了,阿羽有些驚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你胡說,你們捉妖師最愛胡說了。”
玄蒼不再理會她,他入行十多年,越發(fā)覺得自己需要一個幫手,還得找那種命硬扛打的,想來想去,覺得抓一只妖過來養(yǎng)比較劃算。正巧,從陳府降妖回來,就遇到了這只想要吃了他的瑯羽鳥。
雖然這只鳥笨了點,道行淺了點,但能捉到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次日雪停,玄蒼去長安城買了些肉脯回去。阿羽仍然被困在法陣中,他遞了塊肉脯過去,她抽噎著吃了。他不顧她的瑟縮與驚懼,伸手撫了撫她的頭,放柔語氣:“小妖,別哭了?!?/p>
她側(cè)過頭看了他一眼,漸漸地竟止住了哭聲。
未過幾日,阿羽趁玄蒼外出降妖,偷偷逃了。
待玄蒼負傷回來,破廟里早沒了瑯羽鳥的身影,他拾起九璃珠,很快追蹤到了阿羽的去處,桃木劍冷橫在她身前。
她這次倒沒被嚇哭,只是仰頭看他:“我不要你的肉脯了,我想走……”她眸中似是蘊含著一汪清泉,目光盈盈似流淌的泉水,玄蒼從她那雙眸中依稀看到了幾分故人的影子,一腔怒火霎時被澆滅了。倘若換算成凡人的年紀,這小妖的心智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他將九璃珠重新系回她脖子上,不由分說將她打橫抱起,聲音降了下來:“為什么想走呢?”
“你要我?guī)椭阕窖?,可我根本打不過它們?!卑⒂鹣肓讼耄淖阌職饫^續(xù)道,“你生氣了還會打我?!?/p>
“其實是這樣的。”玄蒼一本正經(jīng)同她解釋起來,“那些大妖我也打不過,所以幾乎不會接這種大單生意。而你要做的,是在我接不到小單生意的時候,去扮成壞妖嚇嚇人……當然,我不會真的傷了你,咱們裝裝樣子就行了?!?/p>
阿羽:“……”
2.
阿羽漸漸摸清了玄蒼的脾性,他就是一只紙糊的老虎,根本嚇不倒她。
玄蒼待她不差,他會給她買她喜歡的肉脯,也會把捕獲的妖的內(nèi)丹煉制丹藥,用以給阿羽增強修為。
他傳授她法術,指點她的修為,偶爾得空,教她讀書寫字。
玄蒼教授她寫字的時候,會從身后輕輕攬著她。她趁機偷看他,他的神情總是極其認真,無半分綺意。玄蒼發(fā)現(xiàn)了她不用心,倒也不惱,只是說:“字寫得這么難看,以后出去了別跟別人說,你的這手字是我一筆一畫教出來的?!彼畷r因為自己的走神,羞愧不已。
她已不再懼怕他,更不是初見那時只會低聲哭泣的小妖。
玄蒼將她按回床榻上,覆身吻上她的唇,瞳孔流火。他伸手去解她的衣帶,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了……
夜風入室,帶來陣陣寒意,阿羽往玄蒼懷里縮了縮,聽到他在輕聲喚一個名字。
不是她意想中的“嘉禾”,而是“洛錦”。
4.
玄蒼從沒想過他倆的關系最后會發(fā)展成這樣,他覺得他那晚喝得有點多了,再加上她本就有著一副好容貌,美人如酒,他便沒有把持住??赊D(zhuǎn)念一想,她身段玲瓏,肌膚溫潤如羊脂玉,他還是很樂意享用這樣一具身體的。
離開夏國王城的那日,玄蒼同嘉禾郡主道過別,轉(zhuǎn)身上了馬車。阿羽在臥榻上小睡,他知道她沒有睡著,輕手輕腳將她抱到懷中:“她已經(jīng)走了。”玄蒼俯身吻了吻她,他沒有向阿羽許諾什么,也覺得,阿羽不需要他的許諾。
往后的五十年,是他們相識以來度過的最好的一段時光。她學著做飯打掃,他努力捉妖賺錢,他們就像塵世里的夫妻那樣相處。
她發(fā)現(xiàn)玄蒼的修為在后來的幾十年里突飛猛進,也大抵猜到了他并非普通的捉妖師。即使他的身世成謎,她也依舊選擇跟著他。
玄蒼的修為越來越強大,捕獲的妖獸漸多,時常會喂她一些丹藥之類的。阿羽從未生疑,因為她打心底里相信,那個在蛇妖面前拼死護住她的玄蒼,必然不會害她。
魔界的人是在他們相識百年時找過來的,直至那時,阿羽才知道玄蒼的真正身份,他是魔界少主。
兩百年前魔界大亂,魔將陳淵殺了魔君繼位,將少主玄蒼囚于無量山,后來玄蒼失蹤。新任魔君陳淵手段毒辣,十分不得人心,有不少魔將起兵反叛他。
玄蒼隱匿于塵世,做了一名捉妖師,他慢慢解開老魔君在他身上設下的封印,身上的氣息再也掩蓋不住,于是老魔君的部下來到人間尋到了他,想要他回到魔界重掌大局。
他依舊穿著那身布袍,負手看向跪了一地的部下,他的志向,始終不在這紅塵俗世。
玄蒼問阿羽,愿不愿意跟他走,她搖頭:“我想修仙?!彼恢倍枷腼w升為仙,進入九重天,可誤打誤撞遇到了玄蒼,荒唐地與他相伴百年。
如今他要離開了,她得重拾舊夢。
他離開那時,暮雨泠泠,她為他收拾好行囊,撐傘送他出去。到了約定地點,阿羽取下九璃珠歸還給他,他挑眉笑了笑:“這個都不愿意留下了?”
