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歡·虞美人令】白馬御東風(fēng)/木泱泱

我初入中原的那一年深冬，我的故鄉(xiāng)白狼城，大雪一下三十日，萬里翻白浪，漫天雪舞掩埋了我篤篤出城的馬蹄聲。

我那時年幼，心性稚拙，又不知天高地厚，我生于雪原馬背，長于兵戈紛爭，我自負若我執(zhí)長槍跨馬背將脊背挺直，便一生都不會輸與任何人。

誰知中原三年，鬧市青燈，華榮白骨。

最后才懂得，這一場亂世，再強的人心都抵不過命若飛蓬。

【壹 臣白馬燦，救駕來遲】

厚德十二年初春，卻一夜北風(fēng)，白雪覆城。

那一年韓雋第一次見到白馬燦。

老皇帝游獵之時墜馬駕崩，遺位于游學(xué)在外的太子韓雋。先皇后危急關(guān)頭登上太后座，于文武百官前親自宣布先皇遺詔。

乾坤殿上的詔書才剛剛頒布，七位親王卻已先后舉兵造反。

彼時的韓雋在千里外的鳳陽城游學(xué)，快馬加鞭的喪信從長安剛到，后面接駕回京的隊伍與七王的兵馬卻幾乎同時到達鳳陽。

體弱多病的太后掙扎著宣布完遺詔，長安內(nèi)外已一片慌亂，太后困守危城，竟已無忠肝義膽挽救危難的臣子。

韓雋帶著鳳陽城內(nèi)幾百兵將守城三日，城外水攻火燒，一片狼藉，眼見大勢已去。

到了第四日，夜半三更城外火光沖天，叛軍登上架云梯，韓雋手執(zhí)長劍固執(zhí)留守城頭，刀光劍影中幾經(jīng)生死，誓死鏖戰(zhàn)之后己方兵將幾乎全軍覆沒。

韓雋挺直了脊背立在城頭之上，手執(zhí)御賜的長劍不肯降。

紅色的長纓槍凌空飛出，在快要插進韓雋咽喉的那一刻，野蠻的皮哨聲突然從東北方響起，銀光的黑蒺藜斜飛而至，竟將槍桿打斷。

韓雋瞇起眼睛，東北方，茜紅色的天際邊一片白云般的騎兵猶如天降。

“白狼族？”

身邊趕來的侍衛(wèi)林青撿起鐵蒺藜滿臉憂色道：“這是白狼族世代獨用的暗器，響起的是白狼衛(wèi)的皮哨子，主子，這幫關(guān)外人難道也跟著來趕盡殺絕？”

中原邊境的白狼城，城主世襲將軍職，說起來，雖是外族，卻也是他的臣子。

不出一刻，一騎白馬當前帶著五千騎兵，夜踏鳳陽北武門，將七王的兵將隔在城門外，火燒十里城墻之上架云梯，白狼騎所過之處竟無一叛兵可以逃脫。

夜半，火光沖天，城墻下的叛兵將領(lǐng)衣服全部被毀，赤身裸體被白馬之上的人親自押到鳳陽城下。

全部白狼騎帶著叛軍全部退后百米之外，那人騎著白馬獨自到墻下，抬起頭時，竟是一個姑娘。（這里把絕美的兩個字去掉了！）

韓雋揮手示意副將林青：“放她進來。”

白馬燦騎著馬揚鞭飛入城內(nèi)，自己則在城門口處站立于馬上，一個飛身徑自飛上城墻，立在韓雋面前。

“臣白馬燦救駕來遲?！卑桌敲鲲椀拈L裙，手持的狼齒劍上紅色的寶石映亮了她一張小小白凈的臉龐。

不過一張秀氣平平的臉，只一雙眼太過出色，似空谷明月，明亮得耀眼又皎靜得沉穩(wěn)。

韓雋似笑非笑：“北有白狼城，傳說中城主白馬將軍身高八尺，虬髯眥目，復(fù)姓白馬，單名燦?！?/p>

韓雋微微一側(cè)身，久立之下頓感頭暈?zāi)垦！?/p>

“不錯，我是白馬燦?！彼郑翢o不猶豫地牽住韓雋的手，然后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微微笑著看著韓雋，“陛下可以扶著我?！?/p>

微涼的手，軟得仿佛一捏便能化成水，細嫩的手掌上卻滿是劍繭，韓雋攥住那只手，然后扶住了她的腰，細瘦不盈一握，卻偏偏擔(dān)得起要來挽救他的秀麗河山。

“傳說太過不靠譜，狼主很美。”

白馬燦甜甜笑起來：“我送圣上去休息，我再去善后?！?/p>

韓雋拉著她的手慢慢走下去，白馬燦卻在石階上停住，放開韓雋的手走遠幾步。

那個一劍刺穿叛軍頭顱的白狼城城主白馬燦，小心翼翼地從墻腳抱起一只黃色的小奶貓，笨手笨腳地抱在懷里回首問他：“陛下可有喂這小不點的食物嗎？”

韓雋交代林青：“去廚房給狼主取一些羊奶。”

那天晚上白馬燦帶著一壺羊奶抱著小奶貓心滿意足地離去，小奶貓眼睛困得瞇成一條縫，嬌嗲嗲地舔她的手指，叛軍眼中兇神惡煞的狼主笑得很柔軟。

林青問韓雋：“主子怎么想？白狼城可靠得住？”

韓雋坐在書案前仍在看著各地的奏報，聽到這里才笑了笑：“自古狼子必有野心，可是若無她這份野心，今日死的就是你我，她對我稱臣，我便只當她是我的臣子將軍……”

【貳 七王圍困，青山取寶】

白馬燦到鳳陽的第二天，一夜的春風(fēng)駘蕩，一夜的細雨微甜，清晨時昨日的落雪已經(jīng)漸漸化去，遙遙望去一片連天若有似無的草色。

韓雋醒時，白馬燦正端著奶茶坐在他的床前，嘮家常一般看著他睡眼惺忪地醒來：“皇上平日里都起得這么晚嗎？”

饒是見多識廣的太子殿下，也不曾在自己的臥房里看到過一個如此放松喝茶的姑娘。

韓雋愣了愣，一挺身坐起來：“狼主素日里便是這么經(jīng)常闖入不熟悉男子的睡房嗎？”

穿著褻衣的手臂伸過來，徑直撫上了白馬燦的嘴角，抹去她嘴角的奶跡，笑著看上一刻還意態(tài)閑閑的白馬燦竟然瞬間便紅透了臉。

抱著嘲笑皇上懶床的想法的白馬狼主輕咳了半晌，松了松嗓子才找回聲音：“那個……昨日我雖然退敵百里之外，但是不日他們就會卷土重來，皇上，我們下一步該怎么辦呢？”

“鳳陽城為本朝發(fā)跡之地，城南三十里山內(nèi)有開國珍寶，此時天下以亂，是時候取出了?！?/p>

他便這樣將祖宗留下的除了江山之外最厚重的財富告知她，白馬燦愣了愣也云淡風(fēng)輕地回答他：“哦，我助您取回。”

當晚，白馬燦帶著百人精銳騎兵包了馬蹄帶著韓雋悄無聲息地出了城，而林青帶著剩余的天子侍衛(wèi)著布衣帶著韓雋的手書離開鳳陽搬救兵。

南青山地勢復(fù)雜，林深樹密，距離敵軍的駐扎地極近，被發(fā)現(xiàn)是在所難免的事。

在巡邏的小分支敵軍發(fā)現(xiàn)他們的剎那，韓雋躍上白馬燦的馬背，揮著手對著百人隊伍指揮他們分成幾股人馬而行。

而白馬燦在韓雋躍上自己馬背的剎那便打馬，兩個人沖向了最隱秘的方向。

敵軍是訓(xùn)練有素的隊伍，已經(jīng)放出信號召集附近的人馬追擊，白馬燦和韓雋饒是選了最難追擊的一條道路仍然是被一隊人馬跟得很緊。

韓雋縱馬，低著頭在白馬燦的耳畔略帶遺憾地說：“我武藝不精，唯獨射箭還不錯，此時沒有給我發(fā)揮的空間?！?/p>

白馬燦轉(zhuǎn)過頭去看他：“陛下，我的銀槍在中原武器譜里排行第一。”