她將珠子塞到他手里,他攥著她的手腕不肯松開,將九璃珠重新掛回她雪白的脖子上。
“留下來,陪著我。”
這是他第一次挽留她,也是他第一次對她說出如此動情的話。
她握著竹傘的手一直發(fā)顫,許久沒有答復他,就在他幾乎以為她是默然拒絕的時候,她輕聲說:“好。”
5.
阿羽果真跟玄蒼回了魔界,情況比玄蒼想象的還要糟糕,陳淵被部下殺死,原本屬于魔君的地盤幾乎被瓜分殆盡,九璃宮的勢力范圍不足原來的十分之一。
魔族見他帶了只四百來歲的瑯羽鳥回來,不禁嘲笑他:“莫不是走投無路了,才想著抓一頭小妖過來做幫手吧?”
玄蒼召集了他父親的舊部,舉兵平叛。他用了五十年時間收復包括無量山在內(nèi)的大半河山,漸漸地,他的名聲在魔界傳蕩開。但魔族討論得更多的,是他身邊那只瑯羽鳥,它一直跟在他身邊,隨他出戰(zhàn)。
有好幾次,他們圍剿玄蒼,差點就能殺了他,可他的瑯羽鳥拼死沖入陣中帶走他,它身受重傷,青羽染血,卻始終沒有拋下過他。
五十年后,他穩(wěn)穩(wěn)坐上了魔君之位,阿羽仍然跟隨在他身側(cè)。
那時的她換成了一身張揚的紅衣,那雙血瞳里總帶著冷意??尚n已經(jīng)不再像以前那般需要她了,大勢已定,各塊封地的魔族為了討好他,時常會送些貌美的女子到九璃宮。阿羽從不說什么,這條路本就是她自己選的。
只等玄蒼完全收回失地,她就離開魔界,潛心修仙。
不久之后,玄蒼將她召至寢殿,他臥在床榻上看她,眼中的意味她再清楚不過,阿羽遲疑了片刻才走過去,羅帳落下。
玄蒼一寸寸撫著她的肌膚,撫著那一道道疤,她瑟縮著雙肩,輕聲說:“我快要走了。”
“是嗎?”他的吻流連在她耳畔,“那再幫我做一件事好嗎?”
他要她去無量山,取回一個女子的元魄,因為只有她才能飛越陳淵當初設下的十里業(yè)火池。
那女子名喚洛錦。
阿羽去了無量山,順手救了一個青衣男子。那時他昏倒在山下,手里握著一盞燈。她替他撲滅了衣角的火苗,掬了捧水灑到他被熏得焦黑的臉上。他醒過來后,攥著阿羽的衣角問她:“你是誰?”