韓雋挑眉而笑：“我有點撿到寶了的感覺?！?/p>

說罷她飛身下馬，拿著槍闖入敵陣，百余人在她身畔來回，卻無一人能近她的身，不到片刻已經(jīng)傷亡滿地，她飛身回來的時候抬起頭看韓雋：“陛下現(xiàn)在什么感覺？”

韓雋笑：“撿到寶了，所以可以放心吃軟飯的感覺。”

白馬燦飛身上馬笑道：“坐穩(wěn)了！”

說著已經(jīng)縱馬沖向懸崖的軟橋，身后的大批追兵想著拖累了她便可生擒，不顧生死地沖上來。

白馬燦甫一落馬，那馬已經(jīng)飛身上了軟橋，她背對著韓雋而坐，上身微彎，馬身飛過她便快手斬斷所過的那一截竹橋。

那白馬一路飛過，那橋一節(jié)節(jié)掉下萬丈懸崖，那一群追兵的馬停在懸崖前嘶吼著不敢再追只能在原地打轉(zhuǎn)，只能眼睜睜看著仿佛真的如飛在云端一般遠去的兩人。

不過剎那，韓雋和白馬燦早已走得不見蹤影。

韓雋回手將她在身后直接抱到了胸前，手指抓住她的手，看她的手腕上一點殷紅的血跡，白馬燦嘶了一聲涼氣。

“他們用暗器?！彼仓?，“百密一疏，人太多了，我疏忽了?！?/p>

韓雋撕下自己的干凈的衣襯，在她手腕上打了一個節(jié)，利落地翻身下馬，又在草叢中找到了幾根草藥揉碎了覆在那傷口上，目光專注，動作竟然干凈利落。

白馬燦眼睛亮亮地看他：“陛下此時像村子里的草藥醫(yī)生?！?/p>

韓雋抬著頭看她：“年少時，曾經(jīng)以為今生做不了皇帝，便學(xué)了這一門手藝，以便日后糊口?！?/p>

天下人都知道，太子韓雋，因為生母身份低微，甫出生即被皇上貶為庶民，在冷宮跟著太監(jiān)宮女在下人房里混了近十年，最后才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再被皇上看中，最后幾年時間竟然一路從一個庶民皇子走上了太子之位。

他受了多少苦無人得知，卻沒有一個人不忌憚他的強大，強大到低到塵埃，最后卻登上青云之頂。

白馬燦看了看手上包扎好的傷口，看著他道：“我到鳳陽城來救駕，只為一件事。我愿意拋卻生死助您登上王位，您登基后可否送我一個人?！?/p>

韓雋遲疑道：“我以為狼主會說想嫁給我的，外族女子與朕聯(lián)姻，好處很多。”

白馬燦嘟著嘴抱著膝搖頭：“我才不要嫁給皇帝，我們白狼族不可外嫁，皇上如果愿意嫁到白狼城，您這般的模樣，我是十分愿意的，那我便和皇上討兩個人吧。”

韓雋愣住，啞然失笑：“可是，皇帝這個行業(yè)，也沒聽說過可以外嫁的?！?/p>

白馬燦搖著頭撇嘴皺眉正兒八經(jīng)地對他說：“遺憾！”

一天濃霧，此時云行去竟然露出了橙黃色的月光。

夜靜春深，年輕的君主和稚齡的城主并排靠在洞壁上，此時歲月初開，這個時代好像一切都剛剛開始。

韓雋的信鴿尋來，他解了鴿子腿上的蜜蠟紙條：太后被劫，將軍遇害。

韓雋苦笑著嘆氣：“我此時真的快成了孤家寡人了?！?/p>

白馬燦翻個身趴在了干草之上，靜靜道：“您如果信得過我，就讓我做皇上的大將軍吧，我的槍法是頂好頂好的?！?/p>

“好?！?/p>

這樣草率的任命，君主與臣子之間隨性的約定，一晃兒，竟是三年之久，樂陵歷史上最亂的三年。

【叁 前塵往事緣起不滅】

林青的人馬日后趕回南青山，以暗哨和韓雋聯(lián)系，韓雋欽點一隊人馬當晚潛入南山密道，將一部分珍寶運出。

林青將帶著暗衛(wèi)調(diào)查的秘聞交給韓雋：白狼城的前狼主之妃，十年前嫁給了先皇為妃。

多年無人注意的秘聞，宗族小國將自己的王妃進獻給中原皇上的例子比比皆是，可是卻沒有幾個宗族主的妃子最后成為一國太后的。

當晚韓雋和白馬燦帶著所有人從包圍圈最弱的北圈撤出鳳陽城，不免一戰(zhàn)，好在只是略有傷亡。

白馬燦持槍斷后，韓雋走出老遠后回首看她仍然在追擊的敵軍中拼殺，手中一桿快槍，槍槍要人性命，騰挪躲閃中仿若游龍驚鳳。

白馬燦回首看他：“陛下，先走！”

那一晚，一夜春風(fēng)，漫山遍野的白色梨花綻放，韓雋堅持親自站在他們駐扎的谷口等白馬燦。

夜色安靜里，繁繁的白色花瓣遇風(fēng)而落，那人提著長槍而來的時候韓雋背手而立，滿身落英，白馬燦打馬到他身前，喚了一聲陛下，白衣裳上點點被濺上的血跡：“您怎么親自來了？”

韓雋皺著眉頭只覺得心里一慟，腳下已經(jīng)不自主地上前，一伸手將她從馬上抱了下來：“等你回來?！?/p>

那天晚上韓雋親手拉著白馬燦從谷口走進主營，他說：“白馬燦，我從未見過你這么擅長打仗的姑娘?！?/p>

叛軍找不到韓雋，便封鎖了幾乎所有去往長安的道路，然后開始大肆搜捕。

好在七王之間戰(zhàn)事未定已經(jīng)開始互相猜疑，韓雋已無兵馬，在他們眼里成不了大事，那么到底七人誰可為王，竟然內(nèi)亂一戰(zhàn)三年。

三年里，韓雋得以片刻喘息，暗中開始在邊境招兵買馬，與林青親自送信的多位宗族主往來書信游說他們出兵討伐叛軍，積攢力量等待時機。

這三年來，韓雋日夜跟白馬燦在一起，住行之間，彼此仿佛的對方的影子。

韓雋秘密出使多個邊境國，而白馬燦則是他最好的侍衛(wèi)，最后同邊疆多個宗主國達成聯(lián)盟協(xié)議。

三年后，七王此時已經(jīng)只剩下兩家獨大，此刻才想起當年失蹤的太子韓雋，一方便將老太后病重想要見韓雋一面的消息放出，如此時韓雋再不出現(xiàn)，也可判為大逆不道，又將來以何面目登基為皇。

白馬燦雖然年紀不大，卻在政事上向來很有主張，此消息一傳出來竟然少見的暴走，每日圍在韓雋的屋外，韓雋沒見焦急成什么模樣，她已經(jīng)急得如困獸一般。

白馬燦提著槍沖進韓雋的書房：“陛下，讓我去長安，救太后出來吧?！?/p>

韓雋不準：“很危險?！?/p>

韓雋寫字，白馬燦在旁邊磨墨：“讓我去吧?！?/p>

“危險?！?/p>

韓雋洗澡，白馬燦推門而入：“讓我去！”

“危險?！北菹虏痪o不慢地從木桶中站起來，竟然很有看頭，小狼主一下子臉上燒起火燒云。

韓雋就寢，白馬狼主從窗戶跳入滾上床：“讓我去！”

陛下一翻身將狼主卷入自己的被子：“不許?！?/p>

白馬燦被他裹在被子里，良久悶聲悶氣地道：“我幼時便聽說過陛下的傳說?！卑遵R燦抬著頭看身后的韓雋，笑著道，“我父親說中原的未來五十年會有一位英明的君主，安得四海升平。”

韓雋撫了撫她的頭頂：“你瞎編的，你父親在我年幼時曾來過長安，我與他比試射箭連勝三場，他摔了我的箭盒，結(jié)下過大梁子，豈會夸我？”