他跟了阿羽一路,不斷問她的名字,有好幾次他被魔獸襲擊,阿羽冷冷看著他,豈料他踩著魔獸尸體站起來,對她說:“你的血瞳挺漂亮的。”阿羽更加篤定他是個傻子。到了業(yè)火池,他無法跟進去,便大聲對她說:“小紅衣,我在這里等你?!?/p>
阿羽聽到他給她取的名字,險些氣絕。
業(yè)火池中央的祭臺上只有一顆嬰兒拳頭大小的珠子,那是魔族寂滅后留下的元魄。她小心翼翼地拾起珠子,剎那間,滿池火焰陡然升高。
她拼死逃出業(yè)火池,一身青羽歷經(jīng)業(yè)火焚燒,幻化為血紅色。青衣男子果然在外頭等著她,他初見到她的赤羽,眼中流露出深深的驚訝。
阿羽深知她的血瞳赤羽,很是駭人,可是她已經(jīng)沒有精力化為人形了。
青衣男子將她帶去了幽昌城,他告訴她,他叫云隱,是這里的少主。他照顧了她一小段時日,她等傷勢好了些,把身上的值錢的物事都留在桌上,悄悄回了九璃宮。
玄蒼在九璃宮等她,他接過她遞來的珠子,淡淡道:“喚個醫(yī)官過來給你瞧瞧?!毖援?,他轉(zhuǎn)身離去,目光再未在她身上駐留片刻。
婢女為她包扎身上的傷口時,她輕聲問道:“洛錦與君上,可是有過一段情?”婢女嚇得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奴婢不知,還請阿羽姑娘莫要再追問?!?/p>
阿羽笑了笑,疲倦地閉上雙眸。
她一身多處被業(yè)火灼傷,醫(yī)官說就算傷口好了,可能也會留下疤。玄蒼站在床邊,冷冷問道:“可有什么方法不留下疤痕?”
的確有辦法,醫(yī)官生生剜去了她傷口上的肉,用藥物蘊養(yǎng),促使她生出完好的肌膚。
阿羽痛得死去活來,玄蒼死死按著她的雙肩,用她很久不曾聽到過輕柔嗓音哄她:“小妖,你乖?!?/p>
她當真安靜了下來。
6.
阿羽的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玄蒼再次來看了她,他接過婢女手里的湯藥,親自喂她。
“今日九璃宮設宴款待諸位城主,你怎么過來了?”她輕聲問玄蒼。
“抽空過來看看你?!彼粗n白的面容,“順便解答你的疑惑。”
忽地,侍從押送一個婢女進來,是曾經(jīng)伺候過阿羽的婢女。玄蒼側(cè)頭看去,那婢女驚慌地跪在地上磕頭:“君上,奴婢什么也沒說?!?/p>
玄蒼復又看向阿羽,冷笑:“你想知道洛錦的事情?”他揮手命侍從把那婢女帶下去,大殿外傳來杖責聲與哭泣聲。
阿羽起身要下床,被玄蒼按住,他盯著她的血瞳,可又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無論是誰都無法取代她,包括你?!?/p>
他與洛錦自幼相識,也戀慕她多年。后來陳淵叛亂,重傷了他,將他囚禁在無量山。洛錦偷偷為他送藥被發(fā)現(xiàn),無量山的守衛(wèi)當著他的面打傷洛錦。
那時候的他,除了看著洛錦挨打,什么也做不了。
陳淵得知此事,決定除去玄蒼。洛錦搶先一步盜來守衛(wèi)的鑰匙,偷偷放走他,她對他說:“去人間吧,老魔君將自己的修為渡給了你,又在你身上設下了封印,你身上的氣息已經(jīng)被掩蓋住,他們必定尋不到你的?!?/p>
洛錦變幻成了他的模樣,以拖住前來刺殺他的人。分別的時候,他對洛錦說:“你等我回來?!?/p>
事情敗露,她被囚禁無量山,被陳淵放逐在業(yè)火池中,苦等他回來。
三百多年后,他命一只瑯羽鳥去無量山業(yè)火池,帶回了她的元魄。
阿羽沒能掙脫開他的手,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哽咽:“玄蒼,你放了她,是我多嘴問了她洛錦的事情?!?/p>
殿外的哭聲漸漸沒了,他抓著她的手腕,將她拽到門外。她看著那婢女的尸體,緩緩流下兩行淚。
他將她打橫抱在懷中:“方才幽昌城主向我求一個有著血瞳的女子,因為他的傻兒子前往無量山為結魂燈取業(yè)火的時候,遇到了那個女子,他喜歡上了她?!?/p>
阿羽驚慌失措:“不,你不可以把我送過去,你答應過我,幫你辦完這件事情,你就送我離開的。”他低頭吻了她,“可是幽昌城主愿意用那盞結魂燈,向我交換?!?/p>
那盞可以凝結荒魂的結魂燈,倘若有了它,也許他便能尋到洛錦的魂魄,為她造出一個新的身體。
起初他把阿羽留在身邊,只是為了給自己找個伴。
他不惜用無數(shù)丹藥給她增進修為,就是為了讓她日后能夠有足夠的能力飛躍無量山的業(yè)火池,給他帶回洛錦的元魄。
如今的阿羽對他來說,一無是處。
玄蒼從來就不需要她的愛,他只需要她的忠心與不離不棄的陪伴。
她是妖,怎么可能有感情。玄蒼將她抱回寢殿的時候,心想。
婢女為她換上新衣后,玄蒼屏退眾人,親自為她描眉上妝。
她木然如同毫無知覺的傀儡,玄蒼取下她脖子上的九璃珠,阿羽突然握住他的手:“你不要我了是嗎?你當初說要我留下來陪著你,我一直很乖很聽話。跟隨你來到魔界,你要我去做什么,我都會去做的,可如今,你不要我了是嗎?”