“好吧，我騙你的，我父親當時跟我說，那小子是個賊頭，百般武藝不選非選射箭，而我父親眼里舉國有名的差，皇上真是奸詐。”

韓雋看著她，目光溫和：“你那時如果跟你父親一起來中原，也許我們早些遇見?！?/p>

韓雋將她裹在被子中抱?。骸爱斀裉笠彩悄且荒觌S你父親嫁入長安的?！?/p>

“所以，請陛下允許我去往長安吧?！币幌蛐母邭獍恋睦侵靼遵R燦從床上一躍而下跪在他的面前，目光殷切，“讓我去救太后，我主前鋒攻入長安城，您在后方，北路挺進，我會在城內(nèi)接應(yīng)您，今日一舉，您定會重返長安，奪回皇位?！?/p>

韓雋坐在那里，久久不語，目光如定，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道：“準。”

第二日白馬燦帶著白狼騎，易容換服前往長安，一年來韓雋一方的第一次主動出擊。

林青問：“主子怎么判斷太后是白馬狼主的生母的，而且現(xiàn)在太后在敵軍手里，皇上不怕白馬燦歸附敵軍嗎？”

韓雋想了半晌道：“沒有什么事情可以有百分百的把握，不過賭心而已?！?/p>

【肆 萬里奔赴一場水月】

白馬燦走的第五日，韓雋集結(jié)了他在邊疆這三年培養(yǎng)的十萬人馬從北方挺進長安，而他多方的盟軍則從四面八方出發(fā)。

韓雋親為元帥，三年里七王內(nèi)亂疲憊，韓雋所過之處竟然勢如破竹。

而白馬燦五日內(nèi)帶著鐵甲精英白狼騎暗自潛入長安城內(nèi)，部署幾日后，韓雋的大軍挺進到長安城外，拉響信號。

白馬燦的人馬在城中動手，與城外韓雋的大軍里應(yīng)外合，一日鏖戰(zhàn)。

白馬燦披著鎧甲立在長安城頭親自指揮人馬打開城門，她頭上的白狼絨已經(jīng)滿是晨霧，一雙眉眼更顯得干凈明艷。

韓雋的人馬挺進長安城，白馬燦一馬當先前往皇宮內(nèi)院，一路上縱然遇到百般阻礙卻也不曾回過頭，一桿銀槍殺人如麻。

林青皺緊了眉頭看韓雋：“戰(zhàn)場之上本就人命草芥，卻不曾想白狼王一介女流竟然也下手如此狠辣?！?/p>

韓雋搖頭：“韓家的江山大業(yè)要感謝她這份狠辣?！?/p>

可惜剛?cè)牖蕦m卻發(fā)現(xiàn)乾寧宮方向的白色神幡，一片雪白，白馬燦獨自縱馬闖向太后居住的乾寧宮方向，皇宮被那些亂臣賊子劫后，太后仍一直被囚禁在那里。白馬燦如瘋了般跑入乾寧宮，推開那扇大門，滿室的縞素，何曾還有什么太后，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宮人看著白馬燦恐懼地瞪大了雙眼。

她揪住那宮人的衣領(lǐng)斥問：“太后呢？”

“太后崩了……”宮人匍匐在地，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猶做困獸之斗的叛軍元帥不知何時跟進了乾寧宮，在白馬燦跪坐在大殿中的剎那，那人的長劍被用力地拋擲過來，向著她的后心。

韓雋來的時候，也不過是晚了須臾，他飛身上前，拽住了劍身，滿身的鮮血，而劍尖直刺進白馬燦的肩頭。

她咬著唇看著頭頂?shù)陌揍?，良久才哇的一聲咯出一口鮮血，眼中已經(jīng)都是眼淚：“韓雋……我來晚了?！?/p>

那叛軍元帥冷笑著，下一刻，竟然從靴中掏出匕首直取韓雋，在韓雋遲疑的剎那，白馬燦轉(zhuǎn)身將他護在了身后，用后心接住了那一刀。

林青帶著人馬沖乾寧宮，亂箭射向那叛軍元帥，韓雋回身將白馬燦圈在懷里。

可被他圈住的姑娘咬著唇，面如死灰一般，良久才哭道：“她從白狼城來長安十三年了，她走時我說過會親自來接她的，我來晚了……”

而韓雋看著跪倒在他身前的白馬燦竟然不知怎么辦才好。

“韓雋，我母親她……不在了?！?/p>

韓雋慢慢跪下身來，將她整個攬在懷里，大踏步?jīng)_向門外：“我?guī)闳グ鷤凇！?/p>

她一句話未說完，人已經(jīng)昏死在韓雋的懷里，本來雪白的白狼毛，此時一片血紅。

林青早已傳令下去傳軍醫(yī)太醫(yī)全部待命。

整個太醫(yī)院會診，白馬燦九死一生五天后才睜開眼，韓雋坐在她床前，面前堆積如山的奏章，他已在她床前守了幾夜，忙得不可開交，便把全部的事情帶到她床前來做。

她睜開眼睛半晌咳了幾聲，才看到他滿眼血紅地從奏章前抬起頭來。

“阿燦，我們奪回長安了。”

那個鐵打一般的白狼城小狼主趴在他的懷里痛哭失聲：“可是我想要的人，已經(jīng)去了?！?/p>

多年前，白狼王為了討好先帝將自己最漂亮的妃子送來了天朝，多年后她成為太后，而她還有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在白狼族后來出類拔萃成了首領(lǐng)，正是白馬燦。

三年臥薪嘗膽，終于一朝重回了長安，卻已物是人非。

幾個月內(nèi)，韓雋重整長安城，掃除叛軍，白馬燦傷勢一天好過一天，日漸痊愈。

韓雋登基的那日，朝堂之上，她與群臣拜服在朝堂之上，喚他：圣上。

韓雋欽點她為當朝一品兵馬大元帥，賜封德懿將軍。

私下里，她問：“聽說中原有一句話叫兔死狗烹，我現(xiàn)在是皇上砧板上的狗肉嗎？”

韓雋搖頭：“對你，我永遠不會?！?/p>

那時候韓雋立在長安城最高的九重閣樓頂，問她：“那時候為什么要擋住那把匕首呢？”

“我也不知道?！?/p>

不知道為何，如傻了一般撲過去，即使那時候得知十幾年的夢破于一旦已近崩潰，仍然記得將他護在身后。

長安一片月色里，萬家燈火，而她多年夙愿破滅，卻不知道朝堂之上的那份獎賞對自己來說還有什么意義。

【伍 不得長安留】

這一年初春，白馬燦上了奏章請求辭官，想回她當年的守城白狼，卻幾次被駁回。

她向來漢字寫得不好，幾次提筆總是寫不明白心中的想法，最后索性入宮在韓雋的書房里賴著不走，求一紙回鄉(xiāng)的通關(guān)文書，韓雋被她煩得膩了的時候，便執(zhí)筆教她寫字：“阿燦什么時候?qū)W會了寫辭官奏章，什么時候朕就放你回去。”

那時林青入宮總會看到明明執(zhí)槍敏捷的白馬將軍拿著一桿筆皺著眉頭，好像手中重于千金，趴在皇上的書案邊學(xué)最簡單的漢字。

那時他在旁邊跟皇上講政事，偶爾韓雋一抬頭，看著白馬燦的目光，灼灼，是微帶著笑意的情深。

這樣一拖再拖，竟然又拖了幾年。

那年的中秋，長安歌舞升平，韓雋帶著文武百官在宮中賞月飲酒。

夜半，他攜著白馬燦的手走上城中最高的九重閣，看著長安街上成串的紅燈，耳聽陣陣的爆竹聲。

微醉的君王，將她慢慢拉進自己的懷中：“阿燦，留在長安嗎？嫁給朕可好？”

身后的宮人都驚訝地退了幾步，饒是跟在身后的林青都不禁有些愣住，皇上這些話到底暗地里想過多少次才說出口的呢？

“我要回白狼城去。”

白馬燦慢慢掙脫他的懷抱搖頭：“我們白狼城的主人是無法外嫁的?！?/p>

她搖著頭笑著看他：“韓雋，如果你不是一個君王……哎，如果你不是一個君王，我們又怎么會相見呢，我白馬燦怎么可能喜歡一個凡夫俗子呢？”