玄蒼抽出手,她眼中的那點希冀的光芒驟然熄滅,他轉(zhuǎn)身離去,命婢女將她送上鸞車,他走得很快,一步也沒有停留。
日暮時分,玄蒼登上百丈高的塔,看著阿羽乘坐的鸞車遠去,他嘴角揚起一抹笑,她不可能逃回來的,他命醫(yī)官在她的湯藥里下了幾味靈草,那些靈草足以削弱她的修為。
至此,她除了被困幽昌城,再無去處。
7.
三十年后,幽昌城主病逝,云隱接任,老城主的舊部不服這個傻子來掌管他們,起兵策反。
消息傳回九璃宮,玄蒼懷里摟著美人,問他的臣子們:“諸位以為當如何?”他的臣子勸他按兵不動,等幽昌城平定下來,云隱被殺,再敕封新的城主。
可玄蒼執(zhí)意出兵,因為那里有他的一個故人。
十日后,魔兵踏破幽昌城門,他在城主府再度見到了阿羽。她抱著云隱安撫他,眸中的柔情如三月春水。
他執(zhí)劍走過去,殺了一個個擋在他們身前的侍衛(wèi),如同煉獄里走出的修羅。
到了最后,阿羽擋在云隱身前,他看見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她已經(jīng)有了身孕。
他用滴血的長劍挑起她的下巴,她的目光平寂如一潭死水。云隱撲上來咬他,他一掌將他格開。他踩著云隱的頭,舉起手中的長劍,對準云隱的心臟。
有一只手攀上他的衣角,阿羽跪在地上,她仰頭看著玄蒼:“求求您,不要殺了他?!?/p>
他當真因為她這句話,有了片刻的心軟。他挑斷云隱的手筋腳筋,命侍從帶走了云隱。阿羽依舊跪在地上,他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將她從地上拽走,毫不憐惜地把她塞進了一輛鸞車。
很久之后,玄蒼才去看望阿羽,她絕食絕水,消瘦得不行。
她瑟縮在床角,驚慌地看著他。玄蒼伸手去摸她的頭,問她:“他對你很好是嗎?”好到你甘愿損耗自身修為,為他懷孕生子。
云隱真心待她好,他請來巫醫(yī)為她調(diào)理身子,想方設法尋些小玩意兒哄她開心,也會帶她溜出城主府,去看幽昌城的上元夜盛景。她始終郁郁寡歡,他問她為什么不開心。
她說:“我想離開?!?/p>
他當真放她走了,幽昌城主派人抓回她,云隱卻對他父親說:“我不喜歡她了,放她走吧。”幽昌城主大怒,拿靈鞭抽打阿羽,云隱抱著她為她擋去,又說,“父親,我真的不喜歡她了。”
云隱的眼神,騙不了任何人。
他一身是傷地站在她床邊:“抱歉,我一定會勸我父親放你離開的?!彼腥硕汲靶υ齐[,可他依舊覺得阿羽值得。
后來他再次想辦法送阿羽走,再次被幽昌城主發(fā)現(xiàn),幽昌城主直接下令誅殺阿羽,云隱依舊護著她。她哭了,她已經(jīng)快忘記上次流淚是什么時候。
她告訴云隱,其實她并非好妖,之前也跟過別人,這樣的阿羽,他是否還愿意要。云隱怯怯地牽著她的手說:“那我等你忘了他好嗎?”