被拒絕的君王睨著她：“到底是喜歡的嗎？”

她笑著走下九重閣，邊走邊解答他的疑惑：“如果你不是一個君王，我也不會嫁給你，因為我這喜歡一點都不深切。”

韓雋端著酒杯看著滿天星空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是啊，如果她不是陪他出生入死的白馬燦，他怎么又可能有那么一瞬間好像可以放棄萬里河山只想娶她。

之后兩年，韓雋忙于軍國大事，竟然一直未選妃入住后宮，而白馬燦帶領(lǐng)著她的白狼騎繼續(xù)在國內(nèi)掃除亂黨。

兩年內(nèi)，終于舉國平定，河清海晏一片升平。

卻沒想到，終于迎來了他們的離別。

那一年，韓雋已經(jīng)有半月余未見過她，她舉著長槍闖入他寢宮時，韓雋正在看著奏章，一抬頭竟是白馬燦持槍而來。

“我今日抓到了一個叛黨，他跟我說了一件可笑的事情，他說其實早在我們進入長安的三年前太后被囚禁不久便去世了?！?/p>

韓雋手中的書啪的一聲落地。

白馬燦冷笑著看他：“皇上心虛了嗎？心虛那一年太后病重的消息是您放出來的對嗎？”

韓雋用手捏住她的槍尖：“朕如果此生愧對一人，獨你白馬燦而已?！?/p>

她想過他會推賴，也想過他會辯解，卻從沒想過這個人如此坦蕩蕩地承認，要殺要剮隨之。

她的手顫抖著扶不穩(wěn)槍桿：“您可能不記得，其實我有跟著我父親來長安，而那一年我也在長安見到了您，一晃十年后，我為了我的母親前往鳳陽救您?？墒俏覐牟辉嬖V過您，見到您的剎那我是真的滿心歡喜?！?/p>

十年前的長安城，她跟著自己的父親將自己的母親送到這里，皇宮內(nèi)院的宴席上看到那個坐在尾席的少年，不得寵的皇子，有多像她當年在白狼城的境遇，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將母親送人，卻無能為力。

都是不受寵的子女，都是少年時期任人擺布無法反抗的人，因為懂得，所以竟記掛在心，多年未忘。

“我殺不了你，所以，讓我回白狼城吧，今生今世，就此后會無期。”

北風(fēng)朔雪，她已經(jīng)一別故鄉(xiāng)多年，三年戰(zhàn)亂，多像一載黃粱夢。

“如果朕不同意呢？即使你殺了我也不放你回去呢？”

“皇上，你忘了我是無與爭鋒所向披靡的白馬燦了嗎？”說完話想站起來的狼主，忽然又栽倒下去，她彎腰咳嗽起來，那年被刺后，一直不見好的老病根，何曾還是當年初見一桿銀槍天下無敵的白馬燦。

韓雋皺著眉頭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不知看了多久，終于如哽咽般沉聲道：“你走吧?！?/p>

她帶著千名白狼騎出城而去，仿佛多年前她御風(fēng)而來，韓雋站在九重閣上看著她遠走，竟然無法說出一句挽留。

【陸 白狼城主】

卻沒想到，白馬燦的人馬出了中原便遇到叛軍埋伏，她多年來辣手整治這些流竄的叛軍，早已被人恨入骨髓，這些人抱的便是同歸于盡也要她死的心思。

韓雋接到她遇劫消息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五日后，長安飛雪，已入深冬。

親自護送白馬燦離開長安的正是林青，他帶著百余人回到長安，早朝時闖入朝堂，滿身血跡，手中捧著一席血衣。

頭發(fā)衣服皆被凍住，一張臉上眼淚血水，早不見當年一代儒將的風(fēng)采。

滿朝皆驚，韓雋看著他，竟從龍椅之上躍起：“白馬燦……”

“皇上，我們路上遇襲，遇到了殘存的叛軍?！敝罅智啾銕兹諑滓共桓液涎鄣乇捡Y回長安送信。

韓雋抿緊了唇，攥著的拳頭，朝堂上一片寂靜，誰都不敢打破這片沉寂，不知過了多久。

才聽到高座之上的帝王問道：“她現(xiàn)在……在哪兒？”

“已有白狼人護送回白狼城?！?/p>

林青看著他的臉色，最后才從嗓子眼里擠出幾個字：“皇上，白馬將軍她……去了?！?/p>

年輕的帝王靠在高座之上，久久站立，在群臣走后卻似乎被抽光了所有力氣般頹然坐倒。

漆黑沒開燈的大殿里，林青屏退所有的侍衛(wèi)，自己守在大殿外，不知跪坐了多久的時候，聽得那一聲輕聲的呼喚。

阿燦……

言語那么輕，卻仿佛撕裂了心肺般從最深處喚出，沉重如千斤。

這已是這個克制的君主，能給她最放肆的想念。

韓雋問林青：“她最后有說了……什么關(guān)于朕嗎？”

林青的戰(zhàn)袍上還有沒有干涸的血跡，他捧著那一襲血衣，半晌才回過神來，他匍匐在地囁嚅著回復(fù)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狼主問我，她說，皇上會如何看待我？”

林青呈上玉匣子：“狼主臨終前留給您的?！?/p>

十五歲時他們相遇，十八歲時她終于跟他平定中原，一切正好時，他要娶她，卻被她拒絕執(zhí)意回家鄉(xiāng)，她臨走時說：“真后悔年少無知時，入了中原，救了皇帝，卻沒能接回母親。所以，后會無期?！?/p>

卻沒想到，這一別，竟然真的是最后一面。

遼北河的水邊，她滿身浴血，腿痛難忍，倒下的那一刻，不知道多少馬蹄踏在她的頭頂，又有多少柄槍刺向她的胸前，那時候的樂陵的都城里一片太平，那時候的韓雋在做什么呢？

在燈下靜靜地看當日呈上的奏折，抑或是夜深燈下與政要大臣議事。不知道可曾想起過她。

她最終在萬人陣里掉下馬，被銀槍刺穿胸膛，再也無力掙扎了，手指已經(jīng)拿不住她的銀槍，漫天的雪花紛紛而下，她望著長安的方向。

其實，才不后悔呢，她可是白馬燦，一桿銀槍天下無敵的白馬燦。

只不過今生無緣一起，那些話何必說出來，讓兩個人遺憾。

那天晚上，韓雋立在九重閣的最高處，長安城深藍色的夜色里，看不到盡頭路和路兩邊的紅燈，再不見那一抹狼牙白。

帝王的玉指拂過那北方槐木的匣底，白狼毛為底，紅寶石為飾，一顆雪白的狼牙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那是有一年軍中她醉酒，拿著她的紅色匕首和狼牙給他看，她說：“這匕首是我的利刃，而這狼牙便是我的軟肋?！?/p>

白狼城狼主世代的信物，白色狼牙石。

而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她的軟肋，完全交給了他。

長安混亂，國將不國，鳳陽城外春日的夜半，有著明媚笑容的白狼城主白馬燦，如夢幻般出現(xiàn)在韓雋的眼前。

在那一年，對于韓雋，有戰(zhàn)爭煙火，他終其一生也許都不能忘的簌簌白雪和那白馬上叱咤而來的女子。

今生已無法牽念，那么是否，遲一點，天上見。

【結(jié)束】

那是德陽帝在位的最后一年，當年風(fēng)華無雙的帝王早已成為七十歲的老人，須發(fā)皆白身體老衰。

年輕的小史官跪在他的榻前，聽著他低沉緩慢的聲音慢慢回憶往事，有些關(guān)于戰(zhàn)爭，也有些關(guān)于政治，有些事情讓他沉重?zé)o奈，也有些時候他睿智灑脫。

只有一次他提起了關(guān)于一生情愛。

那日午后，夏日蟬鳴，普洱茶的香氣裊裊。

德陽帝的茶杯不知不覺傾斜，他不語看著茶盞，深思良久，已經(jīng)日漸混濁的目光好像透過遙遠的時光，望向誰都無法參透的遠處。

那一天他自始自終只說過一句話便緘口不言。

他說：朕此一生，見過很多女子，類白馬燦者，并無。