阿羽早已忘記她答復了什么,只知道,她漂泊半生,終于有人愿意真心實意將她放在心上。
幽昌城主死后,她不顧自己懷有身孕,布局謀劃,為他平定叛亂??蓻]想到快要成功之際,玄蒼率兵攻了過來。
她以為,她與玄蒼,此生都不會再見了的。
阿羽默然,玄蒼將手輕輕覆在她的小腹上:“小妖,放棄這個孩子,回到我身邊來?!彼x開三十年,他從來不愿意聽到有關她的消息,可如今再見,他卻發(fā)現(xiàn)他舍不得她了。
他舍不得阿羽把曾經(jīng)對他的好,全部分給別人;他舍不得她眼底的柔情,全是因為另外一個人;他舍不得那只,陪伴了他將近兩百年的青色瑯羽鳥。
玄蒼撫了撫她被汗濡濕的鬢發(fā):“我們重新開始?!逼鋵嵥钪?,他們早已不能重新開始,他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阿羽搖頭,眼里有了淚光,他制住她,親手將那碗藥灌了下去。
如果他將一切痕跡抹掉,他們之間是否還能完好如初……
8.
阿羽服下藥后,失去了孩子,也因此昏睡不醒。玄蒼抽空來了趟應玉山,向我求一枚忘憂蠱。他要她忘盡前塵往事,重新回到他身邊,縱使成功的機會只有一半。
我收起阿羽的記憶,在藤椅上坐了好一陣,喚來蘿卜小兵:“那妖骨還沒割斷吧?”它嫌棄地看了看手里的小鋸子:“太大了,割不斷?!?/p>
“那就好?!蔽沂媪丝跉?,“把妖骨上的割痕想辦法掩蓋好,再去修繕一下山上的機關,若是九璃宮的人過來,請他們到我的小竹屋里來?!?/p>
這么缺德的生意,我決定不做了。
等了三個月,終于等來了九璃宮的來使,我安裝好全身上下的暗器,故作鎮(zhèn)定地走了出去。那侍從行了個禮,道:“魔君說,忘憂蠱一事就此作罷,那副妖骨,就當是送給山主了。”
我怔了片刻,敢情世上當真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餡餅還砸到了我的頭上。
我是很久之后才得知有關阿羽姑娘的消息的。
她清醒過來,想要見云隱,玄蒼哄她說,她身子不好,還不能去。她聽信了他的話,后來半夜里聽到外頭喧嘩。婢女們攔著她,不讓她出去。阿羽闖了出去,竟見到了從地牢里逃出來的云隱。他一步步向她爬過去,身后是一路蜿蜒的血跡。
云隱對她說:“他們說,你不要寶寶了,決意回到他身邊。”這話是看守他的守衛(wèi)透露出來的。
阿羽抱住他,他低聲又道:“那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他喉間咕嚕涌上血,明明已經(jīng)是很重的傷了,可他卻還是撐著沒死。
“不會的?!彼龘荛_他額間臟亂的發(fā),低頭吻了吻他,拔下發(fā)簪插入他的心臟,為他終結了這痛苦。
她化成原身,赤羽熠熠。
那一夜,九璃宮慘遭血洗,她心中殺意翻涌,恨不得毀天滅地。
玄蒼找到她的時候,她在他的密室里,手里握著那盞結魂燈?!鞍⒂?。”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喚了她的名字。
她勾起嘴角笑了笑,眸中冷意懾人,緩緩地,捏碎了那盞燈。
他們之間一百九十年的情分,全部斷在今日。
此后,阿羽的下落成謎,有說玄蒼殺了她,也有說,玄蒼將她囚禁在無量山,終生不得外出。
我想,玄蒼對她并非沒有感情,只是那樣的感情,摻雜了習慣與留戀,唯獨沒有她一心所求的愛。
他不愛她,他的愛恨早埋葬在了四百年前的無量山,隨著洛錦的離去,煙消云散。
多年后,我應邀上天參加蟠桃宴。
司命星君新收了一只坐騎,我仗著與他熟,便說要去看看。
“是只五百來歲的瑯羽鳥,那時我奉天帝之命出使魔界。不知怎的,魔君玄蒼養(yǎng)的那只瑯羽鳥一念墮魔,幾乎屠盡九璃宮的侍從婢女。后來玄蒼出手制住它,它竟然想要碎了內(nèi)丹尋死,被玄蒼攔下。他把那鳥變成拳頭大小,塞到我懷里,說是送我一份賀禮?!彼久蔷荒樋喙舷?,“我用了好久才洗滌盡它身上的魔氣,又想辦法抹去它的記憶,好在它本來還是只聽話的妖?!?/p>
桃花灼灼,司命星君忽地伸手攔住我,遠處一玄衣男子在喂食他的瑯羽鳥。
他將削好的桃肉遞到它面前,它吃得正歡,那男子伸手想去摸摸它的頭。它低頭避過,鳴叫一聲,展翅向司命星君飛來。
玄衣男子施施然起身,淡淡道:“它還是有些怕我?!?/p>
正是多年前闖入應玉山的玄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